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幕                   第九部


                                   4
  卓月给学生讲完第二节课赶到外爷尚达志的坟上时,田野里其他清明节上坟的
人都已经开始往家返了。她匆匆点上火纸摆好祭品后,用随身带来的铁锨给外爷的
坟上培了几锨土。她知道自己的行动若让学生们看见,会令他们目瞪口呆,她这个
综合大学的校长在课堂上讲的可是不信人死后会有一个阴界的。不过讲是一回事。
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这是外爷去世后的第一个清明节,我怎能不来?我是真愿人
死后魂灵还在,还能感受到人间的一切,还知道子孙们对他们的思念与挚爱的。
  尚达志的去世,使卓月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可诉说心里话的亲人了。卓月有时想
想,自己这大半生真正可以倾心交谈真诚挚爱过的人也就五个:妈妈、卓远外爷、
雅娴外婆、达志外爷,再就是彼此伤害过的那个左涛了。前四个人都已去世,最后
一个也不知到了哪里,人世上的来来去去真是快呀。
  她拎起竹篮,拿了铁锨,又向不远处的卓远外爷、雅娴外婆和妈妈的坟上走。
但愿真有一个阴间而且那里允许彼此接触,那样,达志外爷就可以再见到我的妈妈,
也可以和卓远外爷再次成为朋友……
  她那天上完坟回到家时,见穿戴一新的宁贞站在门口等她,很有些诧异,一边
让着进屋一边就笑着问:“你这年轻的大厂长怎么有空闲到我这儿?”宁贞羞羞地
一笑说:“尚总经理要我和另外几个人明天启程去北京筹备展销会,我来问问你在
北京有没有要买的东西要办的事情。”卓月一听这个急忙摆手:“谢谢,谢谢,我
在北京没有啥事要办,我听昌盛表哥说过你们要在京办展销的事,祝愿你们一切顺
利。”“还有一件事,左居士想让我问问,你是不是还在研究安留岗上那个出土文
物现场的事情?”“当然,”卓月一听这话来了兴趣,“我的研究文章在《考古新
发现》杂志发表后,引来了一批读者来信,有人同意我的看法,也有人反对我的结
论,我眼下很想再就一些问题写篇文章,同一些读者商榷,只是这段时间里学校里
事情太多,没有得空去做。那个左居士问这事是什么意思?”
  “左居士最近在蚕茧基地给树苗浇水时,发现了一个石片。”
  “石片?”卓月的眼睛里涌满了急迫,“啥样的石片?”
  宁贞把手上一个报纸包着的东西递给了卓月,卓月急急地打开,见是一块近乎
三棱形的石片,石片上有阴刻的三个隶书汉字:“此岗乃。”
  卓月直直地盯着这三个字。
  “左居士说,从这石片的质地和上边的字以及它不规则的两个斜面上判断,它
是从一座石碑上碎裂下来的,曾经是一座石碑的组成部分。从字的刻法和写法上看,
它出现的年代是在东汉。从发现它的位置上看,石片上边残留的三个字中的‘此岗’
两字,指的应该是安留岗。因此,左居士认为这石片可能与岗上的方形土坛有些联
系,所以特让我捎来给你看看。”
  “有道理,”卓月一边翻转着那块石片审视一边说道,“看来那位左居士还真
有头脑,而且对汉字和篆刻有些研究,请代我向他转达谢意……”
  送走宁贞后卓月仍长久地盯着那块石片出神,但愿那个左居士的分析与历史事
实有些接近,倘若这石片真是一座石碑的残片,而这座石碑又和那个出土的方形土
坛有联系,则碑上就应该记载了那个方形土坛上当年发生的事情。这样一来,只要
找到了那通石碑,安留岗上留下的历史之谜就可以解开了。
  应该去看看那个不愿见人的左居士?说不定他能给你更多的帮助!……
  卓月再次登上安留岗是在一个春风暖人的上午,满岗的桑树、柞树刚刚绽出新
芽,让人心神为之一振的勃勃生机充满着这个十分年轻的树林。卓月在树林里穿行
时脚步轻快,她今天是特意来见那个叫左居士的工人的,他对那个石片的分析更令
她觉得他肚里很有点东西。
  她在林中的蚕房门口被一个工人告知:左居士正在岗的东南坡上给小树浇水。
她于是向东南坡走去,透过林隙,她看见有一个白发满头的老头正在一片刚栽下的
小树中扯着黑色的胶皮水管忙碌,根据他的背影她猜着他的年龄:也就六十多岁。

  离他十来步时她喊了一句:“左大叔。”那老头慢腾腾地转过身子,那是一张
皱纹满布的面孔,她的双唇在她目光审视那张面容的同时已经张开:“左大叔,你
好,谢谢你让宁贞——”话到这儿她突然噤声,一个寒颤猛然摇撼了一下她的身子,
使得她急忙扶住了近处的一根小树。天爷呵,这不是左涛?左涛!是他!尽管他的
头发已经全白,面容老相得厉害,腰也显出了伛偻,但他面孔的轮廓还在,还有那
双眼睛,那双眼睛虽有些混浊,可看人的样子一如当年。哦,原来你在这儿?!在
这儿!
  “我只让宁贞把石头交给你,没有让她告诉谁拣到的石头。”左涛极慢极慢地
开口。
  “她没有说你是谁,她也不知道你是谁,我是自己找来的。”她望定他喃喃说,
他的外貌变化之大让她惊惧:他这样的年纪怎会变成了这个样子?她感觉到了一直
压在她心底的那股愧疚像一个冬眠初醒的虫儿一样向上拱动。许多年前她用锥子向
他下体刺去的那个场景也倏然回到了她的眼前。
  “走吧,你!我只是干活时拣到了一块石头,又从报纸上看到了你在研究这个,
就托宁贞捎去了,我没有别的事,快忙去吧。”左涛挥了挥手,弯腰重又抓起了浇
树的黑色水管。
  “你这些年都在哪里?我一直在打听你。”卓月没动,哑了声问。
  “走吧,我得干活了。我今儿个得把这二百多棵树都浇一遍,你看这些小树长
得多精神,要不了二年,就都可以养蚕了。”
  “告诉我,”卓月向前跨了一步,声音颤抖而饱含委屈,“我一直在找你,我
当初——”
  “眼下正是给树浇水的时候,”左涛打断了她的话,“它们只要喝饱了,一天
都能长高一寸。”
  卓月没有再说话,只是定定地站在原地,直直地盯住他。
  左涛也不再言语,只是低了头,不时拉动黑色橡皮水管,把水注入一棵又一棵
小树的根部。四周很静,只有水流注树坑发出的响动。一只黑色的长尾乌在空中盘
旋一圈,似乎怕惊动这幼林中的两个人,又不动声色地向远处飞走。
  两个人的沉默在继续,这种沉默因为卓月目光的搅动而带有了一种挤压人的力,
左涛最终没能忍受住这种挤压,扔下水管叹口气说:“你都想知道些啥?”
  卓月依旧没吭也没动,只是盯着他。
  “文革一结束我就因为文革中的焚书行为被开除了公职,我无脸回老家,跑到
桐柏山里一家大理石厂给人家采打石头,我在那里结了一次婚,是上门女婿,可后
来因为我那方面……女的提出离婚了……我被赶出女方家门后,去了水濂寺……我
想就在寺里剃度了……可主持听说我家里还有老母要养活,就劝我当居士。后来,
为了挣钱养老母,我来到了尚家办的这个蚕茧基地,我已是信佛的人了……你还想
知道什么?”他的目光忽然冷冷地放了过来。
  卓月仍然什么也没说,只是让两行泪水,顺着双颊滚了下来,那些泪水经由她
的下巴落向地面时,被灿烂的春阳耀成了五彩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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