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愤怒 十八 小织几乎一夜未眠。李芒在大柳树下的那一番话,几乎使她不安了一天。夜里,她恍恍惚惚的,一会儿在海滩的那片小草原上,一会儿又在南山;一会儿在闹鬼的屋子里,一会儿又在满是血迹的废氨水库里。她一闭上眼睛,就好像看到荒荒在抡一把镰刀,莫合爷爷捏着他的大烟斗,傻女一把一把揪着自己的头发,老獾头在儿子身旁跪着包脚;好像看到了五彩颜色的石子,五大连池,甜菜地,老爷岭;看到山民们喜悦的脸色,那个收酒瓶子的人,肖万昌和民兵连长相互接火抽烟……她好不容易才睡过去,又忽然听到袁光的姐姐在窗外喊她: “小织!小织!……” “啊,我们在这里!在这里!袁光,袁光!……” 小织猛然从炕上爬起来,就要奔下去开门。李芒拦住了她说:“怎么了小织?你怎么了?” “袁光和姐姐一块儿来了,就站在窗外,你快给他们去开门啊,原来袁光没有死,他是和姐姐一块儿逃走了啊……袁光!……” 小织呼叫着。李芒费力地解释她这是幻觉,她才安静下来……这时候天已拂晓,李芒穿好了衣服说: “我要替老獾头交柴油去,原来讲好了的。” 小织说:“替他多交一些,交两次的油吧,好吗?” 李芒正要走出门去,这时听了她的话,就站住了脚步。他久久地、深情地望着她…… 霞光映红了窗子时,李芒从外面回来了。他带回了一张报纸,递给小织说:“你看看第二版上,有新闻!……” 小织接过来一看,原来是肖万昌上报了!这是一个记者在专业户代表会上的采访,上面还配有一幅大照片:肖万昌正微笑着站在麦克风前讲话。文章说肖万昌是发家致富的带头人,是海滩小平原上新时期的先进人物,是新生产力的代表者。文章中还举出一系列数字,说他第一个成为黄烟专业户,第一个与人联合承包;尔后,收入多少现金,带动了多少人做了专业户,多少人有了电视机、录音机、洗衣机…… 李芒说:“他哪次运动都上报纸广播,如今又赶了这个浪头!因为他踩在别人的头顶上,所以从远处看,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他反过来,又正好可以用这张报去吓唬老百姓,使他能舒舒服服地踩下去。这个事实有多么残酷!” 小织看着报纸上的父亲笑微微的样子说:“明明是我们先种了黄烟的,可他……” “就是这种倒霉的联合使他钻了空子!小织,想想吧,咱是嫉恨他出名吗?是嫌自己风头出小了吗?当然不是!我们难过的是被他逼得到处流浪(还有更多的人被他这样的人逼迫、践踏!),在流浪中学了一点点本事,一点手艺,倒被他反过来给利用了!他利用这个欺骗人!只要有他挡道,村里人就别想真富起来,他应该受罚,可他没有!他继续作威作福。咱跟他的这种联合,真是耻辱!真是犯罪!” 李芒的脸涨得赤红,直眼盯着小织。 小织一丝丝地把那张报纸折好,放到桌子上。她伸手到他的衣兜里取出那个大烟斗,装满了烟,塞到他的手上…… 她低声地、像是规劝而不像埋怨:“李芒!看看你自己吧,看看你这个爱发火的样子……”李芒吸着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日子过久了,都是这么一年年过下来的,慢慢就迟钝了。世上的人差不多都习惯于跟坏东西平安相处。就这么忍耐着啊,忍耐着,一天天地捱。小织,你看看,咱不是这么一天天地捱吗?捱也苦,不捱也苦,犹豫来犹豫去的……还记得那条又深又窄的冻土沟么?远远地躲着它,就是躲不开。它藏在黑影里,出现在你眼前,逼着你往里走。最好的办法是把那条沟填成平地、铺成路。……肖万昌这样的人,说到底是村里的灾星。可有人还把他们当成这里的顶梁柱!只要有他们,河边人的日子就没有奔头!……” 小织说:“从爷爷过世后,我的心就没有安下来过。我想得和你一样苦啊,李芒!我知道:再要不分开,你也把自己折磨出病来了……你的每一句话我都记住了,我都在想。这几天,我又常常想起袁光。有时候半夜里,你睡去了,我一个人坐起来想……我想咱家里该有一个客人,该有袁光。他死得真惨。他在河边上来回走动的时候会想些什么?……” “他一定是想到这个世界上一点让人恋的地方也没有了。”李芒握着大烟斗,又在屋子中间走动起来,“他还那么年轻,人活在世上能受到的屈辱差不多他都受到了。瞻前顾后,他可能想不出路来。他死得一定很痛苦,他本来会游泳……” “他是不是缚了什么东西,缚住了自己的脚跳进去的?”小织惊讶地叫起来。 “很可能是。你知道他的水性多好。”李芒在桌前坐下来,随手翻动了一下那本诗集,“‘用小树叶遮住眼睛,然后,不发一言’……我在莫合爷爷的小茅屋里写那本书,就琢磨过他怎样跳河……我为了合情理,把他这样的人都写成了孤儿。 其实现在想想完全用不着!他们有父母,可父母自身也难保。 没有敢保护他们的,他们这类人(当然包括我!)是这世上真正的‘孤儿’。……我这样写道:‘那些人面兽心的恶人,已经从一般的政治偏见堕落为无聊时的任意捉弄、残酷欺凌!我不知道这些孤儿们是用什么方式活过来的,今天又怎样了?我甚至想走遍祖国大地,用个小本子记录下他们所有的生活……’” 李芒说着说着又激动起来了。小织温煦的目光看了看他,他才慢慢平静下来。停了会儿,他用平和的语气说: “我这个人爱冲动。不过我要跟肖万昌决裂,这却是反反复复想过了的……” “你能保证这回就不是冲动吗?” “不是冲动,是实实在在的愤怒。” “好多困难和麻烦,也都想过了吗?” “想过了。” 小织一双闪着热情和光彩的眼睛久久地望着李芒,然后说了句: “那么,今天就和他分开吧!……” …… 李芒和小织走到了霞光映照的田野上。他们是来寻找肖万昌的,刚刚从他锁起的大门前走过来……田野上没有肖万昌。他们就来到了自己的田里,准备做着活等他。他们来到田里,首先就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事情:老柳树死了! 本来这也在预料之中,但没想到它恰恰会在今天死去。它的最后一片绿叶也干枯了,折断的枝桠落了一地;根部的大窟窿朽得更深了,树桩在风中摇动时,它就发出“吱嘎嘎”的声音。它不定什么时候就倒下了。如今它是停止喘息了。 李芒和小织默默地看着老柳树,用手去抚摸它干硬的糙皮…… 半下午时分,肖万昌在田埂上出现了。 李芒和小织把他喊到了老柳树下。李芒的第一句话就是: “我们已经找了你快一天了。我们是要去告诉你:咱们把土地分开吧,就从今天开始分开!” 肖万昌淡淡地“唔”了一声,他用手梳理了一下背头,又看了一眼死去的老柳树,问小织说,“你也同意了吗?” 小织点点头。 “那就分开吧。嗯,这样也好。做长辈的也不能老为你们操心啊。嗯,也好!……”肖万昌蹲在树下说。 李芒冷冷地看着他。 “不过一家人硬是分开,也不是什么好事情!我还是有些不放心的地方,比如给烟田上肥上水、烟叶收购这些事,有好多麻烦哩!还有,你们也毕竟和别人有些不同,我指的是李芒的出身,不怕人家挑毛病么?”肖万昌说这话时,眼睛紧盯住地上的一块石头,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的,发音很重。 李芒笑笑说:“你会在这些地方用用功夫。这是威胁。你有什么本事就做去,威胁我们可不怕。开始会苦得很,村里大多数人种烟不是也很苦吗?我们会咬着牙关挺过去。无论如何,不准备再凑合下去了……” “我也早看出你有这个打算。你自己也说过,你是个记仇的人。不过我今天可要警告你:你复仇算错了日子!”肖万昌说着,突然像个老熊一样,威严地从树下站了起来。 李芒也站起来。他说道:“你害怕记仇,你当然喜欢别人一下子把什么都全忘掉,你好从头把事情再做一遍,你这不是算错了日子吗?” “我有过过失。可是帐也算不到我身上,那时候就是那么个时代,我不那样也没有办法!……”肖万昌的声音不知怎么又低缓下来。 李芒高高的身躯摇了一下,站到了肖万昌的跟前。他的头略低一下,盯着对方皱纹密密的脸看了一瞬。他的像铁钩似的大手指抚摸着自己满是胡茬的下巴,嘴里轻轻“哼”了一声。他把目光收回来,看了一眼他的妻子,然后掏出大烟斗吹了两下,点上烟末吸起来。他吐出浓浓的一口烟雾,这才说道:“我可琢磨过你这个人。你是个老农村干部了,你已经不是农民。你留了背头,到现在还知道把裤子压上一条线。 你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从来不发火喊叫。你一辈子养成了你那套对付人的法儿。不过,你到底还算个笨人,算个俗气人。 我心里有数,你这样的人更容易走到残忍的路上去。你就很残忍,你喜欢看着别人趴在地上挣扎。你说就那么个时代,就得那样对待我们;那我问你:荒荒和老獾头他们呢?老寡妇呢?他们祖宗三代可都是贫农!你同样要欺压他们,看他们挣扎!很清楚,你总是在寻找那些没力气的人下手。哪个时代里都有你这样的人,你这样的人就靠这个过活儿!……” 肖万昌的脸色终于涨红起来。他有些恐惧地看了看李芒的两只大手,扭过身子说:“你等着吧,你等着。我不在这里听你这一套了……”他瞥了一眼远处的人们,就要昂着身子走开。 李芒挡住他说:“你急个什么?今天这是干什么?这是一个联合要分开!我还没有说完!”他的两眼闪射着尖利利、虎生生的光,一只大手握着大烟斗,在胸前活动着。肖万昌退回一步,终于站住了。 “李芒!”小织在一旁喊了一声。 李芒吸起烟来。他继续以沉稳的语气说下去:“你可不是个简单的人。你见过世面,知道深浅,要办成一件大事也很省力。比如抓荒荒,你连一句话也不用说,就有人替你做。我说过你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你交往了不少有权势的人,可是你也能和要饭的人坐下喝酒!你沉得住气,有时眼光也不短。 不过我比你还沉得住气,我看得透你。这就好比两人斗拳,你忒厉害,可我比你还厉害。我就决定和你分开了。” 李芒不慌不忙地说完,然后就专心地吸他的大烟斗了。 肖万昌终于从对方的沉稳受到启示。他也卷了支喇叭烟吸上,用手梳理着背头。他盯着死去的老柳树,苦笑了一下…… 接下去,肖万昌再也没有吱声。 小织蹲在一旁,不知什么时候哭了。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含着热泪,钦敬地看着她的愤怒的丈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