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树的故事                  


                                 第八章

    我深感自己这篇小说写不完的恐惧。事实上添油加醋,已经使我大为不安。我
怀疑自己这样编故事,于己于人都将无益,自己绞尽脑汁吃力不讨好,别人还可能
无情地戳穿西洋景。现成的故事已让我糟踏得面目全非。当我拿着以上的篇幅去见
岫云的时候,我突然产生了瞒着她的念头,虽然我答应要把她的一生编成小说,并
因为这样的许诺编得她一次次说真话。我和岫云非亲非故。为了给自己的创作不得
不作些理直气壮的广告,我只能说我和岫云这个人关系非同一般。我和她死去的儿
子同年同月生,也许就凭这一点,她对我就有种特殊的感情。一旦提到那些难以启
齿的事,她总是重复着这句话:“你和我儿子一样,我什么都告诉你。”

    我的确骗取了她相当的感情。那时候,我和她一起在一个街道办的小厂做工人,
她徐娘已老,孤身一人,住在夫子庙一带的矮房子里。她属于那种有暴露狂的女人,
你只要耐心地和她坐一起,等她抽完了两支香烟,眨着干巴巴的嘴唇,你便可以源
源不断听到关于她自己的故事。她的故事在街道小厂里算不了什么机密。实际上,
她的为人和我以上的描写,有着明显的格格不入。她在自己叙述的故事里再造了一
个人,而这个人又被我自讨苦吃加工一番。润色这玩意有时是桩好事,并且必不可
少,有时却比坏事还要糟。只要一桩小事,便可以说明她性格中我故意漏写的一面。
一次,几个男女学徒坐在电扇旁边,听她讲日本人在南京时的旧事。刘师傅突然进
来,极轻薄地说了几句什么,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岫云脸一板,大喊:“小姑娘们
你们出去,小伙子,你们给我守着门。”正当几个女学徒红着脸往外走的时候,她
又喊,人已经站了起来,叉着腰,“来呀,姓刘的,谁含糊了不是人!”

    自从我有了做作家的痴想以后,她对我便刮目相待。有一段时间,我是她那间
简陋小屋里唯一的客人。当时她已经退休,闲着无事,在繁华地带照看停放的自行
车。我陪着她在成排的自行车旁边坐过好几天,一次又一次套她的话,一遍一遍核
对细节,并想从她那证实我自以为是的种种猜想。我们的关系特殊到了快给人以非
议的地步,我甚至陪她回到那个孤单的江心小岛,见到了我小说中所写到的还活着
的人。

    很难说清我最初打算写这么一篇小说的动因是什么。我打着写小说的幌子,自
我感觉良好,探听到了许多常人不易打听到的隐私。毫无疑问,我掌握了一打根本
没有办法写进小说的细节。我最深刻的体会就是,如果想按期把什么小说写完,唯
“的办法是忘记眼前的活人。但是要想忘记岫云这样一个已经老了的女人,忘掉她
叙述往事时的音容相貌,又怎么可能是桩容易事。

    岫云在谈到她勾引老乔的时候,总是十二分从容。勾引这个词绝非我的杜撰,
她不止一次向我说道;“我就不信把他勾引不过来。”她在乔家做了将近六年的保
姆,六年之中,有五年他们常常像夫妻一样在一张床上睡觉。“刚开始,刚开始都
是他来找我,黑黑地就摸了来了,后来因为老要把小孩弄醒,我就去找他。”她说
到这类事情,最让人吃惊的是她的坦率,木匠推刨子,直来直去,“有个小孩要添
不少麻烦。老乔那女儿,胆小得不知道像什么,醒过来只要一个人,就死哭。”

    按照她的说法,老乔事实上绝对的正派人。捉弄这样的老实人,岫云常常感到
后悔。她的意思似乎是,自己反正是个堕落的人,拉着老乔一起往下流的坑里跳,
实在有些不应该。“要怪也该怪他那个女人,那女人,成年整月地不回家。真是一
点也不为男人想想。你反正也是结过婚的人了,你知道有老婆,偏让他一个人的滋
味。”她的叙述中没有老乔的一句坏话。如果借用旁人的眼睛,老乔抵赖不掉地是
那种忘恩负义的家伙,但是,但是她总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个意思。她故事中的老乔
永远是个老实巴交惟命是从的男人。
    堕落这玩意最大的坏处,或者说一个不太小的好处,就是给下一次堕落提供信
心上的借口。也许这就是我们说的破罐子破摔的意思。老年岫云的暴露癖是否和她
生的屈辱有关。令人费解的是,她只乐于暴露那些一般人难于说出口的东西。在她
冷冰冰不动声色的叙述中,说故事的和听故事的之间,仿佛隔了层薄薄的窗纸。幸
好这层窗纸掩盖了人的羞耻之心,然而有时候依然使人坐立不安。记忆中有这么一
天,好像也下着雨,人有一种到处都是湿润的感觉,我去那间简陋的小屋核对白脸
死后的时间问题。街面上有男人女人在吵架。我第一次知道有老红这么一个女人。
老红是岫云做保姆时期的朋友,在一个办药厂的资本家家中做事。解放前干过私娼,
想来总是叫小红吧。解放后经过一番改造,进一家手工业社做工,不久又当了保姆。
岫云曾给我看过一张她们俩合拍的照片,那是一张发黄的历史文献一样的照片,照
片上的老红显然不及岫云漂亮,小眼睛,嘴又厚又大,是副傻样。照片的左小角印
有公私合营的照相馆落款,字有些模糊,很可能当时就没有印好。

    “那个什么资本家,还是什么红色资本家呢。红色,其实狗屁,老红叫不检举
他,要不然,坐牢都够的。”我从岫云那儿知道了老红和老板的淫乱关系,她说起
这类事来多少有点津津有味,“那资本家老婆,可怜哪是什么太太,男人眼里狗屎
一堆,叫治得服服贴贴,活是一团面泥,想怎么捏,就怎么捏。哪敢对男人说一个
‘不’字。”岫云不止一次说到老红常当着女主人的面,和资本家上床做夫妻。
“那男人不要看吃这药,吃那药,他那是毛病,不这样,就不行。你懂不懂,就不
行。”

    依我的傻想法,岫云的叙述中夹了一大堆不实之辞。也许她只是为了引人注意,
才有意说一些她自以为男人们喜欢听的故事。人们往往喜欢掩盖见不得人的东西,
一旦这种东西掩盖不住,便索性把丑玩意都兜底抖出来。我甚至怀疑老红的作为,
就是岫云自己的事,如果仅仅就凭一张发黄的照片,我竟然相信一个女人说另一个
女人的事全是真话,那我一定傻得没有药能治。虽然我的人生经验还到不了什么了
不得的程度,还辨不出什么真假,然而我起码懂得了什么叫怀疑。每当我从岫云那
狭小的房间走出来,一走上熙熙攘攘的夫子庙大街,看着毫不相干的人热热闹闹地
说笑,我便想到岫云一个人可能会有的孤独。按说人老了万念俱灰,凡事都会收了
心,人们只要看到今日之帕云的不肯安分,自然而然地会想到她当年勾引老乔时的
魅力。

    我想象中老乔最吃不消的,很可能就是岫云一次又一次冷冰冰地谈她的屈辱。
她不止一次提到老乔深深同情她的遭遇,“他起先只是同情我,他可怜我,老说我
这人怎么怎么不幸。”看来他们的缘分,最早不过是同情和被同情。凡有暴露狂的
人,往往都是为了获得人之同情那玩意,虽然弄不好效果适得其反。而喜欢同情别
人的人,却很容易借了同情的名目,大意失荆州,无意中干了和同情丝毫不相干的
事。“他一次又一次地要我讲我经过的那些事,”这话同时还可以理解成岫云存心
这么做,因为她紧接着便说,“我知道他要听什么,是呀,我什么事都不瞒他。不
瞒,既然他想知道,我就把什么都告诉了他。”

    在最初的一段日子里,他们各自似乎都有自己永恒不变的谈话主题。老乔总是
谈他当年怎样从事学生运动,岫云则几次三番地描述那些和她发生过关系的男人。
不过,三和尚这个人从来不曾向老乔提起过。她告诉我,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目的,
她甚至编了个和小叔子通奸的故事。这个谎言一度老让她问心有愧,“我给老乔造
成了一个印象,什么样的男人我都拒绝不了。我喜欢看他那副发急的腔调,红着脸,
红着眼睛,一只脚在地上划来划去,然后突然抬起头来,偷偷地盯着你看,就这样。”

    我对老乔的印象始终好不了。坦白说,我真不在意在我的蹩脚小说中,描述岫
云那种自以为是的胜利者心情。令人难以理解之处,在于她仿佛根本就不知道仇恨
这回事。对于她来说,对于那些和她发生关系的男人,不提到或者干脆不想他们,
就算作是惩罚。

    终于有一天,常见的谈话快结束时,老乔要岫云等一会到他房间里去一趟。
“我知道,一去准会发生那种事,整整一天,他都跟丢了魂一样。”岫云好不容易
把小丫头哄睡着,去洗了脸,洗了脚,大约还抹了点雪花膏,然后信心百倍地去见
老乔。“他吓了我一跳,他吓了我一跳,”她反复说着,眼睛里闪着狡黠的笑,
“我们说了一会话,他就吓了我一跳。”这一次老乔十分狼狈,没想到岫云毫不含
糊地拒绝了他。作为一个偷鸡摸狗的男人,老乔最初的表现最多是小学生水平。他
用的是中世纪的方法,错把岫云当作妇人一样来求欢做爱。一刹那间,岫云不知所
措,老乔方寸全乱,僵了几分钟,岫云突然落荒而去。

    岫云以十分欢快的心情和我一起进入回忆。虽然过了许多许多年,老乔的大出
洋相,仍然足以引得她大笑不止。“第二天他一本正经把我找去认错,就跟干了坏
事的小孩子一样。他支支吾吾,舌头抽了筋似的,什么话都说不清楚。”我忘不了
岫云说这话时,露出了粉红色的牙床,不知什么原因让她卸掉了镶着的假牙,牙齿
间过大的缝隙使她有几个音发得非常怪,我仿佛听见是另一个人在说话。“他一有
机会就认错,那几天,那几天他天天是一张闯了祸的脸。他像骂别人似的拼命骂自
己。”岫云说隔了没几天正好老乔夫人回来。副县长回省城开会,匆匆几天过去,
依然风尘仆仆的样子。“那女人哪会把男人放在眼里。成天也不知怎么个忙法,老
乔屁颠颠地跟出跟进,老是那张认罪和真心悔过的脸。真的,我就担心老乔那人会
向老婆认错,他那人做得出来。吃饭时候,他老可怜巴巴看着我,又可怜巴巴地看
看她。那几天,那女人身上正好来女人的那东西,我真想不通,她捡这样的日子回
家,到底有什么意思,真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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