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寻旧梦的记事 对于长达十年之久的同治年间哲合忍耶参加的起义,究竟应该怎样叙述一下它 的过程呢?这是一个有意味的问题。 清政府在战争平定后,如乾隆旧法,把上谕下奏交付知识分子,编纂成卷帙浩 繁的几部大书。此外还有政府派的士大夫、乡绅和知识分子著书立说。后白寿彝编 《回民起义》,也只能阙大辑小,因为他无法以这样一个书名,重印《钦定平定陕 甘新疆回匪方略》三百二十卷、《左文襄公奏稿》一百二十卷,以及同治元年至十 年《清实录》、甘肃方志和大官文集,尚不说云南。 一九四九年以后,因为“农民起义”乃是马列主义史学的“五朵花”之一,论 述西北回民起义的论文多如牛毛。其中当然不乏优秀作品,如马霄石、杨怀中等人 的著作。但是纵观全局,大多数论家都有被清代文牍牵着鼻子走的毛病。清代汉文 资料是一个能淹死思想的泥潭,或许同行均有同感。 有一个例子发人深省:哲合忍耶教内的一位读书人,家离金积堡不过数里,刻 苦求学受了高等教育,发愤立志著述西北回民战争——但是其著作仅仅移录白氏编 印的《回民起义》便已过十万言,清代公文的过分罗列,使作品充斥了一种文牍气; 逐年逐月、逐堡逐寨的战事叙述,使读者精疲力尽。 这一切,使我久久不敢动笔。前人之鉴证,使我感觉这里有一个方法论的选择。 我是决心以教徒的方式描写宗教的作家。我的愿望是让我的书成为哲合忍耶神 圣信仰的吼声。我要以我体内日夜耗尽的心血追随我崇拜的舍西德们。我不能让陈 旧的治史方法毁灭了我的举念。 另一种方法也摆在面前。它是由我们哲合忍耶的学者创造的:——用阿拉伯文 杂以波斯文转写的汉语借词(即小儿锦) 记述教门最紧要的关键; 然后把它作为 “经”藏匿并暗中流传。只要伊斯兰教在中国能够存活,那么这种“经”便能传世。 这是一种奇异的著作,它最伟大的特点便是作家不希望它外传。它对外部世界是拒 绝的、难以破译的、保密的。它同时是历史。是文学,是宗教著作。这是真正的内 部资料。历史逝去后,只有它最接近心灵曾经体验过的真实。 它的另一个特征是:不屑于是非的评说,懒得做事实叙述,尤其擅长一笔划过 十年历史百次争战——它是一种古怪而令人兴奋的文体,在哲合忍耶的术语来说, 它近乎一种机密。我曾一连几年直至此刻为自己沉醉于它之中而不解,这种文体怎 么会有如此魅力呢?细细重读,它是那样淡漠。它直接以口语为书面语,不施文采, 对自己的苦难牺牲不作感叹。 这种文体的作家主要是哲合忍耶派的一些大阿訇。也许可以推定阿布杜·尕底 尔·关里二爷便是这种文体的创造者。世界应当了解中国曾有过这种著述,伊斯兰 与回族研究应当首先参考这种资料。 但是,教内史就一定是心灵史么?站在人民百姓一侧就一定能揭示历史真实么? 那些残酷的迫害与牺牲确实仅仅是宿命的前定么?整个自然山川社会世事确实仅仅 是圣与俗这一对本质的演绎么? 我不能回答。 我只能决定选择接近我的前辈的方法。 按照教内作家创造的一种无法评说的写法,同治年间全部历史可以概括为如下 一段话: 传说,同治元年爆发了战争。在年年的各个战争中我们是得胜的。四 年后战争结束了,我们的权势很大。一些教下高兴地说:“卡费勒再也不 能骑在我们头上了!他们没有援兵。我们的天下是长久的。”很多人都以 为如此。但是,毛拉 [指十三太爷马化龙]说 :“他们还来哩!我们的福 分不会长。不出十年,卡费勒要卷土重来。我们的道路还是维尕叶·屯拉 的道路。”果然,同治八年敌兵又来攻。我们的人马一天天衰弱,堡子被 层层包围。九年讲和,第十年毛拉和家属门人都得了舍西德。 对于十年血战的叙述竟能如此简单。 难道不该补充么? 难道不该考证哲合忍耶介入大战的时间、考证究竟是先投入局部(张家川李得 仓部和平凉穆生花部)还是一开始就全教参战?难道不该考证陕回反后哲合忍耶冷 静观察按兵不动的时间究竟有多久?李得仓率陇南哲合忍耶参战时究竟有没有金积 堡道堂的口唤?第二辈导师平凉太爷之裔穆生花曾经建国改元,他与金积堡之间究 竟是怎样一种关系?考据或可清晰,但考据必伤文章。陕回的作家也是不考证的: 同治元年(甲子年闰八月)因为细故,陕甘两省回民不料被汉人计算 了。三百汉人打一个回民。他们立了一个团练,招兵聚将,见回民就杀。 杀了之后报官。由二月,汉人团练就开始杀害回民,直到四月。同州府境 内有十三个清真寺,这十三坊被迫一齐动手来自卫,与在渭南、临潼、高 陵、三原、泾阳之汉人战。安拉襄助教门,领兵元帅都是阿訇。战争蔓延 到八百里秦川,东至潼关,西至凤翔,南至南山,北至北山。西安城南城 西共有六十四坊,五月十四日夜间,汉人动了手,城附近的回民无辜被杀。 所逃出的人,共有三千。一人名孙义宝,领了出来,其余的回回杀完了。 在渭河北渭城湾,回回扎了大营盘。渭河浸河两岸的回回都打胜仗。那三 千人知感主,也通属渭城湾大营盘。张大人心中不愤,因为汉人死得多, 于是他行文书到北京,说回回反了。皇上大怒,发下大兵,饬胜宫保大人 统率,由吉林出了十万兵开到陕西去,在咸阳渭城湾打了一个大仗。大元 帅没有成功:总共打十天仗,把胜宫保的兵马杀完了。于是他回京去听圣 旨,皇上的安抚令下来了,但是他坚持出兵要狠吓一吓回兵,等害怕了才 好安抚。皇上说:“一切兵马全被杀了,胜宫保应该死罪。”于是六部里 的大人们恼怒了,他们招到了四省兵,选推左大人、雷大人、陶大人统率。 兵马到了陕西,陶大人一看就把同州府□□□凤翔府□□□住扎营盘。出 队打仗,战场就在大荔。在头上十三家有三千人马,回回领队的是于六阿 訇,时年八十岁了。八百里内的回回到一处打仗。 闻汉人有八尊铜炮,炮弹大,九斤重,阵阵射人。后来回兵分离,退 到甘省地方金积堡。 四年,官兵到了,聚了起来。到了六月十四日,马队埋藏起来,离开 营盘有十里路。后来马队出来,回回大败。有一阿訇名叫赫明堂,回回人 把他救出来,这阿訇有学问有道德。出阵时老阿林照常念,求主襄助;又 念阿叶提:“你们一齐抓着真主的绳索。”我穆民无能,我们托靠主。我 们一面保守教门一面打仗,一总是真主襄助,是凭一切学者的祈祷。到了 九年,京里派出左大人到陕西安抚回民别反了,回民都是良善之人,有家 有业。左宫保安抚了陕西,大家得了平安。有一位叫白彦虎,是六十四方 的头领。一切的男女老幼都跟他到外国俄罗斯去。到甘肃来的有七省兵马: 四川、湖南、湖北、河南、山东、太原省、陕西。打仗十年才作买卖,作 庄稼。 这真是无独有偶。堂堂打遍西省的陕回义军,几十万兵十几年仗,仅留下这么 一篇短小散文。此文被白寿彝收入他的《回民起义》,以一页的篇幅与繁冗的官私 文牍作伴。译文经考虑再三,仍用庞士谦阿訇旧译,以表示对他保存了这一页资料 的感谢。 我决定—— 舍弃我科班毕业的历史系写史的方法,采用接近我的前辈——关里爷、曼苏尔、 毡爷的写法,只描述今日在哲合忍耶教内被记忆、被坚信的那些史事。这将意味着 我删砍了自己这部生命之著的数十万言;这将意昧着我要放弃对同治战争许多事件 的发言权;这也将使我面临崭新的困难——熔历史、宗教、文学为一炉,同时经受 三个方面的巨大挑战。 我甚至决定放弃注释,放弃一个列于末尾的参考文献表,尽管我为搜集它们花 费了那么多精力。 这是一场尔麦里,不是一笔流水账。繁琐哲学是最低级的,我要像哲合忍耶大 众一样抓住根本。让笔上路吧,它也相信前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