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欣《浮华背后》
第四章 周末的晚上,凌家的餐桌上放着几样精致的冷菜,看上去只是普通的家宴。 应该说凌向权是一个比较称职的公安局长,就拿这两个星期来说,他三天没回 办公室,五天没回家,如果不是开会,他总是在各类案件的现场,要不就是在分局 检查工作。今天晚上回家是个特例,也因为是他自己过生日。 他也有忘记自己生日的记录,害得全家人等他。不过今天请了客人,不是外人, 是杜关长和她的儿子。这就不光是过生日那么简单,而是一个联络感情的由头。 凌夫人在厨房里烧鱼,看上去并不那么兴致勃勃,凌向权在一旁给她剥蒜,不 时地看看她的脸色,还是忍不住提醒她:“你呆会别这么挂着脸啊,高兴点!高兴 点!”凌夫人白了他一眼道:“我有什么可高兴的?我们晓丹哪点不如人?好像我 们要巴结谁似的!” 凌夫人是重点中学的老师,平常很是师道尊严。她不接受卓童,从来都觉得他 配不上自己的女儿晓丹。卓童这种人,能拿来过日子吗?!她要为女儿一生的幸福 负责。 凌向权俯在夫人的耳边道:“现在不是强调战略伙伴关系吗?!”这种话本不 应该说穿的,但在这个殊的日子,他不想干费力不讨好的事。谁都清楚,权限代表 利益,这便是当官和官员之间结盟的意义。这太重要了,事实上只有形成利益集团 才可能立于不败之地。 凌夫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叹道:“我不是反对找个门当户对的,可也不 一定非得是他呀!好的男孩多的是。” “你也不要对叛逆一点的青年这么大偏见吧。”凌向权心想,卓童这孩子是有 点衙内恶习,且放浪形骸,但年少纵情者虽成不了圣贤,未必将来就不能做大事, 或许是豪杰之材也未可知。他自己年轻的时候不也是小错不断,现在还不是挑大梁。 凌夫人不快道:“是我的学生就没问题,我完全可以接受,可我们现在是嫁女 儿。” 凌向权道:“就是你女儿喜欢他啊,我们有什么办法?!” 凌夫人叹道:“所以你才不要起劲啊,应该劝劝女儿别糊涂。” 正说着,便听见晓丹的声音:“我回来了!” 晓丹倒是挺高兴的,她买了生日蛋糕、水果,还有一瓶法国波尔多红酒,对父 亲撒娇道:“这可是我的私人收藏,你看清楚,是一九七四年的。” 凌向权道:“我知道你把好酒都锁在办公室里。”他拿起红酒,仔细辨认了一 阵,酒瓶子离眼睛足有八丈远,字迹仍旧十分模糊,岁月不饶人啊,他终于找到了 出品年月,“年代并不怎么久远嘛。”他自言自语道。 晓丹笑道:“爸,你别老土了,葡萄酒可不是看年代,而是看当年的葡萄好不 好,质量怎么样,可有讲究了。” 凌向权话中有话道:“我看你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埃”晓丹的脸刷的一下红了。 凌晓丹留着一头齐腰的秀发,麦色的皮肤,宽额头,眼睛漆黑生动,极具现代 气派。她是外语学院英文系的高材生,讲一口漂亮的美式英语,谁都以为她是在国 外读的书,其实是地地道道的中国制造,可见她是一个多么聪明的女孩儿。她从读 书开始,就不用父母操心,直到今天,她也是全凭自己的能力,开了一家投资咨询 公司。因为口碑不错,还真有不少外国公司找上门来。 其实,追求晓丹的男孩也很多,但不知是什么原因,她就是喜欢卓童。卓童身 上的所有缺点在她眼里全是不可多得的优点,凌夫人一脸严肃地跟她谈过好多次, 气不过时说,你说外国话可也不是外国人,咱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就这么让你不 屑一顾吗?! 晓丹撇撇嘴,做个鬼脸了事。 有朋友一针见血地指出,晓丹,你是看上卓童家的背景了吧。晓丹从容地说, 可能是吧,我想如果他没有任何背景不会像现在这样可爱。 这是真的,有钱才可能潇洒。 也有朋友劝晓丹,卓童太花了,身边总有漂亮女孩儿,你真的不介意吗?晓丹 还是有这份自信的,那些既功利又矫情的女孩,虽然已是一身风尘气,却无比纯情 地对男人说,一块看电影不会怀孕吧?我可是家教很严的。这种人怎么可能成为晓 丹的对手。晓丹是个有头脑的女孩,就连她的老师都不胜惋惜地说,你本来是可以 干大事的,可惜生得太漂亮了。 有时漂亮也会掩盖人的许多优点。 晓丹来到厨房,亲自动手做莲藕盒子,虽说是家常菜,但是很麻烦,要把肥瘦 相当的新鲜猪肉搅碎,塞在藕眼里,还要裹上面粉煎,外面焦黄里面香软,方才可 口,挺考功夫的。可是卓童爱吃这个菜,从不下厨的晓丹就操练起来了。看着女儿 饶有兴致的样子,凌夫人简直不知说什么好。 门铃十分短促地响了一下,待凌向权打开门时,发现门外并没有人,他正要关 门,才看见门口放着一个手提纸袋,里面是一个包装相当精美的礼品盒。 这是一块伯爵牌的镶满钻石的手表。 凌向权的表情并不显得格外惊讶,只是他今天过生日没有向任何人声张,他为 这个送礼人能如此清楚地记得他的生日多少有些感动。人心都是肉长的,尽管他知 道围在他身边的人更看重的是他的位置,但能被人记挂着,他仍感到有一股暖流涌 上心头。 显然,他完全知道是谁送给他这么名贵的礼物。 平心而论,凌向权并不是一个贪图钱财的人,相反,他在工作和生活中都相当 谨慎。他觉得如果为了一点小恩小惠丢了官很不值得,而且听上去也没有面子。 凌向权的朋友也不多,他人即是地狱是他牢记心头的一句话。加上他生性多疑, 这对他的工作或许有利,但在生活中,他与人交往是很有心理距离的,也极难相信 一个人,当然一旦相信,也就相当铁杆。 这个跟凌向权建立起友谊来的人就是高锦林。 高锦林是农民出身,至今也显得土里土气。有人说他能成功就在于他小时候家 里够穷,是靠捡垃圾为生的。后来他也试着做过多种小生意,如办螺丝厂,贩牛仔 裤等,本以为能赚到血汗钱,却没有一样是成功的。 情急之下,高锦林参加了走私团伙,与现在相比也只是小打小闹,不过是一个 松散的联盟,有生意便聚在一起环环相扣,没有生意的时候各人自顾自,碰上严打 就树倒猢狲散。有一种玩法是小渔船打油不打鱼,各属于自己的走私成品油团伙, 他们在海上的边境线外侧,一等到缉私艇过去,便数十艘小船齐发冲关,缉私艇抓 得了这条顾不了那条。就是被抓住的小渔船也不害怕,反正走私量不够刑事处罚的 五万元钱,有时够胆对缉私人员不耐烦:快点开罚单!言下之意是交完款尽快领回 船再去装油。 这种船在走私旺季达到上千条,为了对付海关,高锦林“英雄虎胆”,在海上 开摩托艇尾随缉私艇,通知“蚂蚁”船四处逃窜、躲藏,或驶进小河汊,与海查人 员打游击战。等渐渐有了名气,他也成了团伙之间重金挖角的香饽饽。高锦林身边 有了几个兄弟,他便派人在海关大楼前跟踪海查人员的行动,一有情况便遥控自家 团伙的“蚂蚁大军”。 正规军从来都玩不过流氓无产者,那段时间海查人员几乎被他们拖垮。 有了一点钱,高锦林便选了一个经济相对发达的小城镇买了块地皮,结果验证 了他独到的眼光,这个地区很快发展为县级市,高锦林在地皮上盖楼建房,卖了二 百万,这是他赚到的第一桶金。 当时的房地产业风起云涌,他却急流勇退,用这些钱开制伞厂、印刷厂、汽车 配件厂等,小心翼翼地囤积起自己的财富,而避免了在房地产大滑坡时无奈守空房 的窘迫。 在他的生意稳步向上时,他花重金办了去香港的单程证,摇身一变成为港商。 身份不同了,他不再瞻前顾后,重新打起了走私的主意。但这时的高锦林已不是那 个冲锋陷阵的游击队长了,他学会了审时度势,找出了重操旧业的四个理由。 首先当然是关税高,而海外和内地的市场价格相差甚远,有巨大的利润空间。 第二是胆大,这年头没胆子,搞什么搞?!其次是走私之后要有加工、销售等一系 列渠道。而要做成这一切的根本保证,就是要有人,人的保证。尤其是在大陆,人 际关系才是无所不能的制胜法宝。 据说有七十万的人,说话声音最高,最喜欢夜夜笙歌,玩女人包二奶。有二千 万身家的人就和气得多,也比较规矩。一旦身家过亿,便是和蔼可亲的完人。高锦 林对自己的要求当然不是第一种,所以在那些小老板泡在酒精和夜总会里时,他决 定用比这些花费多得多的钱投资人际关系。 这当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高锦林和凌向权的相识就极富戏剧性。那是一个大型的酒会,嘉宾如云,凌向 权也参加了,有人给他介绍高锦林,他以为他是农民企业家,并不太热情,也没有 跟他握手。但是没过多久,他发现市委书记亲自跑过来给高锦林敬酒,这令凌向权 大跌眼镜,他便向身边的人打听此人是何方神圣?别人告诉他,高锦林是个香港商 人,在北京开公司,人面关系极广,不光在你们省厅是红人,就连公安部的某某人 也是他的好朋友。 凌向权顿时目瞪口呆,这个某某人恰恰是公安部管干部的副部长。当时还只是 公安局副局长的凌向权做梦都想跟这个副部长搭上话。 他对自己刚才的举动痛悔不已,但又不能补救得太过明显。酒会之后,他非常 留意,发现高锦林只坐了一部桑塔纳2000,完全没有暴发户之风。这个人越是低调、 稳重,就越能激发起凌向权对他的好感。 后来他们就认识了,在交往过程中,高锦林干了两件很漂亮的事,至今都令凌 向权难以忘怀。第一是为了他的升迁专门拉关系,金钱铺路,让凌向权如愿以偿地 当了局长。第二是拿出钱来帮助警队扩充机动车辆和通讯设备,这使得凌向权有可 能在新推出的改革方案中,将市区划片巡逻,一旦接到报警,可以立即到达现常这 件事让凌向权在领导和市民两边都深受好评,也体现了他的能力和政绩。 这样以一当百的朋友,放在谁面前会遭到拒绝呢?何况他又那么有情有意,还 是在半年前,凌向权生病住院,也没有告诉任何人,不知高锦林在哪儿得到的消息, 派人送来了特级的冬虫夏草和燕窝,就连今天过生日煲的虫草水鸭汤,还是那次剩 下的药材。 门铃声再一次响起,凌向权急忙把手表收了起来。回到客厅时,晓丹已经开了 门,夫人站在门边,倒是满脸笑容,他暗自松了一口气。 进来的是杜党生,捞仔在她的身后,搬上来整整一箱大闸蟹,放下之后立即消 失。 杜党生对凌向权轻描淡写地说道:“知道你爱吃阳澄湖的大闸蟹,托人空运过 来的。” 凌夫人和杜党生还是很谈得来的,两个人手拉手地坐下,寒暄起来。凌向权便 去跟女儿收拾大闸蟹,看到晓丹心绪不宁的样子,急忙回到客厅,问杜党生卓童怎 么没来?杜党生说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他说自己开车过来。 凌向权道:“我还给他搞了一件最新式的防弹衣呢,他不就是喜欢收集这类东 西。” 杜党生笑道:“你就差没给他配一支冲锋枪了,老凌,我们不能孩子要什么就 给什么,年轻人没有挫败感,不会有大出息。” 凌夫人在一边点头如捣蒜。 杜党生站起来,在沙发前踱了几步,有点像作报告那样,“我知道你们觉得卓 童配不上晓丹,这孩子也真是给宠坏了,到现在还是一事无成。” 一时间,两个母亲都显得有些忧虑,凌向权却挥挥手道:“没那么严重,没那 么严重,你们太不了解男孩子了。” 凌向权回到厨房,小声对女儿说:“放心了吧。”晓丹嘴硬道:“我有什么不 放心的?!”脸上却多了几分甜蜜。凌向权笑笑,他是很疼这个女儿的,当年很难 怀上,好不容易怀上了,生的时候又早产,放在保温箱里十多天。回到家里,像小 猫一样,凌夫人都不敢给她洗澡,还得粗中有细的凌向权来。他那时是警察,餐风 宿露的不管多累,回到家的第一件事不是睡觉,而是抱女儿。 对女儿他是有求必应的。 如果这个晚上彭卓童如约而至,客客气气地吃了晚餐,然后金童玉女手拉手地 出去散步,那就是另一个故事,另一种写法了。 卓童的确如约而至,不过身边还挂着一个莫亿亿,亿亿今晚穿得很保守,牛仔 裤、 T恤衫,也没有化妆。卓童丝毫不觉得屋里的人都愣住了,他对一脸欢喜来开 门的晓丹说:“这是我的女朋友莫亿亿,”转头又对亿亿作介绍,“我的哥们儿凌 晓丹。” 晓丹差点没哭出来,那种滋味不好受。如果面前的这个女孩梳五颜六色的动感 骚骚头,穿堕落天使装,魅力四射的脸上涂白色恐怖唇彩,那或许还不是她的对手。 可是当着这么多人,她要显得处变不惊,“我什么时候成你哥们儿了?”她面 带微笑地说,还是伸出手去,握了握亿亿温柔的小手。 “不是吗?!我一直觉得咱们特铁。”卓童并没有感到硝烟四起,进屋以后, 趁着亿亿去洗手间,杜党生放下脸,埋怨他不该随便带人来,“又不是我过生日!” 她低声训斥儿子。卓童不在乎道:“干爸过生日不是跟你过生日一样嘛。”他一眼 看到了沙发上放着的防弹衣,兴高采烈地穿在身上,“谢谢干爸!”全然不觉得凌 向权两口子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晓丹呆立在餐桌旁,望着一大盘橙红色的,冒着热乎气的螃蟹,脑子空白。 卓童穿着防弹衣不舍得脱,拿了一只螃蟹腿,碰了碰晓丹,颇为知己道:“怎 么样?你也给我参谋参谋。” “不错。” “你负责一点嘛。” “很不错。”晓丹还是淡淡地说。 过了一会儿,晓丹推说要加班,什么也没有吃就离开了。 从香港回来之后,亿亿一直躲着剧虎。她不是不敢首先提出分手,而是实在找 不出分手的原因,只好采取了逃避的态度。 但是今天,她主动约了剧虎共进晚餐,还是在“往日情怀”,这是个台湾老板 开的饭馆,布置得只能是大众情调,不过莱烧得味道还不错。以前两个人经常到这 里来,觉得经济实惠。 亿亿提前半小时就来了,她拣了一个靠窗的位子,不知为什么,只觉得到处都 不顺眼,真不敢相信以前总是那么熨帖地坐在这里,还挺沾沾自喜呢。 那个难忘的晚上,在她生命中的意义实在太深刻了,她为什么要拒绝高质量的 生活呢?小说里总是说,要过上这样的生活就得牺牲很多东西,似乎只能嫁老头儿, 或者嫁给富豪的傻儿子才能得逞,所以她很早就死了这条心,决心做普通人。但事 实不是这样,一切都如愿以偿,情况比想象的还好,碰上了一个英竣富有、而又喜 欢她的年轻人,书里好像没有这方面的提示和警诫。 是她自己动心了,没人勉强她。她知道那就是爱,以前从未有过的奇妙感受, 完全没有时间概念,只想每一分每一秒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和他在一起。同时她 也明白了她跟剧虎只是人有我有的异性交流,与爱没有关系。 那个晚上她洗完澡,已经是凌晨三点了,在十二楼的银河星夜总会里,碰巧是 卓童在台上自弹自唱,他随意地拨着吉他,跳动的琴弦发出悦耳的和声。他唱的是 《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吐词含含糊糊的,不肯咬得那么确切,脚底还不由自主 地打着拍子,他的漫不经心打动了亿亿。那一瞬间,她确信自己爱上了他。 告别了酷酷的摇滚,卓童回归的柔情是真正的柔情。 剩下的半个晚上,他们把火热的激情投入到疯狂的造爱之中,并且彻夜长谈, 诉说自己过去的故事。一切就跟做梦一样。 回来以后母亲每天跟她吵:“就算你们有点什么,也只当被狗咬了一口,我知 道你不是自愿的。” “我心甘情愿,生米已经煮成熟饭。” “在一起睡一晚上算不了什么,这件事绝对不行。” “为什么?!为什么我只能跟剧虎好?” “因为他正派,这是你一生幸福的保障。那种人,他干哪一行能这么花天酒地? 不是什么好人,每天都可以换女孩,你怎么那么容易就相信这种人?” “我就是不跟他好,也不跟剧虎好!” 母亲瞪大眼睛道:“为什么?” 亿亿两眼发直地说:“我虽然不知道我要什么,但我知道我不要什么!” “他哪点不好?” “他哪点都好,他会把我闷死的。” 母亲叹道:“平安的日子都是很闷的。” 亿亿今天来找剧虎,并不是听了母亲的话,回心转意了。只是有朋友告诉她, 剧虎得知她爱上了一个富家子弟,仍想挽回和她的感情,只好打兼职赚钱的主意, 他答应了一个小老板,愿意为他们厂的产品做广告。据说广告人要把他带到齐齐哈 尔去,在大雪天里只穿一条三角内裤,做一个健美运动员才做得出的猛男动作。还 好,不用说话,只打一行字:你想知道保持性感的秘诀吗?请穿创世纪牌内裤。 朋友是当笑话说给亿亿听的,他说,你看你多有魅力,连剧虎这样的人都不得 不向世俗低头。可是亿亿半点也笑不出来,她只感到心酸,她不希望剧虎对她这样, 有什么用呢?他就是脱光了去拍三级片,也不及卓童小指一弹。辛苦和牺牲色相如 果能积累财富,那全世界不都是富人了?! 一个人的时候,她哭了,即便不想跟剧虎好,可他的敬业、朴实、勤勉毕竟不 能算是缺点,也还是她的大哥兼朋友。她从心里不愿意让别人看低他,嘲笑他。 她必须让他心死。 咨客小姐把剧虎带到了她的面前,他穿着休闲装,好像瘦了一点,眼睛里充满 忧伤,但他始终保持着微笑。一时间,亿亿都有点动摇了,是的,卓童带给她的是 新奇,浪漫,一掷千金,但是她看出来了,卓童的母亲并不喜欢她,晓丹离开之后, 她的脸上一直冷若冰霜。而卓童,她看见他的时候,就感到他实实在在地存在,可 他一离开,马上有一种虚无飘渺的东西笼罩着她,如在梦中,她和卓童的故事还不 知会怎样呢?!剧虎却给她安全感,这种感觉虽然不刺激,但是让人感到踏实。 他们要了两份套餐,外加两个珍珠奶茶。剧虎显然饿了,他大口地吃着饭。亿 亿忍不住说道:“看来你也不怎么难过嘛!”人真的是很奇怪,她以前觉得他不是 这么不顺眼。 暗自对比一下,她没有理由放弃卓童。和剧虎在一起生活是不需要想象力的, 平静。安稳,算计着花钱,偶尔下下小馆子,一辈子黯淡无光。她提醒自己,决不 要因为一时伤感就做出错误的决定。 “难过有什么用?我多兼几份职,保证让你过上好日子。” “就凭你去给明星狗做家庭保健?就凭你去拍广告?” “你怎么全知道了?听你的口气,好像很丢人似的。” “就是很丢人! 而且杯水车薪。 ”亿亿突然爆发了,怒气冲冲地对着剧虎, “你每天下班之后还要去张太太李太太家,围着她们的狗团团转,而且答应人家拍 那么下作的广告,问题是这种牺牲毫无意义!你明白吗?!” “那你想让我怎么样?抢银行吗?” “你有那个能耐吗?”亿亿苦笑道,脸上隐隐有一丝不屑。 剧虎一声不吭,闷头吃饭。半天才说:“你生什么气啊?我还没生气呢。先吃 点东西吧,这饭的味道很不错。”每回都是这样,他总是在该暴跳如雷的时候妥协。 亿亿一点胃口也没有,而且剧虎喝汤的声音让她十分厌烦,她盯着他,异常严 肃地说:“你知道捧红一个明星需要多少钱?” 剧虎停止了咀嚼,怔怔地看着亿亿,亿亿直视着他的目光:“没错,我就是这 么虚荣,做梦都想走红,我想过的好日子不是吃多几份卤肉饭,而是随心所欲地刷 金卡,到世界各地旅游,拥有顶尖级的名牌,住花园洋房,开白色的跑车……你能 帮我实现这些梦想吗?!” 剧虎无言以对。 “我不是想指责你无能,”亿亿说道,“这不是你的问题而是我的问题,我天 生见利忘义,贪图享受,我们在一起不合适。” 剧虎觉得眼前的亿亿越来越陌生,不禁喃喃自语道:“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那是因为我以前只有梦想,而现在梦想成真了。” “你小心上当受骗!” 亿亿摊开两手,“我不知道他能骗到我什么?我一无所有。” “真爱无价,他会对你好吗?” “别老土了,我对贫穷的好不感兴趣。把这份也吃了吧。”亿亿把一口未动的 卤肉饭往剧虎面前推了推,起身走了。 她本不想这样羞辱他,可是没办法,让他心存幻想,情况只会更糟。 可是她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洗完了澡,莫眉从浴室出来,看见大黄一脸忠诚地静卧在亿亿房间的床前,看 见她一动也不动,熟视无睹的样子。莫眉在心里骂道,连狗都喜欢年轻的,何况男 人!这个世界真没救了。 她在全身擦满润肤霜,为的是挽救渐渐失去弹性的皮肤。头发也是她的心爱之 物,她是很少用吹风筒的。尽管条件有限,莫眉还是遵循自己的养颜之道,并且持 之以恒。晾头发的时候,她拿起刚买的新书《非瘦不可》,认真地阅读起来。莫眉 决不会因为没人欣赏就变得大大咧咧,让腰身一寸一寸地扩张。她仍旧节食,做健 美操,心愿是美到八十岁。 真不知美给谁看。她有时也会抱怨自己。 电话铃响了起来,她眼睛并没有离开书,一手捞起话筒,又是那个讨厌的彭卓 童,“亿亿不在。”她冷漠地对他说。 “阿姨我不是找她,我现在跟她在一起。” “难道你找我不成?!” “我就是找您,我叫亿亿代我邀请您出来吃顿饭,您就是不赏脸,我只好直接 跟您说,就算正式邀请您吧。” 莫眉像小市民一样憎恨有钱人,尤其是那种花花公子,她真想用话剧道白的口 气说,你就别费心了,我决不会同意亿亿跟你交往。当然她也只是说:“我无功不 受禄,平白无故吃你的饭干吗?” “可不是平白无故啊,我听亿亿说,你们爱心驿站的经费一直很紧张,有些流 浪狗不得不人道毁灭……”“不是流浪狗,而是患了不治之症的狗和老得不能吃东 西的狗。你的那种说法哪是爱心驿站,简直就是狗的集中营。” 卓童在那一头笑了起来,“看来您真的是热爱动物,也不允许别人诋毁您的工 作。那我更愿意做这件事了,就是策划一个慈善捐款晚会,让更多的人为小动物献 上一份爱心。” 这种从天而降的好事让莫眉太缺乏心理准备了,而且好像也没办法拒绝。驿站 的确是因为资金匮乏,现在只能因陋就简。别看站里有那么多明星狗,其实明星只 是抽空提着牛肉鹅肝来喂他们自己的宠物,决不会出一个大子来完善站里的设施。 事实证明,千万不要对台前爱得死去活来的明星心存幻想。 正在她犹豫的时候,卓童又说:“您来看看策划书吧,看哪种方案最适合你们。” 莫眉答应了去吃饭,放下电话就后悔了,心想,我凭什么相信这个毛孩子呢? 他怎么可能有这种能力?他父亲也不是市委书记,他无非想跟我套套近乎,让我默 认他和亿亿的关系而已,而我居然答应了他去吃饭,真是傻得可以。 那个饭馆是她没去过的,叫作什么暖凤春,怎么像青楼的名字?!还说有一个 叫捞仔的人会开车来接她。 以往,哪怕是去吃朋友家的满月酒,聚在一起的都是三姑六婆,莫眉也要用心 良苦地穿衣服。亿亿嘲笑她说,那种场合,谁看你啊?!可是莫眉觉得这是她坚守 的一种品位,就是为自己也没错啊,穿着得体会让她感到自信,而她太需要这种自 信了。 当晚,莫眉却穿得很随便,因为她非常不愿意去吃这顿饭。一路上,她想了很 多指责彭卓童的话,她是一个认真的人,任何说说而已的事都让她有被涮之感。事 实上她一路都在埋怨自己怎么这么容易就上钩了?! 捞仔带着她走进一个大型的会所,这里的装修非常气派而且金碧辉煌,身边的 红男绿女穿得讲究极了,这个圈子并不是莫眉熟悉的,她也的确显得格格不入,不 只是这里的一切衬出了她穿戴的寒伧,就是她衣柜里整装待发的至爱,在这种富贵 逼人的地方,也只可能是土里土气。莫眉努力做出镇定自若的样子,似乎什么都见 过,对大场面一点也不陌生。她真庆幸自己原来当过演员。 当然,她的气质还是独一无二的,但是在这个空前浮躁的世界里,谁不是先敬 罗衣再敬人?又有谁会去真正欣赏那么空泛而又难以捕捉的东西?一切都被量化了, 人们感兴趣的是艾丝嘎达和范思哲。 暖凤春只是会所的一个中餐厅,小而精巧,布置得相当优雅,米色的桌布,洁 白无暇的餐具,有三个人坐在餐桌前笑眯眯地看着她。然而莫眉并没有理会亿亿和 卓童,而把手伸向了彭树,“你的那条酷狗还好吗?” “很好,谢谢。”彭树有点受宠若惊地捧着莫眉的手。 卓童笑道:“真没想到你们认识。” 彭树道:“何止是认识,我还曾经是她忠实的观众。” 莫眉坐了下来,亿亿小声对她说道:“你怎么没把工作服穿来?”莫眉也小声 地回敬她:“我的那套礼服,穿来就跟这儿的领班一样。”亿亿看了看女领班的蓝 制服,不禁哑然失笑。 美味佳肴依序而上,若干服务生一丝不苟地站在身后,只要盘子里吐了一块骨 头就立刻被撤下去, 对这种过度的服务, 莫眉周身不自在。彭树似乎颇有同感, “我平时也很少到这种地方吃饭。” 卓童接过话去,“我爸说在这种地方吃饭是犯罪。” 莫眉冲彭树点点头,表示一种志同道合。亿亿却笑眯眯地说道:“哪就让我妈 犯一次罪吧,她从来没犯过这种罪。”亿亿总是这样,小时候她就在商店大喊,妈 妈,这件衣服便宜!搞得售货员斜着眼看她。 小姐端上来一只素净的大盘,里面的红烧大裙翅摆成菊花怒放的姿态,好一会 儿都没人下箸,莫眉拿起筷子,她不想显得什么都没吃过似的,亿亿挡住她的手说 道: “这是给我们看的, 呆会儿会有厨师当场为我们用鲍汁调制。”莫眉气道: “我知道。我就喜欢这么吃。”她夹了一点点,果然是淡而无味,只好没趣地放下 筷子。 彭树解围道:“今天是我想见见亿亿,果然是个好女孩。” 莫眉皮笑肉不笑地很是难看。 厨师煞有介事地戴着白手套,大伙也彬彬有礼地看着他熟练地操作。莫眉觉得 这种高尚生活对她来说简直是受罪。 不过卓童的确跟她谈了慈善晚会的事,还给了她一本厚厚的企划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