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史                  


                             仪  礼

    最简单地说,哲合忍耶就是在晨礼之后用响亮的高声赞颂来念即克尔——念辞。
    晨礼中哲合忍耶的即克尔中,有一处是激烈地否定和肯定。念时全体都随着节
奏,否定时摇头向右,肯定时把头向左指向心灵。

    否定时念“俩依俩罕”——万物非主。

    肯定时念“印安拉乎”——只有真主。

    念得激烈时,礼拜者在响亮的齐诵中如醉如痴。寺里灯已熄掉,正中只有香点
燃的红亮。在这高声赞诵之中,黎明正庄严诞生。这一段时间确实庄严而神秘。人
们聚在一起这样迎来生命的又一天,如同坚守着城池的战士。

    这座坚城、这些高声赞颂的人,是有形象的——它就是“打依尔”。

    打依尔,是即一个围坐的圈子。中间是矮桌,用专门的布单或毯子罩盖着。清
晨这桌上燃着香;夜晚的虎夫坦拜后,念五页《穆罕麦斯》时这桌上摊开着《穆罕
麦斯》。打依尔上的人隔桌围跪,两端各横跪一人。另外,在干办悼念、修养的功
课(尔麦里)时,也有这种圈子。打依尔所用的物品是绝对神圣的;打依尔上的氛
围不仅肃穆而且严峻。阿訇们若是为上打依尔而沐浴,洗罢直至跪上打依尔不再出
声,——等仪式开始后他的初声是纯洁的经文。教众们若是在其它圣域范围里还存
着一丝轻松随便,上了打依尔后他便如同铁铸判若再生。

    这个每天都在半个中国忽聚忽散的、人数多少不等的圈子,是哲合忍耶领袖马
明心赋予人们的一种神奇的形式。

    与人的区别、高贵的自我、铁的组织、高声赞颂、孤独、强悍、神秘——哲合
忍耶的一切,都尽在其中了。

    如果人多,这个圈子可能很大:笔直的两排人相对跪齐;左右两端各打横跪一
人,围成一个长方形圈子。人更多时,圈子后面一排排整齐地跪好,簇拥着圈子在
前。

    如果人少,几个人也分成前后两排,再有两人各守左右两端。即使只有两人一
起礼晨拜,他们两人相对而跪,也组成一个打依尔。哲合忍耶对自己的“打依尔”
感情很重;上打依尔,含有着某种加入、坚守、互相信赖的隐语;上打依尔,相当
强烈地暗示着保卫信仰。

    打依尔,是尔麦里的外貌。

    哲合忍耶,就是成千上万人、有时是数万人簇拥着一个打依尔,举行各种各样
的尔麦里。

    在后来的战斗中、牺牲中、悼念的聚会中、集体的劳作中——人们看他们像一
群杂乱无章的乡下农民,他们看自己像一个隐了外形的打依尔。

    我偏僻地远在北京。

    但我也真切地觉得自己在这打依尔上。

    我在这尔麦里般的书写中,常常幻听着那动人的即克尔。原谅我往往写得激动
或用力过度,因为我的耳边那声音响亮起来了。

    在宁夏川、西海固,在陇东和陇南,在新疆和云南贵州,在大西北和星星点点
散布半个中国的浩茫大陆上,哲合忍耶就像一个巨大无形的打依尔。

    清晨,我听见——我的读者们,我希望你们也听见——在中国,有一种声音渐
渐出现。它变得清晰了,它愈来愈强。这是心灵的声音。它由悠扬古朴,逐渐变成
一种痴情的激烈。它反复地向着这难解的宇宙和人生质疑,又反复地相信和肯定。
大约在晨曦出现时,大约在东方的鱼肚白色悄悄染上窗棂的时刻,那声音变成了响
亮的宣誓。它震撼着时间的进程,斩钉截铁,威武悲怆。

    除开即克尔外,马明心从也门带回的经典中,有五言的赞圣诗《穆罕麦斯》一
种。每晚宵礼后,哲合忍耶以特定的四热(调子)念五段。这是一种强抒情的循环
赞诗。《穆罕麦斯》给哲合忍耶带来一种特殊的神秘感情。原因有二:第一是此经
的诵读永无止歇。哪怕遇上巨大灾难,如同治十年、一九五八年、文化大革命,如
果念诵中断了,那么在恢复的那一晚,教众们要一晚晚、一年年推算,上溯到中止
的那个晚上。然后再按照每晚五段的原则,推出今晚应念的段落,开始诵读。不必
联络,不用任何组织手段——全国各地一切哲合忍耶教坊,在一天晚上所念的《穆
罕麦斯》,都是相同的五段。决无差错。这又是简直不可思议。

    第二个原因是《穆罕麦斯》的隐喻性。教内历史著作往往注明事件发生的当晚,
念的《穆罕麦斯》是哪一段。往往有惊人的吻合——关于这个问题本书会有重要的
举例。

    这本赞诗极美。每晚念诵五节之后,懂得阿拉伯文的人便向群众讲解这些修饰
外露的句子。情感——尤其是诗中的哀伤和想象滋润着人心。中国人不擅感情表露;
但哲合忍耶却每晚都在用这种奇异的形式抒情。

    清晨和夜晚——哲合忍耶的仪礼,基本上就是这样。这些仪礼是后来动人故事
的框架。

    神秘功修即“脱勒盖提”不易了解。从事这种功修的人,把它的内容视为自己
——导师——真主之间的秘密,决不外传。

    我作为一名晚来的、而且是从繁华向它倾倒的流浪汉,只能看到这种神秘主义
宗教功课的一些表象。我只知道它是一些念辞,有严格的传授规定、念诵时间和遍
数。我只知道从事“脱勒盖提”功干的人,都是具备完美的拜功及一般宗教实践的
纯洁者。它的场所、它的典籍、它的用具包括用水,甚至不允许妻子儿女触碰。我
只知道一些荒僻的山崖和洞穴,传说那里是从事这种功修的静室,也有一些静室是
真的房间,但今天都被锁着,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却不许闯入。

    但是,一般说来,感到自己内心需要进行脱勒盖提修磨、需要独自感悟和寻找
和主相会的感受的人,一般都是在深夜或凌晨悄悄念一些特殊的词句。

    我常常凝视着那些毫不透露他们功修内容的老人。他们的脸庞,常常使我抑制
不住要描写这种脸庞和神情。那是一种铁一样的宁静,那是雷打不动的稳重。他们
使我屏住呼吸,不敢放松分寸。但是那如谜如墨的铁色神情中,又藏着无限柔和和
满足。他们不会透露,那是他们和造物的真主之间的秘密。他们独自享受了神秘瞬
间的甜蜜,又回到了我们中间。似乎他们和人们毫无区别;只是有一种不可言说的
美,轻合着他们的言谈举止,闪亮在他们的眉宇眼光之中。

    你能摆脱这美的诱惑吗?

    我不能。

    在正统的中国文化中,这一切都不能想象。

    对于正统的中国,它是异端。

    但是,异端即美——这是人的规律。

    导师马明心在哲合忍耶的《尼斯白提》(道谱)上,豪迈地在七位也门圣徒的
名字后面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接着,他向着黄土高原和半个中国的穷苦回民发出宣
言:

        你们听啊,天空中有我的位置,大地上有我的国土。我有骑乘,我有
    学堂,我看见翠绿世界。一切圣徒都是我的教下,一切学者都听我呼唤—
    —我的话语里没有谎言!

    对于痛苦的心灵,这宣言有着不可遏止的力量。被压迫的人渴望着奔向这面大
旗,冲出苦难的压迫。让心灵自由,让心灵痊愈,让心灵呼吸喘息,让心灵先去天
国——舍了这受苦人的身子给这坑人的世道,让心沾一沾主的雨露吧。

    这就是神秘主义。

    这就是大西北的十八世纪。

    中国对此一无所知。中国对心灵和心的灵性,从来是冷淡的。中国没有听见哲
合忍耶在清晨的公开高诵。一个中国底层的新形式,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形式,形
成了。

    但是,中国不允许这种怪诞形式。苏菲神秘主义对于来世和造物主的挚爱和苦
苦追求,实质上标志着对黑暗中国的控诉批判。这是一种最彻底的异端。让中国容
忍着人民异端自由发展的假象,很快就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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