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影                   第五章


                                

                                   1
  巨大的绝望像层雾似的在怀甫眼前飘来飘去。他的耳朵里,总是回想着妤小姐
一惊一诧的声音,回想着她格格格的笑声。这是一幅曾经在大宅里出现过的画面,
然而随着小云再次回到大宅,又一次在怀甫的眼前重演。小云骑着自行车,顺着过
道,缓缓通过,在大宅里畅通无阻地兜过来兜过去。坐在车后的妤小姐,紧紧地搂
着小云的腰,把脑袋枕在他背上。当自行车行驶平稳的时候,她用拳头轻轻地捶打
小云的后背。对于这一幕幕,怀甫即使是闭上自己的眼睛,他也能想象出他们正在
做什么。
  自行车经过素琴的院子,突然冲了进去,又极快地骑了出去,素琴吓了一大跳,
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和怀甫一样,素琴为发生在小云和妤小姐之间的爱情纠葛,
感到莫名其妙百思不解。一种非常复杂的嫉妒心在她脑海里萦绕。多少年来,大宅
里从来没有缺少过男欢女爱。高墙深院之中,人们纵情声色,醉生梦死,可是独独
没有考虑过真正的爱情。真正的爱情在大宅里,是一个畸型的怪胎,虽然小云和妤
小姐爱得死去活来,但是他们之间这种近乎病态的爱,由于过分热烈,因此究竟会
有多长久,让所有的人都感到怀疑。
  在怀甫的背后,是一面潮湿的石灰剥落的高墙,从墙缝里,长出了不知名的小
草,开着一朵风中微微颤动着的黄花。怀甫眼神里的绝望,终于被一种恶毒所替代。
他冷眼看着在大宅里尽情欢乐的小云和妤小姐,咬了咬嘴唇。一只黄蜂扑打着翅膀,
歇在小草的黄花上,怀甫伸出手一把捞住,缓缓地用着力,将黄蜂捏死了。黄蜂显
然狠狠地蜇了他一下,怀甫猛地哆嗦了一下。
  这时候,自行车正巧又一次过来,从怀甫的身边驶过去。好小姐注意到怀甫的
脸涨得通红,忍不住好奇地问:“喂,你怎么了?”小云把自行车停住了,妤小姐
跳下车来,向怀甫跑过去。怀甫的手指因为痛得抽筋,都没办法伸直,他哆嗦着向
妤小姐摊开手,他的手正在令人难以置信地肿起来。
  “怎么了,你说话呀?”妤小姐有些担心地向他追问了一句。
  怀甫缓缓地转过身子,这是他第一次以公然拒绝的态度对待妤小姐。他不仅没
有回答,而且扭头就走,留下小云和好小姐十分吃惊地站在那里。怀甫的态度,让
已习惯了他听话和谦卑性格的妤小姐,有些摸不着头脑,一直到怀甫在过道上消逝
的时候,妤小姐还怔在那里。
  “大小姐的脾气现在真是变好了,”小云也没想到怀甫竟然会这样,感叹说,
“如今连怀甫,也敢用这种态度对待你。”与怀甫对他和妤小姐的关系了如指掌相
反,小云对发生在妤小姐和怀甫之间乱伦一无所知。他只是凭着一种男人的本能,
不愿意在妤小姐的身边有其他的异性。既然他们现在已真心相爱,他就应该是她唯
一的男人。事实上,对于妤小姐用了大量的男仆人侍候自己,他也十分反感。一个
女人由许多男人侍候着,在他看来,怎么说也是有些颠倒。小云慢吞吞地跨上了自
行车,带着好小姐继续向前骑出去。
  妤小姐把脸靠在小云的后背上,用脸颊在他后背上磨擦着。她想到怀甫的态度,
觉得十分好笑。“我就是不该对你们好,一对你们好了,你们就全都神气活现起来。”
妤小姐笑着说。小云要顾着骑自行车,没听见她说什么。过了一会,妤小姐又说:
“你们都一样,我真要是对你们好了,你们就反而会恨我。”
  小云说:“我和怀甫有什么一样的,你别瞎讲。”
  妤小姐说:“我知道你们其实现在都很恨我,我就知道你们都不喜欢我。”
  小云停了下来,回过头问她:“你怎么了?”
  妤小姐痴情地搂住了小云的脖子,说:“小云,我知道,你恨我,你真的是那
么恨我?”
  小云笑而不答,看着她,现在这个问题已经没有必要回答。两人都是含情脉脉
地对视着。小云并不怀疑妤小姐爱她,好小姐也没必要怀疑小云的感情。妤小姐说:
“我有个办法,让你永远恨我?”小云不相信地说:“你有什么办法?”妤小姐说:
“我嫁给你!”小云一怔,妤小姐又接着往下说,充满着深情:“我嫁给你。我要
让你一直恨我,让你烦死我,恨死我。”她说着,更紧密地搂着小云。小云的心头
一阵热,他将自己的脑袋向后仰,耳朵根紧挨着妤小姐的头顶。妤小姐的头往上顶,
小云脑袋往下压,两人情意绵绵地厮磨着。小云仰望着天空,蓝蓝的一方天,淡淡
的一片云。妤小姐沉浸在幸福之中,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一对好看的花蝴蝶在空中翻舞。小云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两
只蝴蝶,突然直起了身子,对妤小姐喊着:“坐稳了,我又要骑了。”他的脚上一
用力,自行车晃晃悠悠地冲了出去。

                                   2
  在小城独一无二的那家小报馆里,查良钟急匆匆地翻阅着报纸。那报纸刚印出
来,散发着浓重的油墨味。报馆主编已经有了一把年纪,戴着老花眼镜,得意洋洋
地看着查良钟,他看着查良钟手忙脚乱地翻着,终于忍不住,走上前为他指点。
  “在这,在这,你看见了吗,这么大的标题,”报馆主编一把夺过报纸,用手
指着其中的一段,有滋有味地念起来:“‘本城首富甄家千金名花有主’,这是大
标题,你看这字号,再看下面的正文,‘据本社记者专访,待字深闺的甄斯妤小姐,
不日将与本城世家子弟查良钟公子,举行订婚大典’……”
  查良钟脑袋往报纸上凑,仍然感到有些遗憾:“就这么几句话?”
  报馆主编从老花眼镜的上方,瞪大了眼睛,看着查良钟:“短了?嗨,查公子
的那点意思,本报可是都给你表达了。话不在多,字也不在多,关键是得亮眼,你
说这报纸这么一撒开,到明天,这城里还会有谁不知道,你说,谁还会不知道?告
诉你了查公子,报纸的影响,真是不得了。你不信,到时候你不信也得信。好好好,
查公子这一次交的桃花运,委实不浅,真乃是功夫不负苦心人,不知你成婚以后,
有什么进一步的打算?”
  “打算?再说,到时候再说。”查良钟按捺不住的兴奋,一本正经地说。
  报馆主编话里有话地说:“听说查公子在外面早欠了一屁股的债,如今成了甄
家的乘龙快婿,区区小债,自然算不了什么。你小子好比落难公子,陡然拔了头筹
中了状元,又好比瞌睡来了碰上了枕头,是来得正好。我还有一比,查公子猜是什
么?”
  查良钟猜不出来,也没兴趣猜,仰着脖子等下文。
  “查公子好比喝烧酒又穿皮祆——”
  查公子还是不明白:“怎么讲?”
  “里外都热火了,不是吗?”
  查良钟喜形于色,咧着嘴,将报纸往怀里一揣,笑着离开了报馆。自从尝到妤
小姐的甜头以后,查良钟一直在乐滋滋地做着美梦。上甄家大宅去做上门女婿是迟
早的事,妤小姐已经亲口答应准备嫁给他,虽然她说话有时候没个正经,但是查良
钟相信妤小姐这一次不会是开玩笑。婚姻大事,岂可游戏,何况他已得到了她的身
子。妤小姐是个好热闹的人,查良钟相信自己在报上这么一宣扬,已经落在他手中
的妤小姐更逃脱不掉。
  炎炎的夏日到了尾声,知了拼命地叫着。查良钟蹑手蹑脚地走进了甄家大宅,
人不知鬼不晓来到素琴的房间。素琴喜出望外,可是一见到查良钟带去的那张报纸,
便充满妒意地将报纸抢了过来,翻到了那段文字看了以后,恶狠狠地扔在地上,查
良钟连忙弯腰去捡。“怎么你也跟那好大小姐似的,尽耍些小孩子的脾气,”查良
钟捡起了报纸,陪着笑脸,“我这不是正想和你商量——”
  素琴不依不饶地说:“有什么好商量的,你们要娶要嫁要死要活,我管不了。
我只要求你以后别来烦我。”查良钟说:“以后不烦你,那我还千方百计地钻到这
大宅子里来干什么?不过,这段时候,怕是要委屈委屈你了,我们得尽量少来往,
免得节外生枝,生出什么意外。”素琴顿时醋意大发:“还没结婚,还没迸甄家的
门,你就想把我扔了?”
  “嫂子,你这是何苦?”
  “谁是你的嫂子,你还没当成甄家的女婿呢,用不到这么早就先认了亲,到时
候也来得及。”素琴悻悻地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都是过河拆桥,捡了便宜就
卖乖,当初我怎么就相信了你?”
  查良钟连哄带骗,不由分说地就动起手来。“你看,你看,这是何必?”他两
只手分别抓住她的两只硕大无比的奶子,像捏什么似的胡乱捏着。素琴被他捏疼了,
连连地打他的手,让他别这么捏。查良钟抓住了她的奶子不肯丢,素琴没办法,叹
着气说:“你们男人真不是东西,我问你,你怎么就把她给弄到了手?”
  查良钟很得意,笑着说:“这还不简单,抓准时间,立地正法。”
  “你别吹了。”
  “我吹?”
  “那你说,是什么日子?”素琴酸溜溜地问。
  “你问这么仔细干什么?我跟你说,那天,她也不知怎么想到了要我去,真邪
了,我一去,就知道会有戏。她呢,心里准是有什么不痛快,我呢,一不做,二不
休,把事就给办了。”
  素琴听了这话,更加不自在。“你可真会挑日子,”她用力打掉查良钟还捏着
她奶子的手,冷笑说,“不过别太得意了,别当作人家还是什么大小姐,早不是什
么原封货了。”
  “管她是不是什么原封货,”查良钟毫不在乎,妤小姐究竟是不是处女,对于
查良钟来说,无所谓,“你大嫂子也不是什么原封货,我良钟还不是一样的喜欢。”
素琴脸上做出了恼怒的样子,他连忙笑着安慰她:“别急,听我把话说完呀,我当
然知道你们家那位大小姐,来路有些不对了,我跟你说,她在床上,熟门熟路,那
真是一点都不输给你大嫂子。”
  素琴捂住了查良钟的嘴,不让他再往下说。

                                   3
  李医师正在替妤小姐搭脉。多少年来,李医师父子似乎是甄家大宅的御医,从
妤小姐的爷爷开始,甄家无论谁头疼脑热,都是李医师父子替他们诊治。李医师脸
上有些吃惊,他让好小姐将舌头伸出来,带着几分不相信地审视着她的舌苔。妤小
姐的脉息似乎已经能够完全说明问题,李医师回过头来,对四处看了看,轻声说:
“大小姐,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讲?”妤小姐红着脸说:“你直管讲好了。”她仿
佛也预感到了有些不妥。李医师说:“大小姐这好像是有喜了?”
  到了这天晚上,妤小姐把怀甫叫到了自己的房间,以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认真告
诉他,说自己现在真的准备嫁人了。她让怀甫赶回尧山村。通知族里的长辈们,择
一个吉日良辰,为她完婚。“今天你送李医师出去,他和你说了什么?”妤小姐存
心是很随意地问着。怀甫想了想,摇着头说没说什么。妤小姐不相信地又问了一句:
“真是没说什么?”怀甫想起了李医师临出大宅门时丢下的一句话:“他只问我大
小姐什么时候完婚。”
  “他没告诉你,说我肚子里有喜了?”妤小姐说。
  怀甫吓了一跳,他看着妤小姐,看了一会,怀甫低下头小声间着:“阿姐这是
准备和谁结婚?”
  “我和谁结婚,跟你有什么关系。”妤小姐毫无恶意地笑起来。这种笑带着有
几分勉强。怀孕对她来说,算不上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她不过是有些为这事感到
心烦意乱。此外,到了这时候,她不想继续伤害怀甫。自从怀甫进入大宅以后,妤
小姐已经习惯于以伤害怀有为乐,她总是有意无意地要伤害他糟践他。现在.她突
然对老实巴交的怀甫充满好感。她看见怀哺低着头不吭声,用一种从来不属于怀甫
的温柔对他说着:“这大宅里也没什么好的,本来就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你还是
回去吧,盖几件好房子,好好地讨一房媳妇。”
  怀甫抬起头来,他明白妤小姐的意思。他在大宅里的使命已经快完成了,妤小
姐这是在友好地撵他走。所谓友好,不过是给他一个面子,让他高高兴兴地离开。
怀甫知道妤小姐完全可以不当一回事地像撵一条狗那样,非常绝情地撵他走。妤小
姐突然表现出来的温柔,让怀甫感到有些不堪忍受。他知道自己很贱,不仅妤小姐
习惯于要伤害他,他自己也习惯于被妤小姐伤害。他已经习惯于她对他的粗暴和蛮
不讲理,妤小姐这时候表现出来的温柔也许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更可怕的伤害。

  妤小姐说:“我有时想,其实也就只有你对我最好。只有你,对我也许才是真
的好。”
  怀甫转身离开了,他什么也没说,把妤小姐一个人扔在那就走了。他实在是无
话可说,心里一阵阵无法描述的难过。第二天一早,他赶往尧山乡,终于在傍晚的
时候,将竹山四叔领进了甄家大宅。竹山四叔仍然是乡村绅士的打扮,他进了甄家
大宅以后,马不停蹄地赶到妤小姐的房间里,连连点头说:“大小姐果然有了中意
的郎君,真是好事,大好事!”怀甫不动声色地站在一面,他冷眼看着妤小姐的表
情。“大小姐你不知道,为了你的婚事,族里面一直议论纷纷,实在是再耽误不起,
如今大小姐自己有了看中的,好,这真的很好——”竹山四叔兴奋地说着,他对好
小姐的婚事,总是表现出一种过分的热心。
  妤小姐说:“我今天请了竹山四叔来,就是想请四叔帮着挑一个好日子,热热
闹闹地闹一下。再说,也得有个拿主意的人不是,有些事,我怕怀甫是做不好的。
对了,到那天,别忘了叫七公公也来。”
  “那自然,如此盛典,如何缺得了七公公,”竹山四叔笑容可掬,“大小姐,
四叔冒昧问一句,这千里挑一,不,应该说是万里挑—,也不知这如意郎君,究竟
是选中了什么人?”
  妤小姐笑而不答。
  竹山四叔故作神秘地说:“怀甫,你阿姐看中了谁,你小子一定知道,好哇,
待会给你四叔透露透露。”
  怀甫显得很尴尬,从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不是很善的光泽。他很自然地做出老实
巴交的样子,眼角偷偷地扫了妤小姐一眼。妤小姐微笑着,她本来就有心把婚事搞
得神秘一些。虽然已经拿定了主意,然而她有心要让大家捉摸不透,让大家弄不清
楚她究竟想嫁给谁。“急什么呢,到时候,谁都会知道。”妤小姐继续卖着关子。

  这天晚上,竹山四叔和怀甫睡在一间房子里。等关了灯,竹山四叔狠狠地埋怨
起怀甫来。怀甫真是太没用了,族里面商量来商量去,偏偏选中了他这么个不争气
的窝囊货色。“你们这位大小姐也是的,婚姻大事这么闹,实在是从来没听说过的,”
竹山四叔对怀甫的表现哭笑不得,很有些恨铁不成钢,叹气说,“你也是的,多好
的机会,让你到大宅里锻炼锻炼,学着管管事,你倒好,除了学会了烧烟,还学会
了什么正经本事?”
  半夜里,竹山四叔醒过来,睡眼惺松地又问压根就没睡着的怀甫:“我就不相
信,你阿姐到底是想嫁给谁,怀甫,你会一点不知道?”怀甫做出睡着的样子,他
不想回答竹山四叔的问题。他的脑子里现在老是在想妤小姐肚子里已经有喜的事,
究竟是谁让妤小姐怀了孕呢?

                                   4
  小云拎着一只新买的鸟笼,无所事事地从街上走过,他的样子,很有些像前清
的遗老遗少。他换去了平时常穿的学生装,穿着一件黑布长衫,慢慢悠悠地走着。
在一座小石桥下面,他迎面碰到了满面春风的查良钟。查良钟讨好地喊了起来:
“这不是云少爷吗,唉哟,买的什么鸟?”小云举起鸟笼子,让他看鸟笼子里蹦来
跳去的一只小鸟。“不错,是只好小鸟,”查良钟对鸟笼子里蹦跳着的小鸟看了几
眼,随口说着,“唉,云少爷知道不知道,我们就快成亲戚了?”小云不以为然地
看着他,一时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街上人来人往,一个小男孩快步从他们面前窜过,跑到桥上去了。接着又过来
的几个女学生,一路走,一路叽叽喳喳说笑。查良钟见小云还不明白自己的意思,
不得不做进一步的解释:“我很快就要成为甄家的上门女婿,你想想看,我若是甄
家的女婿,你姐呢,是甄家的媳妇,你我不就是沾亲带故了吗?”查良钟正说着,
从桥上下来了一个熟人,那熟人招呼查良钟,查良钟又和那熟人热情洋溢地神聊了
起来,“哟,这不是叔鸿,老没见了,又混阔了,是不是?好了,好了,别瞒着我。”

  那个被叫作叔鸿的说:“唉哟,别客气了,我们究竟是谁混阔了,这还不明摆
着,查某人如今成了甄家的乘龙快婿,手头有了用不完的钱,可别忘了咱穷哥们。”

  小云显然是受了强烈的震动,他呆呆地站在桥上,看着查良钟神气活现地和别
人热烈敷衍,耳朵里已听不见他在说什么。查良钟放肆地笑起来,他毫不掩饰地谈
着自己和妤小姐订婚的事。这是一个太意外的消息,他半信半疑地怔在那,看着眉
飞色舞的查良钟。在他身边,许多不相干的人陆陆续续走来走去。
  一个小时以后,在素琴的房间里,小云看见了素琴递给他的那张查良钟留下的
报纸,才对订婚之事深信不疑。他把那条篇幅不长的报道,反反复复地念了几遍,
念完了以后,忍不住一阵阵苦笑。他的笑让素琴有些捉摸不透,因为她不知道小云
对自己和查良钟之间的关系了解到了什么程度。同样,她对小云和妤小姐之间,这
两人的关系究竟到了什么火候,也缺少一个准确的判断。小云苦笑完了,若无其事
地回自己房间。
  到天快黑的时候,小云怒气冲冲地闯进了妤小姐的房间,他的脸色铁青,怒气
冲冲,有些失态地责问妤小姐:“我能不能问一句,你到底是准备嫁给谁?”妤小
姐被他吓了一跳,很顽皮地说:“你说我到底会嫁给谁?”小云说:“这我怎么知
道,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再问你一遍,现在我只想知道,你心里到底是怎么
想的?”
  “你说我是怎么想的?”妤小姐偷偷观察着小云的神色,按捺不住得意,“我
心里怎么想,你这么聪明的人,会不知道?”
  小云将怀中的报纸抽了出来,恶狠狠地向妤小姐扔过去。妤小姐一时没反应过
来,看看那报纸,又看看小云的神色,不知道小云莫名其妙地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
火。她打开报纸,不在意地翻着,一边看,一边暗笑,突然看到了那条有关订婚的
报道。很显然,她也有些吃惊,但是很快地就镇定下来,不过,脸上的笑毕竟不自
然。“哪来的报纸?”妤小姐故作轻松地问。
  小云说:“我只想知道,这报纸上说的,是不是都是真的?”好小姐说:“是
真的,怎么样,不是真的,又怎么样?”面对妤小姐模棱两可的回答,小云这时候
是真急了,他不能忍受妤小姐到现在还和他开玩笑。他已经熟悉了妤小姐的任性脾
气,但是再任性,这不是件可以随便开玩笑的事。“你真想知道,那好,你帮我烧
烟,等我过完了瘾,再考虑考虑是不是告诉你。”小云越是着急,妤小姐便越觉得
有趣。她的确对查良钟说过要和他订婚的话,而且的确曾经考虑过要嫁给他,然而
她知道自己那完全是心血来潮,胡说八道。她根本就不想和他订婚,更不想和他结
婚。
  小云很不情愿地替妤小姐烧起了烟泡。妤小姐躺在烟炕上,含住了烟枪,慢慢
地吸了一口。“小云,你知道我干吗喜欢让别人吹烟?”明知道小云现在没有心思
回答这种无聊的问题,好小姐却感到此时此刻,这么捉弄小云真是机会难得。以往
好小姐总是让小云占了上风,今天她存心要让他急一急。“我告诉你,这是我爹说
的,女人真不能自己抽大烟,为什么呢,抽大烟,老是这么咬着烟枪,老咬着,日
子久了,嘴就会歪的。一个女人嘴要是歪了,你说还有哪个男人会喜欢她?”
  妤小姐一边说,一边将烟枪往小云的嘴里送。小云很厌恶地将头撇向一边。
“小云,你真傻,你说我还会嫁给谁了?你说我会嫁给一个下毒差点害死我哥的人
吗?你也不想想你是谁,当然,你真要我嫁给你,我也可以考虑考虑。”她一本正
经地说着,似真似假。
  小云半信半疑地看着她,好像一直就在等着这句话。这一点小云早就应该想到,
正如妤小姐所说的那样,她怎么可能嫁给一个下毒要害死她哥哥的人呢?一阵巨大
的失望几乎要将他淹没。“那我向妤小姐恭喜了,”小云尽量想平静下来,但是忍
不住一阵阵直哆嗦。妤小姐看他那副不能抑制已完全失态的腔调,扑哧一声笑了起
来:“你向我恭喜什么?我无所谓的,嫁给谁都可以。不就是嫁个人吗,不,不就
是招个男人到这大宅里来吗?”
  “大小姐把我从码头上硬拉回来,说的那一番要嫁给我的话,原来不过是和放
屁一样,不作数的。”小云忍无可忍,终于气急败坏地喊起来,“唉!我袁小云实
在是太傻了,居然会相信,会相信你这样朝三暮四的女人,会嫁给我?我真是太傻
太傻……”妤小姐的脸上顿时有些受不了,无论怎么样,小云也没理由说如此过分
的话。“我下流,我朝三暮四,你还有什么话。我就这样了,你能怎么样?你以为
你是谁呀,凭什么资格和我这样说话?”
  小云怒不可遏地说:“我是谁,我什么也不是。我不就是你大小姐的一名小厮
吗?我一一我告诉你,袁小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再一次被人捉弄。”
  妤小姐从心底里产生了一股柔情,她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谁再一次捉弄你
了,我想嫁给谁,就嫁给谁,碍你什么事?”
  “碍我什么事?你明知道我喜欢你,明知道我已经爱上了你,你……我告诉你,
你是不能捉弄我的,你不能!听见没有?”小云陷入了一种疯狂的状态,他内心的
痛苦再也掩藏不住,“你明知道的,我是爱你的,你不该捉弄我。”小云说着,怒
气冲冲扭头就走,妤小姐丝毫也没注意到他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歹毒光芒。这时候,
她已经注意不到这些了。在和小云的爱情游戏中,一直是妤小姐占着主动。小云从
来没说过他爱她,他从来没说过。妤小姐顽皮地对着小云的背影喊着:“喂,我就
是捉弄你了,你能拿我怎么样?”小云终于向她承认他爱妤小姐了,他终于承认了。
妤小姐心花怒放,感到自己在这场爱情的游戏中大获全胜。她是多么想听小云说出
他爱她这句话。现在,她终于听到了。

                                   5
  妤小姐在亲自磨墨,她一边磨,一边暗笑。自从小云承认他是爱她以后,她一
直忍不住要暗笑。窗外是一轮明月,妤小姐抓起笔,笑着在信笺上写,一笔一划都
非常仔细。怀甫站在不远处看妤小姐,他心思重重,不知道她在信笺上写了什么。
随着好小姐订婚的日子越来越近,怀甫知道自己在这个大宅里的日子已经不多。在
这最后的日子里,他隐隐约约地觉得还有什么事需要他去做。
  妤小姐很快写好了,将写好的信笺装进一只精致的信封,郑重其事地封着口。
“怀甫,给七公公的礼,送了没有?到那天,他不来可不行。”妤小姐封好了信封,
不放心地对着灯光照了照。
  怀甫看着妤小姐,迟疑着说:“我托四叔代转了。”妤小姐说:“干吗要让四
叔代转,你应该亲自送去。”怀甫说:“我就怕七公公他老人家不乐意。”妤小姐
关心地问:“那竹山四叔怎么说?”怀甫咽了咽口水。吞吞吐吐地说:“四叔说了,
像阿姐择婿这种大事,七公公当然要来。不过——”
  “不过什么?”妤小姐知道怀甫的话中省略了什么,“说好来不就行了,你说
下去。”
  怀甫不往下说,因为他知道尽管七公公对妤小姐会有一肚子不满意,但是不满
意又有什么用,到时候他仍然会赶来凑热闹。七公公的地位也只有在这种热闹中,
才可能体现出来。他老人家再搭架子,也不会放弃这机会。妤小姐担心七公公会不
来,其实这种担心完全没有必要。
  妤小姐和怀甫一起来到了大厅,他们把所有的灯光都看打开了,大厅里灯火通
明。时间已经不早,仆人们都上床睡觉,大宅里一片寂静。妤小姐手上拿着信封,
仰头看着悬在大厅中央的那块金字已经剥落的巨匾。她看了一会,示意怀甫去搬一
张梯子来。很快,怀甫扛来了一张梯子,十分不方便里走进大厅,笨手笨脚地将梯
子竖好了,接过妤小姐的信封,爬到梯子的顶端,伸出手,按照妤小姐的指示,把
信封藏在了匾的背后。
  妤小姐觉得非常有趣地在下面看着。竹梯子发出吱吱咔咔的声音,怀甫顺着竹
梯慢腾腾下来,他冷冷地观察着妤小姐的神情。妤小姐神采飞扬地仍然看着那块匾。
怀甫等待妤小姐的进一步指示,然而妤小姐所有的心思似乎都在那快匾后面,她孩
子气地笑着,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
  “我嫁给谁,那时候,只要一打开那个信封,就全知道了。”
  怀甫无动于衷地看着妤小姐,他从一开始就猜着了会是怎么回事。妤小姐的表
白不过是证实了他的猜想而已。这种古老的把戏,只有在古代陈旧的故事中才会有,
而妤小姐这种具有着古怪脾气的老姑娘,却非要重演那些老掉了牙的故事。老掉牙
的故事是不可以重复的。
  到了下半夜,月亮已悄悄地移往西边。妤小姐房间里的灯光熄灭了,怀甫拎着
一盏没点着的风灯,在一片蛙声中,又一次来到大厅。他摸出身上的火柴,点燃了
风灯,再次将梯子架好,然后沿着梯子蹑手蹑脚地往上爬,很快便到了最上边,伸
手拿下了信封。蛙声突然静下来,他十分恐惧地回头张望,片刻以后,蛙声依旧。
他将信笺抽了出来,手忙脚乱地打开,凑着风灯摇曳的亮光,瞪大了眼睛看着。
  怀甫手中的风灯一失手,从高空落了下来。大厅里顿时一片黑暗。怀甫摸黑将
信封重新封好,又哆嗦着放到匾的后面,沿着梯子慢慢地爬下来。大厅外月色如洗。
怀甫的眼睛似乎已经适应了黑暗。
  怀甫垂头丧气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像一座黑塔似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房间里挂着的妤小姐写的字,像白幡一样在黑暗中飘着,衬着窗外惨白的月光,怀
甫仿佛置身于灵堂之中。这时候,他非常后悔自己知道了一个他所不想知道的秘密,
好小姐反正是嫁人,嫁给谁都一样,这和他已经没任何关系。突然,怀甫狠狠地扇
起自己的耳光,紧接着,又用拳头捶自己的脑袋。

                                   6
  甄家大宅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正在为妤小姐的订婚大典做准备。怀甫脸色
阴沉垂丧气地在指挥着,一位健壮的男人爬到了高处,正在挂一盏大红的灯笼。已
经忙了好几天了,人们久已等待的日子终于就要来临。老姑娘妤小姐要出嫁了,这
成了小城中的一条爆炸性的新闻。到处都在议论妤小姐即将到来的婚事,由于小报
上已经有了报道,妤小姐故意不向别人宣布她的订婚对象,便显得十分做作和可笑。
甄氏族人相信,既然妤小姐从来不曾否定过要和查良钟订婚,那么事到如今,查良
钟显然是唯一合适的人选。
  甄氏族人很当回事地又开了一次会,他们一致认为,虽然查家已经败得一无所
有,毕竟还有浪子回头金不换的说法。不管怎么说,多少年前,查家曾是小城中数
一数二的人家,现在到了能屈尊上门做招女婿的地位,仅仅是凭这一点,他们就应
该接受他。此外,甄氏族人也明白,事实上他们也不可能阻挡妤小姐和谁结婚。他
们只能由着她的性子胡来,她真是选中谁了,也就只好是谁。
  素琴满腹醋意地出现在过道里,她远远地对怀甫招呼着,好像有什么话要对他
说。怀甫对挂灯笼的人交待了几句,向素琴走了过去。素琴显然不想让别人听见她
要对怀甫说的话,示意怀甫跟她一起走。两人情不自禁都对周围望了望,便往素琴
往的院子走去。怀甫一路走,一路问:“嫂子找我有什么事?”
  素琴不语,埋头走路,直到进了院子,才停下来。她忿忿地说:“有什么好折
腾的,搞得天翻地覆,不就是一个老得都快掐不动的老姑娘要嫁人吗?而且也不是
什么原封货了,非要搞得神秘兮兮的,其实这又不是什么能保住密的事,干吗搞的
要像公主招驸马似的,有什么了不起,人家还不就是看中了甄家的财产!”怀甫不
带任何感情色彩地看着素琴,看着她用语言尽情地糟蹋妤小姐。“好妹妹真以为谁
还会看中她,”素琴冷笑着,领着怀甫往房间里去,对妤小姐所做的一切都看不惯,
“所以人都说,老姑娘不能作怪,一作怪,就要吓死人。”
  跟在素琴后面的怀甫,在踏进房间的时候,迎面看见了呆坐在木轮椅上的乃祥。
自从爱爱死了以后,素琴又找了一位健壮的女仆来照顾乃祥。怀甫进房间的时候,
正好女仆发现乃祥尿布要换,只见她手忙脚乱地将乃祥往自己面前一拉,僵硬的乃
祥便扑到了女仆翘起的大腿上,于是口水接二连三地往下滴。长久地坐着,乃祥的
屁股奇丑无比,屁股上的骨头都变了形,怀甫感到一股尿臊味直往鼻子里钻。
  素琴在一旁带几分厌恶地看着,手在鼻子前扇着,好不容易等到女仆忙完了,
才又一次开口说话。“哎,我问你,好妹妹的婚事,究竟订在了那一天?”她随口
问着,似乎并不在意怀甫的回答,立刻又转入到了对妤小姐的攻击。自从查良钟把
要和好小姐订婚的消息告诉她以后,她和妤小姐就成了真正的死敌,“现在实在是
新派了,结婚订婚的,不都是幌子吗,哼,先上了床再说。我呀,我是担心,你知
道我担心什么?”
  怀甫偷眼观察乃祥,乃祥呆呆地坐在那里,好像正在聆听他们的谈话。素琴的
醋意过于直露,怀甫感到非常的可笑。要是乃祥能够听见他们的会话,这事就有趣
了。怀甫脑子里突然充满了一个怪念头,这就是乃祥如果不像大家所想象的那样,
如果他只是装作糊涂,如果他这时候完全变成一名正常人,如果这大宅里的权力重
新又归他所掌握,一切又会怎么样呢。
  素琴注意到怀甫有些走神,她皱着眉头说:“我这是在为小云担心,怀甫你大
概还不知道,小云这些天,都快发疯了,你想,他现在什么都知道了,他知道你阿
姐就要宣布和查良钟订婚。”
  怀甫吃了一惊,脑子里一片混乱。这些天来,他脑子里一直昏沉沉的。“嫂子
又是怎么知道阿姐要和查良钟结婚?”他有些想不明白地说。
  “你要么是真老实,要么就是装糊涂,”素琴的眼睛瞪着怀甫,冷笑着说,
“满世界的人,谁不知道这事,你还会不知道?你那位阿姐,都和查良钟睡过觉了,
你会不知道?真是的,你和我装什么糊涂。我告诉你,小云这孩子向来会钻牛角尖
的,我就怕他一时想不开,又做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来。”
  素琴说这些话的时候,怀甫脑子里的混乱,突然有了些头绪。他的思路又回到
了木头人一样的乃祥身上。如果乃祥要是发起反击,又会怎么样呢?时至今日,发
生的一切都与乃祥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乃祥既是所有事端的罪魁祸首,同时又是
这大宅里的真正的受害者。所有的人都背叛了他,所有的人都忽视了他的存在,忽
视了他作为一个活死人的强大的一面。怀甫突然表现出了离奇的冷静,因为他从乃
祥僵硬呆板的表情上面,得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启发。他觉得自己突然领悟到了什
么。“我阿姐要嫁谁,就嫁谁,云少爷又能拿阿姐怎么样?”
  “小云那脾气,只要惹急了他,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和好妹妹之间,都
到了哪一步,你肯定也知道,他们也不是一般的关系了,你想想,现在你那位阿姐
选的是查良钟,小云他——小云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素琴脸上流露出真正的
担心,“他向来是认死理,真要把他逼急了……”
  怀甫继续注视着乃祥呆板滑稽的表情,他在等待乃祥的眼睛里曾经见到过的奇
异的光芒。怀甫正在设想如果自己是乃祥,又将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乃祥的脸上
毫无变化,他的眼神木木地看着什么地方。“嫂子叫我来,就为了让我听这些话?”
怀甫发现自己终于从乃祥毫无表情的脸上,找到了唯一正确的答案,他旁敲侧击地
说着,“云少爷认死理又怎么啦,难道他也敢把我阿姐,弄得和我大哥一样?”
  素琴的脸色顿时变了,变得煞白,变得十分恐怖。看到自己的话竟然把素琴吓
成那样,怀甫感到一种恶作剧的快感。他意识到现在该轮到他来捉弄捉弄别人了。
自从进入甄家大宅以后,怀甫永远是一个被人捉弄的对象。没人把他当回事,谁都
是把他当作了妤小姐的小厮,要么不理他,要么想说什么就对他说什么。怀甫知道
素琴虽然对妤小姐的婚事嫉妒得要命,但是从内心来说,她仍然希望查良钟进甄家
当上门女婿,事实上,一旦查良钟和妤小姐成了亲,素琴和查良钟之间偷鸡摸狗,
来往无疑更方便。看见素琴吓得魂不附体,怀甫索性直截了当地说:“嫂子怕的,
恐怕还不是小云会对阿姐怎么样吧,你怕的是小云会把你和查良钟的事捅出去。”

  “我和查良钟怎么了?”素琴结结巴巴地说。
  怀甫仍然不动声色,他的心里很乱,苦辣酸甜什么滋味都有,但是他已想好了
下一步棋应该怎么走。这是一招很毒的棋,怀甫相信这步棋是乃祥通过暗示教给他
的。他苦笑着说:“嫂子,这大宅子里,什么事能瞒住人。就算我阿姐知道了,又
怎么样?”

                                   7
  小云走进了怀甫的房间,房间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到处都是用竹夹子夹着的
妤小姐的字,风吹过,哗啦啦地响着。案桌上摊着那张报道妤小姐订婚消息的报纸。
小云不知道怀甫从哪得到这张报纸,他瞥了报纸一眼,气鼓鼓地坐在那等候怀甫。
几天前在街上遇到查良钟时的情景,又一次凸现在他眼前。一想到查良钟当时的得
意嘴脸,小云便感到满腔怒火要喷出来。
  现在,丢魂落魄的小云不仅仅是嫉妒妤小姐要和别人订婚,他同时还为妤小姐
的不贞洁感到愤怒。素琴劝小云在妤小姐宣布订婚前,就悄悄地离开大宅。妤小姐
压根不是什么贞洁的女子,她究竟是否适合做别人的妻子很值得怀疑。天下大着呢,
既然小云已不想在这腐朽的大宅里烂下去,他为什么不再次出去闯荡一番。他何苦
非要赖在大宅里不肯走呢。“听姐的话,别往心上去,大男人的,抓得起,放得下,
有什么想不开,你是个男人。这种事,占了便宜的总归是男人。”素琴不止一次这
么开导他,她说得头头是道,拼命想把小云从痛苦的深渊中拉出来。“小云。只要
这么想,人家现在娶的,不过是你玩过的女人,你就一点也不会生气了。反过来说,
难道你乐意娶一个已和查良钟睡过觉的女人。真是的,想到了这一点,还有什么好
生气的?”
  不能说素琴的话没有道理,小云反复问自己是不是真心想娶妤小姐。事实上,
小云也对自己又一次被妤小姐拉回大宅,感到深深的后悔。他干吗要和妤小姐回来,
难道就为了回来再一次被妤小姐嘲笑,再一次被她捉弄。相信妤小姐会爱自己从一
开始就是个错误。大宅里的爱情游戏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残酷的悲剧结局。一切在一
开始就出了严重问题。小云显然是受到了太强烈的刺激,他觉得自己是受了玩弄和
欺骗。
  怀甫像幽灵一样出现在小云的身后,他没想到小云会来。随着订婚的日子越来
越近,怀甫对自己应该不失时机地做些什么,已经越来越明确。他觉得已经成为活
死人的乃祥正不断通过心灵感应,非常冷酷地指使他做这做那。他觉得自己正在干
一件自己应该和值得干的事。小云还坐在那发怔,怀甫冷冷地观察着小云的反应。
就像小云意识到自己受到玩弄和欺骗一样,同样觉得自己是被妤小姐像狗那样一脚
踢开的怀甫,已充分做好了反击的准备。
  怀甫不动声色地就这么一直站在小云后面,房间里静极了,只有风吹过时哗啦
啦的飘纸声。小云突然缓缓地转过身,看见了站在他身后的怀甫。怀甫立刻显出他
忠厚无能的样子来,诚惶诚恐地点了个头:“云少爷,你怎么来了?”小云从凳子
上站了起来,怀甫和小云站在一起,两人比起来,怀甫要高大得多,也结实强壮得
多,但是怀甫已经习惯于做出低声下气的姿态。两个爱着同一位女人的男人无言以
对,他们打量着对方,各人打着各人的算盘。小云一动不动,满脸的痛苦,硬做出
很轻松的样子,随口问怀甫:“喂,你们的大小姐,什么时候和那查公子洞房花烛?”

  怀甫谦恭地说:“这事云少爷难道还要问我?”
  小云说:“不问你问谁?”
  怀甫说:“问我有什么用?”
  小云冷笑说:“怎么会没有用,你成天跟在大小姐后面,还会不知道?”
  怀甫沉思了一会,说:“我明白云少爷的意思。云少爷这话是说怀甫就像一条
狗似的,老跟在我阿姐后面,那是,我还不就是像条狗吗。我那能和你云少爷比,
想对她发火就发火。”
  小云突然同情起怀甫来,他觉得他实在很可怜,作为一个男人,小云始终不明
白,为什么怀甫能忍受那么多的妤小姐的折磨。他为什么一点骨气也没有,妤小姐
不止一次地当着小云的面训斥怀甫,她常常无缘无故地对他大发脾气。怀甫是一个
老实人,小云觉得自己不应该用恶劣的态度对待他。“我不是这意思,在你们大小
姐眼里,男人都是狗。”小云悻悻地说。
  怀甫接着小云的话,悠悠地说:“云少爷真要是明白这道理也就好了,本来吗,
和她什么事,无论大事小事,也不用太往心上去。我阿姐的臭脾气,你又不是不知
道,千万别当真。男人在她眼里,又算得了什么?真是都跟狗一样,逗着玩玩罢了,
今天和你好,就和你睡上一觉,明天和他好,又和他睡上一觉。她想和谁好,本来
也是没一定的事。云少爷和我不同,你可以走,犯不着在大宅里生闷气,天高任鸟
飞,你是见过世面的人,不像我,天生是做狗的命,心甘情愿地在这大宅里烂死。”

  “我袁小云就这么离去,不是太便宜她了吗。”小云咬牙切齿,冷酷地说着,
“她要是敢捉弄我,我告诉你,我饶不了她。”
  “云少爷,千万别说这样的话。”怀甫做出非常着急的模样,然而说的话却无
疑是火上浇油,他知道现在什么话最能刺激小云。自从进了大宅以后,怀甫从来没
说过这么多话,他从来也没有这么能说会道过。正处于神经质状态的小云,已到了
爆炸的边缘,怀甫慢吞吞地继续说,“你姐姐担心的,也就是这个了,云少爷,你
也用不到乱来。我知道云少爷性子做,是咽不下这口气的,可事到如今,也用不到
说气话了。老实说,有时候,我也恨不得亲手宰了我阿姐,可我是下不了这个手—
—唉,我们不过是她眼里的两条狗,我们真心地对她好,她却永远把我们当作了狗,
当作她家的小厮一样使唤。”
  “我不是狗,也不是小厮!”小云痛苦万分地喊着。
  怀甫的话达到了预期的效果,有些话用不到再说。小云脸色阴沉,猛地转过身,
打算拂袖而去,但是怀甫喊住了他,透露什么重大秘密地说:“云少爷知道阿姐为
什么要这么急着订婚?”
  小云等待着怀甫的下文。
  怀甫间隔了一会,说:“她已经有喜了!”

                                   8
  夏季里的最后一场大雨正在落下来,电闪风吼雷声滚滚。是黄昏时分,可是天
昏地暗,仿佛已到了夜晚。妤小姐在迷楼上临《石门颂》,正好在写那个“命”字。
《石门颂》中这个字的一竖很值得习书法的人揣摩。妤小姐一气写了许多命字,对
最后的那一笔始终不满意。外面传来了一声炸雷,妤小姐吓了一大跳。伴随着雷声,
小云丧魂失魄地走了进来,他像个幽灵一样,突然出现在妤小姐的面前。在雷声的
余音完全消逝的时候,他冷冷地质问妤小姐:“明天就是大小姐大喜的日子,我今
天先来给你道个喜字。”
  妤小姐不知道小云已在迷楼下面站了很长时间。她丝毫不知道现在的小云已是
一个渴望报复和宣泄,一个被扭曲的,只想到毁灭掉什么的病态青年。她不知道一
种被压抑了多年的仇恨,正从小云的心灵深处往外涌。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继续玩火,
是一件不可饶恕的大错误。巨大的危险正在向妤小姐逼近,但是她根本没有察觉。
妤小姐装着没听见小云说什么,她的脸上掠过微笑,依然埋头写字。雨哗啦啦地下
着,妤小姐心里洋溢着心满意足的幸福感,对于她来说,游戏正进入最最有趣的阶
段。
  小云被妤小姐的态度,更加激怒,他十分恼火地看着她。好小姐瞥了一眼他的
表情,再也忍不住了,停住笔,笑着说:“明天才是我宣布订婚的日子,为什么不
等到明天再向我祝贺?”小云说:“为什么要等明天,我这人是急性子,等不及了。”
妤小姐得意地说:“这些天,我一直在等你来吵架。既然是急性子,你怎么到现在
才来。你知道不知道,这些天来,我一直在等你,你跑哪去啦?”
  “你在等我?”
  “不是等你,等谁?”
  “这我怎么知道,像大小姐这样风流成性的女人,见一个就能爱一个,还不是
等谁都可以,而且明天就是你大喜的日子,谁又能知道你是在等谁?”小云的脸像
让人打过一样通红,他毫不留情地挖苦说,“难道在今天晚上,大小姐还会有雅兴
等我,还能想到我,还想和我小云睡上一觉?”
  妤小姐并不想和小云吵,可是他们似乎注定摆脱不了遇到一起就要吵的命运。
她实在受不了小云这么尖刻的指责。外面电闪雷鸣,大雨滂沱。妤小姐冷冷地说:
“我高兴想谁,就想谁,想和谁睡觉,就和谁睡觉,这怕是谁也管不着的。”小云
的脸色接近了恐怖,他咬牙切齿,眼睛盯在烟炕小桌上放着烟具的盘子上面。妤小
姐的话比外面滚动着的雷声更让他震惊,他喃喃地说:“你还记不记得自己说过的
话,你说,你说过要让我恨你,要让我恨你一辈子……我告诉你,你的目的现在已
经达到,不,你的目的,也许永远也不会达到,我干吗要一辈子都恨你呢?”
  小云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口袋,从里面摸出了一个鼻烟壶,他立刻被自己的这一
举动吓了一大跳,想把鼻烟壶收起来,但是转念一想,索性让妤小姐看看也好。
“你知道这是什么?看清楚了,这就是我给你哥下的那种毒。说给你听都不相信,
多少年来,我一直把这玩意带在身上,我一直带着。”他慢慢地拧开盖子,往手心
上倒了些白色的粉末,“只要这玩意掺和在烟土里——”
  妤小姐一把抢过鼻烟壶,无动于衷地琢磨着,她也倒了一些白色的粉末在手心
上,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小云的眼睛里闪烁着非常恶毒的光芒,他看着妤小姐,抓
住她的手,将鼻烟壶抢了回来。妤小姐说:“你让我看这个是什么意思,难道想吓
唬我?”她根本不相信小云真会做出什么伤害她的事,“同样的傻事,一个人不会
连着干两次,你就是想干,也不会敢。况且,就算是你真的打算下什么毒,我也不
会怕。为什么?因为你喜欢我,你爱我,而我也喜欢你,也爱你,一个人,绝不会
伤害他所爱的人,更不会被她爱的人所伤害。”
  然而,小云反而被妤小姐说的这番活深深地刺痛了,他痛苦不堪地说:“到现
在,你还这么说?你还说你喜欢我,还说你爱我?都到了现在,你竟然还要和我玩
这种你爱我、我爱你的把戏?”他的手指哆嗦着,将鼻烟壶里的白色粉末倒了一些
在烟膏盒里,用钎子搅拌起来,一边搅拌,一边用近乎梦呓的口语说:“你竟然还
在扯谎,还想捉弄我。为什么你们甄家的人,都这样!”他仿佛又变成了十五岁的
少年。那个肥胖妖艳的妓女,正虎视眈眈色迷迷地盯着他。
  妤小姐不知所措地看着小云,她开始意识到自己开的玩笑是不是太大了一些。
小云似梦似幻,陷入遐想:“你们都把我当作了小厮,你们别做梦。我,我永远也
不会再是谁的小厮,永远不是!”他说着,用钎子挑起一小块已搅拌好的烟膏,放
在烟灯上烧,手打摆子似的乱抖,“都到了现在,你竟然还敢说喜欢我,说你爱我!”

  “可我真的是爱你。”妤小姐痴情地看着小云的手,看他哆嗦着烧着烟泡,她
不知道自己现在怎么样,才能让执迷不悟的小云相信自己是爱他的。看他那么痛苦,
妤小姐洋溢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小云,我爱你。”她充满柔情地说。
  “你爱我?”
  “我爱你!”
  “你爱我?”小云不相信地连连摇头。
  妤小姐感到有些害怕,痴痴地看着小云。这时候,她真的有些害怕了。她看着
小云,很无力地说:“要是我告诉你,明天宣布订婚,我选中的却是你,你会怎么
想?”
  “怎么想,你说我会怎么想?你以为我会因此高兴,因此受宠若惊,因此就感
动地流下眼泪来?我早就应该明白,你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会有真心。就算是你
和我结了婚,你也根本不可能会真的喜欢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急着嫁人,
你是肚子里有了东西了,要紧有一个公开的男人遮遮丑。”
  妤小姐不敢相信小云会这么想。她不敢相信到现在小云还会这么看待她。“你
用不着把别人当作傻子,恐怕你自己也不知道肚子里是谁的种,”小云非常尖刻地
说着,“你为什么要这么不要脸!”小云的痛苦指责让妤小姐无地自容。她从来没
想到要用结婚来遮丑,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会是别人的可能性。既然她
是那么的爱小云,这孩子就无疑应该是她和小云之间爱情的结晶。
  小云着了魔似的,在烟灯上反复捏着烟泡。烟泡已经烧熟了,在烟灯上发出滋
滋的声音。妤小姐感到自己的心都快碎了,她不知道怎样才能向小云表达他的感情。
“我是这么喜欢你,你难道就一定不明白,小云,你说,怎么你才能相信我是真心
地喜欢你?”
  “怎么才能相信?”小云十分失望,十分绝望,十分恶毒,他执迷不误地诅咒
说,“除非你敢当着我的面,把这烟抽了,除非你变得像你哥哥一样。”小云的话
让妤小姐完全惊呆了,不敢相信这就是小云提出的能够证明爱情存在的唯一选择,
她不敢相信。她像看着陌生人似的死死地盯着小云,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真正地爱
他。小云冷笑着,不带任何感情地看着恐怖万分的好小姐:“害怕了?你毕竟还知
道害怕,你不是说一个人不会被她所爱的人伤害,你不是要让我相信你吗?哼,你
这样的人,怎么会有真心?”
  小云将钎子扔在了烟具盘子里,出了一回恶气地走到窗前。他已经深深地报复
了妤小姐。不管妤小姐是不是真爱他,小云觉得自己挽回了他的尊严。他觉得自己
已经把该说的话都说了。窗外大雨如注,一道闪电划过,他看见怀甫木头似的站在
迷楼下面。很显然,幽灵一般的怀甫一直在楼下监视着他们。随着一阵缓慢滚动着
的雷声,小云注意到浑身湿漉漉的怀甫,在雨中像落汤鸡一样抖动着身体。这时候,
处于小云身后的妤小姐赌气地拿起了烟枪,小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对,缓缓地回
过头,他惊慌地看见妤小姐神色庄严地正捧着烟枪。
  小云大声喊起来:“不!不一一”
  妤小姐似乎感觉到了味道不对,也感觉到了小云在试图阻止她,然而小云的喊
声与其说是阻挡,还不如说是一种鼓励。她好像着了魔一样,有些抵挡不住要抽下
去的诱惑,猛地一口,把烟全部吞到了肚子里。小云手足无措看着妤小姐,十分惊
慌地捂着自己的嘴和鼻子。妤小姐没任何反应,隔了一会,才从嘴角和鼻子里往外
冒烟。
  小云狂叫了一声,冲下楼,像丧家犬似的在黑暗中狂奔。他在雨里滑了一跤,
爬起来,发现了赶到他面前站着的怀甫。两位男人的眼睛都很漠然,仿佛互相之间
并不认识。极度的恐惧在他们心头像老鼠似的窜过来窜过去。雨哗啦啦还在下,怀
甫正想问小云究竟是怎么了,突然,小云发了疯一样从怀甫身边冲了过去。

                                   9
  怀甫沿着迷楼窄窄的楼梯往上走,他站在门口,不敢再往前跨出一步。他的心
咚咚直跳,仿佛已经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从小云的疯狂中,怀甫相信事情正朝着有
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他不敢去细看房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真的不敢看。妤小
姐处于一种极乐世界的边缘,她笑得十分好看,然而笑容逐渐变化,逐渐变得呆板
和夸张。怀甫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所期待的残酷结局,他走到了妤小姐面前,慢慢
地跪了下来,低低地痛苦万分地喊了一声。迷楼中很安静,妤小姐的嘴角哆嗦着,
发不出声音。怀甫扑在妤小姐的膝盖上,伤心地嚎啕大哭起来。妤小姐仿佛仍然陶
醉着,口齿不清地说:“哭什么,别哭,别哭。”
  没人知道妤小姐瘫痪之前,在想些什么。没有人们想象中的那种痛苦,妤小姐
好像只是久久地沉浸在鸦片烟的麻醉之中,她似笑非笑,痴痴地看着前方。大宅内,
似乎又用宽大的长条木板铺成地坪。那是一条喜气洋洋的红色大道,空荡荡的,不
见一个人影。空气中,回荡着办喜事的人声和爆竹声,热闹非凡,经久不息。这辉
煌壮观的情景,只有妤小姐一个人才能看得见,她看着笑着,嘴角终于停止了哆嗦。

  原订于第二天进行的订婚仪式,不得不改期到三天后的黄昏时候才宣布。虽然
妤小姐成了残废的消息,已在小城中迅速传开,但是处于尧山乡的甄氏族人,对这
事所知甚少。人们又一次像甄老爷子过世后赶来奔丧那样,又一次兴师动众,浩浩
荡荡地涌进甄家大宅,聚集到了张灯结彩的大厅里。这是一个十分荒唐的订婚仪式,
很多凑热闹的人都打算借些机会再好好地吃一顿。拖得很的仪式终于开始了,七公
公突然很吃惊的瞪着眼睛,端坐在七公公身边的族里的各房代表,同样目瞪口呆。

  一辆崭新的木轮椅被推进了大厅,上面坐着的,不是大家熟悉的乃祥,而是脸
上的表情僵硬,仿佛带了一层面具的妤小姐。所有的人都感到了巨大的震惊,大家
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年轻美貌骄傲任性的妤小姐,像一只美丽又剧毒的毒蘑菇
一样的妤小姐,转眼之间,成了和她的哥哥一样的废人。现在,她也和乃祥一样,
坐在木轮椅上不能动弹。刺耳的木轮椅辗过时的声音,掩盖住了人们发出的惊叹声。

  预定的择婿仪式,十分荒唐地按原计划继续进行。怀甫沿着吱吱咔咔的梯子往
上爬,爬到了梯子的顶端,将手伸到匾后面,摸出了那个信封,然后用同样缓慢的
速度下来,等他站稳了以后,在七公公的指示下,怀甫用力撕开了信封,抽出里面
的对折着的信笺,看着,隔了片刻,他抬起头来,没有去看七公公的表情,而是看
着坐在那的木头人一般的乃祥,毫无表情地对他念着:
  “袁小云。”
  “小云?”坐在乃祥旁边的素琴大惊失色。这是一个她绝对没有料想到的结局,。
于妤小姐变成植物人的消息不胫而走,查良钟已像第一次赖婚那样,逃之夭夭再也
不肯露面。尽管他觊觎甄家的家产已经很久,可是让他娶一个完全活死人一样的太
太,毕竟还是有些过分。查良钟的逃跑,冲淡了素琴应有的喜悦,她明白自己所有
的梦想都成为泡影。事实证明,查良钟并不是真喜欢她。
  一切都太出乎意外,除了面目呆板的乃祥兄妹,除了脸色阴沉的怀甫,所有的
人脸上都傻了眼。七公公的眼睛因为瞪得太大,变得十分滑稽。大宅里回响着呼唤
小云的声音。不知道小云的人都在问小云是谁,知道的又都在问小云究竟到哪去了。

  小云早在三天前,就带着受了伤的爱情,离开了小城。
  小云永远也不会知道,妤小姐选中的如意郎君就是自己。他已决定永远不再回
到这座表面看上去总是很平静的小城。平静只是一团死水的代名词。也许,离开小
城本来是小云最终的心愿,从再一次回到小城起,小云就设想着重新离开。他讨厌
这座腐朽的城市,正如他讨厌腐朽的甄家大宅一样。也许,是内疚心让他没有脸面
再回来,不管妤小姐是不是真的爱他,他意识到自己其实是真的爱妤小姐。多少年
前,因为恨,多少年后,因为爱,小云毁掉了乃祥兄妹的幸福。小云从不后悔,他
不后悔。
  那天天刚蒙蒙亮,整整一夜的大雨,使得气候变得很凉,河边码头上,第一条
货船开始起航的时候,有人看见小云昂首挺胸地屹立在船头。太阳升起来了,朝霞
穿透了湿漉漉的晨雾,船工正在往桅杆上升帆。小云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副墨镜,十
分傲气地戴上。在小云的脚边,是一把纸伞,一只旧皮箱,一只养着小鸟的鸟笼。
船鼓足了帆,乘风破浪,勇往直前。
  小云一去不返。
  小云永远不会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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