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欣《浮华背后》
第十二章 七月的一天,彭树回到自己的家中,开窗通风,顺便交水电费。 他先是觉得房间被人清扫过了,惟一有可能做这件事的就是莫眉,但是莫眉并 没有这边房子的钥匙。 这时,他看见了贴在冰箱门上的一张小小的纸条,淡黄色的纸片,一侧有不干 胶,它在微风中抖动。纸条上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只有三个字:你好吗?和一 个电话号码。这令他大惊失色,他知道这是谁留下的!以往,他们彼此的留言采取 的均是这种方式,他再熟悉不过了。 他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手脚冰凉。但他的第一个反应还是拿起电话,慌慌张 张拨了三次才拨对那个号码。 一听到他的声音,他的热泪奔涌而下。这太让他不可思议了,他还活着,他顾 不上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一个劲地说:“你在哪里?你现在在哪里?!你 赶紧回来,回家来!” 卓童说:“现在是白天,不方便。”他说了一间酒吧的名字。 彭树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那里,酒吧是地下室改造的,叫什么地狱吧,这让彭树 的感觉很不舒服,他现在是越来越宿命了,意头不好的用语令他忌讳。地狱吧的墙 上画满了牛鬼蛇神,白天也要点灯,不仅灯光黯淡,还结着人工蜘蛛网,大黑蜘蛛 随时有可能落下来,掉到你的肩上或杯子里。 等待是极其漫长的,从坐下来的那一刻开始,彭树的眼睛一分钟也没有离开过 酒吧的大门口。门口进进出出的全是帅哥辣妹,他们惟恐不特别,不另类,自然喜 欢这种刻意与众不同的地方。卓童始终没有出现。 一个面孔似是而非的年轻人坐在了他的对面,心绪难平地望着他。他有一张深 麦色的脸,长发在脑后梳成一把,身穿手织土布对襟盘扣的褂子,深蓝带青色的条 纹,怎么看也是一个质朴的民族青年。 不知为什么,他打了个冷战,汗毛一根一根地竖了起来。 “你还好吗?爸爸。” 这称呼让他像拔葱一样站了起来!这是他的儿子吗?!乍一看完全是一个陌生 的人,他只能从眼睛和声音里把他辨认出来。 卓童轻声地说:“爸爸,你先坐下,别人都在看着我们,我会告诉你发生了什 么事。” 曾经发生的事并没有让彭树的心情恢复平静,反而令他毛骨悚然,整个事件里 充满了血腥、残忍和冷酷。 他不能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如果是这样,我宁可接受你死去的消息。” “可这一切不是我的错,我也不想这样!” “你叫我怎么再去面对亿亿的母亲。” “我知道你是不会接受这一切的,我犹豫了很长时间,可是我实在太想你了, 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 对于彭树来说,何尝不是这样。但眼前的结果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他是一个有是非准则的人,在这样的事情面前沉默,太难了。 他深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不如走得远远的,永远也不要让我知道你还活着。” 卓童的眼圈红了,“我也知道应该这样,但我做不到。” 彭树糊里糊涂,步履艰难地回到了他的住处。 拿出钥匙打开门之后,他大吃一惊,莫眉就坐在冰箱旁的椅子上看书,而那张 黄色的纸片,仍然在冰箱的门上抖动。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的声音都发抖了,卓童说了,他去过爱心驿站,那么 一切也就合理了,莫眉所有的举动都不是反常,她做得对,她在寻找卓童,也在重 新确认女儿的死因。 “你看都几点了?天都黑了,你还没回来,我来找你,发现你连门都没锁,你 干什么去了?这么大意。” 彭树支支吾吾的,而交电费的单子还在他的口袋里。 “我帮你浇了花,扫了扫地,简单打扫了一下卫生。我们关上窗户回家去吧。” 说完,莫眉转身去了里屋关窗户。 彭树立刻把黄纸片揭了下来,握在手心里。 可是他始终无法相信,莫眉没有看到这张纸条。她的神情平静复平淡,没有一 丝波澜,这就让他更吃不准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她是不是在等着他先开口?还 是要看他如何表演?她要认清他到底是一个什么人? 可是时间实在是太短了,他还没有想好怎么办。 他们一起回到了家中,途中坐公共汽车,谁也没说话。 那间天鹅栖息的小屋,失去了原来特有的,让他无比依恋的味道。莫眉的目光 越是温和,便越是直刺他良心的利剑,他觉得再不把真相告诉她,他会发疯的。 熬到半夜,彭树觉得莫眉已经睡着了,他从床上悄悄地起身,去洗手间用冷水 冲了冲头,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亿亿的杀身之祸,儿子的失而复得,恨和爱交 织在一起,是非良心和骨肉亲情打得难解难分,何况,他对莫眉的感情又是如此深 厚,重要的不是他们有过浪漫,而是他们共同走过风雨,他何德何能?他碰上的那 些事凭什么她要帮助他承担?她已经够苦的了,离开他选择平静的日子合情合理, 她却毫无怨言的留在了他的身边,这是几世都难修到的缘分。可是,他怎么对她开 口呢?他说什么呢? 他来到书桌前的椅子上,在黑暗中长久地坐着,好像黑夜能够给他一个满意的 答案。 不知什么时候,身后的落地灯亮了,莫眉没有声音地走到他的面前。 “说吧,发生了什么事。”她说。 “莫眉,请你一定要冷静,听我把话说完。” 屋子里不免冷清了许多,一切布置都变得无精打采,她觉得自己心里空荡荡的。 自从亿亿走了以后,她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守在这间屋里,她害怕回忆,害怕孤单。 是的,彭树搬回了他自己的住所。 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的,莫眉来到阳台,收下了已经晾干的衣服。她在里屋的 床上,一件一件的把衣服叠好,其中有一件是彭树的衬衣,半旧的棉质,摸在手中 十分柔软,她把纽扣一粒一粒地扣上,叠的时候,眼泪掉了下来,像豆大的雨点, 打在衣服上。 她何尝不知道他是将与她执手相握、互相搀扶着走过下半生的人?! 她是一个女人,有着女人具备的所有的弱点,是他让她变得完美、自然,心甘 情愿的去过每一个朴素无华的日子。就像好女人会让你想去亲近她一样,好的男人 也并不见得那么具体、周到,却能让女人安静下来,活得踏实。她需要的就是这个。 可是…… 那天夜里,她知道了亿亿死的真相,她怎么可能冷静呢?! 她说:“彭树,如果你还是个人,还有一点点良知,你现在就带着彭卓童去自 首!现在就去!” “莫眉,请你相信我的良知和我的理解力,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够证明这 不是出于卓童的本意,他如果去自首,只有一个死。” “那你想说什么?我们什么也不说,让这件事过去?!” “我也失去了一个女儿,不管是什么原因,我能理解这种痛苦!如果卓童是一 个十恶不赦的坏蛋,我会亲手杀了他,可是他也是无辜的!” “无辜?!你怎么证明他是无辜的?!他如果是无辜的,两年前就应该去自首!” “他犹豫、徘徊、良心备受煎熬,可他缺乏勇气。至少你应该相信他是爱亿亿 的。” “什么都别再说了,这件事一定要大白于天下,才能还给我女儿一个公道!” “莫眉,我一直以为你会有这个胸怀,因为你曾是一个单身母亲。” “不,我没有,正像你说过的,爱比天还大,但是比生命校”这样的争吵不计 其数。 接下来是冷战,莫眉觉得一切都不对了,彭树也根本不可能再住下去。 那天,他提着简单的行李走到门口,最后一次回过头来,无奈并且无比哀伤地 望着莫眉。然而那时的莫眉早已是铁石心肠,她看着他,心想,如果你想让我对你 说什么,我也只会说,你并不值得我敬重。可是她到底什么也没说,他是在她冰冷 的目光下离开的。 这一场离奇的人命官司最终被公开审理,人们对它的兴趣一点都不亚于当年东 泽国际走私案。最后一次开庭,听众席上仍旧是人头攒动,不管陈述和辩解多么亢 长、枯燥,也不管事件本身被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已完全失去了新鲜和震撼性,人们 都保持着极其少有的耐心,他们关心的是三个当事人的最后的命运。 生活永远比肥皂剧精彩。 莫眉与彭树分别坐在原告和被告席上,这是一场精神肉搏,相爱的人对簿公堂, 无论如何不是一件至少可以故作轻松的事,他们都请了最好的律师为其辩解。就他 们自身而言,已经在情感上苦苦挣扎之后形同陌路。 凌晓丹也专门为这件事从加拿大飞了回来,但她不能作为证人之一,因为如果 她事先知道这件事,便是同谋,她唯一能做的是三缄其口。 法警再一次把彭卓童押解上来,旷日持久的等待使他显得有点不耐烦。的确, 他改变了许多,但他性格中有一种固有的东西与生俱来,那就是他不堪忍受折磨, 否则他完全可以被这个世界遗忘。然而他做不到,他的容貌,他的心灵无论怎么改 变,他都无法忘记父亲和来福。与其忘记,不如死去。折磨和欲望是一样的,没有 人能够抵御它的侵蚀力。 每一次见到他,彭树、莫眉和晓丹都是百感交集。 法庭最后认定:彭卓童的故意杀人罪成立,他被判处死刑。 法官的判决书还未念完,莫眉和彭树几乎在同一时间潸然泪下,彭树自然是因 为失去了失而复得的儿子,而莫眉终于可以告慰女儿的在天之灵。 但是他们的目光不可避免地相遇了,两个人的战争结束之后,往日的恩情一幕 一幕的在他们疲惫而憔悴的心头升起,但是他们深知已彼此失去。 爱还在,情已逝。 蔡琴的歌声由远至近地走过来,悄无声息的在他们头顶盘旋:像一阵细雨撒落 我心底,那感觉如此神秘,我不禁抬起头看着你,而你并不露痕迹。 虽然不言不语,叫人难忘记, 那是你的眼神,明亮又美丽, 啊,有情天地,我满心欢喜。 这是真正的曲终人散。 故事本身永远是微不足道的,随着真相一点一点地显露,它便在最短的时间内 从少女变成老妇,红颜退尽,姿色和魅力荡然无存。 电视栏目《法网经纬》第一百八十三期,记录了这一场离奇官司的始末和每一 个细节,最后几句次中音的男声旁白是这样说的:“……道德沦丧,集体迷失的现 状固然令我们茫然困惑;爱却分离的悲情故事也让我们唏嘘不已,然而,值得人们 思考的更是另一些问题,为什么有时候罪恶的行为并不是来自罪恶的念头,反而是 最为真挚的、动人的母爱,这不能不是今天人性至深至大的悲哀。” 法院宣判后的第二天,莫眉坐郊线车去了长生园,那里有亿亿的一个简朴的墓 碑,她带去了一束沾满甘露的百合花,一个人在那里坐了很长时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