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省暗杀考 第二章 竹笔老满拉引着狗,已经走远了。伊斯儿问喊叫水的马夫:我两个就这搭等么? 马夫说话嗡嗡地:等给!伊斯儿觉得胸口都震得一阵嗡嗡。伊斯儿生气了,自进了 十八岁伊斯儿会生气了,闷闷地不知为甚。自起程,伊斯儿便和另两个人生气,先 和竹笔老满拉生气,再和喊叫水马夫生气。满拉骂:儿毬娃子;马夫也骂:把你个 病羊羔!伊斯儿知他们只敬着师傅的独女子姑姑;他们骂自家是担心多个姑父压在 头上。从金积大平野边边上起程,离了一棵杨庄子,伊斯儿就和另两个闹气。 竹笔老满拉总不屑地瞟一眼。伊斯儿见竹笔满拉瞥过时,胡子得意洋洋地翘。 闹气只是伊斯儿在闹,满拉不愿搭理他。近了兰州城,贴着五泉山、华林山转,三 人昼伏夜行,连回民家也不站,睡庄稼地,睡羊窑洞,睡崖坎。 竹笔老满拉头前走,月明了三人立直身子,银晃晃的山峁上印着三条青影子。 老满拉的胡子得意地翘,粘涂着一层颤颤的银粉。伊斯儿觉得老满拉只差个唱一曲 了,美美地一副疯相。 这么着,三人潜在荒山里,暗暗围着兰州转。伊斯儿觉得,兰州城是座怪城, 它心子里有官家买卖热闹市,外边却是荒绝了的秃山。兰州城让人心里发痒,让穷 人总想拾脚,迈危险的一步进入。伊斯儿随着两个年长人,有几夜贴近了西关,有 几夜贴近了南关,有几夜贴近了东关。空中挂着一盘银子打的圆圆月亮,身上披着 一层银霜粉,伊斯儿想,那竹笔老满拉怎能不得意,怎能不想唱曲哩。这一夜,同 党的三人摸近了金城关。黄河水像泥场在淌,反光也是灰的。隔着金城关,伊斯儿 觉得心里此刻还实在,背靠着黄土荒山,凡是穷人便觉得实在。眼睛往下,兰州像 个下贱的穷娼妇,在四面黄土中间,挤个团,红红绿绿地闪。伊斯儿知道,左屠夫 要离兰州了,他觉得兰州城像个丢了嫖客的老娼妓,让人远远立在这搭望着,心里 狠狠的快意。 伊斯儿见老满拉脱衣服,使卸下扛的牛皮袋。老满拉一件件脱,把脱下的衣裳 塞进皮袋。一旁,喊叫水的马夫也脱开了,脱一件打夯筑墙般往皮袋里砸。竹笔老 满拉脱得仔细,一件包上一件,包了一个四方包袱。 竹笔老满拉最末了卸下那件血衣裳。伊斯儿瞪他。喊叫水的马夫也瞪了一对牛 眼。老满拉脱下血衣裳时,一支竹笔砰地落在地上。洒下的银月光映着,那笔骨头 般惨白。满拉对伊斯儿说:瞪甚哩,愁没了血衣穿么?不转脑筋的毬娃子。喊叫水 马夫低低吼道:穿上!这是教门的章程!马夫吼得太低,伊斯儿胸口起着震响,嗡 嗡地又不安宁了。满拉又回给一嘴:立个新章程,你看好。都不说了。银月静止, 黄河无声,四合的荒山在悄然地等。 竹笔被老满拉弯腰拾来,叨在嘴上。老满拉从后腰带抽出一本书,光瞟瞟喊叫 水马夫,又赌气递给了伊斯儿。顺手一翻,纸页子哗哗掀过,都是经文。 伊斯儿问:抄的经么? 事情。 都是些啥? 再不问! 嗯。 伊斯儿不再问了,机密事,不敢多问。但伊斯儿猜,大概写的是师傅的贵处大 处。伊斯儿拾起竹笔老满拉的血衣,仔细包了那书,放进皮袋。 老满拉咬着竹笔,神气地吆令: 吹来! 喊叫水马夫憋肿了脸,吹开了皮袋。 一条壮牛脱下的大皮袋,带毛处黑楂楂的,光板子处滑溜溜的。喊叫水马夫一 个死命吹,皮袋呼地鼓胀起来,满拉快活地连声催:吹!吹唦!快些吹起来唦!马 夫忙不迭;马夫绷硬了屁股沟子上的硬肉蛋蛋,一个秋风下长安,那皮袋清脆地响 一声,活皮般跳了起来。竹笔满拉顺势一推,又一扯,牛皮袋悄悄潜入黄河。三人 也悄悄下水,满拉牵着狗。泥带子般死寂的黄河,泛了一些白白的浪花。 伊斯儿抽出腰里的刮刀。看一下,喊叫水马夫也拔斧在手。两人在金城关下头 寻了片篙草,闪身钻进。 这时,老满拉已经不见了。 两人默不出声,在黑夜里等着。伊斯儿只顾紧握着刀,手心里握了一把汗。他 看见喊叫水马夫枕了斧头躺下了,使知道马夫还在生老满拉的气。伊斯儿心里笑笑, 马夫不甘心排在酸酸的满拉后头当老二。伊斯儿也有些气,可自家的气生不久,一 阵就过了。伊斯儿心想,老满拉举了这么大的念,自家人就不该强拦着他。只是担 心老满拉的相好——伊斯儿听老满拉讲他相好透来的消息时,他总觉得怕事情就坏 在那关厢娼妇手里。月亮斜了,星稀了。 远远几声梆子,响得苍凉。 马夫呼地坐起,挺直熊脖子听。伊斯儿也听出来了:那梆子不是打更,是唤拜 晨礼的暗号。两人疾速对视一眼:是自家人!这脏污的兰州城里,原来也隐藏着自 家的多斯达尼(多斯达尼:教众)!……伊斯儿先是惊,再就激动了。普天之下, 除了我们金积战败的这一支,再没有谁打梆子唤晨礼。伊斯儿倏地想到竹笔老满拉, 也许老满拉在兰州城勾上的,不是娼妇,倒是些有机密的能人哩。 金城关从黑暗里显了轮廓,天白了。 黄河和围来的黄土山都模模糊糊的,不愿天亮。正对关口的一条街上,开始出 现人烟响动了,尽管天色黑黑的。 伊斯儿不安地问马夫:能来到这搭么? 能来。 喊叫水马夫绷着脸筋说。马夫蹲牢靠了,便活脱一个熊。伊斯儿藏在巨大的熊 影里,还是不放心。 透风的,是个卖肉的? 说是。 ——准是么? 这么说的,毬满拉的话……马夫想骂一句可又咽了。 听那梆子,跟咱们一个敲法。伊斯儿又说了一句,他开始佩服竹笔老满拉了。 真格。那满拉,事情或许在他身上。 那卡废勒真地来这搭? 说是今日里看树。狗日下的,杀了人,又种甚毬树。 卡废勒么,伊斯儿赞同着。他也解不明白,为了甚要先害人,再种树。这阵子, 天已麻亮,守关的兵丁出现了。一共四人两对,抱着点火捻子的筒子枪。吭吭一对 走过来,咔咔一对又遛过去。伊斯儿见过这种火枪,响开了吓人,准头不好。同治 十年大战金积的光阴,不少人被这枪震得耳朵毁了。 树种上,自家不会长么,看个甚。 伊斯儿悄悄说,抱怨似地。 卡废勒么,喊叫水马夫说。 说的准走这条路? 再没二条路。 走金城关?伊斯儿问不踏实,这回喊叫水的马夫不答理他了。伊斯儿闭了嘴。 天只差一层就要亮了,那四个兵丁走得清晰。伊斯儿又觉得可怖。随着天亮开,黄 河水也活泛了,缓沉地淌下去,伊斯儿觉得一场凶险已经逼近,已经近在鼻子尖上 了。 那四个兵还在关口子上转。怕给这些卡废勒瞄见,伊斯儿伏低了盯住他们。吭 吭两个晃过去了咔咔两个又溜着过来。伊斯儿已经清楚地看见了卡废勒兵的嘴脸, 伊斯儿大吃一惊——他看见竹笔老满拉正抱着火枪,一步一踏地走得美。伊斯儿差 一些些就吼出来,他忍住没吼是因为他比同治十年大了三岁。可是伊斯儿实在是惊 呆了:老满拉扮了个守关的卡废勒兵!伊斯儿推推喊叫水的马夫,傻熊使上力气转 过脖子,两个兵丁已经背转走了。等着两个兵丁再转来,伊斯儿死板住马夫低声喊 快看,这一回是伊斯儿捂住了马夫的嘴。手掌底下,马夫熊给捆住一般,使劲拱着, 呼噜喘着。而那四个兵还走得有板有眼。天一分分白着。五更月,淡淡挂在天角。 不甚亮了,只吐着寒飕飕的气。 锣声由远而近。渐渐那锣打得张狂,赶着老天快亮一般,一阵阵敲得像雨点。 晨雾摇晃,听见马蹄子嗒嗒,搅乱了这河边的静寂。雾摇晃中,还没散开,已有两 骑马流星夹雷似地,击溅着一路火星,猛地驰过关外。紧跟又是一对骑勇,扛着黑 字牌牌。伊斯儿后来听人说了,才知那牌上是“勿翦勿伐”和“左侯所植”。骑勇 捉对儿驰过,泻水般半个时辰。天,此刻大亮了。 接着是门旗,彩旗,数不清算不明的花花号旗。伊斯儿觉得地在抖,一瞥见是 喊叫水的马夫在咬牙切齿。喊叫水的马夫怒火冒出两颗圆眼,紧握的斧头猛烈抖着, 噗噗地砍进黄土。伊斯儿把刀贴住脸,让刀的冰凉压住脸烧。不识那字,可认识那 旗,三年前在金积战场上,殉教的回民们一见那旗号,眼睛就顿时红了。 伊斯儿扭过头,向城里瞭望。 尘埃弥眼,伊斯儿还是看见了。在密麻麻的旗杆矛头簇里,有一顶大轿在晃。 伊斯儿心里渐渐涌进难过,他觉得绝望。竹笔老满拉怎么办事情呢,单是砍这些矛 杆旗枪,也胜过砍秋庄稼了。老满拉不见了,那人怕就是有些机密。伊斯儿想接个 都哇尔,求靠主的襄助,可他没敢。看看一旁的喊叫水马夫,那人满脸陶醉。伊斯 儿知道,马夫和自家不一样,他已经走魔入梦,过开斧头砍菜的杀瘾了。 行列耍长虫般尽了,后阵上又是一些旗,一对“勿翦勿伐”和“左侯所植”。 几个讨口吃的饥民追着行列,伊斯儿不知他们怎进的兰州城。几个兵勇拦着,不让 追上,可推推搡搡地饥民集得多了。 突然关门上跳出一个人,光着头可披着官兵的号挂。那人跳出来就嚎着哭着, 跳舞般上下抡着一条火药枪。一条狗围着那人,也是疯狗般的跳舞。伊斯儿心里闸 着的绝望炸了坝,他呜地一声哭开了,嘴里啃进一口草根土。那人举着火药枪,追 着查树的卡废勒队伍,轰轰放了两枪。那人又调过枪口,抡棒子死命打那伙饥汉。 关里出来一些卡废勒兵,行列里也转回几匹骑勇。那人抡圆了空火枪扑上去,一头 扑一头怪吼。卡废勒兵里有一个落了马,伊斯儿肉眼看着被那人打碎了脑壳。饥民 轰一声炸开了,惊惶的饥民嗷嗷吼着乱跑,有些跳了黄河。天边亮出来一角日头, 惨亮亮地,照亮了死人的脑浆水。官兵们狼扑狗咬一团上,伊斯儿眼睁睁看见,竹 笔老满拉给他们按翻了。乱哄中,又有一个卡废勒兵踩了蛇、摸了蝎子一般尖声叫 着跳开,伊斯儿不看也猜出了:这人是让一根竹笔戳了眼睛。那疯狗跳出来,一口 咬住了卡废勒兵的裆叉。骚动一阵工夫便过去了,伊斯儿看见:卡废勒们把竹笔老 满拉捆了个尖棕子,拖过关口路上的黄土,拖进了碉楼。饥民早散净尽,空荡荡的 路中心,剩下了条尸首,还有个疼得捂着脸、又捂着裆滚的卡废勒兵。 伊斯儿后来听妇人说,官兵来抓家眷时,在竹笔满拉家扑了空。那烂屋只一领 破席一堆黑棉絮;连后来屋子坍了都没人拾拣。念经人,家里却没有经。伊斯儿听 妇人说,老满拉把三十本天经都背熟了。伊斯儿不信,他说若是能背三十本天经, 昨那人才只念到个满拉,没熬上穿衣当阿訇。妇人不与他争,只说卡废勒的捕快气 了,说没发上一个铜板的洋财,说花上盘缠饷银跑几天抓这么穷个妇人,真他妈是 亏本的账。 一开始,捕快们没发觉那垛柴草。 伊斯儿听妇人说,捕快想喂马,扯了一抱草秸。笑脸妇人太憨,没有藏严实, 那一抱草扯掉,秘屋的门就露出来了,这才遭了灾。笑脸妇人好着呢,伊斯儿听妇 人的意思是:没给畜生们糟辱就全美了。他听了以后没再言语,只是悄悄藏了竹笔 老满拉用竹笔经文写下的那本书。 笑脸妇人原来藏了块大烟。自男人走了兰州,她便塞在髻子里。捕快们拉扯她 的时辰,她挣开手,一把扯了发髻,把烟土抢在手里。她吞了烟土,就死命捂住嘴, 两个捕快四只手撕,也没把她的手撕开。这么着归了真。伊斯儿女人说,她也有殉 教人的记号:发黑的嘴里淌出来一股血。后来捕快恨不过,寻了个牛角来,剥了她 的下衣,把牛角一直钉进齐根深。 伊斯儿随着喊叫水的马夫,摸黑往牢里摸去。手里的牛皮刮刀还是原样握着, 干干净净的。头前的马夫提着斧,一溜血线顺着斧面往地上流。劫狱前,没寻上帮 手。原先竹笔老满拉在兰州城厢的线,他们寻不见。暗着访了金城关一户户回民, 没有一户人是竹笔满拉的连手。他们疑心难破,又打听了两个暗门子娟妇,更不是。 竹笔老满拉把事情做得绝,也干净,明明有人窝了他,给他弄了官兵的号褂,还给 他弄来条火药枪扛上;可就是找不出那人来。逼得两人闯了大牢。 月黑的夜,劈个人的声响,好比河水涌了个浪头。喊叫水马夫不知怎么抡的斧 头,伊斯儿相跟在背后,只觉得黑暗中呼地一声风响,又重又促。像看不见的黑夜 里,有块看不见的黑布抖了一下子。 再一脚踏上尸首,软绵绵的。伊斯儿脚一软,肩膀子却给一只巨手捏住,没跌 倒。接着就蹚过一片粘粘的地,伊斯儿知道:是血。再摸黑走了一条弯弯夹道,进 了大狱的里院。 这回伊斯儿使了刀。狱门上的是铁皮锁,个子大,可薄。一刀剁下去,锁子粉 碎,刀刃剁进木头门框,摇了几摇才拔下。刀拔下,旁边的喊叫水马夫已经撞进牢 屋。 屋角坐了个瘦人,抱着手,搭着二郎脚。老满拉!——伊斯儿吼道。 瘦人睬也不睬,换换二郎脚。喊叫水马夫扑上去,一熊掌抓住那瘦人,一提到 了门槛放开:走;咱走啦! 那瘦人附了鬼一般,原地慢慢蹭了蹭脚,又一沟子坐下了,两手一抱。 ——不走。 老满拉说着,又把一条腿子架起来。伊斯儿呆了:为个甚?咋不走? 不走。 马夫一摇斧头,一串血滴甩上墙壁:咋?你不走?! 瘦猴子一般的老满拉摇摇头,打个呵欠: ——走毬个哪搭呢。算毬啦。 你!你!…… ——算啦算啦,老满拉闭上眼。 伊斯儿觉得竹笔满拉这些个话,懒散里又带些凶险。伊斯儿一时话塞,觉得不 知再说句什么。竹笔老满拉不但是诡秘,而且有些不屑答理自家两个。他瘦得一副 骨架,包一层皮,大概再就是一副心肺加上一股子血。伊斯儿觉得害怕,他没见过 这样的人。撕一点皮,把这瘦包架里头的东西,不论是气还是血,顺破口放出些, 这瘦包架便不是人了。而眼前,这么个竹笔老满拉却懒懒地、傲傲地,根本不领情 的冷淡样子,好像不是舍了命来搭救他,倒是给他添麻烦似的。 巨无霸般的喊叫水马夫也哑了。马夫堵得半句话说不出。斧面上的血滴净了。 伊斯儿看看马夫,巨无霸忸怩地磨过熊身子,对准了蹲缩角落的竹笔老满拉: 走唦, 实话,不走。 喊叫水马夫绝望地又搬转身子,求救般望着伊斯儿。两人都不知所措,老满拉 从来作为古怪,可这一遭怪得出格了。 你是斩罪,伊斯儿说。 知道。 我两个劫牢刚劈了官家一个兵。 唉。 你妇人,无常啦。柴草垛里没藏住。 她那个人,老满拉很抱怨的口气。 救你呢,走唦。 不走。 你说给一下,为个甚不走? 没心思说。你们回吧。 竹笔老满拉收了问答的势,突然又冷冷地露出那副神色。伊斯儿绝了念,心里 想着再不能管他,再耽搁走不脱啦,可是伊斯儿不知是再说两句,还是拔脚走路。 这时竹笔老满拉却严厉了: 快走!他吼起来,谁打发你两个来了?快快走!废物!走唦! 伊斯儿满心的绝望猛地变了愤怒。他想朝老满拉啐给一口,但他唰地迈出了门 槛。随后轰一声牢门木框子一震。伊斯儿抖擞精神回头,是喊叫水马夫一膀撞在门 框上,熊撞树似地,马夫费劲地挤过门,两人都不再理睬竹笔老满拉,趁着暗牢死 寂,一阵风走着,疾疾地潜出大狱。外头天正黑,抱住皮袋,顺流一气漂过十里店, 拣荒僻去处上岸,藏了刀斧,销声匿迹地回到了一棵杨。 余下的日子,格外宁静。一棵杨的两家人混在庄子里,事事更谨慎仔细。连着 金积大平原的地里,庄稼立起来又伏下了,伊斯儿觉得好像没有夏秋,在一棵杨住 了三年。心里有事,冬天有事,所以两眼里总是冬景色。连着金积的茫茫荒野里。 烟树萧条,垅土无色,每次一望过去,总觉得那里苍茫得深远,荒冷得动人。忙着 地里活计,心里愁苦时,去师傅坟上跪上一阵。日子过得沉着也迅疾,同治十三年 末尾的一天,消息来了:兰州要把监着的竹笔老满拉押来县里,当众砍头。 伊斯儿和喊叫水的马夫商议一阵,决定去。不再救他,只去看,不出声地人堆 里给他念个讨白忏悔。干金难买的良机都抓住了,兰州大狱的铁锁都落下了,那瘦 人死也不承领,那么他就再不得搭救。 法场上人挤着人。看的多是四乡饥民。伊斯儿想清家官府亏的,连看戏捧法场 的,也只剩了饥民了,西省的饥民少了花花道枚,不见人耍蛇、拔牙、说嘴、卖艺, 大浪大涌挤着的,都是两眼火星一脸菜色的饥农。听着吼叫般的讨吃声,就立时能 辨出陕西甘肃,熟悉些的还能辨出会宁静宁来。形形种种的西省口音,搅和着赤脚 烂鞋蹚起的黄尘,卷成团,游着流,蒸蒸腾腾地遮住了人的视线,连天色也给搅扰 得昏暗了。伊斯儿和喊叫水马夫挤着,都顶着烂帽帽,一头挤,一头提防给家乡人 撞见。若是听见盐茶口音,或是同心东山的口音,他两人便假装弯腰拾物,或是听 人召喊,立即拧了脸,低了头,躲远开。这么挤在饥民堆里,渐渐地近了法场心。 老满拉,还有三四个斩犯,捆羊般捆在阳坡地里,默默地垂着眼眉。告示上墨 汁淋漓,一个清家官伸直鸡脖,正用劲吹干那墨迹。伊斯儿盯着竹笔老满拉,心里 伤感。 一阵工夫,那官使红笔圈告示。一头圈,一头有个人唱名。头一个喊出的,便 是竹笔老满拉的大号。接下来还有别人;伊斯儿听得蹊跷,觉得有些什么差错。他 探询地看一眼马夫,马夫正盯着,两眼逗人的冷光。 伊斯儿打了一个寒噤。 那官唱的罪,分明是说:“扰害关津,扑伤两命。”伊斯儿觉得有了什么差错。 再唱的那些斩犯是些因奸杀人犯、焚烧官仓犯、拐卖婴儿犯,抗粮犯等等。伊 斯儿明白了:竹笔老满拉隐了两件:一是教门,二是他那一日干的事情。 红笔一甩,最后唱出的一名斩犯是个翦伐植树犯。伊斯儿见到,那湿淋淋的告 示给几只手举着,贴上了县城的夯土墙。饥民群里一片骚乱,鼓的声浪把糊上土墙 的告示吹飞了。官兵们急迫,把那告示纸用甚枣刺针扎上墙,又拍实了浆糊。于是 饥民堆里又是一片骚乱。不知是喝彩还是要饭,热哄哄灰蒙蒙的尘沙热浪从头顶涌 过,但告示贴得很牢。 伊斯儿又看看喊叫水马夫。 马夫脸雪白,直勾勾的两眼里,寒气阴森。 伊斯儿心一沉。 这一回,满拉没干成事情。伊斯儿觉得恐怖,在这杀人场子上,伊斯儿突然悟 出了老满拉的解数。那人有机密,伊斯儿想,兰州城里安了隐线,使过了又藏起。 官家不知,自家人也不知。事情败了,下在牢里,那些隐线还在兰州城么?官家还 是不知,自家人一样不知。能人呐,伊斯儿暗暗佩服。可是连这么个人,也干不成 事情。也就是说,主没有把事情放在他的手上。他能干的,只是写一本经,记下教 门艰难的机密。再就是连累一个妇人,伊斯儿想起笑脸妇人那份和善。他使自家的 妇人随着殉死,连逃开的路都没有。 这时,开斩了。 头一个便斩竹笔老满拉。人群轰地炸了,都死命挤,个个伸长了脖颈。讨口的 饥民也图新鲜,一时间忘了饿。有个佝偻废人像个狗,骚情地从马夫裆下钻,要钻 到跟前去。伊斯儿恨得刚要骂,那人被马夫一脚踏住,熊踏鸡一般卧在黄土里。人 群里呼啸着汗臭口臭,伊斯儿听见这时满拉在场心喊了一嗓。 “亏心哪——” 伊斯儿一下被泪呛住。他见马夫死劲一踏,那卧在黄土坑里的佝偻废人一声哼。 冒出一股恶臭。屎给踏出来了。伊斯儿难过又恶心,急忙操开人堆,往前挤。马夫 也使熊掌扳开人墙,挤在他并肩。后头的人潮一涌上来,贴住后背心顶着——那佝 偻废人大概给万人踏死了。伊斯儿这时离竹笔老满拉只几步远,老满拉给按在黄土 坑里,正窜跳着挣扎吼叫,一张脸挣得又白又青。刽子手一个人按不住;另一个也 愁着砍了帮手,举着刀犹豫。监斩画红圈那人,伸着脖子骂了: “死鬼:你喊叫个甚?” “就是喊叫!” 竹笔老满拉挣跳着吼:“就是喊叫!就是喊叫!就是喊叫!” 伊斯儿觉得一边膀子抖。一看马夫,他猛然全悟了:喊叫水的马夫黑塔般立着, 两眼黑黑地,却轻轻地,一下下地点头,伊斯儿的泪水汹汹地淌开了;他简直想立 时跪下大哭一场。竹笔老满拉把事情就这样交待了,他知道事情已经落到了喊叫水 马夫的手上。事情起了,又败了,此刻又传过了,但一切机密都没有给行亏的官家 发现。那一日坐在绿呢大轿里的人不知道这一切前后的事,他没有感性。 喊叫水的马夫突然一拧伊斯儿的头,大着哑嗓吼道: “——行啦,走吧!” 伊斯儿和马夫一闪肩,人墙便冲过去,使他们退了后。老满拉立刻止了喊叫, 有一瞬瞬时间,场子内外静了一下。伊斯儿猛挣脱头回看,他隔着人缝,又看见了 满拉。 老满拉乖乖地跪着,伸直脖颈——伊斯儿看真了:老满拉是使足力气伸他那瘦 脖颈。他伸得那根瘦脖颈直挺挺的,皮都绷直了。伊斯儿这时泪水流尽。这泪水停 掉的一刻,这男子绝泪的一刻,伊斯儿以后多少年还记得。 刽子手也许奇怪得停了一会,才砍下了那一刀。伊斯儿和喊叫水马夫没有看见 那一刀,他两人已经挤出场子,藏在一堆不会挤的老太婆碎娃娃里念开了。念是默 念,两个都不是念经人,只能念个将就。他俩一声不吭,坐在那堆破衣褴褛、或者 干脆挂着两只奶子皮袋的饥婆子堆里。伊斯儿睁着一对枯眼,马夫抱着熊大的头, 勉强地,把讨白念罢了,等着官家把那些头砍完。 散了杀场,官家刚撤,伊斯儿和马夫便过去。死鬼都是些野鬼,没人认尸。他 两人在人群混乱中挤上前,警觉四外无事,便一把扯过竹笔老满拉的埋贴。只是个 无头埋贴,脖颈上刀口圆圆的,不见半点撕破。伊斯儿静静地想,竹笔老满拉举的 意,该说是全美了。 头寻不见。有个壮实饥民抱着一个头,在剜里头的脑子吃,几个饥民围着,想 夺不敢。伊斯儿使个眼色,马夫扑上去,一把夺下那颗头,却不是满拉的。四下饥 民围上了马夫,像一群瘦狼围着一头胖熊。马夫绝望地不知怎么办了,未了一抡臂, 那颗头呼呼带着锐响,飞得不见了。饥民们立刻扑着追去,马夫擦着手,垂头丧气 回转来。 无头的埋贴,给血染得红红的。伊斯儿想起偷渡金城关那一夜,心里觉得老满 拉对;只要举了这样的念,还愁没有血衣么。伊斯儿想得心酸。于是又发觉自家已 经没有泪。 马夫寻遍了,也查看了那几颗人撕人抢的头,都不是。竹笔老满拉的头,就便 是不见了。伊斯儿守着无头埋贴,心里奇怪。 喊叫水马夫骂道:这些个狗种;还有什么不吃么?咋这么个品性!眨一回眼工 夫,吃都吃净了!昨不知死活不打算个后世!吃!就知个吃!没个品级的东西!… … 伊斯儿却想,金积大战的时节,不也是埋了数不清的无头埋贴么。正想着,伊 斯儿看见了那条狗。那狗望望伊斯儿二人,走了两步,最后蹽开跑远了。 两条汉子,昼伏夜行,在第三天夜里把竹笔老满拉的埋贴运回一棵场。带着血, 缺着头,老满拉神秘又安详。两人当夜给亡人行了站礼,埋在师傅坟旁边。 几月后,传来消息,说是天下改元,以后要称光绪年了。当时乡里人们弄不明 白,还是妇人们心灵巧,师傅女儿和喊叫水马夫的瘦妇人拾柴时说:八成是朝廷那 老狗完了吧?两个男人听了,觉得有理。一打听,果真是同治皇帝死了。 伊斯儿砍了那棵杨树。没有人管。于是庄子里户户分了一点木料,伊斯儿和喊 叫水马夫把料堆在一搭,口里不说,心里准备以后搭座庄户。 在师傅和老满拉的坟上,伊斯儿又栽了一棵树。栽树那天,伊斯儿没有看见喊 叫水的马夫,也就没能和他商量。等树长起,伊斯儿想,地名对实景,还是个一棵 杨;可是意举的是另一个——到那一日,新树成材的那一日,伊斯儿盼着光阴也能 改变。 日子续着日子,又在这片苍凉的土地上转开了。远近的庄户,也许稍显大了一 些。天晴的傍晚,有时能见上连成片的炊雾,灰白缭散地在天尽头飘,像是朝着金 积点起的香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