花 影                  


                                 第二章

                                   1
  甄家大宅正在按照新的女主人妤小姐的意愿,大动干戈重新布置。甄氏父子成
群结队的小妾们,除了爱爱需要继续留下来照顾乃祥之外,其他统统被妤小姐无情
地撵出大宅。曾经是男人统治着的世界,已经彻底崩溃,妤小姐好像存心在摹仿她
的父亲,又好像要和旧的甄家大宅憋气,她决心毫不含糊地创造一个由女人统治的
全新世界。
  在这个由女人统治的世界里,首先发生的重大变化,就是原来随处可见的女人
没有了。在男性权威的统治下,甄家到处都是女人。女人是大宅里的活摆设,男人
统治下的性奴隶,人们都说甄家连女仆和丫环也打扮得花枝招展。多少年来,女人
只是男人的玩物,只是男人泄欲和抛弃的对象,所有的女人都以是否能讨男人欢心
为自己的生存原则。女人们勾心斗角争风吃醋,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得你死
我活不可开交。现在,妤小姐毫不含糊地将这现象彻底颠倒过来。
  不仅风骚的小妾们被驱逐,成群结队来来往往的女仆和丫环,大部分也已经换
成了男仆人。妤小姐为大宅制定了新的管理规则。她近乎任性地发号施令,根本不
考虑行得通行不通。既然大权在手,她便可以为所欲为,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她常常忽发奇想,做出了一个接一个荒唐可笑的决定。
  在甄老爷子逝世一个月以后,胸前飘着长长白胡子的康驼,缓步走进了甄家大
宅。康驼是本城名气最大的书法家,长期来,一直在辅导妤小姐写字。他老先生是
甄老爷子在世时,对女人有着共同嗜好的老友之一。据说康驼最大的爱好就是收女
学生,越是漂亮的女学生,他老先生就越喜欢。妤小姐便是康驼最得意的女弟子。

  妤小姐的房间里一片混乱,几个健壮的男仆正在忙着铺大红的地毯。康驼为自
己眼前一下子出现这么多的陌生男人感到吃惊,他站在门口,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幸好这时候吴妈过来了,见了他,连忙招呼,同时扯开了嗓子喊妤小姐。
  妤小姐从还没有完全铺好的大红地毯上跑了出来,喊了一声:“康先生。”
  “这翻天覆地,干什么呢?”康驼拈着胸前的胡子,问妤小姐。妤小姐笑而不
答。吴妈搬来了一张躺椅,招呼康驼躺下,然后进屋端出烟盘,笑着说:“屋里乱
得很,老先生就在这躺椅上抽两口。”
  “不碍事,不碍事,”康驼笑眯眯地说。
  吴妈太了解康驼的那点嗜好,知道他人老心不老,故意问:“老先生自然是要
我们小姐亲自烧烟泡了?”康驼嘴里敷衍着:“一样,一样。”吴妈一本正经地说:
“怎么能一样,不一样的。”
  妤小姐笑着走到康驼面前,熟练地拌起烟膏来,拌了一会,挑起一小块,用手
捏了捏,放在烟锅里,把烟枪递给康驼。康驼接过烟枪,凑在烟灯上吸起来,妤小
姐说:“其实我的烟泡,烧得哪有吴妈好,不过学生伺候先生,替先生烧烟,这也
是天经地义,对不对?”
  正在吞云吐雾的康驼这时候已听不见妤小姐说什么,他是多少年的老枪了,狠
狠地吸足了一口,并不立刻吐出来,而是端起放在旁边的小茶壶,喝一口茶,将烟
全部压到了肺里,隔了一会,再慢慢呼出去。一般人抽完了烟,都显得精神十足,
康驼却是有气无力,仿佛刚睡醒,连眼睛都睁不开。
  “你爹死了,这字,你还得好好写。”隔了好一会,康驼叹了口气,煞有介事
地说。
  吴妈正好又走过来,一听这话,接茬说:“我们大小姐这一阵忙着呢,哪有时
间写字。你看,这又铺起什么地毯来了——”好小姐很不高兴地白了她一眼,吴妈
也不察觉,继续说下去,“大小姐也是的,这地上又不睡人,铺什么毯子。”
  妤小姐不耐烦地打断了吴妈,让她去房间里将自己写得几张字拿来给康驼过目,
吴妈嘴里叽哩咕嘟地去房间,拿了两张字出来,妤小姐板着脸说不是这个,让她进
去重拿。吴妈只好又一次去房间,这次她总算拿对了妤小姐要的字。
  康驼从躺椅上坐了起来,接过吴妈手上的字,打开来细看,一边看,一边不住
地点头或摇头。看了一会,康驼缓缓地说:“名师出高徒,小姐既然是受老夫指点,
如今这字,已是矫然不群,非常人所及。然而为书之道,无穷无尽。小姐临的这
《石门颂》,师周代的‘散氏盘铭’,雄野豪放,跌宕圆致,小姐切记,此颂乃隶
书之正宗,必须仔细揣摩,心慕手追,马虎不得。”
  吴妈在一旁,能听懂的就是“马虎不得”,她倚老卖老地插话:“老先生你不
知道,我们老爷这一走了,我们大小姐也没人管了,她还有什么心思写字。”妤小
姐的脸色变得很不高兴,吴妈继续喋喋不休。“马虎不得,听见没有,大小姐你还
得好好地认真才行。”
  “你有完没完?”妤小姐说。

                                   2
  外面阳光灿烂,正是大好春光的日子,妤小姐正在房间里临《石门颂》。怀甫
站在妤小姐的前面,十分恭敬地替她牵着纸。一名非常健壮的男仆阿四,迸进出出
一趟趟跑着,将室内的花盆,搬到太阳底下去晒。妤小姐一门心思在临写,怀甫眼
睛直直地看着她。妤小姐写了几个字。示意怀甫把面前的宣纸往上拉,可是他只顾
着看妤小姐,两只手虽然牵着纸,呆呆地不知干什么好。妤小姐抬起头来,对他望
了一服,用笔就手在他手背上画了一下。
  怀甫吃了一惊。这以后,他再也不敢走神,老老实地牵着纸,一直到妤小姐把
字写完。甄氏族人召开的会议,是让怀甫帮着妤小姐照料家务。所谓照料家务,也
就是说,甄家没有一个能出来应酬场面的男人,因此怀甫的任务,便是成为大宅里
管家式的人物。但是妤小姐什么也不让他插手,他很快成了妤小姐身边日常生活离
不开的人。换句话说,他很快成了不是仆人的仆人。怀甫发现自己最初在甄家大宅
里,只有两件事需要他做,一是妤小姐写字时,替她牵纸,另一个就是抓紧时间学
习烧烟炮,以便替妤小姐喷烟。
  刚开始,怀甫像熊一样趴在烟炕上学烧烟,吴妈在一旁教着,怀甫老是不住地
要咳嗽,怎么也学不会。烟炕很小,怀甫生得人高马大,趴在烟炕上显得很滑稽。
他一直想不明白,看上去十分容易的烧烟泡,为什么那么难以掌握。在他学烧烟泡
的时候,妤小姐和吴妈总是一次次嘲笑他。有一次,妤小姐兴致勃勃地看着怀甫的
狼狈样,捉弄他说:“怀甫你知道,你到了这,就等于是过继给我爹做儿子了。”

  怀甫手忙脚乱学着,又要在意妤小姐对他说什么,一走神,呛住了,狠狠地咳
嗽着。烟顺着气管钻到了肺里,他感到胸口一种刀割一样的疼痛。妤小姐却因此笑
得十分开心,说:“喂,你想过没想过,你可是这大宅正经八百的男人了。对了,
怀甫,我还是弄不清楚,我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爷爷的爷爷,和我爷爷的爷爷,
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是一个人?还是兄弟两个?”
  怀甫脸呛得通红,又要顾着学烧烟,又要忙着回答妤小姐的问题,脑子用不过
来。他停下来,很费力地想了一会,还是没想出来。他只知道姓甄的就是一家,自
己和妤小姐是堂房姐弟,好小姐比自己大,自己比妤小姐小。
  吴妈在一旁看他那么费劲,插嘴说:“这还不简单,你爷爷的爷爷,就是她爷
爷的爷爷。”
  怀甫似明白非明白地点了点头。他不得不继续跟着吴妈学烧烟,学得很认真,
想尽快能掌握这门可以讨好妤小姐的技术。可是他太笨了,越急越学不会。妤小姐
看着他一头的汗珠,越看越不入眼,挖苦他说:“喂,你怎么这么没用的,真是个
乡巴佬!”
  怀甫终于学会了烧烟。他干着吴妈过去干的活,吸足了一口口鸦片烟,往妤小
姐的脸上喷去。虽然对他的技术还不是十分满意,然而妤小姐毫不犹豫地对吴妈下
了逐客令。她早就对吴妈存了一肚子意见,吴妈老气横秋地干涉她的行动,让她感
到十分恼火。
  “大小姐,你怎么这么狠心,说要让我走,就真让我走了。”吴妈做梦也不会
想到,妤小姐竟然这么快,就做出这一无情的决定。她拎着包袱前来告别,气鼓鼓
地站在一边,看着已取代她位置的怀甫,屁颠颠地正为妤小姐喷烟。妤小姐知道是
她来了,故意不睁开眼睛,鼻翼轻轻地动着,嗅着空气中的烟雾。
  吴妈知道妤小姐不可能回心转意,斜着眼睛,恶狠狠地瞪了怀甫一眼。怀甫正
好在偷眼看吴妈,连忙把眼睛避开。他有些心虚,因为从内心来说,他也真心盼着
吴妈离开甄家大宅。吴妈自恃资格老,到处指手划脚,横挑鼻子竖挑眼。她常常恶
声恶气指使他干这干那,有时候甚至比妤小姐对他还要凶。
  “既然大小姐真是这么心狠,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一口奶一口奶地把你奶大了,
临了,就落这下场?”吴妈掉头怏怏而去,临走,她又最后白了一眼对自己爱理不
理的妤小姐。

                                   3
  妤小姐是在过道上遇见小云的。对她来说,少年时代就熟悉的小云,现在已经
变得非常陌生。三月里的一天,天气明朗,各种各样的花都开了,大宅里一片芬芳。
由于几天前,接连着下了几场雨,空气中依然能感觉到有几分潮湿。妤小姐领着怀
甫从铺好的红地毯上飞快地走过,他们穿过天井,从侧面的小圆门里,走迸长长的
过道。当他们沿着过道往前走的时候,发现过道的墙角边放着一辆自行车。妤小姐
和怀甫都是第一次见到这玩意,十分好奇地看着它。妤小姐走到自行车面前,孩子
气地试图推它。
  一个瘦瘦的男人的背影,出现在他们的身后。怀甫一回头,和那人打了一个照
面,不由地吃了一惊。妤小姐回过头来,看见那人,也不由地一怔。
  站在妤小姐和怀甫面前的,是一个戴着一副墨镜,手上拎着一鸟宠子的年轻人。
因为戴着墨镜,而且是那种老式的只有两个小黑圆圈的墨镜,他的表情显得十分严
峻,同时还有些滑稽。他显然是自行车的主人,冷冷地看着妤小姐,好像是在责怪
她不该乱动他的自行车。
  妤小姐怔了一会,走到年轻人面前,非常好奇地盯着他看,看着看着,趁他不
注意,突然一伸手,将他的墨镜摘了下来。她和那年轻人同时又吃了一惊。妤小姐
只觉得眼前的人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来他是谁。她想了一会,根据年轻人左眼角
下一颗明显的痣,认出了他是谁。
  “小云,你是小云?”妤小姐试探着问道,“喂,是你吗?”
  被叫做小云的年轻人脸上露出一种尴尬,从没有否定自己是小云这一点,可以
断定他就是妤小姐说的人。小云是妤小姐嫂子素琴的弟弟,由于素琴姐弟的父母,
在素琴出嫁后不久就死了,小云很小的时候,就被素琴接到大宅里来住。他可以说
是在甄家大宅里长大的,也可以说曾经是妤小姐少女时代唯一的小伙伴,因为这个
深宅大院里,从来就没有别的孩子和妤小姐一起玩过。
  妤小姐确定他就是小云以后,立刻讥讽地说:“我说是谁呢?多少年不见,竟
然变得神气起来了。”
  小云慌张地伸出手去,抢过妤小姐手中的墨镜,一本正经地重新戴好,戴上了
墨镜的小云,好像立刻恢复了自信,傲气十足地看着妤小姐和怀甫。他对妤小姐称
王称霸的脾气早已领教,知道不理睬她是一个最好的办法。妤小姐果然和颜悦色地
说起话来:“真是好多年,对了,自从我哥哥得了病以后,就没见过你,你跑哪儿
去了?”
  小云想了想,说:“我在念书。”
  “念书去了,这么多年,就一直在念书?”
  小云似乎懒得回答妤小姐的问题。他不动声色地站在那,故意冷落妤小姐。过
了一会,他不以为然地把脸转向妤小姐,冷冰冰地看着她。
  “不得了,现在是洋学生了,”妤小姐显然有些羡慕他,但毕竟有些被小云的
冷落刺伤,她带着些讽刺地说。小云的嘴角似笑非笑地抽了一下,好像是在等妤小
姐下句话要说什么。好小姐已经无话可说。
  怀甫默默地站一边,偷听着他们的对话。他吃惊居然有人敢用这种态度对待妤
小姐,而妤小姐似乎也不是太生气。怀甫只在乡下的小学里读过三年书,他的家太
穷了,想多读书也不可能。对于那些能有条件继续读书的,尤其是那些所谓的洋学
生,怀甫内心里充满嫉妒。小云很傲气地向自行车走去,将鸟笼子挂在车龙头上,
推了自行车便往外走。妤小姐好奇地在后面跟了几步,看着小云出了大门,跨上自
行车,向远处骑去。

                                   4
  怀甫的确曾经差一点过继给妤小姐的爹做儿子。如果他真是过继到了甄家大宅,
也许就完全不是今天这样子。如果甄家大宅早些接受怀甫的话,怀甫很可能也会成
为一个有名的花花公子。
  在乃祥变成残废的第二年,怀甫由竹山四叔带着,来到甄家大宅,甄氏家族开
了一个会,一直认为应该把怀甫过继给甄老爷子。这是一个自作主张的决定。那一
年怀甫十五岁,换了一身新衣服,忐忑不安地走进了大宅。早在乡下的时候,怀甫
就听说甄家大宅如何辉煌,他终于第一次有机会看到这么大的宅子。由于大多数房
屋的门窗梁坊上,都雕刻着寓意吉祥的历史故事和动物图案,怀甫的最初记忆,就
是他走迸了一个虚幻的神话世界,生活在这个世界的将都不会是凡人。
  也正是在这一次,怀甫有机会第二次见到妤小姐。这时候的妤小姐已经成为大
姑娘,他们正好在天井里相遇,竹山四叔忙不迭地叫怀甫喊人。和第一次见面的情
景相仿佛,怀甫目瞪口呆,不知道叫妤小姐什么好。妤小姐和上次相比,更漂亮了,
也更傲气。她老气横秋而且不是太情愿地招呼了一声竹山四叔,像打量怪物似的,
盯着怀甫上上下下看了一会,不友好地问竹山四叔:“这人怎么傻头傻脑,从哪冒
出来的?”
  竹山四叔一边介绍,一边示意怀甫快叫人。怀甫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妤小姐大
约已经知道了过继的事,白了他一眼说:“别叫阿姐,我可没这弟弟。”怀甫顿时
感到自己被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眼泪差一点掉出来。妤小姐说完了,转身就走,竹
山四叔搭讪着笑着给自己下台阶。那一天没有任何愉快可言,他们到处不受欢迎。
去见甄老爷子的时候,面对甄老爷子鄙视的目光,怀甫委屈得想大哭一场。有些话
大约不想给他听到,竹山四叔让他在天井里待一会。他独自一人待在天井里,装作
是在看西面墙壁砖雕上的图案,心里难受得仿佛有刀子在绞。妤小姐对他的态度太
恶劣,怀甫只盼着能早些离开。
  这一天他们甚至都没被邀请留下来吃饭。临了,竹山四叔只好带着他在外面的
面馆里,吃了一碗面条。“他们现在也不用神气,”面条端上来的时候,竹山四叔
安慰地说,“他们迟早有用得到你的一天。”怀甫根本记不得那碗面条是什么味道,
他所不能忘记的,不仅仅是在甄家大宅里当时受到的屈辱,还有更让他难以忘怀的,
就是在当天夜里,他居然做梦遇到了妤小姐,梦中的妤小姐和白天见到时一样傲气,
她又一次羞辱了他,并动手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奇怪的是这记耳光根本不疼,当
他摸着自己的脸时,他闻到了一股诱人的清香,香味一古脑地往鼻子里钻,他感到
一种不能抑制的快感,这时候,他意识到自己是遗精了。
  和妤小姐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怀甫常常会被应该消逝的记忆,弄得面红耳赤。
他常常为这种事实上不能忘怀的记忆,感到一阵阵突如其来的羞辱。怀甫想不到自
己若干年以后,会当真走进甄家大宅。他想不到自己真会有机会和妤小姐挨得这么
近,朝夕相见,好像他就是她的贴身心腹一样。妤小姐仿佛已洞察了他的秘密。怀
甫相信妤小姐这样仙女一般的人物,什么都会知道,什么都能知道。一切都是注定
的,从见第一面起,怀甫就预感到,自己和妤小姐之间,将会有剪不完的纠葛。他
们之间的许多恩恩怨怨是早就注定的。他们注定会走上一个共同的舞台,演出同一
场悲喜剧。
  “这大宅里有什么好呢?”妤小姐不止一次提出这样的问题。很显然,她已经
不像过去那么讨厌他。怀甫是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妤小姐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好
端端的一个大男人,怀甫乐意别人拿他当佣人一样使唤。“你难道一点脾气也没有?”
自从有了怀甫后,妤小姐好像有了一个跟班的小厮,她带着他在大宅里到处乱窜,
有时甚至想带着怀甫一起走出大宅。多少年来,好小姐一直在大宅里过着隐居的生
活。她的父亲从来不让她出门。虽然新式教育已经风行,但是甄老爷子在女儿的教
育这一点上,完全是旧的一套,他借口女儿离不开鸦片,专门为女儿聘请了私塾先
生。妤小姐在大宅里怎么胡闹也可以,然而就是不许走出大宅。
  “怀甫,什么时候,你陪我出去走走,”妤小姐有一天心血来潮,偷偷地对怀
甫说。

                                   5
  阳光明媚的中学操场上,妤小姐十分笨拙地在学骑自行车。在她不远处的小云,
懒洋洋地指手划脚,不太愿意地教着。好小姐早在喊小云出来的时候,就感觉出小
云的不情愿,他阴阳怪气地搭足了架子,先是不肯来,后来总算是素琴出来说情,
他才勉强同意。由于小云不肯好好地为她扶着自行车,妤小姐便赌气要怀甫来扶她。
怀甫屁颠颠地上来扶了,他笨手笨脚地扶着,累得死去活来。妤小姐不止一次差点
摔倒,怀甫咬牙切齿地扶着,然而还是吃力不讨好。
  小云冷冷地在一旁看着,脸上仍然架着那副看上去非常怪的墨镜,嘴角边时不
时露出一丝不易察党的冷笑。自从几天前在过道里遇到妤小姐,他就料到会有今天。
虽然离开甄家大宅十年,但是他依然能记得她那任性的脾气,他知道自己那辆让整
个小城都感到震惊的自行车,一旦让妤小姐发现,她绝对不会放过它。妤小姐是在
一个封闭的环境中长大的,对于没见过的新事物,将会比旁人表现出更强烈的好奇
心。
  学生们正在上课,可以听得见朗朗的读书声。怀甫大汗淋漓,妤小姐一次次刚
跨上车,便失去了平衡,连忙用脚踏地。由于紧张,妤小姐的脸色通红。牙咬在嘴
唇上,一次接一次尝试着。
  小云的眼前仿佛突然闪过一只少年的手。过去的岁月向他扑了过来,小云不可
遏制地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他看见一只带着些女人气的手,正飞快旋转着,十分
熟练地拌着烟膏。他看见这只手,正从一只精致的鼻烟壶里,倒出了一些白色粉末
状的东西出来。他看见粉末状的东西被搅拌在了烟膏里。
  啪的一声,妤小姐终于重重地摔了一跤,她赌气爬起来,拍了拍手,不愿意再
学了。
  陷入沉思中的小云,看见妤小姐向自己走过来。
  妤小姐不高兴地说:“让你教我骑车,你一点都不乐意?”
  “我没有不乐意。”
  “没有?”妤小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小云似乎还没有从沉思中解脱出来。“要想学骑车,就得摔跤。”他心不在焉,
不阴不阳地说。
  妤小姐说:“我摔跤,你看着高兴。”
  “我有什么高兴的,”小云冷笑着,说,“这可是你自己要学的,你跑来,硬
要把我拉出来。这摔不摔跤,怨不着我。”
  “我不学了!”
  小云无动于衷地看着妤小姐。他的眼前又一次闪过刚才的幻觉,鼻烟壶里倒出
的粉末状的东西,正源源不断地洒出来。“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就是不学了!”他
听见妤小姐这么说着,但是并不是不往心上去。妤小姐这时候说什么话,对他来说
已经太重要。他想摆脱不断出现的幻觉,尽快回到现实中来,然而他越是这么想,
越是摆脱不了幻党的诱惑。
  当小云推着自行车,与妤小姐和怀甫一起踏上回家的路程的时候,小云的脑子
里仍然排除不了幻觉的干扰。他的闷闷不乐,让任性的妤小姐感到奇怪,“喂,你
发什么呆?”她大大咧咧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有什么心思。小云十分歉意地对妤小
姐一笑,这一笑,让她看到更奇怪和不可理解。“你怎么了?”妤小姐已忘掉了刚
刚学骑自行车的不愉快,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很少走出大宅的妤小姐,像个大孩子似的跟在小云和怀甫后面,离开了学校操
场,往县城走去。学校在县城的边上,甄家大宅在县城的当中,他们要回家,就得
走过一片田野。对于外面的世界,妤小姐知道的实在太少。甄老爷子在世的时候,
大宅之外,向来是妤小姐活动的禁区。多少年来,她只是一个躲在大宅里,等着让
别人喷鸦片烟的女孩子,唯一的排遣,就是每天临碑习字。甄老爷子已经死了,通
向外部世界的大门现在对妤小姐敞开了。她反而一下子变得不知如何是好,就好像
一下子有了许多钱不知如何使用一样。
  野外的景色,几乎什么都能让妤小姐感到新鲜,她充满好奇地东张西望。两只
狗在田野上打闹着,一个牧童骑在牛背上打着瞌睡,不远处,是一座典型的江南特
色的桥,挂着帆的船远远地驶过来。小云椎着那辆自行车,一路丁零咣啷。妤小姐
想找话和小云说,想问问他外面的世界,可是小云老是打不起精神,始终是爱理不
理的样子。上桥的时候,迎面走过来一位女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她和小云显然是熟
人,两人一见面,就站在桥上面十分亲热地说起话来。
  妤小姐站在他们身边,以为小云会为她做一番介绍,然而小云根本无视她的存
在,继续和女学生说笑。小云对女学生的热情,和对妤小姐的冷淡形成了强烈的对
比。那女学生显然知道妤小姐和小云是一起的,笑着对她点了点头,算是问候过了。
好小姐似笑非笑地看了女学生一眼,脸上露出了按捺不住的不高兴。她示意怀甫和
她继续往前走,下了桥,回过来,憋着一肚子不高兴地等小云。
  小云和女学生有说有笑,他似乎存心在气妤小姐。女学生说:“上次你在我们
学校做的演讲,好极了,真的,你走了以后,我们一直在议论这件事。”小云说:
“好什么,我不是差一点把你们的校长气死吗。他不住地咳嗽。我就知道他是不想
让我往下说,可我偏要说,就是要让他难过。”
  妤小姐终于憋不住了,气鼓鼓地对小云喊道:“喂,你有完没完?”
  站在桥上的小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有些不太高兴自己的话被打断。
  “你走不走?”妤小姐仿佛是在下命令。
  “你们先走就是了。”小云不当一回事地说了一句,继续和女学生说话。
  “你——”妤小姐的眼睛冒着火。
  小云自顾自地说着,完全忘记了妤小姐的存在。气急败坏的妤小姐想对他大发
一通脾气,可是面对着年轻漂亮的女学生,妤小姐第一次有些自惭形秽。她突然想
到自己不过是一个完全旧式的女孩子,一个没见过世面,也没读过什么新书的老姑
娘。她知道凡是新派的人,都会看不起老派的人。妤小姐突然感到很悲哀,她觉得
自己一下子想明白了为什么小云会对她爱理不理的关键。在甄家大宅,她可以称王
称霸为所欲为,可是一走出甄家大宅,她便什么也不是了。
  “怀甫,我们先走,有什么了不起的,让他有屁直管放好了。”妤小姐失态地
在怀甫手臂上拧了一下,她是咬牙切齿拧的,疼得怀甫直咧嘴。

                                   6
  小云是在甄老爷子咽气后的第三天,悄悄地回到甄家大宅的。他原以为自己永
远也不会回到这座腐朽的大宅里来,然而他还是硬着头皮,重新走进他曾经度过童
年的地方。十年前,小云从这里毅然走出去的时候,他刚刚十六岁。十年之中,他
在不同的地方读书,在书店里打杂,当过小学的教师,还在省城的一家报馆里混过
几个月。他孤傲的性格和现实生活格格不入,因此他在什么地方都待不长。他到处
和人吵架,不止一次被人揍得鼻青脸肿。
  从刚踏进甄家大宅门槛的那一刻起,小云就开始感到深深的后悔。他知道自己
不应该再一次回来,不应该再一次回来依附自己的姐姐素琴。大宅里办丧事的混乱
气氛,冲淡了他对往事的记忆。十年过去了,一切对他来说,似乎都是陌生的。人
们好像已经忘记了他是谁。大家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就连素琴也心思重重,没时间
和他说几句体己话。
  除了吃饭和睡觉回到甄家大宅,小云大部分的时间,都消磨在大宅之外的世界
里。他拜访了小城中的所谓新派人物,想和他们结交,但是很快又翻了脸,因为他
发现小城中新派人物的嘴脸,实在要比老派的保守分子更让人讨厌。一个妓院的老
鸨对老派和新派人物之间的区别,曾做过一个见解独到的说明,那就是老派新派一
样都喜欢嫖妓,老派的人物喜欢在黄昏的时候出发去妓院过夜,而新派分子呢,却
喜欢在大白天,堂而皇之地来找相好的妓女睡觉。
  小云给小城带来的一些时髦的新玩意,很快就失去了招摇的魅力。当他第一次
戴着墨镜,骑着自行车从街上走过的时候,一大群孩子发了疯似地跟在他后面追着。
因为他是省城回来的,号称从不拒绝新思想的本城中学校长,礼贤下士地找到了素
琴,让素琴一定要说服小云去学校讲演。中学校长是个十分可笑的老古董,满脑子
迂腐的旧观念,却最喜欢标榜新潮,标榜开明。
  结果小云的演讲,除了一些学校的激进分子,表示少许赞同之外,大多数人听
了都目瞪口呆。在长达数小时的演讲中,小云夸夸其谈,大谈暴力革命,大谈流行
的无政府主义。在对军阀谴责的同时,小云自己的口气,就像是一位领兵百万不可
一世的军阀。他的演讲语无伦次,说穿了只是一系列时髦口号的堆积。由于过分激
烈的演讲流传出去,可能会引起当局的不满,感到有些害怕的中学校长,不得不假
装咳嗽,一次次试图打断小云的说话。
  小云的演讲获得了一些女学生的好感,当他被迫中断自己的演讲时,坐在下面
的好几位女学生,热烈地鼓起掌来。散会后,中学校长眼睁睁地看着那几位女学生,
像小鸟似的向小云飞过去。她们围住了小云,叽叽喳喳没完没了地提着十分幼稚的
问题。小云顿时成了差不多导师一般的人物,他眉飞色舞,不考虑任何后果地继续
说着,一直说到嗓子失音为止。事实上,他的肚子里并没有多少词汇,他的那些激
烈的观点未必就是他自己的。他不过是以批判的态度,对现实的一切进行最强烈的
抨击而已。人们很快发现,在他的内心深处,正蕴藏着深深的仇恨。

                                   7
  怀甫趴在那烧烟,妤小姐躺在烟炕上养神,等着怀甫替她喷烟。查良钟从外面
一头闯了进来。这是个外表看上去很神气的男人,穿了一身西服,小分头梳得闪闪
发亮。他好像熟客一样,章而皇之地登堂入室,看着在烟炕上正准备吞云吐雾的妤
小姐。他发现妤小姐现在的心情似乎有些不佳。
  妤小姐正在为小云的冷淡生气。自从甄老爷子死后,她还是第一次出门,出门
时高高兴兴,回来以后,却是憋了一肚子的不痛快。小云的做法实在太可恶了,妤
小姐一想到他对自己的恶劣态度,就忍不住要生气。她后悔自己走出了大宅,因为
不出去,小云也许就不敢那么傲气。外面的世界,她妤小姐显然不适应。而且如果
不出去,也不会碰到那个年轻的女学生。女学生和小云说话时的亲热样子,对妤小
姐来说是个刺激。女学生的年轻单纯,让妤小姐充满嫉妒。
  怀甫注意到有人进来,手上干着的活便停了。妤小姐睁开眼睛,看见了查良钟,
有些奇怪。然而她立刻就赌气地把眼睛闭了起来。查良钟在甄老爷子死了以后,这
是第二次来。他来的目的十分明显,只是为了向妤小姐讨好。看得出他是个拍马屁
的好手。
  查良钟涎着脸说:“妤小姐没想到我会来吧?”
  妤小姐不理他。
  查良钟继续涎着脸,又说:“我就知道妤小姐还在生我的气。”
  妤小姐腾地一下坐了起来,瞪着查良钟:“我生你屁的气,你也配让我生气,
我问你,你怎么会来?”
  查良钟说:“我吗,早想来看你妤小姐了,可是我怕挨你好小姐的骂。”
  妤小姐冷笑着说:“我干吗要骂你?”
  怀甫一边摆弄着手上的烟具,一边仔细偷听妤小姐和查良钟的对话。他琢磨着
眼前这位油头粉面的男人,猜不出他究竟是什么来头。怀甫时不时偷眼看查良钟。

  “这位是?”查良钟眼睛斜着看了看怀甫,不怀好意地问好小

                                   7
  妤小姐明白查良钟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她根本不在乎这种眼神,而且有意要让
查良钟产生一点误会,“你说是谁呢?”她神秘兮兮地让他猜。查良钟的脸色顿时
难看了一阵,做出在想的样子,想了一会,摇了摇头,说猜不出来。妤小姐说:
“别不敢说出来,你大胆地猜好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查良钟笑着说他不敢乱说。妤小姐冷笑着说:“有什么不敢的,哼,你那肚子
里想什么鬼名堂,我会不知道?怀甫,你知道这人是谁。我告诉你,人家可是本城
最有名气的贵公子,我爹那时候还想让我嫁给他,可人家是什么人,我怎么高攀得
上。”说着,往烟炕上一倒,示意怀甫继续替她喷烟,她闭上眼睛,悠悠地说着:
“良钟,你是不是也来尝两口。”说完,她睁开眼睛,直直地看着查良钟,查良钟
在她的逼视下,很有些尴尬。妤小姐笑着说:“我知道你见着这玩意怕,你们查家,
不就是因为我有抽大烟这毛病,不肯要我的吗。”
  查良钟极度尴尬地笑着。
  妤小姐不饶人地说:“你笑什么?”
  查良钟打岔说:“妤小姐今天上午去什么地方了,你知道,我已经来过一次,
没想到你妤小姐出去了。”
  “我出去不出去,管你什么事?”妤小姐不允许他绕过自己提出的问题,紧紧
盯住了不放,“你说呀,是不是因为我抽大烟,你们查家就讨厌我了?”
  查良钟摇着头说:“过去的事,千万不要再提了。”
  妤小姐瞪着眼睛说:“怎么不要再提,是你们查家赖了婚,凭什么不让我提?
凭什么?”
  怀甫注意地听着,似明白,又不太明白。他早在尧山村的时候,就知道妤小姐
很小就和门当户对的人家订了亲,后来人家毁约不要她了,结果她便成了一个嫁不
出去的老姑娘。这件事在尧山村家喻户晓,大家都当笑话讲。妤小姐光顾着说话,
已经把怀甫正要替她喷烟这事,忘到脑后去了。多少年来,她一直等待着这样的发
泄机会。查家和甄家完全不一样,同样是本城的大户人家,查良钟的父亲是个热衷
功名的人,当甄家大宅逐渐颓败,走向破落的时候,查家曾经一度名声显赫,全家
迁居到省城去住。有一阵子,查良钟的父亲官场得意财源滚滚,据说是离省长的位
置都不远了,可是过了没多久,便丢了乌纱帽,连家产都被抄走了。
  查良钟悲哀地说:“唉,别提我们查家了,我爹当年也是昏了头。妤小姐怕早
也知道了,自从我爹丢了官,我们查家如今,早败落得不像话。”
  早在查家倒霉的消息,传到妤小姐耳朵里的时候,她就准备好了要说的几句话。
多少年来,她一直在等着说这几句话的机会。这几句话已经憋了太长的时间,心傲
气盛的妤小姐忍辱负重,一直在苦苦等待着这报复的时刻。今天是查良钟自找没趣,
白白地送上门来让她羞辱,妤小姐故意做出不相信现在查良钟所说的话,然而一看
就知道她是装的:“你们查家也会败落?这真是奇怪了,你们家又没人抽大烟,又
不像我爹和我哥,娶了那么多的小老婆。你们查家不一样,你们查家怎么也会败落
呢?”

                                   8
  一个大的搪瓷浴缸正从船上往下卸。码头上空空的,没什么人,一场突如其来
的大雨落了下来,两位卸浴缸的船工转眼之间,全淋湿了,湿漉漉的衣服贴在了健
壮的身上,衬出了里面十分结实的肌肉。老式的搪瓷浴缸实在太重,不是强壮结实
的男人抬不动。船工冒着雨,在怀甫的指挥下,抬起了浴缸,往大宅里送。雨太大
了,在大宅门口,船工们不得不歇下来,将浴缸侧倒,让积在浴缸里的雨水倾泻出
来。“这玩意就跟棺材一样重。”一位船工嘀咕了一句。
  浴缸是妤小姐特意从上海订购的,据说还是进口的美国货。有关浴缸的知识,
妤小姐是从甄老爷子生前弄到的一本杂志上看到的。那是一则广告,登在封底上面,
巨大的搪瓷浴缸里躺着一位露出肩膀的外国姑娘。这则广告引起了妤小姐的兴趣,
她接管了甄家大宅的大权以后,毫不犹豫地就按照广告上的地址写了封信去。于是
上海的那家经销店,不仅满足了妤小姐的要求,还特地派人千里迢迢地送货上门。

  等到浴缸装好以后,妤小姐由怀甫带着一起参观安装好的浴室。经过改造的浴
室,一眼看过去,就觉得很不协调。十分宽大的中式房间里,放着一个孤零零充满
洋味的西式浴缸。由于没有冷热水龙头,也没有下水道,浴缸只能用一个大的木塞
子塞住,是永久性的塞住。在浴缸的前面,拉起了一道布帘子,幸好有了这道布帘
子,要不浴室更显得空空荡荡。
  妤小姐把那道布帘子,来回拉了好几下,然后摸了摸插在那的木塞子。试着用
劲拔,自然是拔不动。妤小姐兴致勃勃地欣赏着自己的浴缸,怀甫站在妤小姐的背
后,十分猥琐地看着她背影曲线。妤小姐属于那种丰腴的女人,当她弯下腰的时候,
她的臀部仿佛充足了气的皮球。尽管是隔着衣服,他仍然感到一种是犯罪的恐惧。
妤小姐即将在这浴缸里洗澡的想法,害得他心猿意马。
  阿四已经将热水烧好了,他拎来了一桶热气腾腾的热水,怀甫的眼睛有些发直,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阿四将热水倒进浴缸。浴缸太大了,满满一桶水倒下去,刚刚把
底部淹没。阿四转身又去拎热水去了,怀甫怔了怔,自告奋勇地帮忙去拎热水。
  怀甫再次见到妤小姐的时候,已是她从浴室出来。刚洗完澡的妤小姐变得更好
看,她的脸色通红,头发几乎湿透了。怀甫正等得百无聊赖,一看到妤小姐,立刻
屁颠颠地迎了上去。好小姐走到自己的梳妆台前,拿起梳子,一边梳头,一边看着
镜子里的自己。从镜子里打量自己,是妤小姐从小就养成的习惯,她喜欢对着镜子
观察自己,搔首弄姿做不同的表情。
  妤小姐为自己梳了两条女学生的粗辫子,脸部做出一会儿伪装的天真来。这种
天真因为很做作,显得十分滑稽。怀甫在一旁磨磨蹭蹭,不肯离开。他走到妤小姐
身后,看着她。妤小姐把目光移向镜子里的怀甫。怀甫发现她正在注视自己,连忙
将眼睛避开。
  妤小姐说:“你干吗老是偷眼看我?”
  怀甫假装没听见妤小姐的话。
  “喂,怀甫,我问你话呢!”
  怀甫好像突然惊醒,通过镜子,呆呆地看着妤小姐。妤小姐被他那憨厚的样子
给逗笑了。两个人都从通过镜子看着对方,妤小姐笑容可掬,怀甫被她笑得有些不
好意思。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漂亮?”
  怀甫顿时脸红起来,结结已巴地说:“阿姐吗,总归是很漂亮的。”
  “我未必就比那个女学生差到哪里去,”妤小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耿耿于怀
地说。一想到那天小云见女学生后对自己的冷落,她便感到一肚子的不痛快。“有
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上了两天洋学堂吗!”
  怀甫一时想不起来妤小姐说的女学生是谁,他呆呆地看着妤小姐,眼睛里一片
迷惘。他心目中最漂亮的女人,自然就是好小姐了。这是一个不用回答的问题,他
不相信还会有别的女人比妤小姐更漂亮。自从进了大宅以后,怀甫的眼睛里,始终
就只有妤小姐一个人。他心甘情愿地忍受着她对他的捉弄,心甘情愿地处在管家不
像管家、仆人不像仆人的位置上,像崇拜女神一样地崇拜着她。
  “你去把小云给我叫来,”妤小姐有些赌气地向怀甫下着命令,“就说我有事
找他。”
  怀甫按照妤小姐的旨意,乖乖地去喊小云。

                                   9
  小云寄住在他姐姐那里,怀甫吃不准这刻他在不在,然而既然是妤小姐的命令,
他不敢违抗,也不可能违抗。即将走进素琴的天井的时候,怀甫听见一个熟悉的男
人声音,正说着什么。
  熟悉的声音是来自怀甫曾经见过一面的查良钟。查良钟重新出现在甄家大宅的
目的很简单,那就是有可能成为甄家的上门女婿。昔日显赫的查家早已一无所有,
好吃懒做油头粉面的查良钟,已经沦落到了到处赊账到处躲债的地步,他突然意识
到自己必须把握住这个机会。他必须抓住妤小姐这根救命稻草。自从在妤小姐那儿
碰壁以后,他想到完全可以到素琴这来碰碰运气。他相信自己对付女人很有一手,
天生了有一种吃软饭的功夫。他希望能通过素琴起到拉皮条的作用,只要素琴乐意
从中帮忙,对付仅仅是任性却没见过世面的妤小姐,不怕她不束手就擒。
  此刻查良钟正站在天井里和素琴说着话。两人嘻嘻哈哈,话仿佛很投机,你一
言我一语,越说越近乎。离他们不远处站着小云,他戴着那副墨镜,脸上毫无表情,
正站在屋沿下,逗笼子里的鸟玩。由于素琴和查良钟谈得太近乎了,而且有些话说
得已接近轻薄,小云扭过头来,看着他姐姐素琴。素琴察觉到了小云的不高兴,也
意识到自己的有些话有些过分,笑着掩饰自己的失态:“小云,我一看见你这戴着
黑眼镜的模样,就想笑。”她说着这话的时候,眼睛还是看着查良钟。小云十分严
肃的脸上,所有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挤出了一句:“我这模样,有什么好笑的?”

  怀甫没有立刻往里走,而是像棵树似的竖在那不动,偷听着天井里的对话。天
井里的几位丝毫也没注意到他的存在。怀甫的性格本来很内向,从小就喜欢偷听别
人的谈话和偷窥别人的秘密,进了甄家大宅以后,他的这种不良嗜好越演越烈,老
是情不自禁监视别人。
  “我这兄弟也是的,也不小了,就是不肯正正经经找个事做。”素琴又随口对
查良钟说着,“年纪轻轻的,整天玩那鸟有什么意思。”
  小云继续逗引笼子里的鸟:“谁说我不想找事做,可是姐,你说有什么正经的
事,值得你弟弟去做?”
  素琴说:“我就不相信你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反倒没合适你的事做了?”
  小云理直气壮地说:“你不相信,我也不相信。”
  “云少爷说得还就是有道理,”查良钟就势向小云讨好,“如今这年头,你越
是有能耐,读的书越多,晦,还就是找不到事做。”
  素琴不相信地说:“什么找不到,真要找,还会找不到。”正是在这时候,她
看己走进了天井的怀甫。怀甫对着她喊了一声大嫂子。然后径直向小云走过去。走
到小云身边,告诉他妤小姐有请。怀甫的突然出现,让有说有笑的素琴感到有些扫
兴。她难得有机会这么高兴,因此怀甫来的实在不是时候,素琴不知道妤小姐找小
云有什么事,为什么自己不能亲自来。她带着几分反感地询问怀甫。怀甫看了一眼
笼子里正跳跃着的小鸟,毕恭毕敬回答说:“阿姐找云少爷有什么事,我怎么知道。”

  小云不说话,透过墨镜,十分冷漠地看着怀甫。他这刻的心情很不好。自从回
到小城以后,小云的心情似乎就没好过。愤世嫉俗的小云对一切都感到严重的不满
意。他不愿意在这个沉闷腐朽的大宅里待着,可是就算他走出大宅,外面见到的事
仍然是让人感到生气。对于妤小姐也是一样,从这次回小城以后见了第一面起,他
就想狠狠地教训一下这个傲气的老姑娘。他知道自己对妤小姐怀着天生的敌意。虽
然十年不见,他仍然能记起她十年前不可一世的傲气样子。十年以后,这种不可一
世的傲气不但没有改变,而且变得更厉害了。
  怀甫的眼睛一直盯着笼子里的小鸟,他正不动声色地在等着小云的答复,小云
迟迟不表达,怀甫也不催他,只是将自己的食指伸进鸟笼子让小鸟啄着玩。站在一
边的查良钟摸不着头脑,他像个局外人那样,瞪大眼睛看着怀甫和小云,又转过身
来,讪笑着看了一眼素琴。他的笑有几分勉强,因为他似乎突然意识到,现在一声
不吭的小云,有可能成为自己潜在的竞争对手。觊觎着妤小姐家产的,显然不只是
他查良钟一个人,近水楼台先得月,如果素琴首先为自己的弟弟小云牵线搭桥,他
的计划便要落空。正担心着,查良钟看见素琴酸溜溜地冷笑起来。她说:“不得了,
真是大小姐脾气,良钟,你可别见怪,我们这大小姐,那是十足的娘娘派头。这大
宅里如今全是她一个人说了算。小云,你快去吧,人家这是召见你呢,快点去,别
给脸不要脸。”
  “凭什么她喊我去,我就得去?”小云十分傲慢地说着,“我袁小云又不是她
的小厮,天下哪有这个道理,她大小姐又如何了,说一声,发个什么话,要我怎么
样,我就必须应该怎么样,凭什么?”

                                   10

  啪的一声,暴怒的妤小姐将一只茶碗扔在了地上,顿时碎成了好几片。小云的
傲慢果然惹火了妤小姐,“他究竟还说了什么?”怀甫回来报告小云不肯来,吞吞
吐吐把小云的话学给好小姐听,妤小姐怒气冲冲地追问着。这段时间里,她一直坐
在梳妆台前打扮,小云久等不来,她已经憋了一肚子的火。好容易怀甫回来了,却
带回了这消息。
  怀甫老实巴交地站在那,不敢再吭声。妤小姐发脾气是经常的事。可是像今天
这样摔茶碗,还是头一回。虽然这火不是冲着他来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想
躲也躲不掉,况且这事跟他并非一点也没有牵连。“你真没用,叫一个人,也要这
么长的时间。他不来就回来好了,你等他个屁。求他干什么?”妤小姐生气的时候,
爱使用“屁”这个字眼。她有理无理,先拿怀甫撤气。“你把他说过的话,再给我
学一遍。”妤小姐逼着怀甫再一次重复他刚说过的活。
  怀甫结结巴巴地说:“小,小云也没说什么……”
  妤小姐把盘好的两条辫子,用力散开,然后对着镜子用手胡乱捋了捋头发,拔
腿便走。她嘴里嘀咕着,风风火火地兴师问罪去了,只见她的身影快速地从走廊上
闪过,不一会,便没了踪影。怀甫神色恐慌地小跑着,跟在她后面。他没想到妤小
姐会这么顶真。如果妤小姐真和小云大吵起来,他夹在这两个火爆噼啪的年轻人之
间,什么话说都说不清。他无端地害怕小云会翻脸不认账,这样,就变成自己是在
里面挑拨是非了。
  妤小姐怒气冲冲走进她嫂子的天井时,查良钟已经离去,素琴姐弟也各自回到
自己的房间。天井里没别的人,倒是在大宅里转了一大圈回来的爱爱,推着乃祥,
和妤小姐前脚后脚几乎同时到达。妤小姐蛮横地冲进了她嫂子的房间,冲素琴便大
声地嚷起来:“小云他人呢?我有话跟他说。”
  素琴搭讪着向妤小姐招呼,可是妤小姐根本懒得理睬她。她转身跑出屋子,站
在天井里,对小云的房间喝道:“小云,你在不在,要在的话,就给我出来,别跟
乌龟似的把头缩着不敢出来。”
  小云显然听到了妤小姐的咋呼声,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从窗子里探出脑
袋,不动声色地看着妤小姐。妤小姐光顾着对门嚷嚷,她突然看到了窗户里的小云。
小云还是戴着那副墨镜,只要是戴着墨镜,他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戴着一副面具。
当一个人的脸成为一张神秘莫测的面具以后,妤小姐发现自己竟然一时无话可说。
小云的怪样子让她一下子消去了许多气。
  小云隔着窗户,不阴不阳地说:“这么大的火气,怎么了?大小姐亲自赶了来,
有什么吩咐?”
  “你……”妤小姐一时语塞,她只是有些生气,其实究竟找小云有什么事,她
自己也说不清,“你出来。”
  “有什么话,这么说,还不是一样?”
  “你出来!”
  小云不急不慢地走了出来,他仰着脖子,好像是在等妤小姐的下文,又好像是
根本就没把她放在眼里,只是存心捉弄她而已。妤小姐咬牙切齿,看着他,仍然没
什么话好说。天井里的怀甫和爱爱,还有素琴,以及坐在木轮椅上的乃祥,似乎都
在看她拿小云怎么办。
  妤小姐终于憋出了一句话:“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小云做出不太明白妤小姐的话的样子。
  妤小姐又说:“你不就是在外面见了几天新世面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小云好像是在认错地说:“我当然没什么了不起的。小时候,我靠我姐,如今
这么大了,还是吃我姐的,我知道,吃我姐的,不就是吃你们甄家的吗。大小姐说
对了,像我这样的,能有什么了不起。”
  小云的这番话,让妤小姐的气又消了一大半。小云的态度老是让她捉摸不透,
他不卑不亢,或者说是一会卑一会亢,仿佛是在和她做游戏。当妤小姐觉得自己气
消得已差不多的时候,小云接下来的话,立刻又让她火冒三丈。“我袁小云自然是
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大小姐你呢,就真有什么了不起?”他转过身子,眼睛很做
作地看着她,“大小姐也不过就是一个阔小姐罢了,阔小姐说穿了,也只是个阔小
姐。我告诉你,有钱的阔小姐多着呢,也许,也许有点钱,也没什么了不起,是不
是?”
  妤小姐被他这几句反问,咽得说不出话来,气鼓鼓地掉头就走。

                                   11

  从来没有人敢用这种态度对待过妤小姐。回到自己的住处,妤小姐满脑子想的
都是怎么整治小云。她觉得自己这一次绝不应该饶了他,别以为他是读过几天书,
上了几天洋学堂,就可以这么挖苦她。她相信自己是很生气,但是事实上,她根本
就不是太生气。小云说的也许完全是对的,因为妤小姐知道,大家所谓都怕她,不
过是故意让着她。大家为什么要故意怕她和让她呢。
  随着天气越来越暖和,妤小姐的脾气也越来越暴躁,越来越莫名其妙。和小云
的重逢,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少儿时的回忆。她记得小时候自己老是欺负他,因此小
云怯生生总躲着她。她记得小时候的小云就是个性格内向的男孩子,他总是带几分
害怕地躲着她。那时候小云的个子就不高,一双眼睛虽然很大,也很好看,但是从
来不敢正眼看人。想不到当年那个一向受人欺负和小云,如今会变得这么傲气。
  小云的傲气对妤小姐有一种别样的诱惑。和她见到的别的男人相比较,小云是
唯一敢直接顶撞她的人。顶撞往往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有时候,顶撞反而更能
吸引着对方。妤小姐知道自己从来没有真正的生气,她似乎成心想给小云一个机会。
作为一个老姑娘,妤小姐几乎没什么跟男人打交道的经验。异性对于她,有一种不
同寻常的吸引力。甄爷子逝世以后,垄断着财产大权的妤小姐,不止一次幻想着自
己怎么和异性打交道。毕竟从十七岁开始,她就熟读了《金瓶梅》。在性方面,这
些年来,她一直忍受着非凡的压抑。早在甄老爷于还没有死的时候,她便想象过自
己会变得怎么下流放荡。这是一个没有任何性经验的老姑娘,绝对不可能说出口的
秘密。让她自己也感到诧异的是,当他爹已死的消息传到她耳朵里的时候,她产生
的第一个冲动,不是丧父的悲痛,而是恨不得立刻找一个野男人来睡上一觉。
  躺在浴缸里洗澡的时候,妤小姐抚摸着自己过于成熟的身体,为自己即将逝去
青春年华感到委屈。在妤小姐生活的那个年代,二十岁的女人还不出嫁,将被当作
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很多女孩子在十五六岁的时候,就当了母亲。在大宅封闭的
环境中长大的妤小姐,她所得到的性教育,不是从那本读得熟透的《金瓶梅》上,
便是来自风流成性的父亲和哥哥那里。父亲和哥哥没有节制的性生活,使得甄家大
宅长期以来,就像一个和妓院差不多的淫窟。
  有一年夏天,一个十分闷热的夜晚,妤小姐在后花园纳凉,离她不远,她哥哥
的两位小妾也在纳凉。满天的星星,终于有了些凉风,妤小姐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当她醒过来的时候,她听见不远处的两位女人,正肆无忌惮地讲述自己经历过的性
感受。也许她们以为妤小姐睡着了,也许她们是有意说给她听,反正她们声音不是
太低地说着,不加任何掩饰,一阵又一阵的窃笑。她们说着具体生动的细节,对乃
祥的技艺进行评论,这时候的乃祥已经成为废人,两个小妾都成了怨女,只能通过
口头表达来发泄自己的不满。她们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说着说着,话题转到了妤
小姐身上。
  妤小姐听见一位小妾压低了声音说:“这老爷子怎么想的,女儿都这么大了,
还不赶快嫁出去。”
  另一位小妾说:“老不死的光想着自己快活,他才不急女儿的事呢。我跟你说,
男人都一样,他们光知道自己想这事,不知道我们女人实际上也会想。你以为大小
姐不急?我们好歹是尝过男人的滋味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这种事,越是有男人,越是想,你说我们当姑娘的时候,
哪想过这种事……”
  她们故意压低了声音,仿佛是怕妤小姐醒来会听见。多少年来,妤小姐一直后
悔自己当时没有一跃而起,把那两名不要脸的小妾,指着鼻子痛骂一顿。也许她们
说的有一点是对的,这就是妤小姐的确想尝尝男人的滋味,但是她并不像她们想的
那样,急着随随便便找个男人就嫁出去算完事。事实上,妤小姐并不急着想嫁人。
想男人和想嫁人未必就是一回事。男人都不是东西,稍稍有些出息,就一定是三妻
四妾。妤小姐早就想到过自己真出嫁了以后的结局。既然她爹和哥哥都讨了那么多
的小妾,她的男人又怎么可能是个例外呢。为什么女人和男人比起来,会这么不公
平,男人可以拥有好几位女人,而女人只能为一个男人争得你死我活。
  妤小姐决心把甄家大宅变为一个真正的女人的世界。她是这个世界的女主人,
而男人必须在她的这个世界中,变成女人一样的男人。她要让这个大宅里所有的男
人,都听命于她,让他们为她争风吃醋,为她斗得鲜血淋淋。她要为几千年受压抑
的女人们出一口恶气。
  一个小云算什么,妤小姐并没有为他顶撞自己,生太长时间的气。在晚上睡觉
的时候,她相信自己已经有办法收拾他。“你讨饶的日子在后面呢!”妤小姐想到
了许多整治他的办法。她觉得自己已经征服了他,想到自己大获全胜的情景,她带
着笑意睡着了。

                                   12

  多少年来,妤小姐一直想到迷楼上去探险,然而妤小姐成为大宅的主人以后,
她并没有迫不及待地进去。迷楼是甄家大宅建筑中,最神秘的去处,也是甄老爷子
生前唯一不让她涉足的地方。妤小姐知道这地方是她爹的风流场所,是他和自己的
妻妾们寻欢作乐的领地。妤小姐记得自己有一次偷偷地走近迷楼,她那时候才十六
岁,无意之中被楼中传出来的女人呻吟声吸引过去。因为他爹一再关照她不许走近
迷楼,妤小姐像猫一样地轻轻上了楼。女人的呻吟声越来越强烈,妤小姐透过窗纸
上的小洞,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大厅中间放着的一个巨大的炭盆,红红的炭火十分
耀眼。紧接着,妤小姐看见她爹赤条条地站在炕沿下面,一下比一下更有力地动作
着。呻吟声是从烟炕上躺着的那位女人嘴里发出来的。这是妤小姐第一次看见活生
生的男人的那玩意,因为她爹干着干着,突然停止了动作,拍了拍那女人的屁股,
让她换一个姿势接着重新开始。就在那一瞬间里,倔犟地竖在那的男人的玩意,狠
狠地吓了妤小姐一大跳。十六岁的妤小姐一下子就似懂非懂地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一
回事。一年以后,当她一个人偷读了《金瓶梅》,原来还有些不明白的东西,立刻
全都明白了。
  妤小姐终于带着怀甫一起去了迷楼。甄老爷子死了以后,妤小姐这是第一次正
式打算进入迷楼。她好像已知道里面会藏着什么,像一个探险寻找宝藏的小孩子一
样,既兴奋好奇,又略略带着些恐惧。不明真相的怀甫懵懵懂懂地跟在她后面。关
于迷楼的传闻,在尧山村也广为流传,然而怀甫现在并不知道自己是和妤小姐到了
什么地方。他只知道自己乐意干一切妤小姐让他干的事。
  就在沿着扶梯上楼的时候,他们看见爱爱推着乃祥从不远处走过来。怀甫住进
甄家大宅以后,经常可以碰见在大宅里漫游的乃祥。乃祥给怀甫的印象,只是一个
还剩一口气的活死人,总是冷不丁地突然出现在别人面前。怀甫注意到,当乃祥的
木轮椅向这边推过来时,妤小姐似乎犹豫了,她停在了扶梯上,有些拘谨,同时又
是有些鄙视地看着乃祥。怀甫凭直觉可以感觉到他们兄妹之间,存在着某种不可调
和的敌意。妤小姐似乎从来不把哥哥乃祥放在眼里。
  妤小姐掏出一大串钥匙,试探着想把锁打开,连试了几把钥匙,都没有把锁打
开,于是有些不耐烦,把钥匙扔给了怀甫。怀甫手忙脚乱地接住钥匙,捣鼓了半天,
终于将锁打开了。随着吱咔一声门被推开,一股奇异的气氛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这是一间布置得十分精致,却仍然弥漫着昔日淫荡气息的房间。迎面的墙上,
挂着一张古人所画的《贵妃出浴图》。宽大的烟炕上方,悬挂着一面极大的镜子,
从镜子里,能看见那张雕栏红木大床,床栏上镶着一块块贝雕的春宫图。在一条长
案上面,放着好多个稀奇古怪的瓶瓶罐罐,都是景泰蓝的,妤小姐随手掀起一个瓶
盖,瓶盖的背面不可思议,画着一对赤条条正在合欢的男女。妤小姐的脸顿时就红
了,出于本能地迅速将瓶盖盖上。她注意到怀甫的眼睛已经移向别处,便十分好奇
地再次将瓶盖打开,匆匆看着,看了几眼,然后又将瓶盖盖上。
  在一个圆圆的小瓶子里,妤小姐发现了装在里面的药丸,她捡起一粒看上去玲
珑剔透的小药丸,放在手指尖端细看。她知道这些药丸就是她爹生前服过的淫药,
说不定正是按照西门庆留下的药方配制的。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淫药,甄老爷子的那
些女人才会忘情地呻吟不止。也同样是因为这些淫药,甄老爷子才会纵欲过度,猝
死在女人的怀抱里。迷楼中有些暗,妤小姐让怀甫打开西面的排窗,怀甫遵命,走
过去,折腾了好一会,才将窗打开,一道金黄的斜阳顿时射了进来。妤小姐将手中
药丸对着晃眼的光线又一次琢磨。
  怀甫心神不宁地东张西望,一会偷眼看妤小姐,一会随意打量着迷楼中的摆设。
突然,怀甫的目光落在了《贵妃出浴图》上。身上只披着一层薄纱巾的杨贵妃,春
意荡漾,睡眼惺松地看着他。在杨贵妃充满暗示的目光下,怀甫感到十分的不自然。
为了掩饰这种不自然,怀甫把目光移向妤小姐打开过的那个景泰蓝的瓶盖上面。瓶
盖是盖着的,然而怀甫却好像有一双能穿透瓶盖的眼睛,他刚刚只是偷偷扫了一眼,
赤条条男女交欢着的图像,已经深深地印在了他脑子里。
  怀甫感到不自然的同时,妤小姐也产生了同样的别扭感觉。虽然她熟读了《金
瓶梅》,对男女之事有一种理论上的早熟,她毕竟是一个还没出嫁的老姑娘。此时
此地此情此景,她毕竟是和一个活生生的男人待在一起。妤小姐似乎突然想到了怀
甫也是一个男人。自从怀甫进入甄家大宅以后,她从来没有把他当过正经的男人对
待。换一句话说,她根本就不把他当回事。可是在迷楼这样的气氛中,妤小姐的心
跳情不自禁咯咚咚快起来。她忍不住偷看了一眼怀甫。
  “我跟你说,这儿可不是个好地方,”妤小姐诡秘地说。
  迷楼上还放着一排红木书架,妤小姐非常果断地伸出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落
满了灰尘的字帖。看得出,去世的甄老爷子生前,对书法曾产生过浓厚的兴趣。事
实上,让女儿拜师练习书法,可能是甄老爷子在对妤小姐的教育上,做的唯一一件
好事。这么多的字帖引起了妤小姐的注意力,在打开之前,妤小姐用力吹了吹浮在
字帖封面上的灰尘。突然扬起的灰尘到处乱飞,迷住了正往这边走过来的怀甫的眼
睛。怀甫用力去揉眼睛。
  妤小姐很不当回事地又换了一本字帖,紧接着又是一本,她突然抽出了一本册
页,那册页有些重,一失手,册页跌散在了地上。
  妤小姐和怀甫各自都吓了一大跳。
  这是一本看上去极度下流和滑稽的春宫画册。

                                   13

  妤小姐毫不犹豫地把春宫画册带回了自己的住处。刚离开迷楼的时候,她还有
些心虚,因为这事让怀甫知道,总是有些说不出的别扭。她想自己应该一个人偷偷
地到迷楼来,应该神不知鬼不觉偷偷地来将册页带走。
  一回到自己的住处,妤小姐原有的那点担心便都没有了。她明白自己是这个大
宅里的主人,用不到担心别人会怎么想。怀甫不过是一个小厮似的人物,根本不用
把他当回事。她知道她很想看看那册页究竟是画了些什么,她知道她会像熟读《金
瓶梅》那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好好地欣赏这本春宫画。一种不能抑制的情绪笼
罩着她。
  天气在迅速地变暖和起来,春天似乎正走向尾声,甄家大宅后面的一片小池塘
里,青蛙开始哇哇地叫了。妤小姐显得有些心神不宁。她早早地就吃了晚饭,饭后
的临碑也是集中不了注意力。正是因为集中不了注意力,她有意比平时多写了一个
小时的字。在康驼的的指导下,妤小姐所临的《石门颂》,技法上已大有长进。等
到怀甫为她喷过烟以后,她几乎是很迫切地撵怀甫走了。
  妤小姐终于有机会一个人在房间偷看春宫画册,她一边偷偷地看着,一边还有
些不好意思,但是她很快就天真地笑起来。这是一册充满想象力的画册,夸张的变
形和幽默的造型相映成趣,冲淡了纯色情的成分。夜深人静,蛙声一片,妤小姐仿
佛很投入,丝毫也不知道已经回自己住处睡觉的怀甫,这时候正躲在窗外,隔着放
下的竹帘子,正在偷看她。她绝对想不到这些。与此相反,怀甫似乎早就猜到了妤
小姐的心思,他知道妤小姐匆匆撵他走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在怀甫的内心深处,实在是比妤小姐更急着想仔细看看那册页上的春宫画。虽
然妤小姐离窗户不远,但是怀甫根本没办法看清楚画面上的内容。他只能大致地看
见画面上的男女,看见那些男女一个个都是脱光了身子,要不就是没穿裤子,捋胳
膊露腿的,像打架一样地搂在一起。怀甫只能通过妤小姐的脸部表情,来大致猜想
那些春宫画是否真的有趣。妤小姐兴致勃勃地看着,一会一本正经板着脸,一会抿
着嘴窃笑。终于她被春宫画上的滑稽的画面,逗得忍不住大笑起来。
  怀甫在妤小姐的笑声中,把头顶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想不明白妤
小姐为什么在这时候要大笑,霎时间,他以为自己的偷窥行为已被发现,然而他几
乎立刻就明白这根本不可能。全神贯注的妤小姐不会想到有人在偷看她的。怀甫突
然意识到自己这么偷看,如果真被妤小姐知道,将是多么的不光彩。一阵由衷的歉
意打心底里窜了上来,他朝自己头上打了一拳,离开了。
  “我真是不要脸,”走过天井的时候,他看着满天的星星,暗暗地咒骂自己,
“我他妈不是人!”
  无论是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脑袋,还是一遍遍地咒骂自己,怀甫发现自己没办法
平静下来。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像一头发了疯的狗熊一样,没头没脑地到处乱窜。
他的房间里沿墙拉着细绳子,上面用竹架子夹着一张张妤小姐写得的字。妤小姐平
时练字,凡遇上有个别字自己觉得不满意的,便随手握成一团,扔进废纸篓里。怀
甫偷偷将这些废纸篓里的字捡了出来,一张张仔细地摊平了,挂起来自己欣赏。怀
甫并不知道字的好坏,他所以喜欢这些字,是因为他觉得这些字,都是妤小姐亲手
写出来的。此外,他还喜欢听微风吹过时,纸飘动磨擦的沙沙声,这种沙沙的声音,
老让他想起童年时代,在竹园里第一次听人讲故事的情景。
  怀甫终于在黑暗中坐了下来。他由黄昏时分迷楼里的探奇,想到了妤小姐现在
正如何在偷看春画宫册。看过这些画册以后,妤小姐会怎么想呢?思想的野马在怀
甫的脑海里狂奔,他情不自禁地想到了自己第二次和妤小姐见面后的梦遗。看了这
些淫秽的春宫画,妤小姐为什么会哈哈大笑?怀甫的脑子里涌现出了无数个不穿裤
子的男女,光着下身的男女在无边的大草原上来回奔跑追逐,像小孩子打斗一样紧
紧地搂抱在一起游戏。怀甫想象着自己也变成不穿裤子的男女中的一员。他知道现
在唯一能使自己平静下来的办法,就是什么也不想,立刻上床睡觉。要是现在就能
倒头呼呼大睡多好,要是现在就能一下子投入梦乡多好,怀甫连衣服也没脱,很伤
心地扑倒在了床上。此时此刻,又是经历了如此激动的事情,怀甫知道他又怎么可
能睡得着。他知道一件他并不想做的事,正在十分有耐心地等待着他。他每次都是
不想做,可结果每次都做了。
  怀甫为自己做过的这件蠢事,已后悔了无数次。他无可奈何地向挂在那里的一
张字走过去,当他解开扣死的裤带,掏出自己的家伙,面对眼前窸窣作响微微飘动
着的那幅字,他几乎忍不住要哭出来。

                                   14

  妤小姐是在一次洗澡出来后不久,转眼之间,突然从老姑娘,变成一名真正的
女人的。这个变化来得实在太突然,以至于早就做好心理准备的妤小姐,也大大出
乎意外。在一切尚未意识到的时候,事情已经突如其来地发生了。好像一切都是事
先安排好的,一切早已在命中注定。妤小姐太成熟了,成熟得自己离开瓜蒂坠落下
来。也许,这一切本来就避免不了。
  自从安装了浴缸以后,妤小姐对洗澡,充满了激情。她喜欢放上满满的一浴缸
水,自己像下饺子似的泡在浴缸里。她喜欢自己赤身裸体的样子。喜欢水的浮力戏
弄着她的身体。吴妈在的时候,向来是吴妈给她洗澡,这习惯从小开始,一直到妤
小姐将她撵出甄家大宅才告结束。吴妈是急性子,在她的控制下,洗澡没有太多的
乐趣可言。吴妈总是很快地替她洗一洗,然后立刻让她穿上衣服,仿佛耽误一刻就
会受凉。有一次,她试图光着身子,去自己的房间照照镜子,大惊小怪的吴妈马上
扬言要将这事告诉甄老爷子。
  妤小姐总是在浴缸里的热水,都快成为凉水的时候,才湿漉漉地从浴缸里爬出
来。由于过去吴妈对她管得太多了,妤小姐现在洗完澡以后,所有的事都喜欢自己
动手。她喜欢在洗过澡后,穿上宽大的浴衣,坐在梳妆台化妆打扮,通过镜子充分
欣赏自己。她喜欢自己慢慢地梳头,将长头发挽成不同的式样。她喜欢通过对自己
的欣赏来追回正逝去的青春。
  这是天气很闷热的夜晚,刚洗完澡的妤小姐,额头上不住地流着汗,坐在梳妆
台前,衣衫不整地梳着头。她实在太热了,便喊来了怀甫替她打扇子,在怀甫打扇
子的时候,妤小姐用毛巾擦着还在往下淌的汗水,同时继续挽头发,她的一只手悬
在半空中,把头发高高地盘起来,琢磨着怎么才能把头发固定住。她极有耐心地看
着镜子里的自己,无意中,把目光移到了镜子里的怀甫脸上。她注意到了怀甫眼睛
里的男人欲望。怀甫的眼睛发直,失态地看着妤小姐似露非露高耸着的胸脯。他显
然已经偷窥了好半天了,不过妤小姐没察觉到罢了。
  “喂,你的眼睛往哪儿看?”妤小姐一低头,看见自己高耸的乳峰,有一半已
经露在了敞开的衣领之外。一想到自己的乳峰正被一个男人的目光注视着,她的脸
顿时红了。不久前,还是在浴缸里泡着的时候,妤小姐用手按着那对不肯安分的乳
头,就想到过如果一个男人见到它,会产生一种什么样的激情。毫无疑问,男人的
目光,迟早会见到它们的。她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小云。如果是小云见到了,他会怎
么样。妤小姐想到他戴着那副墨镜的腔调,差一点笑出声来。她相信小云只有戴着
那么一副墨镜,才可能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看。这是多么好的一对玩意呀,妤小姐
知道它们还从来没让一个男人的眼睛注视过。
  可是怀甫却成了最先见到它们的男人。出于本能的脸红了一阵以后,妤小姐并
不是太生气,既然生了这么好的东西,让男人看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怀甫能最先
看到,那是他的福气。妤小姐将自己的衣领拉了拉,白了怀甫一眼。怀甫像遭了电
击一样,畏畏缩缩地把眼睛挪向别处。巨大的恐惧像一张网似的将他笼罩住了。蛙
声叫得让人心烦,妤小姐注意到怀甫的可怜相,不屑一顾地暗笑起来。“没出息的
东西,看就看了吧,干吗要吓成这样,”她在心中这么想着,男人吗,真要有点骨
气才好,好小姐觉得小云在这一点上,就比怀甫好。怀甫太老实了,这个憨厚的乡
巴佬,肯定也还不知道女人是怎么一回事呢。
  妤小姐突然站了起来,向烟炕走去,一侧身歪倒在了烟炕上。怀甫用不着吩咐,
连忙把扇子扔了,屁颠颠跟过去,嚓的一声,划着火柴,点上烟灯,开始替妤小姐
烧烟泡。妤小姐没有任何掩饰地看着怀甫。怀甫似乎知道妤小姐正对着自己看,显
得有些局促不安,他架起烟枪,一边烧,一边往妤小姐脸上喷去。蛙声减弱了,仿
佛音乐演奏时的间歇。妤小姐跟前烟雾缭绕,她陶醉着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又突
然睁开眼睛,盯着怀甫看。在这一瞬间,老实巴交的怀甫似乎十分可爱。
  妤小姐随口说着:“你知道你这人,什么地方好,什么地方不好?”
  怀甫瞪大了眼睛看着妤小姐。
  妤小姐说:“你好就好在听话,不好呢,也还是太听话。好歹也是个男人,你
怎么能像条听话的狗似的,要你干什么就干什么。”
  怀甫忐忑不安,嘴角哆嗦着,好像已预感到就要发生什么。他知道自己刚刚偷
看妤小姐的奶子,肯定让她察觉了。妤小姐完全可以像痛斥贼似的,把他恶骂一顿,
但是她没有,她没有这么做。妤小姐深深地吸一口面前飘着的烟雾,痴迷地说:
“怀甫,你知道我有时怎么想的,我觉得你就像是我的一条狗,一条有时让人讨厌、
有时又不是太讨厌的一条狗。”
  怀甫想说自己就是一条狗,他想说自己心甘情愿地乐意当这条狗。“你是不是
真愿意当一条狗?”妤小姐在烟雾里已经有些迷迷糊糊。怀甫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然而他的表情里全是顺从。他趴在烟炕上,手忙脚乱地收拾着烟具。妤小姐大笑起
来,说:“我知道你愿意当狗!”她按住了怀甫的头,仿佛真拿他当成了一条狗。
怀甫像狗一样在烟炕上伏下。妤小姐细长的手指,触摸琴键似的抚摸着他的脑袋。
怀甫在她的抚摸下,一阵阵颤抖。外面星光灿烂,蛙声大作。一种难以抑制的激情,
在妤小姐和怀甫的身上同时爆发着。怀甫十分笨拙地向妤小姐爬过去,像狗一样在
妤小姐的膝盖处嗅着。妤小姐格格格笑起来。
  怀甫意识到自己正在受到鼓励,他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嗅着嗅着,突然克制
不住自己的冲动,一下子扑到了妤小姐的肚子上,十分笨拙地抱着她,十分笨拙地
在她身上胡乱摸起来。他显然吓了妤小姐一大跳,但是这种结局又显然是妤小姐希
望发生的。妤小姐有些紧张,更有些兴奋。她任凭怀甫在她身上怎么摸来摸去,深
深地喘起了粗气,同时她的手也在怀甫的背上抚摸着。怀甫的胆子越来越大,也越
来越没办法控制住自己的冲动,他突然很粗暴地将妤小姐推翻在烟炕上。妤小姐大
吃一惊,脸上猛然出现恼怒,用力将怀甫推开。
  妤小姐的举动提醒了怀甫,他突然明白自己正在做什么。他的眼睛出现犹豫和
恐慌,像闯了什么大祸似的向门口逃去。“我,”怀甫逃到门口,诚惶诚恐且又痛
苦万分,语无伦次地说着,“我……我,我该死!”妤小姐面红耳赤地从烟炕上支
撑起身体,她对站在门口哆嗦不已的怀甫说:“你走吧,我不怪你。”
  怀甫感激的眼泪都快落下来,妤小姐如果能不怪罪于他,那真是大恩大德。他
如蒙大赦地转身想溜走,妤小姐突然喊住了他。今天这局面,完全是她一手造成的,
是她出于本能地挑逗了老实本分的怀甫。怀甫的恐惧对妤小姐来说,是个刺激,她
觉得现在真正是男人的,不是怀甫,而是她妤小姐自己。一种欲望之火在她的心头
燃烧着,她已经是老姑娘了,失去的青春应该立刻得到补偿,她发现自己现在太想
知道那件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很果断地对他大声喊着:“别走,怀甫,你给我
回来。”怀甫已十分悲哀地走到门口,他不敢相信地回过头来。
  妤小姐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着气,仰天呈大字型躺在烟炕上,不容置疑地向
怀甫发着命令:“你别怕,我要你过来。”怀甫迟疑着,站在那不敢动弹。妤小姐
低声然而有力地又一次向怀甫发出了邀请:“你来吧!”
  “你来吧”三个字电闪雷鸣,惊天动地。怀甫热泪盈眶,颤抖着,十分庄严地
向妤小姐走过去。仰天躺在烟炕上的妤小姐,突然睁大了眼睛,看着天花板,静静
地等着怀甫。怀甫走到了好小姐面前,非常虔诚地跪了下来。
  噪耳的蛙声响着,响着,猛然静了下来。就在这寂静的时刻,神圣的仪式已经
进入尾声,传来了妤小姐歇斯底理的一声大叫。这声音拖得很长很长,带着极度的
痛苦,也带着非凡的欢乐,在深夜的大宅里久久回荡。当一切重新恢复寂静的时候,
满天的星星眨着神秘的眼睛,蛙声再一次大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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