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欣《一意孤行》
第四章 送走了莉莉,志南回到宿舍,准备把花尼龙袜脱下来,刚脱了一半,就有战士 打报告进来,沉痛地对他说:“指导员,你变了……。”志南也知道他在连里穿尼 龙袜是很扎眼的行为。 山东籍的战士普遍认为莉莉没有什么好的,胳膊细的像竹竿,一撅就会断,咱 山东的妇女,脸红扑扑的,又结实又好看。连里的文书说:“别提你们的那些铁姑 娘队队长了,你们懂什么?指导员喜欢的是林黛玉,就得这么白,这么瘦,风一吹 ……”文书开始身体打晃了,大伙哄笑起来。志南一拽文书的帽沿儿,文书的眼睛、 鼻子都给遮住了,大伙笑得更凶了。 江苏籍的战士认为莉莉挺好,每顿只吃半两饭,跟喂鸟儿似的,说话又和气, 没有高干子女的架子。 不管别人怎么看,通过这次接触,志南对莉莉的感觉非常好。她这么大老远的 来看他,基层连队条件又差,可她并没有半句怨言,她对部队,对战士还是有感情 的,虽然她不会给战士洗衣服,钉扣子,但是看见连队战士早餐连馒头都没有,只 有米饭和咸菜,她就感触良多,甚是同情。莉莉娇气是娇气一点,但是志南不喜欢 部队大院里的有些女孩,不是假小子,就是二愣子,比如江海青,没当兵的时候梳 两个冲天的造反辫,在游泳池高台跳水,像个黑海豹,练习飞车,把凤凰女车的座 儿拔得老高,先单手猛推出去数米远,然后人跑过去临空坐驾……哪还有一点女孩 的样子。相比之下,莉莉就显得有教养,而她身上的弱质,又大大激发了志南对她 的爱护和保护意识。 莉莉走后,志南觉得无论是连队的训练还是生活,都没有原先那么苦了,他能 够朝气蓬勃地对待这一切。 他每天都给莉莉写信,讲部队的琐事,尽管没有什么酸溜溜的话,但可以看出 他是用心的。 临开学的前一天,莉莉回到了军医学院。海青见她风尘仆仆,又没有带一点北 京特产给同宿舍的人品尝,便狐疑地问道,“你这是从哪儿回来啊?去夹皮沟了?” 莉莉笑而不答,继而抱歉道,“本来要给你留一盒杏脯的,可是人太多,不够吃… …,”海青道,“你到底去哪儿了嘛。”莉莉只好招从去坦克营看志南的事。海青 听了半天没说话,脸色也不大好看。 第二天的晚饭后,海青和莉莉在校园里散步,海青是一个说话不拐弯的人,她 对莉莉说道,“你怎么会看上杨志南呢?他爸爸是个大老粗,就是会打仗,抗美援 朝、中印边界反击战,就这么升上去的,其实水平并不高;他有个残废的弟弟不说; 他妈妈也是一个神婆,又势利又会钻营,根本没法相处;就说他本人,也是一个花 花公子,在大院里一会儿跟这个女孩好,一会儿跟那个女孩好,就是当参谋那会儿, 还跟门诊部的一个化验员好过呢……你怎么这么容易就相信他啊……” 这回轮到莉莉不知如何作答,虽然海青的话里并没有提到她家和她哥,但莉莉 知道海涛是喜欢她的,所以海青才会这么着急,而且海青对他爸爸是书香门第出身 颇为自傲,事实也是如此,莉莉经常去海青家玩,她家随便一个摆设,很可能是文 物。有一次在江主任的书房,书桌上摆着一块普通的砚台,旁边立着一个柱状的墨 条,上面有三个烫金的字“翰林墨”,莉莉好奇地拿在手里把玩,海涛说:“这是 我们家祖传的,我爸特喜欢,也舍不得用,放在这里是看的。”莉莉问道:“翰林 是什么意思?”海涛回道:“唐代以后皇帝的文学侍从官就叫翰林,是从明清两代 中的进士里选拔的。也就是现在说的秘书吧。”莉莉道,“皇上的秘书?那你爸爸 的祖上很有学问啊。”海涛又道:“这块砚台也是好东西,你总听说过端砚吧,是 砚台中的上品,广东高要县有个叫端溪的地方,专门出产这种石头,这块端砚也是 清代的,我爸说有好几个砚眼,磨出来的墨清亮、肥油,不仅润笔,而且墨始终不 干……一般的砚台吃墨,不一会儿全浸到石头里去了。” 海涛爸爸的书房里有许多墨宝,其中还有郭沫若和林副主席的题字,配上红木 的书柜、桌椅,以及淡绿色的窗帘,显得颇为风雅。 海涛家有两个客厅,大客厅的布置像会议室,围着一圈沙发和茶几,沙发上套 着白色的沙发套,墙上挂着毛主席诗词,沁园春《雪》;小客厅的布置就比较雅致, 有一个花梨木的美人榻,大理石面的八仙桌,拱形的圆椅,茶具是精美的细陶,薄 得几近透明;墙上挂着一幅列维坦的油画《深渊旁》,画面是一个阴沉的日子,远 景横卧着黑越的森林,仿佛隐蔽着神秘、不祥的故事;天空中的云朵散淡、细碎, 预示着某种莫测;近处的水面死静,在浓重的倒影中闪动幽深的光;水闸口上的三 根圆木意寓将行人滑进无底的深渊。 海涛解释说,列维坦是十九世纪俄国巡回画派的重要风景画家之一,风景画当 然离不开自然,但也决不是风景画片或照片的翻版,它一定溶入了画家对自然寄与 的希望或者某种特定的情绪,像这幅《深渊旁》就给人恐惶和颤栗的心理效应。 老实说,莉莉对海涛的家庭还是心存敬慕,且与她自己的家庭有相似之处,虽 说没有古董、名画,但也是书多报多笔墨多。对于海涛待人、处事的从容气度,她 也不是不欣赏,只是她不爱他,就这么简单。 那晚的校园散步,变成海青讲、数落,莉莉听而不发表意见,当然也就没有结 果。 按照海青的性格,莉莉知道她一定会把她去坦克营看志南的事告诉海涛,但似 乎海涛对她的态度并没有大的变化,他还是约她出去玩。为了她能比较放松,海青 还是每回挤在中间当电灯泡或调味品。 所不同的是,海涛也开始给莉莉写信了。他的信写得很好,字也相当漂亮,所 谈之事幽默可笑,还不乏人生的哲理,并且没有半点的挑逗和献殷勤。要是以信件 定终身,莉莉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海涛,志南对于所有的事都是一种简单的表达,但 是莉莉喜欢志南身上的那股劲儿,什么劲儿她也说不出来,有几分倜傥,又有几分 不在乎,但又不是那种完全没有责任感的人,也懂一点惜香怜玉。 总之莉莉说不清楚,她每晚看志南的照片,断定自己是铁心爱他的;可是一读 海涛的信,她又有点芳心萌动,信,她会读许多遍,但见到海涛时,她真是接受不 了他的敦实、宽厚、彬彬有礼。 得知志南和莉莉的恋情发展的很顺利,莉莉还专门去了坦克营看志南,邹星华 的心里非常高兴。 她想,无论多忙,也要挤出时间来解决北萍和汪俊生的问题。然而知女莫过母, 对于北萍的炮仗脾气,邹星华自然是了如指掌,她都不知该怎么跟北萍谈。 一天晚上,莉莉的母亲从北京打来长途电话,通报一些北京方面的消息——自 从莉莉探家时,邹星华利用关系,让她搭上空军到北京执行任务的飞机,并亲自派 车送她到机场,不仅带了许多土特产,还给莉莉的母亲带了一套精致的汕头抽纱, 是出口产品,国内的市场见不到。自那时起,莉莉的母亲就有电话打给邹星华,一 方面表示感谢,一方面也会提到一些军内比较敏感的话题。莉莉的父亲下来视察工 作,还在杨三虎家吃了便宴,两个人喝了茅台酒,不像从前见面那么公事公办了。 虽然彼此都不提儿女的事,但显然关系亲近了不少。 邹星华放下电话,掩饰不住喜滋滋的表情,坐在一边削苹果的北萍突然冒了一 句,“妈,你应该调到外交部去。”邹星华道,“我当个外交部长那是绰绰有余。” 北萍道,“你是有本事,二哥和莉莉还真让你捏到一块去了,自己也多了一个政治 靠山。”邹星华这才听出北萍话里的讽刺意味,不高兴道,“莉莉有什么不好,人 品、职业、家庭,你哥哥现在比我还热乎呢。问题是你,你倒是该跟汪俊生断了。” 北萍气道,“我就知道摆平了二哥,你就该对付我了。” 邹星华心想,北萍还年轻,她不会懂得官场险恶的道理,更不知道路线斗争的 你死我活,万一站错了队,那就有可能打人十八层地狱,杨三虎是个粗人,不会察 言观色、见风使舵,聪明才智还不如江主任的一半,只有她邹星华为他保驾护航了。 至于北萍,她原是有把她嫁个好人家的心,攀上皇亲国戚也不是毫无可能,但现在 看来,北萍的脾气太臭,根本不可能强按牛头把她说给谁,但是汪俊生做杨家的女 婿显然是不合适的,就是为了北萍个人的幸福,不再跟汪俊生来往也是明智之举。 现在志南和莉莉确定了恋爱关系,邹星华也就不再设计北萍的政治联姻,这种 关系不能多,多了会变得复杂,没有又不行。她这次下决心要拆散北萍和汪俊生, 的的确确是为了北萍好,一个男人,能一辈子钻地圈吗?年纪大了怎么办?有什么 前途可言?军区的干部花名册里,有多少年轻有为的人材?那才是终身可以依靠的。 相比之下,汪俊生就是一颗不起眼的石子。 没两个回合,母女俩就吵了起来,这也是邹星华意料之中的事,所以她气愤地 说道,“这件事你爸爸一直不知道,我准备告诉他,只要他同意,我也没意见,省 得你以后恨我!”潘姨在一边帮着邹星华埋怨北萍,“什么人不好,找个耍把式的, 我就相不中。”北萍没好气道,“你又没见过他,什么相的中相不中的?”潘姨道, “我没见过?你趴墙头那会儿,我也跟着扫了一眼,那小子精瘦精瘦的,三根筋挑 起一个头,吃包子那叫一个快,满嘴沾着肉末儿……”北萍脸红地打断她道,“行 了行了,你们反正都是嫌贫爱富之人,我不跟你们说了!” 杨三虎知道了这件事,果然很生气,正因为子女里他最偏爱北萍,也就无法容 忍她的早恋,应该把主要精力放在工作和学习上嘛,年纪轻轻的就想离家嫁人了! 他在感情上还不能接受北萍已长大成人这个现实,而恋爱不就是长大成人的标志吗? 退一步说,就算恋爱,也不能找玩杂技的啊,文不文,武不武的,怎么登大雅之堂。 杨三虎找北萍谈话,问有没有这回事,北萍不吭气,算是默认。杨三虎用命令 的口气道,“赶紧断了!”北萍硬邦邦的吐出一块石头:“不!”杨三虎强压火气 道,“我听你妈说,那个人工作还不错,得了什么奖,但战士不许谈恋爱你知不知 道?不要因为你,害人家提前复员。”北萍发狠道,“你要处理他复员,我就跟他 私奔。”杨三虎啪的一拍桌子,“你放肆!你跟谁学的这么感情用事?连道理都不 讲了!”北萍深感委屈,哽咽道,“是你们先不讲理的……我跟他一块长大,你们 根本不理解我们的战斗友谊……”这件事当然谈不下去了。 当天晚上,杨三虎和邹星华商量到半夜,邹星华认为只有处理汪俊生复员,北 萍才会死了这条心,开始会闹一阵,架不住隔得时间一长心也就淡了。杨三虎不同 意这样做,汪俊生有些无辜是一方面,重要的是北萍的脾气死犟死犟的,把她惹急 了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来,反而是把她跟汪俊生往一块推。不如让她去当兵,两个人 不在一块就好办了,而且她到部队锻炼锻炼,也把脾气扳一扳。邹星华说:“当电 话兵没前途,当医务兵,北萍不喜欢医,不敢看死尸,见到血头就晕,到部队能干 什么?” 一时也想不出合适的办法,杨三虎对此颇不开心。程天牧问潘姨:“首长这几 天是怎么回事?好像有点心事。”潘姨说:“还不是因为北萍。”天牧就明白了, 也没说什么。有一天傍晚,程天牧陪杨三虎散步,是在招待所的将军楼附近,因为 马上还有一个会。天牧对首长说道:“最近大专院校都在复课闹革命,招收工农兵 学员, 不如叫北萍到学校读书, 她总不能一辈子当工人吧。”杨三虎脱口而出: “读书?读书有什么用?我看毛主席说得对,书读得越多越蠢。”程天牧道:“现 在看也是这么回事,但大凡天下事,没有一层不变的道理,艺不压身总还是句老话 吧……再说她去读书,如果是住校,不能天天回家,对她也是个锻炼……”杨三虎 一想,觉得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天牧道,“我查了一下,外语学院离市里最远,又 是半封闭式教育,一去就是四年,如果四年都不能改变她,我劝首长就别管那些儿 女情长的事了。” 杨三虎觉得程天牧的话挺有道理。 他对北萍说,你给我去上学,如果毕业以后还是觉得那个汪什么生好,再决定 嫁他也不迟。说完板着脸走了。 北萍本来以为她的灭顶之灾即将来临,还偷偷跟汪俊生约会了一次,两人抱头 痛哭,现在听父亲这么一说,大有绝路逢生之感。心想,她去读书总比让汪俊生复 员强,虽然都是想离间他们。 北萍把这个消息告诉江俊生,俊生并没有显得格外高兴,反而有些闷闷不乐。 北萍问道,“你怎么了?”俊生道,“我听人说,那里的学生都是挑过的,男的女 的都要求漂亮,每天吃牛奶面包,说外国话,时间长了头发都会变黄……”北萍笑 道,“这你都信啊?”俊生没接她的话,经自说道,“你爸爸妈妈是想拉开我们的 距离,你到了那种地方,别说四年,一年就该瞧不上我了。”北萍气道,“我在你 眼里就是这种人。那好吧,我跟你没什么可说的!”说完扭头就走,被汪俊生一把 拉住,俊生急道,“我是怕嘛。”北萍瞪着他不说话。 汪俊生觉得北萍生气的时候特别好看,也特别有味道,所以情不自禁的想亲近 她,北萍满脸通红道,“你干吗?你疯啦?”俊生道,“我想亲你一下。”北萍断 然道,“不行,结婚以后才能亲。”俊生道,“那最少还要等四年……”北萍道, “你等不了了?我等你十年都行。” 《解放军报》上登了杨志东的事迹,这是一件颇给杨家撑面子的事。文章的块 头不大,行文也十分干练,这篇文章介绍了杨志东在一次飞行训练中,发现飞机的 高度仪几乎失灵,他先是按照高度仪下降高度,猛然发现左右两边的视野里长出座 座高山,他已陷入山谷,而高度仪仍指示他有一万两千米的高度,这显然与现实不 符。由于他反应敏捷,判断准确,及时与地面指挥联系,完全由地面导航,成功迫 降,不仅保住了性命,而且保住了飞机。当他的飞机在地面停稳时,高度仪还指着 六千米的高度,回想起来,都让人感到后怕。 为此,杨志东荣立三等功。文章还特别提到,志东的父亲是一位身经百战的老 军人,而他又是空军某部最年轻的飞行大队长,真是将门虎子啊。 杨三虎很为儿子的成材欣慰,他把文章剪下来,压在自己办公室的玻璃板下面。 邹星华当然也觉得脸上有光,但她毕竟是一位母亲,辉煌背后是危险,她很为儿子 担心,空中的任何一点迟钝和失误,都将危及儿子的生命。所以她看了文章之后, 立刻挂军线长途,要嘱咐志东谨慎小心,安全第一。 已经晚上十点多钟了,志东还没有回家,接电话的是他的老婆刘群英,邹星华 说:“怎么星期六的晚上还不放假?”刘群英说:“放假,他去喝人家喜酒去了, 本来也叫我去,小慧有点不舒服,我只好在家陪她,小慧是他们的女儿。邹星华只 好把嘱咐的话托群英转告,群英一一答应。 老实说,邹星华并不怎么满意这个儿媳妇,是志东的同事给他介绍的,原来在 体工大队打篮球,后来半月板撕裂,又嫁了志东,便改行当营养护士,人看上去颇 壮实,一看就知道是劳动人民出身,她父亲是个锅炉工,母亲没工作给人看看自行 车。 群英人还是蛮朴实的,也没什么心眼,可就是不讨邹星华的喜欢。第一次她跟 着志东探家,邹星华清早起来,看见她满头大汗,跪在地上擦客厅的地板,邹星华 说:“公务员会擦的,你就别擦了。”群英说,反正我也没事,马上就擦完了。这 时听见潘姨在厨房里叫起来,邹星华赶过去,原来群英一大早和了有五斤面,包了 一大堆包子在锅里蒸,生的,熟的,只见到处都是包子。群英说想让爸爸妈妈尝尝 她的手艺。 偶尔有官太太到杨家串门,会对邹星华说,你家新请的这个保姆挺能干的。搞 得邹星华哭笑不得。群英也不爱穿,衬衣穿来穿去都是她妈妈给她做的小花布衫, 连的确凉都没买过,小慧更像个柴禾妞。邹星华看不过眼,就给刘群英买了两件上 海的的确凉衬衣,又给小慧买了几套像样的童装。 邹星华跟杨三虎叨咕这些事,杨三虎说,我看群英挺好的,老实、能干、会过 日子。志东是飞行员,他怎么适合找骄娇二气的。邹星华道,我也没说她不好,就 是带不出去,我们志东,那也是一表人材啊,两个人看上去也不般配啊。杨三虎说, 人家过得好好的,你操什么心? 群英这个人不敏感,也不会看脸色,照样找活儿干,一顿吃三碗饭,潘姨都觉 得不可思议。那时家里有个苏联冰箱,经常坏,拉出去修,群英不叫车队来汽车, 自己骑着板车往外拉,公务员反而在后面推。有一次,她还兴致勃勃地对杨三虎说: “爸,我和志东给你挖个小池塘吧,这样你就可以吃到活鱼了。”杨三虎随口说: “行啊!”她这就当了真。 杨家的院子挺大,自己种了些菜,还有两棵芒果树,两棵木瓜村,挖池塘也有 地方,邹星华就是受不了群英这么五大三粗的,在她的百般阻挠下,第一次探家, 刘群英没有挖成鱼塘,但是四年之后的第二次探家,她还记得这事,还是和志东、 公务员一块把池塘挖出来了。 志南颇不以为然,对邹星华说:“妈,咱们家养不养猪?我给你搭个猪圈吧!” 邹星华不高兴地说:“去!”志南又说:“她原来是打篮球的,还是举重的?”见 母亲的脸色越来越黑,才不再开玩笑了,说:“嫂子也是,吃力不讨好,还以为咱 家就缺她这么能干的大儿媳呢!” 热爱诗歌的志西当然也不欣赏群英,说:“她怎么一探家,我就觉得家里特乱, 特闹腾。”说完用书盖住脸,倒在沙发上。 北萍不讨厌群英,但也跟她谈不来,互相挺客气。 但不可否认的是,志东跟群英过得有声有色。 邹星华放下电话之后,一时浮想连翩。要说理想的儿媳妇,她觉得莉莉就很满 意,家庭背景好,人又不霸气,军医是个不错的职业,配上她清丽、细嫩的形象, 带出去那是相当体面的。 想到莉莉和志南的融洽,邹星华才觉得,这稍稍能缓解她对群英的不快和不满。 星期天的上午,家里静悄悄的,志西已经习惯了这种安静、宁和。父亲是没有 星期天的,如果不下部队,就有开不完的会,总之百事缠身,母亲似乎比父亲还要 忙,终日在外奔波,手好像特别长,什么关系她都能够到,热门的事情中她都会有 一席之地。然而志西觉得母亲并不因此显得劳累、困顿、腰酸腿痛,反而格外的健 康,面颊红润,精力充沛,能顾及到方方面面,有时志西会觉得母亲的能于更衬出 他的病弱、无能。 志南去坦克营了,北萍因为要到郊区去读住校大学,更加紧了与汪俊生的联络, 报仇似的混在一起,见不到她人,这时的志西还不能理解爱情的力量。 太阳很好,志西不想再看书了,他喜欢在阴雨连绵的日子里看书,泡一杯清茶, 然后倚窗而坐。天好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身上已经长出了霉斑,他希望自己也能 像其它年轻人一样充满活力。他将门后的哑铃拿出来,迎着阳光,上下举着。 但是很快他就虚汗淋漓,他迫不得已地倒在床上。糖尿病真是富贵病啊,不做 事,又能定时打胰岛素,他完全像个好人一样,可是稍稍一有活动量,人就感到吃 不消,心悸、口干,头晕目眩。他很小的时候就得了这种病,至今病源不明,而且 一开始就是重度的,这使他基本上丧失了工作的能力。志东和父亲都建议他试着找 点轻松的工作做,可他都觉得力不从心,加上母亲的溺爱和偏袒,他也就放弃了自 己。这除了志西的内心软弱之外,也由于志西的病体塑造了他多愁善感的个性,他 想成为一个诗人。但在火热的现实生活中,诗人首先要投入到革命斗争中去,投入 到你死我活的运动中去,才能写出壮美的诗篇。像他这样空泛的人,苍白的生活和 思想,想当诗人是十分可笑的。 这时有人敲门,不知为什么潘姨没去应门,难道她也不在吗? 志西过去开门,进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小女兵,她穿着崭新的军装,军帽下露出 两寸短发,眉目浓黑,蜜色的皮肤,神情中有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她手上的 网兜网着一个大纸盒。“我找邹星华阿姨。”她说。 志西回道,“她不在家,要不你先坐会儿吧。”女兵小心翼翼地走进客厅,坐 下,摘掉军帽,老练的环顾了一下客厅的布置。然后她问志西,“你是……”志西 忙道,“我是她的儿子,我叫杨志西。”女兵也自我介绍道,“我叫于抗美,我爸 爸原来是你父亲的老下级,我在陕北摔伤了腿,你妈妈给我联系了总院,现在腿好 了,程秘书又帮我办了密院当兵的手续,我非常感谢你的爸爸妈妈,……这箱马奶 子葡萄是我妈妈专门托人从新疆捎来的,叫我送来,当面谢谢你父母。” 志西显然不知道这件事,听了也没当回事,搓着手指道,“我爸妈办过多少这 样的事,可能连他们自己也记不住,都是老战友、老熟人、老部下的子女,只要求 到他们,能办的就办,你妈妈何必这么认真呢……”抗美笑道,“你当然可以这样 说,可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啊,何况送一箱新鲜葡萄还谈不上是涌泉。”“你怎 么能找到我家?”“程天牧叔叔告诉我的,他和我父亲很熟。他说星期天你妈妈可 能在家,是他让我这个时间来的。”志西道,“本来我妈妈不能这么早出去,今天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她也是个大忙人。” 两个人聊了一会,邹星华还是没有回来。抗美无意中从玻璃窗看到院子里的菜 园子,突然说道,“菜园子好久没收拾了吧,我想去收拾收拾。”志西也脱口说道, “你怎么跟我大嫂似的……”抗美道:“你大嫂?什么意思?”志西笑了笑,一脸 不说也罢的神情,抗美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唐突,她解释道:“我一直在陕北下乡, 干活干惯了,一看见菜地,就想起生产队的菜园子……我显得特别傻吧?”志西道, “不不不,那我们就一块去吧。”志西想,反正也没事,干坐着挺尴尬的,再说他 也想活动活动。 抗美先找了一个小筐,把掉在地上的西红柿都捡到筐里,然后才对志西说道, “我来打杈和绑枝,你没于过可能不会,你就拔草吧,然后我们再一块松松土。” 抗美的表情十分认真,志西也只好蹲下来拔草。 特别神奇的是,志西觉得这活儿不仅不累,而且还很有趣。他看了看抗美,抗 美并不像大嫂,干起活儿来风风火火,跟男人似的,她伺弄菜地,神情专注,两手 灵巧,让人感觉到劳动也是美丽的。 抗美对志西说道,“我腿摔断以后,在床上整整躺了八个月,你能想象吗?我 真的是很想找点活儿干。”志西本来也想告诉抗美,他身体是有病的,而且还病的 不轻,不知为什么,他没有说。 他看见抗美的脸,来时略显苍白,现在在阳光下渐渐红润起来,他从她身上感 到一种诱人的青春气息,一种健康人才有的勃勃生机。 两个人开始松土,但是没找到锄头,只找到两把工兵铲,这就得蹲在地上铲。 抗美道:“我们陕北有句老话,锄一遍等于上一遍肥。”又道:“不过这块菜地过 两天还是要上上肥。”志西无话可说,也只有敷衍地点头,他对菜地当然毫无兴趣, 只是因为无聊和闷,他觉得这个陌生的小女兵挺有意思。 志西的相貌平平,本来,如果他不生病,他的面前或许只有两条路,要不像大 哥一样成材,浑身正气,道貌岸然,要不像二哥,不可避免的有纨绔之气,对一切 都满不在乎。然而他的病体使他的神情和气质显出一种与年龄不符,与家世也不同 的淡淡无奈和忧伤。 潘姨买菜回来了,但她并不知道邹星华去了哪里,只知道她不回来吃午饭。这 样,于抗美就准备告辞了。 她铲完地,洗了手,把马奶子葡萄交给潘姨,又请志西代她向他母亲致谢。正 要离去,程天收叔叔来了电话,他果然是问志西,抗美来了没有,他对志西解释说, 今天的情况特殊,目前首长和他妈妈都在白云山老虎洞林副主席的行宫,而军委空 军来了一个重要的人物在这里分别找人谈话,所以叫抗美别等了,意思到了就行了。 志西向抗美转达了程秘书的意思。抗美离开的时候,志西还叫她有空到家里来 玩。抗美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她当然明白,这是一句客气话,她想,她以后是绝对 不会也不可能轻易走进这个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