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幕 第二部 19 隔着窗棂,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晋金存瞪大眼望着云纬在小院中往晾衣绳上 晾晒着衣服,那些衣服都是他的,是后晌云纬在一个看守兵丁的陪同下来他的囚室 里拿去洗的。他看定绳上刚晾起的那件蓝底绣金的五品官袍,下已轻微地颤了一下。 过去,自己穿上那件官服是何等的威风,多少人见了都要纳头跪下,可如今——狗 东西!栗温保你这个狗东西!我当初为什么就没有把你杀掉?反让你在这南阳抖开 了威风?看来,有权时就要把所有的叛逆者全部杀掉,只有把他们完全杀光你日后 才能安全!奇怪,为什么一个好端端的社会,总要出些逆贼? 晋金存自从被打败打伤之后,便一直被关在这个只有两间房子和高高院墙的小 院。起初,看管十分严格,看守的兵丁每昼夜三班轮换,外人谁也不许接近。后来, 因为他的四肢都在腕部成粉碎性骨折,手脚都已萎缩变废,他成了一个离了人搀扶 便不能移动的瘫子,看管这才变松。只在院门口设一个坐哨,且让云纬来送饭、洗 衣、清扫。 “那件官袍晾干之后,记住给我叠好放起,”晋金存对晾完衣服走近牢窗的云 纬说道,“我要等到大清江山恢复之后再穿!” 云纬一边撩起衣襟擦着湿手,一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她过去对晋金存一直怀 着的那份厌恶,如今全变成了恶心,她一看见他那副手脚软塌塌干缩在那儿的模样, 就有一种想呕的感觉。要不是栗温保的手下人命令她来做这份送饭、洗衣、清扫活 儿,她是决不会来看他一眼的! “我的那顶帽子也要刷净放好,这将来是都要用的!”晋金存又望着云纬交待。 “大清朝已经完了!”云纬没能忍住自己的厌恶,恨恨地开口叫下一句。 “完了?你也以为已经完了?”晋金存双目瞪住云纬质问,“没那么容易的! 堂堂的大清皇帝就那么甘愿被打倒?鱼死还要甩几下尾巴哩!普天下保皇帝的人多 的是,再说,老百姓没有皇帝咋过日子?借大的一个中国,没有皇帝,谁来管理他 们?人心岂能不散不乱?告诉你,大清皇帝早晚还要重登龙位,早晚要惩办像栗温 保这样的反贼,早晚要嘉奖像我这样在反贼面前宁死不屈的忠臣!说不定我会官升 两级,成为道台、巡抚大人!” 云纬不再理会他,转身就走。 “等等!”晋金存又叫住她,“看守的兵丁们给我说了,我的大夫人、二夫人 都已经改嫁他人了,连我的女儿们也已改了他姓,只有你,仍对我忠贞不贰,侍奉 在侧,这守节之举,令我感动。日后我若重理政务,一定上奏,争取让皇上也给你 加封!” “那我谢谢了!”云纬冷峭地说完这句,头也没回地走了。 晋金存望着云纬的背影,眉心陡然凶恶地耸起。贱女人!你以为你已经离开了 我的手心,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院中的那棵槐树在夜色里成了黑黑的一簇,掠过院墙的夜风把槐枝摇得左右晃 动,两颗星星在那槐枝间时隐时现,眼睛似地注视着默坐在囚室窗后的晋金存。 每日吃罢晚饭,他都要在这窗后默坐,沉入对往日奢华生活的回想,如今,也 只有沉入这种回想时,他才感到了一丝快活。要在过去,像这种天朗风微的晚上, 我不是在天祥戏院看豫剧,就是在云梦茶楼听坠子。逢我到了“天祥”,戏院老板 总是先递热毛巾,后递剧目单;当我进了云梦茶楼,老板则是一边捧上信阳毛尖茶, 一边请我点唱段。那时,多少人看我的脸色行事,我只要把眼一闭,他们便知道剧 目、唱段不合我意,会立刻更换新的;我若盯住哪个女角细看,他们必要让那女角 在幕间歇息时来我的桌前敬茶。那晚,演崔莺莺的那位姑娘来到面前时—— 院门外蓦然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他一怔,顿时扯断了回忆。往日这时辰, 决没人来这小院的。听声音,不是一个两个,来人要干什么?晋金存朝院门瞪大了 眼睛。 院门哐啷一声开了,先晃进一盏灯笼,随后便是栗温保和他的卫兵。狗东西, 是你来了!晋金存咬牙收回伸出去的一双瘸腿,使坐姿显得更端正。 “姓晋的!”栗温保粗大的身躯像塔一样竖在囚室里,声音在四壁乱撞,“我 明日要去打仗,今晚来是——你甭把眼珠瞪得牛蛋一样满怀希望!告诉你,我明日 不是去同清军打仗,大清的军队和大清皇帝一样,早就完了,你别做恢复清朝的梦 了,我明日是去同白郎打仗!知道白郎吗?是和政府作对的土匪!好了,不扯远了, 还说我今晚来的目的,我今晚来是为了放你出去!” “放我?”晋金存的双眉一提。 “是的。”栗温保铲形的下巴点点,“我不能总这样养活着你,你该出去自谋 生路了!当然,放你出去不是没有条件,你必须在报纸上签发一个说明,这说明的 内容嘛——,给他念念!”栗温保朝一个随从挥了一下手。 “我叫晋金存,曾先后任清朝南阳府通判、同知两职,”那随从高声念道, “我在任时,欺诈百姓,草菅人命,收受贿赂,奸淫民女,恶贯满盈,实乃罪不容 赦。今蒙副镇守使栗大人训教,愿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今特登报声明保证日后做 到以下诸点:一、与大清朝遗老余孽永远划清界限,永不参与任何复清阴谋。大清 朝廷祸国殃民,被打倒推翻乃上合天意,下合民心,吾——” “住口!”晋金存愤然叫道,“如果我不签发这张声明呢?” “那就——”栗温保嗖地拔出撸子,朝墙角啪地开了一枪,子弹在墙角像老鼠 一样呼啦拱进了土里。 “这么说,你是逼着让我自己去坏自己的名誉,让我在这南阳城里永远再无脸 见人了!” “这是你的想法,我可是为了你好!让你整日住在这黑屋里实在有些对你不住, 放你出去,你每天可以自由自在地在街上行走,饿了,可以随时找人讨口饭吃,那 难道不比关在这儿好?”栗温保的眼皮全张开来,眸子间闪过一丝恶意的快活。他 所以决定放了晋金存这个已无任何危险的瘫子,就是为了折磨他——他要亲眼看看 晋金存屁股蹭地沿街乞讨的模样!一枪打死这个折磨自己一家达十年之久的东西实 在有些不解恨! “那好吧。”晋金存的睫毛盖住了眼珠,声音淡然地说,“这事我想同我的夫 人盛云纬和儿子再商议商议。” “行!只是时辰不能太久,我给你两袋烟工夫!”栗温保挥了一下枪,“去, 把他女人和儿子叫来。”说罢,便带了随从出门去了院里。 看见囚室门重被关上,晋金存的眼珠阴冷一抡,他吃力地抬起屁股,向地铺的 一头蹭去,在地铺下的一块稍虚的土里,他那只因骨折而萎缩变形的手,抖索着摸 出了一把不长的刀。 他把那刀塞到了屁股下边。 云纬和儿子承银原本已经睡了,这会儿突然被叫醒带到普金存的囚室里,一时 不明白发生了啥事。小承银已经很久没看见父亲了,如今看见头发、胡须很长的父 亲朝自己伸过畸形的手来,骇得急忙扑进妈的怀里。 晋金存放弃了抚摸儿子的企图,缩回手去,慢腾腾地转着眼珠看定云纬说: “这么晚叫你来,是因为有一桩急事想同你商量。刚才,栗温保告诉我,他打算放 我出去,但有一个条件,就是我必须在报纸上签名发表这个!”说着,他把栗温保 的随从刚才临出去时扔给他的那张声明朝云纬递来,云纬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默 默看了一遍。 “咋样?你帮我划算一下,我该不该签名发表?”晋金存仍是慢吞吞地问, “姓栗的说了,若是我不签名发表,他们就处死我!” 云纬轻轻地抚着儿子的头顶,无声,也未动。 “好吧,既然你懒得替我划算,那我就把我的划算给你说说。我算了一下,如 果我签名发表出狱,我会得到三个称呼:叛臣、怕死鬼、乞丐!我在忠于大清的人 那里成了叛臣,在讲究气节操守的人那里成了怕死鬼,在世人眼里成了乞丐!这样 一来,大清皇帝将来复位了我不会有好处,大清不复位我也不会有好处。而如果我 拒绝签名被他们杀了,我就会得到两个招牌:忠臣、硬汉!这样,日后大清皇帝复 位了,会把我作为忠臣立碑旌表;即使皇帝复不了位,百姓们也会把我当硬汉看待 永远传诵我的事迹!记得文天祥吧?他忠于南宋朝廷,被元军杀死后,其忠贞事迹 一直被后世传诵。我权衡了一下,一头是三个耻辱称呼,一头是两块金字招牌,我 只有要后者不要前者了!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云纬的身子微微一动,她虽仍低首默默抚弄着儿子的头发,可她已分明感到有 一块沉重的东西从后背上滚下去了。 “承银,如果你日后活不下去,那就罢了;倘使你能长大成人,你要记住你父 亲是谁杀的,要替我报仇!来,拿住,这是一个金戒指,是爹过去手上戴的,留给 你!没钱时可以换点钱用。好了,现在你先出去,我和你妈说几句话。” 云纬闻言抬头望了一眼晋金存,她觉出自己的心里有一种奇怪的舒畅感。她替 儿子接过戒指塞到儿子手里,又无言地把儿子朝门口推去。她虽然不知道晋金存要 对自己说什么,但对一个将死的人的要求,她不能不满足。 “对我的死,你心底里是怎么个想法?”晋金存这时望定云纬问,嘴角上依稀 闪过一丝讪笑。 云纬仍是无言,只淡然望着墙角。 “你不说其实我也明白,你心里感到高兴,你认为到底把我这个老东西甩掉了, 从此可以过自己的舒心日子了。这我理解,我这么大年纪,让你这个如花似玉的人 儿跟着是有些委屈你。不过,一想到我死之后你成了别人的妻子,睡到别的男人怀 里快活,我总有些难受。也罢,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来,请最后帮我一次,把我的 那件官服给我穿上。”晋金存指了指放在一旁的他那件官袍,阴鸷的目光像蛇吐信 子一样向外一伸,眨眼间又缩了回去。 云纬走上前,拿过那件衣服,轻轻抖开,弯腰帮他穿。他因为四肢活动不便, 穿衣异常艰难,云纬累出了一身汗,总算帮他穿好了,正当云纬低头为他系腰间的 带子时,他悄悄伸出一只手去屁股下的草垫里抽出了那把短刀,待云纬系好带子刚 要直身时,猛地抬手向云纬的胸口刺去。 “呀——”云纬惨厉地叫了一声向后倒去。 “我总得从这阳世带点东西走,我想来想去,还是把你带走好,我不能把你留 给别的男人,留给尚达志!你甭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姓尚的约会的事,我只是见你没 有和他真睡我才饶了你们,你们当初只要睡上一次,你的死期就不会拖到今天,他 也早不会再织绸缎!还有,你以为我是傻瓜,以为我就不明白我是怎样被抓住的? 以为我不明白小承银在地洞里为何叫的?再说,到了阴间,我也得有人服侍!”晋 金存那干瘦的爪子握了带血的短刀,一边咬了牙冷酷地飞快说着,一边在地上移蹭 着身子向云纬接近企图再刺。这时节,站立院中的栗温保和他的随从闻声已推门冲 了进来,就在晋金存又扬起短刀时,枪声响了,晋金存扑倒在地,手中的短刀跌落 到正在地上翻滚的云纬身旁。 “狗日的,心好狠!”栗温保把趴在地上的晋金存踢翻过身,“临死你还要拉 一个垫背的!” “反……贼!大……清……皇……帝……早……晚……会……惩……治……你…… 会……替……我……报……仇……”晋金存捂着汩汩涌血的胸口咬了牙断续说道。 “那你就等着吧!”栗温保“乒”的一声,又朝晋金存胸口开了一枪,尔后指 着还在地上翻滚的云纬对随从命令:“快把她抬到安泰堂药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