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伯达传                  


                              第十三章   毛泽东口授“二十三条”

    细细探索起来,“文革”的前奏早已开始:批判“现代修正主义”是其前奏,“四清”
运动也是其前奏。毛泽东对外“批修”,对内搞“四清”。“四清”运动,1962年底在中
国农村逐步推开。那“四清”最初是“清工分,清账目,清财物,清仓库”,叫“小四
清”。后来扩大为“大四清”,即“清政治,清经济,清组织,清思想”。
    “四清”运动在农村开展。城市里则进行“五反”运动,即“反对贪污盗窃、反对投机
倒把、反对铺张浪费、反对分散主义、反对官僚主义”。
    后来,“四清”与“五反”运动合称为“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简称“社教运动”。
    毛泽东以为,资本主义已在苏联,在南斯拉夫复辟,为了防止中国“变修”、“变
色”,要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他在1963年5月9日发出了警告:如不警惕,“少
则几年、十几年,多则几十年,就不可避免地要出现全国性的反革命复辟,马列主义的党就
一定会变成修正主义的党,变成法西斯党,整个中国就要改变颜色了。”
    毛泽东在思索着防止资本主义在中国“复辟”,防止中国出现“赫鲁晓夫式人物”。他
早在庐山会议上便已说过:“共产党的哲学,就是斗争哲学。”在斗垮彭德怀之后,毛泽东
已在寻找新的斗争对象。他的极左思想不断膨胀,他的斗争矛头指向了多年来同生死、共患
难的战友———刘少奇。
    陈伯达第一次得悉毛泽东要整刘少奇这一惊人消息,是在1965年1月。
    夜深了,陈伯达服了安眠药,迷迷糊糊躺在床上。电话铃声急促地响起。那是一只机要
电话,势必有要紧的事要告知他。他赶紧驱走睡意,接了电话。果真,事关重大:毛泽东要
他马上去一趟!陈伯达岂敢怠慢。对于毛泽东的召见,他总是召之即来。毛泽东习惯于夤夜
工作,苦了陈伯达。
    匆匆赶到毛泽东那里。原来,毛泽东要起草一份关于社教运动的文件,由他口授,陈伯
达笔录。
    从毛泽东的话里,陈伯达这才轧出重要的“苗头”———毛泽东要整刘少奇!
    原来,毛泽东与刘少奇在社教运动中的分歧由来已久,直到这时终于表面化了……
    毛泽东搞社教运动,像搞“文革”一样,事先并没有什么“伟大战略部署”,而是干着
看,边干边摸索。
    毛泽东是在1962年9月召开的中共八届十中全会上,在发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
争”的号召时,提出要进行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最初,刘少奇对社教运动是投赞成票的。
    1963年5月20日,中共中央在杭州召开工作会议,在毛泽东的主持下通过了《中共中
央关于目前农村工作中若干问题的决议(草案)》,对农村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第一次提出
十条政策,人称“前十条”。
    毛泽东为“前十条”的前言,亲笔加了一大段话:“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是从
天上掉下来的吗?不是,是自己头脑里固有的吗?不是。人的正确思想,只能从社会实践中
来,只能从社会的生产斗争、阶级斗争和科学实验这三项实践中来……”毛泽东所加的这一
大段话,后来被作为毛泽东的一篇著作发表,题为《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
    “前十条”披露了毛泽东的“最新名言”:“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前十条”的核
心,便是“抓”中国农村的“阶级斗争”。“前十条”指出,社教运动的任务是“打击和粉
碎资本主义势力猖狂进攻的社会主义斗争”。
    对“前十条”,刘少奇是支持的,这年9月,中共中央又下达了《中共中央关于农村社
会主义教育运动中的一些具体政策的规定(草案)》,也是十条,称“后十条”。“后十
条”提出运动要“以阶级斗争为纲”,刘少奇也是支持的。刘少奇对于社教运动所作的几次
讲话,有些观点也相当“左”。
    但是,后来刘少奇在一些重要问题上,产生了与毛泽东不同的看法。比如,对于社教运
动的性质,刘少奇主张是什么问题解决什么问题,不一定什么都“以阶级斗争为纲”,都要
从“两条路线”、“两个阶级”的高度去上线上纲。再如,毛泽东提出社教运动的主要对
象,是那些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刘少奇则不同意。

    毛、刘之间的分歧,到了1964年底逐渐激化。
    1964年12月15日至12月底,中共中央召开关于社教运动的工作会议,由刘少奇主
持。考虑到毛泽东当时身体不大好,没有请他出席会议。12月底,在刘少奇的主持下,会
议制定了《中共中央政治局召集的全国工作会议讨论纪要》,共17条,作为中共中央文
件,印发全国。
    从1965年元旦之后,至1月14日,会议进入第二阶段,改由邓小平主持。邓小平以
为,这是一般性的工作会议,况且第一阶段会议毛泽东也未参加,也就劝毛泽东不必参加第
二阶段会议。不料,毛泽东心中不悦,径往会场,出席会议。
    毛泽东在会上,不指名地批评刘少奇在社教运动中搞“人海战术”、“繁琐哲学”、
“倾盆大雨”、“神秘化”、“打击面过宽”等等。
    毛泽东说到社教运动的矛盾时,刘少奇插了一段话:“各种矛盾交叉在一起,有四清和
四不清的矛盾,有党内外矛盾的交叉,矛盾很复杂,还是有什么矛盾就解决什么矛盾为好。”
    毛泽东一听,面露愠色。他猛吸着烟,沉默不言,顿时会场陷入了僵局……
    就在这天夜里,毛泽东急召陈伯达,口授指示,毛泽东说一句,陈伯达记一句。毛泽东
说一条,陈伯达记一条。
    记着,记着,安眠药的药力发作了。陈伯达尽力提起精神,却只是机械地记下毛泽东的
一条条意见,自己的思维变得非常迟钝。
    总算记完了,毛泽东让他回去整理,陈伯达这才松了一口气。
    陈伯达回到家中,囫囵而睡。安眠药的药力总算退去。他在大清早起床,比往日早了两
个多小时,赶紧翻看记录,心不由得收紧了。
    他,固然早就“跟准”毛泽东。可是,在他的心目中,刘少奇是第二号人物,也必须
“紧跟”的,早在中共北方局工作时,那位不曾露面的中央代表刘少奇,使他肃然起敬。在
中共七大,刘少奇在政治报告中,提到毛泽东的名字达105次之多。此后陈伯达写文章,也
言必称毛泽东。在中共八大之后,刘少奇的地位更加显得重要。陈伯达看风使舵,与康生一
起,重新发表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不仅在《红旗》杂志上刊登,而且印了
1500万册单行本。在毛泽东和刘少奇之间,陈伯达原本是两边讨好,左右逢源。眼下,毛
泽东与刘少奇产生严重分裂,陈伯达必须在两者之中择一而从。理所当然,他倒向毛泽东……

                      ※               ※                 ※


    他着急地要整理笔记。无奈,昨夜在迷迷糊糊状态下所记的笔记,连他自己也理不出个
头绪来。他打电话急召王力,王力还在睡梦之中呢。王力一听“大秀才”找他,连忙赶去。
王力到底比陈伯达小17岁,此时只有44岁,头脑比陈伯达灵活。他帮助陈伯达从那混乱的
记录中理出头绪,分了一条又一条。
    就在这天,会场上再度出现紧张的气氛:毛泽东手中拿了两本小册子,来到会场,毛泽
东在讲话之前,亮出了手中那两本小册子———一本是宪法,一本是党章。今天开的会议,
既不讨论宪法,又不讨论党章,毛泽东带那两本小册子来干什么呢?大家都觉得诧异。
    直到毛泽东开始讲话,大家才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毛泽东说:“我这里有两本书,一
本是宪法,规定我有公民权;一本是党章,规定我有党员权利。现在,有个人不让我来开党
的会议违反党章;有个人不让我讲话,违反宪法!”
    毛泽东所说的一个人是指主持会议的邓小平,显然,他误会了邓小平的好意,以为不让
他来开会;另一个人,当然是指刘少奇。
    在这次会上,毛泽东言词尖锐地批评了刘少奇。毛泽东动了感情,把刘少奇昨天的插
话,当作压制他的发言。作为党的主席毛泽东如此盛怒抨击国家主席刘少奇,是几十年来头
一回。两位主席的对立,此后在“文革”中被说成是两个司令部———以毛泽东为首的“无
产阶级司令部”和以刘少奇为首的“资产阶级司令部”之间的斗争。
    会后,经彭真、陶铸等的劝说,刘少奇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生活会上作了检讨。刘少奇
说,他不该插话,插话是对毛泽东不尊重的表现。毛泽东则不满意于刘少奇的检讨,说问题
不是对他尊不尊重,而是彼此之间的原则分歧———修正主义与反修正主义的重大分歧!
    陈伯达意识到一场新的“路线斗争”开始了。唯一的抉择,便是继续“跟准”毛泽东。
    他唯毛泽东之命而从,着手起草新的关于社教运动的文件。
    中南海迎春堂陈寓,几位“秀才”聚集在那里,陈伯达在执笔。
    门前,一辆小轿车随时准备出发。
    “秀才”们讨论了一阵子,陈伯达写出几页,马上送给通讯员。小轿车出发了,驶出中
南海西门,来到约一公里左右的中共中央办公厅印刷厂,立即付排。
    小轿车回到迎春堂时,按照前几页手稿排出来的清样,已由通讯员带回来了。
    如此这般,陈伯达在紧张地进行“流水作业”。
    中共中央办公厅印刷厂以高质量排版,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准排错。
    总算把文件全部写出,排好,众“秀才”都困乏了,回家了,陈伯达却没有休息,步行
前往中南海甲区———亲自给毛泽东送去。
    经过毛泽东改定,文件在1965年1月14日交会议讨论通过,便以中共中央名义印发全党。
    文件的标题为《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目前提出的一些问题———中共中央政治局召
集的全国工作会议讨论纪要》,总共二十三条,人称“二十三条”。
    在正文之前,有一通知,强调了此件乃“标准件”,否定了以前文件中与此件的“抵
触”之处。
    中央政治局召集全国工作会议,讨论了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目前提出的一些问题,
并写出了讨论纪要。现在把这个文件发给你们,中央过去发出的关于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文
件,如有同这个文件抵触的,一律以这个文件为准。
    这个文件发至县、团以上党委和工作团、队党委。
    中央
    一九六五年一月十四日
    这份由毛泽东主持、陈伯达执笔的文件,在第二条“运动的性质”中,不点名地批评了
刘少奇,而且第一次提出了“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实际上已具备了发动“文革”的《五·一六通知》的雏型。
    第二条原文如下:
    二、运动的性质:
    几种提法:
    (一)四清和四不清的矛盾;
    (二)党内外矛盾的交叉,或者是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的交叉;
    (三)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矛盾。
    前两种提法,没有说明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根本性质。这两种提法,不说是什么社会里
的四清四不清矛盾,也不说是什么党的内外矛盾交叉,也不说是什么历史时期,什么阶级内
容的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的交叉。从字面上看来,所谓四清四不清,过去历史上什么社
会里也可能用;所谓党内外矛盾交叉,什么党派也可能用;所谓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交
叉,什么历史时期也可能用;这些都没有说明今天矛盾的性质,因此不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的。
    最后一种提法,概括了问题的性质,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是同毛泽东同志和党中央从
1949年七届二中全会以来关于整个过渡时期存在着阶级矛盾、存在着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
的阶级斗争、存在着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两条道路斗争的科学论断相符合的。忘记十几年
来我党的这一基本理论和基本实践,就会要走到斜路上去。
    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进一步地巩固和发展城乡社
会主义的阵地。
    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有在幕前的,有在幕后的。
    支持这些当权派的,有的在下面,有的在上面。
    在下面的,有已经划了的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和其他坏分子,也有漏划了的地主、
富农、反革命分子和其他坏分子。
    在上面的,有在社、区、县、地甚至有在省和中央部门工作的一些反对搞社会主义的
人,其中有的本来就是阶级异己分子;有的是蜕化变质分子;有的是接受贿赂,狼狈为奸,
违法乱纪。
    有些人是不分敌我界限,丧失无产阶级立场,包庇自己的亲属、朋友、老同事中那些搞
资本主义活动的人。
    我们绝大多数干部是要走社会主义道路的,但是他们中间有些人,对社会主义革命的认
识不清,用人不当,对工作检查不力,犯官僚主义错误。
    随着“二十三条”的下达、贯彻,各地纷纷开始“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
派”。人们把“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简称为“走资派”。后来,社教运动发展为
“文革”,发展为全国、全面地“整走资派”,揪出了在“二十三条”中已不点名地批判了
的刘少奇———“中国头号走资派”。正因为这样,这个“二十三条”,已为“文革”埋下
了祸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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