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饰 周大新著

子(2)


    11月的阳光还带着暖意,把几颗晶亮的汗粒缀上了碧兰那嫩白的两鬓。她顺着街道向富恒银饰铺走,走得安闲、自在和镇静。自从她下定决心不顾一切和少恒恢复往来之后,她发现事情反而变得很轻松。她只要什么时候想见少恒,干脆直白坦率地对吕道景说:我去让他给你打件银饰。随之便包上银子,问清他打什么样的,便堂而皇之地走进富恒银饰铺,把写有约会时间、地点的纸条和银子一块递到少恒手中。
    活活守寡的苦日子总算又一次结束。
    富恒银饰铺里照样响着乒乓的铁锤声,等待做饰物的人们在店内的长木凳上坐成一排,碧兰不声不响地走进去,挨在排尾的一个姑娘身边坐下,默默地看着少恒忙活。
    她双眼直直地盯着他,看他吹气化银,看他扬锤敲砸,看他给戒指镶嵌宝石。她喜欢这样静静地看他。他们的相会通常都是在晚上,她可以摸他身上的每一个部位,看却没有机会。瞧他那结实的粗粗壮壮凸着筋肉的胳膊,握锤下砸时是那样有劲;瞧他胡茬粗短的嘴唇,随着手的动作绷得一松一紧;瞧他那两条垫了衬布的腿,承受着上半身的劳作显得那样有力……
    她那专注的目光里又渐渐加上了热度和爱意。
    我有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我也成了一个真正的妻子!
    少恒,我的亲亲。
    是你,让我知道了做女人其实是多么美好;是你,给了我从未体验过的快乐。我该怎么报答你?我只有一个法子,就是给你生个娃娃。你不是想要个儿子来承继银饰铺吗?我给你生,要是第一胎生个女娃娃,我就再生一胎,一定给你生个儿子,要让你们郑家后继有人,让你老了做银活时有个帮手!我曾听见你爹叹气说没有给你娶个媳妇,难道我不是吗?我名义上不是,可我实际上是呀!如果吕敬仁有朝一日不再做官,如果我又死在吕道景的后头,那时候不管多大年纪,我也要再嫁到你们郑家来,堂堂正正做你的媳妇……
    夫人,你要做点啥子饰物?少恒这时朝她扭过眼来,
    问得一本正经。一丝讪笑在碧兰眼里如鱼鹰在水面叼鱼一样一掠而过:你装得不错!
    我要做一对银手镯。她把包在纸里的银子朝他递去。
    啥子花样?二龙相缠。要多重?一个一两。
    那样重?人戴上受得了?少恒瞪大了眼睛。
    我喜欢这样沉的。她无可奈何地答。这式样和重量都是吕道景定的,她不敢改变,万一惹恼了他岂不糟糕?把整整二两银子花在一对手镯上,确实让人心疼,可又有什么办法?她最初以为吕道景把1 O天20天送他一件银饰作为允许她和少恒来往的条件,并没有什么,凭着少恒的银活手艺,做件银饰有啥大不了的?可随着时间的累积增多,她慢慢感到了这条件的沉重:工费银少恒是不会要的,可打制银饰的银子呢?吕道景有时指名要打的银饰,在重量上都是最大号的,凭婆婆每月给自己的那点零花银子,怎能够?去娘家要?娘家哪有?!给少恒说明白——她至今还没让少恒知道吕道景已发现他俩私通的事,她害怕这会吓住少恒。再说,她也不忍心给他说明白,她知道他和他爹挣点工费银是多么不易,她亲眼看见他们父子俩为积钱扩建铺子而节衣缩食的苦样子,她不能让少恒把用血汗挣来的钱花到这上边。我自己来想办法吧……
    来,量量手腕的粗细。少恒拿出了一截线绳。为了保证手镯做出来合适,他通常要客户们留下个尺寸。记住把手镯子做得再松大一些。量完了尺寸碧兰又说。
    松大了戴上会不爽气。
    按我说的做!她用了大户太太的口气。
    少恒点了点头,心里有些疑惑:干吗要做这么重这么大的手镯?我当初不是已送过她一对小巧精致的银手镯么?那是我用心川意做的,戴上一会很好看的呀?!
    记住把我的银子收好!碧兰瞥一眼身后又来的两个客户,用目光捏了一下少恒的脸颊,提醒他记住看清包银纸上写的约会时问,尔后扭身出门。她返回时的脚步迈得有些缓慢,她开始去想究竟到哪里弄银子以满足吕道景对银饰的不尽需求,吕道景,你这个披了男人皮的东西,你咋着会偏偏有这个怪癖?
   
   
    冬季的第一场大风把明德府的后花园变成了一个喧闹的世界:树枝在风中摇摆的呼呼声,藤条在风中扑地的噼啪声,干枯的花茎在风中断折的咔嚓声,间或搀和着一两声花盆被风摔到地上的乒乓响,使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竟有些热闹非常。
    夜,在这喧闹中正一步一步地向深处沉。
    正是这些热闹的声音,把来自花园一角花工们堆放杂物的小屋里的快乐呻吟和粗重喘息遮盖住了。
    碧兰舒畅地偎在少恒的怀里。
    冷风开始从门缝窗隙里伸出爪子,小心地触摸着他们刚刚平静下来的滚烫的身子。
    碧兰打了个寒战。
    冷?少恒把搂她的双臂紧了紧。
    没。碧兰把脸更紧地贴在他的胸脯上。
    穿吧,小心冻病。他开始给她穿衣。
    这是你让打的那两个耳坠。他在黑暗中从口袋里掏出两个耳坠放到她的手心上。你能摸出它是什么形状吗?是葡萄,每边是三粒小巧的葡萄,你戴上准定漂亮!
    他期望听到她一声快活的夸赞,可是没有,他听到的只是一声轻轻的叹息。
    咋,不好?他有些不安。
    好,真好!我摸着就觉得好!她夸道,但他却能听出
    她的夸奖里少了快乐。
    你要不喜欢我把它毁了重打!
    我真的喜欢!
    那我走了?
    把衣扣扣好!好了。
    我看看!好了。
    走吧,翻墙时小心。
    她看着他轻拉开门闪出去,看着他消失在风声呼啸的黑暗里。
    她又叹了口气。打这两个耳坠的用银,是碧兰所能拿出的最后一点银子了。
    如果没有银饰交给吕道景,他会不会把这事说出去?
    她感到有一股寒气向胸口扑来。又打了个寒战。
    这次真得快想办法了!
    可是老天爷,究竟去哪里能弄来银子?
    她边想边站起身向门外走,由于没有留意地面,她的脚绊住了门槛,她扑通一声摔趴在了门外。呼啸着的夜风看见她倒在了地上;趁机跑过来,把一大股沙土扔到了她的身上。
    她身子猛一哆嗦……
   
   
   
    吕府里的一切都有规矩,吃饭也是这样,吃饭的规矩有三:一是应时而开,到了吃饭时间,厨子站在当院喊:饭好了!全家人就都得立时出来坐到饭桌前,谁要晚到,便要挨吕敬仁那凛凛一瞪,这一瞪足叫你减一半饭量。二是座位有定,全家人在饭桌前都有固定位置,谁也不能乱坐,吕敬仁坐上位,夫人坐右侧,长子吕道景和长
    媳碧兰坐左侧,下位坐小儿子和小儿媳。三是吃饭时除了吕敬仁询问什么之外,其余人一律不准说话。碧兰刚
    进吕府时,对这种吃饭规矩很不适应,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在头上,差不多每顿都吃不饱,几年之后才算
    习惯。
    今晚的饭是麦仁汤,馍和菜摆好全家人动筷时,婆婆不小心碰翻了碗,麦仁汤顺桌而淌,滴到了老人腿上,婆婆受了点烫伤,于是全家人停了吃饭,由碧兰和新娶的弟媳把老人搀回了她的房间,在服侍婆婆往床上躺时,碧兰眼睛突然一亮:婆婆床头的柜门半开半关,里边散乱地摆了许多银块。啊,天,从里边拿一块不就解了我
    的急了?而且这散放的样子,她也不会察觉!她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这不是偷吗?可不偷怎么办?要是没
    有银饰给吕道景,万一他恼了把自己同少恒的事说给他父母不就完了?再说,吕府家大业大,几块银子对他们算
    得了什么?从用途上说,我偷银子还是为了他们的儿子,这叫羊毛出在羊身上,儿子向我要银饰,我自然该从他
    老子处拿银子……
    碧兰在那一刻下定了决心之后,就在饭后去照料婆婆的当儿选择着动手的时机。她预先准备了一张包银子的纸——她过去听人说偷东西最忌留下印迹。不大时辰,机会竟来了,她搀婆婆进了茅厕后方记起忘了带手纸,于是碧兰说我去拿就又返回到婆婆房中,她拿好手纸之后,把预先准备好的那张包银的纸摊到于上,让手指隔着纸去柜中捏了一块银子,尔后就势一包塞进了衣兜。她心如鹿撞一样重又回到茅厕递上手纸,谢天谢地,婆婆包括那些仆人们,谁也没发现她的神态有变。第二天她去看望婆婆时,婆婆待她一如往常,显然压根就没发现那银块丢失,她嘘了一口气。
    这一块银子救了她一段日子的急,但一块银子不可能做出许多银饰,她必须继续弄到银子。
    不过有了第一次成功,碧兰心里也有了底,她不慌不忙地寻找时机。俗话说家贼难防,碧兰作为一个长媳,进入婆婆房中的机会总是有的,在婆婆去玄妙观朝拜那天,她又从婆婆床头的柜子里拿出了一块银子。
    她做这事时心里当然充满恐惧,不过一当她朝富恒银饰铺走时,那恐惧就会被忘得干干净净,充满她心中的,就全是欢喜。
    这日子真好,老天爷,就让俺这样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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