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幕 第二部 14 南阳府最早开始收发电报是在一九○五年。这一年的夏秋间,鄂西北古城老河 口至南阳段的电线架设完毕,全长二百零七点五华里,于是,南阳遂设局开办电报 业务。到了一九一一年,南阳电报局的收发报设备已挺齐全。 一九一一年十月十二日凌晨,在南阳电报局值班的一个年轻报务员收到了一份 自老河口拍来的奇怪电报,这份电报的报文是:“武昌光复军政府都督黎元洪国号 中华民国”。电报没有署拍报人名字也没有收报人的地址姓名。那位报务员觉得奇 怪,便敲击电键询问老河口电报局,可那边默不作答。报务员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份 电报好,无奈之中,便把电文贴到了电报局门口,心想,是谁的电报谁就来看吧! 这便是南阳人最早得知的辛亥革命消息。 这份电报的手抄件于当日午饭时分放到了晋金存面前,晋金存反复审视揣摸着 手下人抄来的这份电文,半晌之后,方威严地对手下人发话:“这是不轨之徒利用 电报所做的扰乱人心之伎俩,应即防止扩散!速将电报局那个报务员关押起来,把 贴在墙上的电文撕下,并拟一告示,说明此电文系报务员伪造!” 手下人喏喏而退之后,晋金存重又审度那电文:国号中华民国?小子们真是狂 妄,竟然想到了要改国号,国号是随便可以改的吗?大清国的国号已经用了二三百 年,谁能改过来?凭你们这些无名小辈么? 不过他的眉头也还是皱了起来。和大清朝廷作对的人为何如此多呢?光今年以 来,国家就出了多少事呵!先是广州的同盟会土匪暴动,继是川、鄂、湘、粤四省 匪人掀起的保路之乱,再是匪首吴玉章率人对荣县的占领,真是多事之年呐! “看啥子呢?”云纬这时手握着一本书从后门踱进来,斜瞥了一眼晋金存,漫 声问。 “电报,一份造谣的电报!”晋金存扭过头,愤愤地把那电报抄件朝云纬递过 去,“竟然想到用电报扰乱人心,这些坏种!” 云纬没接那张纸,只是散漫地朝纸上瞥了一眼,便在一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了, 边坐边淡声问:“啥叫中华民国?” “大概是说这国家是所有平民百姓的吧,这不过是一种妄想罢了!”晋金存也 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了,“自古以来,这国家都是属于当国君的那个人的,怎么能属 于全体百姓呢?倘是属于全体百姓,百姓们对于国事都可以七嘴八舌议论,都想做 主,那不就天下大乱了?国家国家,国和家一样,像咱晋家,若不是属于我,由我 决定你们吃啥、穿啥、住啥,由我决定你们谁坐轿、谁地走、谁干活,而是由你们 决定谁坐轿谁地走,那不就乱了?莫说这‘中华民国’根本不会出现,即使退一万 步讲,真的出现了,那这个民国最后也必定是属于一个强人的!” “那咱们为啥不让这‘中华民国’快点出现,看看它究竟是怎么一个结果?” 云纬又顺口说。 “胡说什么?”晋金存的眼瞪了起来,“我今日的一切都是谁给的?这官服、 这大院、这房子、这花园、这官轿,包括你们这些女人,不都是大清国给我的?没 有大清国,我能得到这些东西?我们晋家和大清国休戚相关,从今往后断不许再说 此类胡话!” “哦——”云纬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用书盖住了脸。 武昌光复?晋金存又去看那份电文。甭说武昌不会让几个不轨之徒夺走,就是 真让你们夺走了又有什么不得了的?大清国的地方大着哩!…… 栗温保和他的民军得知武昌起义的消息时,已是十二月了。他虽然不懂这场起 义的目的,但他却本能地明白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尤其当他的探子报说在湖 北的河南人正组成旅鄂奋勇军,将和湖北民军一起北伐时,他拍着腰中的短铳高兴 地叫:这下该是我们打进南阳城的时候了!于是,他派肖四连夜启程去湖北联络, 自己则带部队由内乡县境向邓州南部运动。 一九一二年的二月十二日,当北京的宣统皇帝宣布退位,统治中国二百六十八 年的清王朝终告灭亡时,栗温保的民军已和湖北公安、郧阳、随州招讨使季雨霖部 下的兵马以及旅鄂奋勇军联合在了一起,开始了对新野、邓州城的进击,南阳城已 经遥遥在望了。 晋金存,你栗爷我终于要杀回来了! 草绒,我就要见到你和女儿了! 攻进南阳城是在一周之后的那个凌晨,那个凌晨天飘了一点雪末,北风像被宰 的猪一样长声嚎叫,草屑、纸片在街巷里旋上舞下,人和马嘴里呼出的都是白气。 栗温保领着人马将晋府团团围住的时候,天才刚刚透亮。他那时只有一个担心,担 心晋金存跑了,因为有消息说南阳知府和总兵已于昨日逃走,万一姓晋的也跑掉了, 这仇可咋报? 晋府的卫兵对栗温保的人马进行了顽强的抵抗,抵抗的时间虽然只有半天,却 显示出了部署的精心,栗温保从晋府门口走进晋家内院,不过几百步的距离,付出 的代价竟是几十具民军士兵的尸体。 晋金存没有跑。他不是跑不成,而是不愿跑。他始终认为攻城的叛逆们不会长 久,大清皇帝很快还会派兵来剿灭叛匪,以往也不是没出过叛匪作乱的事情,不是 很快便被平息了?这时大清皇帝退位的消息虽然已经传来南阳,但他却坚信这是谣 传。他得知知府、总兵偷偷出城的消息时甚至有些高兴,心想他们临阵脱逃,一旦 大清皇帝派兵来剿灭了叛匪,他这个至死守城的五品同知定会得到嘉奖高升,南阳 知府这一官职便非他莫属了!人生全靠机会,谁敢说这于己不是一个显示对大清国 忠心从而功成名就的机会? 他于是对自己府宅的防护做了精心的部署,他想他只要坚持上三四天,驻开封 的援兵便会赶到,开封离南阳并不是很远,骑兵甚至不用走两天。但交火之后他才 明白,不走实是下策,对方的火力之猛兵员之勇远远超出他的预料,一座府宅的回 旋余地太小,要守上三四天根本不可能。当外院被攻破之后,懊悔慌张中的他拉着 云纬和儿子的手奔入内宅的一座柴房,原来这柴房里有一个不大的暗洞,可以容三 个人藏身。晋金存用柴草把洞口盖好之后喘息着说:“我们在这里藏到天黑,然后 趁黑摸出院子,在城中找个人家躲起来,再相机出城去开封!总有一天,我要带着 你们再回到这院中!”他在黑暗中抓住云纬的一只手晃晃说:“大难之中,我只带 着儿子和你,可见我对你的爱心,将来再回到这院中时,你便是大夫人了!” 黑暗中的云纬没有吭声,只是双眸在眼眶中鄙夷地一抡。爱心?狗东西,你对 谁有过爱心?大夫人?你以为老子稀罕做你的大夫人?你作的恶已经够多,该你来 偿还了!想跑?恐怕你跑不脱了,上天会长眼的!她侧着耳朵,在晋金存和儿子一 粗一细的喘息声中紧张地倾听着洞外的动静。噔噔噔。是脚步声向这里响来。好, 快来搜吧,晋金存就藏在这里!“仔细搜查,决不能让晋金存溜了!”一个陌生男 人的声音。云纬的心里一阵兴奋。接下来是用刀、枪拨拉柴草的声响。哗、哗、哗。 有一次,一把刀尖分明已戳到了洞口上盖着的柴草,可惜那刀尖又晃走了。“栗司 令,这柴房里没有藏人!”一个年轻的声音在报告。云纬的心一下子高高悬起:笨 货,你们连这个洞口都找不着!“这里没有就快去别的屋找!”先前的那个陌生声 音在命令。糟糕!云纬一下子跌入深深的失望。黑暗中,她听到晋金存低微地笑了 一声。她的牙倏地咬起:不,决不能让姓晋的逃掉惩罚。她听见洞外的脚步声在向 远处移,她在黑暗中抬手迅速从头上取下了一根发簪,尔后咬牙狠狠地向儿子的屁 股上戳去。“呀——”儿子凄厉地叫了一声。晋金存慌忙抬手去捂,但是晚了,洞 外响起一阵欢呼:“这里有人!”话音刚落,杂沓的脚步声便围住了洞口,几把刀 几乎同时把洞口罩着的柴草挑开,几个乌黑的枪口对准了洞里。 云纬悠长轻柔地舒了一口气。 晋金存面孔发青双眼绝望地看着那些转瞬间指向自己的枪口。 “快点出来吧,里边太憋气!”一个嘲弄的声音在洞口叫。 云纬缓缓拉着儿子站起了身,在走出洞口之后,她心疼地瞥了一眼儿子屁股上 的伤口:原谅妈妈吧,孩子! 晋金存也慢腾腾地爬出了洞口,他手上原来握着的那把短铳已被收走。 “咋样?晋大人,还认识我吧?我就是你这些年一直想捉拿的栗温保!”身高 体大的栗温保晃晃自己的身子,嗤笑着望定晋金存。“你还想捉吗?” 晋金存从牙缝里迸出一句:“你反叛大清皇帝,早晚会被捉拿归案的!” “哈哈哈哈。”栗温保响亮地笑了,“你的大清皇帝已经完了,这中国是爷们 这些平民百姓的了,你就永远死了这条心吧!” “咱们看谁的心先死!”晋金存在咬牙说这话的同时,忽然间从袖筒里掏出一 支暗藏的短枪来,对准栗温保就扣扳机,但机警的粟温保早一秒扣响了手中的枪, 晋金存拿枪的右手啪地被打断,他的枪在落地过程中子弹出膛,嗖地钻进一边的墙 土里。 “打吧!开枪打吧!你这个叛匪!”晋金存捏住自己那只断了的手脖,朝栗温 保疯了似地吼道。 “我是要打的!”栗温保也咬了牙冷声说道,“我们两个之间的账是该结一结 了,为了你杀死我的民军弟兄,我打断你的左腿!”说着,啪地一枪,将晋金存的 左脚脖一下子打断,晋金存的左腿顿时跪了下去。 “为了你对我妻子、女儿的折磨,我打断你的右腿!”说着,枪又啪地一响, 晋金存右腿也跪了下去。 “为了你对满城百姓的欺压,我打断你的左手!”声落枪响,晋金存的左手腕 也一下子断了。 “打呀,你这个叛匪、畜生!朝老子心口窝上打!”四肢全断的晋金存发疯似 地吼。 “你想死,是吧?”栗温保笑着吹了一下冒烟的枪口,“不,你不能死!你已 经享够了福,也该把人世上的苦尝尝了!来人,把他关进一间屋去!” 当晋金存被几个人像抬一块肉似地抬走之后,栗温保转向云纬冷笑道:“我想 你就是盛云纬吧?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了。我现在告诉你,从今天起,你和草绒换 换位儿,她做你的主人,你做她的女仆!” 云纬没有说话,只是一边紧搂着被刚才的流血场面吓得索索乱抖的儿子承银, 一边冷冷望定这个当初抢劫聘礼从而改变了自己命运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