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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你应该是一个大自然的歌者。它孕育了你,使你会歌唱会描叙, 你等于是它的一个器官,是感受到大自然的无穷魅力和神秘的一支竹笛、一把有生 命的琴。我想,作为一个热爱艺术的人,无论具有怎样的倾向和色彩,他的趣味又 如何,都应该深深地热爱自然,感受自然,敏悟而多情——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才 可能是一个为艺术而献身的人。事实上我们看到的很多从事艺术工作的人,并不具 有这样的素质。他们对于世俗的得失出奇地敏锐,而对于自然、对于土地的变化却 十分麻木。这就是我们的艺术衰落、让人失望的一个原因。当我如此审视的时候, 常常觉得自己身上多了一点什么,又少了一点什么。如若不然,那就是另一些人太 不合时宜、太脆弱和太牵挂了,对生活反而理解得太少——这种疑惑和矛盾促使我 更深地孤单和寂寞,使我不愿意思考远离我的性情的事情,也不去琢磨其中的道理。 我只是认为,一个伤感的诗人不好,但我们尚可以取他的敏感。他的温和的关怀的 意思,是不会错的。只可惜我们太生硬地拒绝关于诗的那一切了。这种拒绝使我们 变得越来越麻木。 一个真正热爱艺术的人才会勤劳。他是一个劳动者,让他干什么,他都可以凭 力气、凭汗水吃饭。反过来,如果是一个虚假的诗人,那么他就真的离不开他的 “诗”了,离开这个,他就要贫困潦倒。原来他只是寄生在“艺术”这棵树上的人。 他拥有自己的树,但那是用以寄生的。 而真正的艺术家本身就是那样的一棵树。他的生命就是那样的一棵树。他拥有 自己的树,他与树早已把命脉系在了一起。 不论一个作家的笔在外部形态上怎样脱离了大自然,不论他怎样热衷于写闹市 写拥挤的街巷和刻板的机关,我们也还是能感到他对田野上那一排高大的杨树、对 渠畔上那一溜整齐的灌木的眷恋。他的这种情感无法掩藏,也无法替代。他的文笔 处处透着那样的气味和色泽,大自然的荫绿遮住了他的稿纸。他总是陷入了这样的 一种情绪里,而且不能自拔。我们敢肯定他是一个描绘大自然的能手,他可以有漂 亮的景物描写——他现在没有写,那是因为暂时还没有机会。他一旦获得了这种机 会,就会使我们大开眼界,并且跟上他一块儿陶醉。他的无微不至的关怀,他的特 殊的周到,差不多接近于一种女性的纤细和体贴。不错,艺术家有时对这个世界表 现出的那股温存和留恋,的确也像女性。比如他们一旦用笔去描绘绿色的原野,那 支笔就像刺绣的针,而写出来的文字也真的像刺绣了。 翻一翻同一位艺术家的其他作品,我们或许会发现,当他的笔真的以大自然为 直接描写对象的时候,作者也就融化在其中、沉浸在其中了。他与大地一起呼吸, 脉搏一起跳动。 他笔下的一棵树、一株草,甚至是一粒沙子,都有了滚烫的生命。他满怀深情 同时又是小心翼翼地对待它们,与之平等对话。绿色,生命的颜色,这时总是涂满 了纸页。生机盎然的原野,奔腾跳跃的河流,一切都带着他的笑容和体温。这一切 是那么熟悉,它引起我们无数的关于大自然的畅想,令我们回忆生活,回忆自己的 童年。那时候我们与大自然的关系密切多了,那时的沙地、草木,总是我们紧密相 依的朋友。 我们与它们朝夕相处。后来,我们长大了,投入了成年人的生活,于是那个童 年的共同伙伴也就被渐渐地遗忘了。 那为什么一个艺术家就能够一直与他的自然伙伴结伴而行呢?为什么对大自然 那么忠贞不渝?他没有匆忙的步履,没有恼人的琐事缠身吗?他为什么忘不掉那一 份稚嫩一份单纯、忘不掉透着晶莹的友谊和那份独特的情感?他大概具有一颗特别 的心灵。 所以,他是艺术家。 他懂得钟情和怀念——那么生活中的人谁又不懂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友谊和 情感世界,但艺术家的那一份却极为深重,远非常人所及。一个人降生下来之后, 他首先认识的是自然社会和人类社会中各种各样的生命。他差不多认为这一切生命 都是平等的。这是他的最初印象。后来,只有一小部分人在无形中一直被这个印象 左右,并且不能解脱。一种特别温柔的东西浸染了他,使他永远留恋着什么。他记 住了赤脚奔跑在原野上的感受,差不多等于记住了在母亲怀抱中的感受。那时他认 为是极度安全的、自由自在的。 这就决定了他的温和与明了事理。他在生活中不会那么生硬和冰冷。在理解事 物方面,由于他更多地从被理解的对象身上出发去考虑问题,所以就能够寻觅和洞 彻更曲折的道理,能够进一步地体贴和安慰外物。这样,他首先是把握事物,其次 才是描叙事物。他比任何人都更能消化和感悟,容易抓住客观世界的律动和品性, 所以他往往能从别人意想不到的角度和方面去做出阐释。这样,也就有了思想和境 界,有了情趣也有了诗。 我们发现作家大致有两种:一种是柔和宽厚的,对大自然满怀深情;而另一种 正好是冷漠的,对大自然无动于衷。前一种才是我们要讨论的人。他们是理想的人。 而后一种,文学和艺术对于他们只有职业上的意义。他们不会把灵魂注入纸页和文 章。你看不到他的令人激动的关于大自然的描叙——因为他就从来没有关心过它。 他注目的只是眼前的世俗利益,或者一直被这些利益所牵动。他心中没有与切近的 利益相去较远的那些情愫。他为什么要牵挂田野上、河边上的那一棵树呢?它长得 浓绿又挺拔,它是一棵不错的树,可是它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而我们说,它应该是你的树。它生长在你的身旁,你的心中,与你血脉相连, 根须相接。它是一棵向上的生命,是你的投影或者你的另一种表现形式,总之它与 你不可分离。不是吗?它就该是这样的一棵树。风来了,它在风中抖动,愉快还是 不安?雨来了,这雨水只是使它洁净还是有些冷,让它频频颤抖?它的脉管里流动 着的,是另一种颜色的血液吗? 它的兄弟和母亲在哪里,它有自己的家族吗?它长得多么旺盛,真像一个好的 男孩或小伙子,或者是一个明丽照人的姑娘。对了,它也可以比做一匹浑身闪亮的 骏马。 它就是这样的一棵树。可惜这不是所有人都能感受到的。 它不能在一个人的心中溶解,那么这个人绝对不会占有这棵树。你为了辨别自 己吗?那你完全可以去寻找那样的一棵树——当你把它溶进自己心灵的那天,你也 就明白了自己。你真的在为它而激动,你甚至听到了它在微笑或者哭泣,那么你也 就明白了自己。你真的深深地爱着那棵树,那么你也就算明白了你自己。 我认识一个人。他那时候三十多岁了,可是他回忆起一棵树,差不多要哭出来。 那棵树就长在离他家一里多远的地方,正好在一条小路的拐弯处。他们家的人都喜 欢这棵树,它是棵柳树。它长得并不好,不够高大也不够直。可是它长在离水渠不 远处,水分充足,极其茂盛。他从小就看见它,就是说他出生时,这棵树早就长在 那儿了。父亲领他出去时,有时就说:“我们走走,到柳树那儿”;后来他长大了, 家里人与他抬东西,就说:“我们抬到柳树底下歇一歇”……柳树成了一个特别的 标记。有人打听他家的住处,他就介绍那条小路、然后是一棵什么样子的柳树、然 后是他的家。那棵树与他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都密不可分,他曾经无数次地爬到 柳树上玩耍,眺望原野。就是这样的一棵树。有一年上,附近的一个村子要盖猪圈, 响应“大养其猪”的号召,没有木材,就来伐这棵柳树——那天全家人都立在门口 看着,他们当中有人哭了。他哭得最厉害。因为这是他自己的树——他不知从什么 时候起这样认定了,而且一辈子再没变过。 那棵树长在集体的土地上,他和他一家人都不能从法律的意义上拥有那棵树。 当然了,他去阻拦、劝解人家别动那棵树,结果只能让人费解和嘲笑。不过他的确 拥有了一棵永恒的树。 我想这就是类似艺术家的那种情感,可也是作为一个人最正常的情感。本来嘛, 那样的一棵树被粗暴地砍掉,一个人的心中如果留不下一丝疤痕,难道不是很不正 常吗?一个人在他幼小的时候倒往往是十分正常,只是到了后来要为生活疲于奔命, 慢慢也就走向了畸形。 一直维护人身上最正常的东西,原来就是艺术家的使命。 他唯恐丢掉的,就是这一切。那些一般人认为所有的不可理解的、不得当的种 种现象,在有些人看来倒是自然而然的。他们富于想象,容易冲动,直率而又恳切, 反对或拥护一种事物往往都不加掩饰,有时也难免偏激。这正是较少受到扭曲的一 个生命的真实特征。他们愿意与周围的一切达成谅解,善于理解也善于同情。作为 一个人来说,你不觉得这样才更真实吗? 有人从来就没有关心过大自然。那棵树与他没有任何联系。但他的冷漠不仅仅 是对于原野、对于土地,而是对于一切的事物。可怕的是这样从事了艺术。所以有 些文章让我们感受不到温情和色泽,感受不到一丝安慰。我们阅读这样的文章,只 会增添不必要的疑虑和猜测,兴味索然。我们体会不到一个人对于母亲——土地— —的那种特殊的情感。这种情感真的存在,那么即使他写域外、写星空和海洋,甚 至写战争,字里行间都会有那份沉甸甸的东西在,它的神秘的力量会使我们的心灵 一次次颤抖。 只有土地才从根本上决定了我们的性质,并且会一直左右我们。我们应该懂得 从土地上寻找安慰、寻找智慧和灵感。 我这不是一种虚指,而是说要到真实的泥土上去,到大自然中去。当你烦躁不 宁的时候,你会想起田野和丛林。无数的草和花、树木,不知名的小生物,都会与 你无言地交流,给你宽慰。你极目远眺,看到地平线,看到星空,都有一种说不出 的感觉滋生出来。这种感动和悟想是有意义的。它让你从惯常的生活经验中挣脱出 来,得以喘息和休憩。你是否有过这样的经历——躺在丛林草地上,或者绿树掩映 下的一片洁白的沙子上,静静地倾听着什么?身边好像什么异样的东西也没有出现, 又好像一切都经历了,通晓了。原野的声音正以奇怪的方式渗透到我们心灵深处, 细碎而又柔和,又无比悠长,漫漫的,徐徐的,笼罩了包容了一切……这个时刻你 才觉得自己不是多余的,你与周围的世界连成了一体、一块,是渺小的一部分,是 一棵大树上的小小枝杈,是一条大河上的一涓细流。你与大自然的深长呼吸在慢慢 接通,你觉得母亲在微笑,无数的兄弟姊妹都在身旁。连小鸟的啼叫、小草的细语, 也都变得这么可亲可爱。你这时候才是真正无私无畏,才是真正宽容的一个人! 每人都或多或少、或明或暗地感受过那样的境界。但对于大多数人,它都只是 一瞬间,是一个小小的阶段。它不可以长长地挽留,它很容易就退到了遥远的地方。 而有一种人的不同之处,就是能够把自己经常地置于那种环境之下,唤回那样的感 觉。这对他来说是完全自觉的。他们不顾一切地到原野上去,寻找他们自己的树。 这种精神也不断地渗透到日常的生活中,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情同手足。 从艺术的角度讲,我们就可以寄期望于他了。他会写出另一种文字。他的善良 会沟通其他的心灵,他不会伤害无辜的人,包括他们的自尊。要知道一个人伤害另 一个人那是太容易了,往往是在不经意间就损坏了一种至为宝贵的东西。理解这些, 一个人才会善解人意,通情达理,才会懂得处事的艰难与快乐。柔细的心肠不仅仅 属于女性,它还应该包括那些正常的人,那些善于自省的人,那些热恋大自然的人, 那些真正具有艺术气质的人,那些富于创造力的人。你会从这样的人身上,轻而易 举地发现他究竟在关怀什么,他的忧虑和不安。他愿意为保护一种原则而付出一切, 决不吝惜。他对于大自然的情感,真正像对待母亲一样。 无论是多么狂妄的人,大自然都可以让他变得驯服——如果想这样做的话。无 知的狂暴的人怎样欺凌大自然,我们都有目共睹。一棵挺好的树,他不知出于什么 目的,偏偏要折磨它,在它的身上折去枝条、划上深痕,使它一滴滴流下血来。最 后,他还要把这棵无辜的树杀掉。那棵树默默无声,忍受了牺牲。可是树木真的没 有力量吗?我们知道,一棵树木好像如此,但也不完全是如此。我听说,有一个倔 强一生的壮汉,走遍了天下,创下了无数业绩,征服了无数异性,最后却死得奇特。 他有一天躺在一棵大树下面休憩,睡着了,大树冠折下了一根碗口粗的大枝桠,一 下子把他砸死了。还有,像一片无边的丛林,可以把最精锐的一队骑兵困住,让他 们左冲右突,直到筋疲力尽倒地死亡。丛林是树木手扯手形成的,是从一棵树开始 的。它们在风中呼鸣嚎叫,威势比得上千军万马——如果在这样的夜晚,你到了丛 林里,不感到恐惧吗?在大雨之夜,雷电闪闪的时候,你可以借着电光看见树木怎 样通身锃亮,枝条怎样舞动,那你又有什么感觉?而在无风无雨的晴朗夜晚,你如 果来到了丛林里,又会觉得四处黑森森,树林变得浑然苍茫,很神秘很幽静,很让 人遐想。 如果是一排树呢?它们像什么?一队士兵?一溜英俊的男子或洒脱的少女?它 们生在荒野上、庄稼地里、渠畔上,我相信给人的感觉都会不同。树木,它们就是 这样平常又是这样奇异。它给人无数的灵感,无数的想象,它既是我们描叙的对象, 又是我们汲取力量的源头,它有生命,它与人类永远在一起相伴。 很多刚刚开始文学创作的人不知道怎样才能有好的景物描写,但他们很注意训 练。渐渐他们发现这十分容易,十分顺手。他们写写云彩,写写太阳,再写写树木 和鸟。好像这就可以了。有时看上去,这些描写都是很正规、很像那么回事似的。 可是谁也不会被它击中,不会有其他的什么感觉。因为这是机械的、没有活力的, 是一种习惯性的组合——这种组合方式已经沿用了几十年。我看到不少的书就是这 样组合的。它们又是行之有效的,那就是使一部书不至于变得太干瘪和枯燥,也可 以让人舒一口气——可是人们读到这样的地方,都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都要飞快 地掠过去,以免浪费时间。 原因是什么?原因就是他还没有沉浸到其中。还没有那样的敏感和柔和,没有 成为自然的一个歌者。因而他就不会歌唱自然,他的眼睛一旦转到大自然身上,也 变得茫然无定。 那种关怀的、贴近的、柔柔的东西,还没有驻在他的心间。 有人也可能说,艺术是多方面的,具有不同的品位和风格。但我认为,任何风 格的艺术,首先还要是艺术。就是说,所有品格的艺术品,都是从一颗艺术家的心 灵上滋生长大的,而不是从其他的心灵成长的。我们也可以来剖析另一种意味的作 品。这一类作品写得特别刚烈,充满了义愤,那是战斗气息很浓的东西。它的作者 就一定是粗犷勇武、对生活的细微部分缺少敏悟的人吗?如果具体考查起来,你会 发现事实上恰恰相反。一部真正的艺术品,无论具有怎样的外部色彩,它在本质上 都有共通的东西,那就是一种挚爱和真诚。试想他的愤怒和战斗离开了爱的精神, 有可能打动读者吗?有可能成功吗?真正的勇敢总是来自一腔挚爱,来自保护一种 美好和善良的纯洁心地。 也有一些作品是离开了这一切的。那么它就没有体温,冰冷得让人难以接近。 那样的文章无论具有怎样完美的外部形态,也还是没有生命。因为它没有灵魂。它 没有在泥土上扎下根脉,大地没有教给它呼吸。它是出自人手的伪制,等于一棵假 的花树,没有芬芳也没有汁水。 我每一次走进原野都觉得自己接近了艺术。相反,有时动手写作和阅读的时候, 反而觉得离开了艺术。这个精灵到底在哪里?它让我们到哪里去寻踪、去追逐?我 的这个感觉有时十分强烈。常常是满怀失望地从案头上抬起身子,然后苦闷地走出 ——原野上活生生的一切在向我招手,我走进它们中间。在一望无际的海滩平原上, 在一片片的稼禾和丛林中间,我总是感到了令人至为激动的东西。它温厚无私、博 爱,它宽宥了人们的所有行为。在这里,我常常呆上很久。我可以在这个时刻里回 忆很多往事,总结我的生活。这时我开始变得宁静,很清澈,也很能容忍。我对以 往的不成熟的一切感到惭愧,我唯一欣慰的是我在勤奋地、诚实地劳动,我在不知 疲倦地寻找。满地的花和草都欣欣向荣、小动物不停地奔跑,原野上不知有多少生 灵在活跃着,劳碌着,它们有自己的美丽游戏。我觉得我在这一刻里离艺术的精灵 这么贴近,它似乎近在一步之遥。 一棵棵茂长的夜合欢树开满了深红色的小花,在蓝天碧海的衬托下,像点亮了 一盏盏小红蜡烛。我躺在大树下,闻着浓烈的香味儿,从未有过地激动。它们在与 我无声地交谈,深情地交流。那一段逝去的岁月里,它们一直伫立在这个平原上, 目睹了阴暗云晦,在雷雨里洗涤,在烈日下沐浴,在闪电里摇动和振作。而我们这 些在树底记下了童年的人,却因为生活的变迁远去他乡,在人生之路上匆匆奔波, 双脚已经裂口,胡须已经变硬,而且已经不能像当年那样,在它的身上攀上攀下了。 我在回忆我的童年和少年,回忆怎样渐渐地热爱了艺术? 我发现我首先学着描摹大自然。我描叙了大海和平原,以及平原上的一切植物。 色彩斑斓的花让我不知怎样动笔,各种各样的大树也使我用尽了词汇。我深深地迷 恋着这片原野,迷恋着原野上的一切。我觉得自己真的离不开它,即使偶有脱离, 也是深深的思念和盼望。我发现大自然教导了我热爱艺术,而艺术与大自然又如此 密不可分。这就是我的总结,这就是我不可改变的思路。 我羡慕那样描写自然景色:半点也没有让人感到游离和偏移,没有作为一种点 缀。它与写到的人物一样,都有活脱脱的生命。作者在用笔与它们交谈,向它们发 出心底的问候。 他那时觉得笔下的人物与之紧密地交织在一起,连成了一体,永不分离。 我那么喜欢那些自然的歌者。我也希望别人像我一样喜爱他们。他们是我推崇 的艺术家。比如普鲁斯特和托尔斯泰,再比如屠格涅夫、后来的普里什文和巴乌斯 托夫斯基,直到当代的苏联作家阿斯塔菲耶夫……我可以举出一连串的名单。他们 写下了多么好的文章。每一株树都能牵动他们的情思,他们在为每一株树歌吟或泣 哭。世上的所有悲哀,他们都以自己的方式、自己的语言告诉了地上的树。树木与 人一样在大地上伫立,经受着自然的风雨。有的树活了几百年,目睹了人世沧桑。 屠格涅夫曾嘲笑一个枯槁的伯爵,那人指着一棵活了上百年的大树说它是“他的树”。 是的,一个腐败的老人怎么能拥有这样的一棵树呢? 哪怕一个人亲手栽种了一棵树,这棵树也有可能最终不属于他。他离开了一种 平等的、真切的情感,它也就可以背弃他,成为自由自在的一棵树。它长得寂寞了, 就有自己的交往和情谊。但愿我们能与它结识,与它在一起。无数的树总是在各种 各样的情形下生出和长大的,并没有太多的树让我们一开始就认识。我们走到丛林 里,发现所有的树都是陌生的又都是熟悉的,它们都那么和蔼可亲。很少有一株树 会是邪恶的,很少有一株树会丧尽天良。它们不去欺辱别人,在别人的欺辱下又往 往默默忍受。只要不是把它们连根刨掉,只要有一根细须留在土里,它们就有可能 重新生长——很缓慢很缓慢地长起来,加入丛林生活。 我常常琢磨这样的树。我记得小时候曾亲手栽下很多的树。后来我离开了,它 们有的成长起来,有的又被人砍伐。它们落脚的泥土几经改变,已经不能立足了。 可还是有些幸存者,它们活着。我走近它们需要跋涉上千里路,每一次见面都想: 它们竟然是由一个没有什么能力的不成熟的少年亲手栽下的,而今长得又粗又太, 很威风的样子,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我想如果我当年栽下了更多能树,那我 有多么幸福!有意思的是那些树都是我自觉自愿地栽下的——我发现把小树苗或一 截枝条埋到土里,它就会吐芽成长,慢慢长大,这是多么吸引人、多么有意义的事 情!后来我和别人一样长大了,反而没有那样的植树的热情了,反而要被动地做那 样的事情了,比如在植树节里劳动,等等。这就是生命的蜕化和改变,是生命激情 的一次消逝。 在很多握笔的人那里,主要是热衷于研究引向成功的技法等等问题,而不是其 他。我想这都必要,是谁也不能舍弃的。但是这样坚持下去或许又会发现,我们一 方面在读书,却又忽略了土地这本大书。一种书需要眼睛去读,而另一种书需要心。 你的心灵需要它的滋养,一旦经过了这个阶段,你才算成长起来。对此迷恋不已的 一个作者,总是最好的作者。 我们祈求灵性——灵性总是蕴藏在山水之间。技法是重要的,可伟大的技法、 百发百中的技法正蕴藏在大自然里。 坚持到野外去生活、去感觉、去修养自己的性情,至关重要。在这个海滨城市 里,我看到了很美的自然风光,这里有海,有山,有满城满郊的黄花,这里空气清 爽干净。这里一定会有自己的歌者。可是如果忽略了这片土地,不去亲近它,一定 会耽误很多的人。你生在这里,你会深深地爱上这里。我们过去一直讲乡土的爱, 讲得多了,反而听不懂。没有多少在乎这句话的人,弄到最后人的情感很空泛,很 漂浮,没有了扎实的东西。故乡的泥土不会使我们流泪——如果我们不是故意流泪 的话。我们渐渐离那种情绪很远很远了,渐渐都成了一种没有故乡的人。可是一个 好的流浪汉在返回故乡的时候也会激动,哭得双肩抖动。怎么回事?是什么使我们 丢掉了最可宝贵的东西?我们怎么变得这样空虚和不可琢磨? 设法在出生地寻找丢失了的那种东西,这比什么都重要。 认真地想一想这片土地,它的独特的性格。它真的不会让自己的儿女激动了? 我们就真的成为一个冷漠的人了?大概不是。这种麻木和冷漠只是奇怪的传统,是 一种习惯,而不是你自己的真实的性格和品质。你还会面对土地激动起来,一定会。 你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就不会顺利和成功,一定是这样。任何知识、技巧,都不能 替代人对大地的深长的情感,不能替代你对大自然的永不改变的温柔。你必须怀着 这样的情绪走下去。你的爱和恨,无论什么意绪和倾向,都要以此作为理由。这是 不可改变的,是规律而不仅仅是一种要求。 如果我们一开始就用真诚的笔触去刻画自己的土地,写什么东西都是使用这样 的一份情、一支笔,那么写出的事物就会改变。一切都渐渐出现在你的笔下,你开 始写一个更广大的社会。可贵的是这样做的同时,你把土地与人联结起来了,你抓 到了问题的核心,不自觉地将土地作为了一切问题、一切变故的根据。 这就是我所理解的一种深刻。一个初学写作者往往被斥为不深刻,可一个作者 到底到哪儿去寻找人们所要求的深刻呢?我所见到的所渭深刻,有时不过是一种巧 妙的趋时的辩解和嘲讽,并没有什么深入的独特的见解。他们没有试图去抓住问题 的要害。一些时事性的东西被他们咬住不放,或叹息或解剖,可是问题的根源并没 有触及。我倒觉得再也没有比一个依恋大地的人更容易走向深刻的了。这样的人好 像很脆弱,实际上无比坚强。他能够正视生活,正视艰险,不会惊慌失措地去应付 什么。 这就是我——一个艺术学徒对艺术和艺术家的理解。我认为有一类人既是天生 的,又更可能是后天造就的。关键是他要一直正常,一直不去脱离土地。他如果能 做到这一点,他就在本质上是一个艺术家,而不管是否从事了艺术的工作。如果一 个人在根本气质上离这一切很远,就不能算艺术家。因为他们寄生在艺术之树上, 而不是用心血浇灌了培育了这样的一棵树。 愿你真的拥有你自己的树。愿你一开始,就能与另一些人有所区别。 公益书库(qiuzao.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