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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第一本书的故事

  我越来越相信,对于一个作者,最重要的莫过于他所挚爱的那片土地。所谓回到生活中去、人民中去,即回到土地上去。一旦离开了土壤,绿叶和花朵就会一齐枯萎。我发表作品十余年了,出了十几本书,但真正称得上我的“第一本书”的,却是一年前出版的短篇小说集《他的琴》。 对我而言,它也许是一本特别的书。它主要收集了我从十七岁到二十岁这一段的习作。我在后记中写了:“……那期间写下的东西,有的虽幼稚却十分赤诚和真挚,十分质朴——这一切,难道不是我一直穷追的吗?它就在那里放着,记录着我的昨天……那时作为一个少年的期望和幻想,作为一个少年的惶惑和沉重,都完好地保存了,十分逼真。”

  这本小书只有二十五万字,是从二三百万字的习作中择出的。当时那些文字都写在一些中学生作文本上、白窗纸上,纸张大小不一,颜色也不一。为了节省纸张,我常常把字写得又密又小。它们主要是我在出生地龙口和我的老家——栖霞山区写成的。二十多年来,我把这些习作从龙口背到栖霞,再背到烟台、济南。在漫长艰辛的创作生涯中,在文思枯竭、一次次地遥望旅程的时刻,我不知多少次打开这些陈旧斑驳的纸页——我想从中寻找故事、寻找灵感吗?后来我才明白,我只是在缅怀那段失去的时光……翻动着这些作品,又陌生又熟悉的字迹很自然地让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个场景,那时又喜悦又悲伤的心情。

  我多么想把它们编成一本书什么的——这样堆放着既可惜又无趣。但我只是想着,并未动手去做。我在怀疑它的价值和意义……就这样,它们仍在角落的纸箱中堆放着。

  1987年底我到龙口任职。

  这样我终于有机会细细地触摸童年和少年时期生活过的地方了。这儿离栖霞山区不远,我可以一次次地攀登昨天的大山了。无论具体工作多么琐屑繁忙,我总能够捕捉到从小就熟悉的那种声音,嗅到我所深知的那种气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属于这方水土,因而我的身心就必须依赖着这方水土。

  我在这里想记录新的故事,但更多的却是记起了过去的故事。我不止一次到母校——那个果园小学和中学去。大致未变的校舍、园中的花坛、蔬菜畦,还有从校门延伸出来的泥路……一切都让我激动。校舍的山墙上有块黑板,那上面淡淡的、被雨水冲刷过的字迹,就如同我们当年暑假归来时看到的一样——过去这块黑板,是我们发表作品的最重要的园地。

  这儿有辽阔的海滩丛林,有国有林场和园艺场……一片片的针叶林,各种各样的高大乔木,密不过人的灌木。园艺场笔直的林中大路上,两旁是齐整茁壮的银杏树。还有林场东南部边缘地带的那一排火红的枫树、树旁的水井和牛……这一切都像过去一样,又似乎在悄悄地改变着什么。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在这个环境里经历过的一切:学习造一把琴以及怎样学琴;还有从这里出发到南山去,寻找第一位文学老师。林场和园艺场的老人——我当年的挚友和长者如今不见了,他们退休回原籍,或者是死去了;我的第一位文学老师也死去了。

  从海滩平原往南,地势由低到高,最后直登上胶东屋脊,踏上蚕山和牙山。我又看到了山上的柞树和苍榆,看到了花岗岩砌成的看林人的小屋。我曾在小屋中过夜,在山间小溪里捉鱼。雨中的奔跑,脚下踏飞了的石块,远处山隙中奇怪的呼喊……山花香气依旧,山阴林木依旧。大山里的日子正在不间断地进行下去,只是我一个人离开了这么久而已。小路上仍然奔跑着山里娃娃,红薯田里仍然伫立着一只黄狗。

  应该把这一切都记录下来,手在动,笔也痒。夜里我常常失眠,想的都是历历在目的那些往昔。可也就是此刻,我突然明白:那些故事已经被我不止一次地写过了——它们如今就记在那些发黄的旧纸页上……我从来也没有像这会儿那么珍惜它们,从来没有。我的心底泛起一股欲望,就是想立刻去翻看它们——用今日的目光,对照今日的景物。

  于是我尽快从城里带回了一大堆旧稿,在工作之余读了起来。我读得多么认真,简直是一边读一边抚摸。我又一次涌起一个念头,就是把它们挑选一下编辑成一本小书。当然了,它们字迹稚拙,但要比今天的工整;它们没有多少奇异之处,但似乎比今天写下的东西更多了几分活鲜。我同时还发现,要记录和描述昨天的那一段生活,今天的笔似乎已经不能胜任了——它们是不能被取代的——对于我尤其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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