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玫·朗园               朗 园


                                第十节

    又一条鱼死去。
    这是谁也无法挽回和改变的现实。
    那红色的金鱼睁大着死亡的黑眼睛,侧着身浮在水面上。殷甚至没看到它苟延
残喘的时刻。但殷还是无限感伤。她想那鱼一定在暗夜的水里无声无息地挣扎了很
久,它一定死去得很疲惫。殷在看到那条死去的鱼时,下意识地回头去看睡在病床
上的萧东方。那是个清晨。她不想让萧东方知道任何关于死亡的事情,哪怕是一条
小鱼的夭折。但是殷扭转头遇上的却是萧东方消瘦的脸上那炯炯有神有的目光。这
已经是这个病中的男人唯一能显示他生命力和勇气的地方了。殷的心里于是更加感
伤,是一种绝望中的感伤。但是,她决定无论是怎样地不幸,都将由她一个人来承
受。她唯一希望的是她的丈夫不要死得太痛苦。
    萧东方的高干病房内养满了花草藤蔓,一片碧绿生机盎然,这春天般的景象给
了萧东方无限慰藉。这是他在岗位上时从来不屑的,殷想病中的萧东方定然是渴望
生命的,否则,他那天不会大发雷霆,说他的这间病房就像个到处摆着仪器挂着瓶
瓶罐罐的试验室,他不想住在这里了,就是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家里。于是,殷才当
即跑到花鸟鱼虫的市场上,为这个被病折磨着的男人搬来了龟背竹、君子兰、吊兰
还有这个盛着十几条五颜六色鲜活生命的鱼缸。从此,萧东方陷在了满眼绿色的春
天里。但这虚假的春天终究不能改变现实。秋天的窗外,是一片片树叶凋零的景象,
于是萧东方继续发怒。他弄得殷有时甚至无所适从。殷总是小心翼翼。她就那样百
般耐心地守在萧东方的床边,每分每秒地看护着这个她生命中的唯一的亲人。也许
他们很多年来实际并不相爱,但他们是夫妻,彼此尽着夫妻的责任和义务,所以他
们是亲人。因此殷才总是在门外的夜歇的长廊上独自垂泪,而把阳光般灿烂的微笑
留给萧东方。但是有一天,萧东方还是拉着殷的手说,留下你一个人可怎么办?孩
子们又那么不听话。于是殷终于哭了起来。她把头埋在萧东方干瘪的胸膛上,她说
你不要说这样的话。而萧东方则说,其实他全部明白,殷你不要再瞒着我了,我此
生能拥有你也就是我的福份了。
    没什么?
    是不是鱼……
    是的,是一条鱼,这些事你不用操心。
    又死了?
    这一次殷真的看见了萧东方脸上那绝望的神情。殷很难过。殷说,这种事很平
常,你不必那么在意,不过是一条鱼,再说这也是很寻常的事情。
    殷看见萧东方扭转头并闭上他明亮的眼睛。殷把那条红色的死鱼从水里捞了出
来,她的手在水中触碰到那僵硬的小尸体时,觉得无限凄冷。她捧着小鱼走出病房
把它扔进走廊中的垃圾桶。她将鱼扔进去的那个瞬间是令她伤心的,然后她抬走头,
看到了眼前一双脚。她顺着向上便看到了一个高大的躯体看到了萧烈那张抑郁的脸。
    烈?
    殷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就站在那里当着萧烈哭
了很久。然后,他们坐下来,坐在医院里那充满了阳光的狭长而寂静的走廊里。他
们眼前不断有穿着白大褂和软底鞋的人匆匆走过。
    能不能进去看着他?
    殷说,当然可以,他今早精神很好。他很想你们却从来不说。别说他的病,也
别惹他生气,他现在的脾气不好,能理解吗?病很折磨人的。
    然后他们站起来。殷在烈的身边显得很纤细,很瘦弱。烈于是突然有了种怜惜
之情,但是他什么也没说。
    萧烈站在萧东方的面前,烈有点不相信他的眼睛。几个月不见,他不敢相信这
个骨瘦如柴的男人是他曾经无比高大威严的父亲。他甚至有点害怕见到这个形同枯
槁的男人,但是他的嘴角却绽出了一丝莫名其妙的微笑。
    烈说,你看上去挺不错的。
    听说小阳回来了?萧东方尽管有气无力,但父亲的威严却依然保持着。他说,
他提前假释是因为我病了,告诉他,不要再胡作非为,你们早就把革命的传统丢了,
就知道赚钱,钱就那么好?
    烈沉默着。
    于是萧东方继续如作报告般说了下去。他说,反正你们都长大了,我也管不了
了。你们谁都有自己的生意。可当初,无论是萧弘还是小阳办公司都是我一手操办
的,可他们却认为全是因为他们自己的本事。你看,他们全在利用我,利用我的权
力和我的旧部下们,萧烈,你怎么不坐下?
    爸爸……
    殷,他为什么不坐下?
    烈,你坐下吧,坐一会儿,陪陪你爸爸。
    不,我走了。
    烈于是扭转身即刻退出了病房。殷跟了出来,她流着眼泪问,烈,怎么回事?
    烈说,我不知道你怎么可以忍受我爸爸,我们全都受不了他。
    可他病着。
    当然,他毕竟是我爸爸。另外,明晚你最好能回家来,我已经通知他们了,他
们全都会来。
    殷说好吧,我会回去。
    殷一直把萧烈送到医院的大门口。殷说烈,谢谢你能来,你父亲真的很想你们。
    想着教训我们。
    烈你别这么说,他是个要死的人了。
    殷重新走进病房的时候,想到萧东方刚才和烈讲话的样子时,突然感到了某种
难堪,而且她第一次想到,难怪孩子们不喜欢他。那么殷喜欢他吗?日子久了,他
们已只能相依为命。殷不懂自己为什么能承受一切。在漫长的二十多个年头里,她
献出了自己的美丽和青春,泯灭了自己的理想和追求,她为了什么就能够心甘情愿
毫无怨言地迷失在萧家生活里,难道就是为了能搬进表达林道边的洋房,就是为了
能成为朗园的一名成员吗?
    萧东方重重地咳了一口血痰。然后他说,关上窗帘,睡觉。我太累了。
    殷依从着他。
    殷也如将死的萧东方般陷进了早晨的黑暗中。
    覃把一张现金支票和一把房门钥匙交给了萍萍。她说,你看,我做到了。
    萍萍把那一切接受了下来。但是她说,戒烟的事你要允许我慢慢来。否则,我
会很难受的,况且,这又不是戒毒。
    萍萍走进玻璃房子时,覃正和杨讨论着服装展销厅的事。杨说现在有五处地方
可供“四季”选择,他认为覃应亲自去看一看,然后尽快定下来。覃很兴奋,她很
欣赏杨的高效率,他们在商讨中不断碰撞出非艺术的火花。覃竟产生出身边有了支
撑的感觉,所以她看杨的目光有点异样,而这种溢于言表的爱意是覃自己不曾意识
的。
    但是萍萍来了。
    萍萍站在那里从前后左右看着覃和杨兴奋的谈话已经有一会儿了。所以她看出
了覃没有意识到的爱意与柔情。萍萍等了很久。萍萍是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才碰响了
一把椅子让覃看到了她。
    萍萍,你来了,请坐下等我一会儿。覃这样说着的时候,看了一个她的手表。
    我没晚,我已经在外边等半天了。萍萍坐下来,她并且掏出烟来点上。她说,
没关系,你们谈,我等着,反正我也没事。
    于是杨说,过一会儿再谈吧。
    萍萍,覃继续着刚才的兴奋。我很高兴你第一次来就这么守时。该做的我都为
你做了,秘书培训班下周一开始,这是支票;而这把钥匙,是你房间的,搬过去住
吧,但一个女孩儿最好要小心点,要不,把薛阿婆也接过去?
    覃,这你就不用费心了,薛阿婆有她自己的生活,我也有我自己的事。
    好吧我不管你。培训班一个月,你一定要坚持下来,然后就到公司来上班。你
拿上钥匙,自己去看看那套房子吧。
    覃,你那天半夜回来是不是就跟刚才那个男人在一起?他看上去倒是挺帅挺激
动人心的,你看上他了?
    萍萍!他是我的同事,萍萍你不要胡说八道,我只希望你能做个称职的秘书…

    那我二哥怎么办?
    你二哥怎么样和我有什么关系?他是大老板大经理,他有嵇林静有他的家庭,
你要我怎样?
    但是他一直爱你,你难道没感觉?就连他同嵇林静结婚之后,不是也常常同你
幽会吗?你们没睡过觉?
    萍萍。萍萍我真不知道你的脑袋里整天都想些什么?你还年轻,有那么多东西
要学,有那么多事情要做……
    行了,覃,我不过是随便问问,你千万别给我上课,未来三十天的培训班已经
够我受的了。谢谢你,萍萍晃了晃手中的钥匙,我其实是很希望我二哥当初能娶你
的,你相信吗?我真的很为你难过,直到现在。
    这时候覃桌子上的电话铃响了,覃抓起电话。怎么是你?你有什么事?然后覃
捂住电话的听筒对萍萍说,是萧小阳。
    这个混蛋。萍萍骂道。
    是的,覃对萧小阳说,我当然会关照萍萍的。她当然就像我自己的亲妹妹。什
么?不,你不能这样,我已经跟萧弘谈好,他答应过我你不插手的。他管不了你?
可萧弘已同小S·签过了合同, 他是你的代理人,什么?你解雇他了,不,不行,
我的公司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我不跟你对话。
    覃愤怒地放下电话,坐在那里发呆。萍萍,萍萍你看这个萧小阳……
    哪个萧小阳?
    杨?覃问着刚刚走进来的杨,萍萍呢?
    哪个萍萍?刚才那个小妞儿?
    不,她是我的女秘书。
    女秘书?覃你是不是疯了?你的女秘书怎么像个拉客的?
    杨,我请你在我的公司里放尊重一点儿。这不是在你自己的家里,你想骂谁就
骂谁。
    你这是怎么啦?不大对劲儿啊,谁惹着你了?
    杨你少说些废话不行吗?
    覃不理站在一边被弄得莫名其妙的杨。她想了想便重新抄起电话,飞快地按键。
她对着电话那边立刻响起的嗲声嗲气的女秘书喊道,叫你们总经理来接电话。萧弘
不在,他为什么不在?他……哎?杨你这是干什么?
    杨像扑灭一场大火般按断了覃盛怒中的电话。杨接着从覃的手里拿过听筒放回
到电话机上。杨说,据我所理解,你同一个女秘书发火儿是毫无意义的,不仅毫无
意义,你身为老板居然如此意气用事,实在有失大家风范。
    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你根本不了解情况。
    不管是什么事,都要三思而后行。
    杨你知道吗?刚才萧小阳打来电话,说萧弘已经把副董事长的位置让给了他。
他们又签立了新的“慕尼黑” 。我是听了你的劝告,才千方百计在小S·森那里为
萧弘争取到这个位置的。我是为了报答他当初为我们筹建公司的一片好心,可他居
然把我出卖了。
    想想看,萧小阳来当这个副董事长又有什么不好呢?当初的注册资金是他的,
他来“四季”不是名正言顺吗?
    杨你根本不了解这个萧小阳,他基本上是个混蛋,而且刚刚从监狱里出来,他
胡作非为压死了一个无辜的人。其实,这都不是主要的,只是我知道同他合作是决
不会有好结果的。“四季”会毁在萧小阳手里的,你不相信?
    我只是看出此事已无法挽回,所以你应该心平气和地面对现实,他们毕竟是亲
兄弟,是合伙人,而你并不是他们家的什么人,你不过是他们的邻居而已。覃我这
样说绝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我不管你的私事。我只是想说,你最终不会输给他们的。
再回头去找小S·森也没有什么意思, 但“四季”的发展会使你有可能同这个萧小
阳较量,并可以一股一股地把他的股份全都买下来,把他挤垮。因为毕竟,公司是
在你手里。另外,我最后还是想劝你一句,别再跟什么萧家的人纠缠在一起了,懂
吗?得不偿失。
    杨,是的,谢谢你的忠告。你知道吗?我需要帮助,而且,你看得出来吗?我
的门面是硬撑着的,我几乎一点儿自信也没有。
    覃重新坐在了高靠背的转椅上。她把身体靠上去的时候才感觉到了她其实很累,
甚至有种体力不支的感觉。覃说,杨,你给我一支香烟。然后,覃看着杨说,刚才
你见到的那个女孩儿也是萧家的,萧家最小的女儿。我看着她长大。因为她是萧东
方现在妻子生的,而这个现在的妻子又来自建国巷,所以她的哥哥姐姐们都鄙视她。
她很可怜,也许她真的不该出生。
    所以你帮她,你让她来当你的女秘书?
    是的她来找我了。我总不能看着她就这么整天无所事事地堕落下去。她是我的
邻居就住在我的楼上。再说,她母亲也流着眼泪来求过我了。她还很年轻,还可以
被重新设计重新塑造,所以杨……
    你是总经理,覃,你当然不能见死不救。听过农夫和蛇的故事吗?冻僵的蛇在
农夫的胸膛里苏醒过来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狠狠地咬了它的恩人一大口。
    杨你总是喜欢把人想得很坏。
    我的人生原则一向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但我认为,人的本质还是向善的,他做了坏事,往往是出于一种生存的需要…

    覃你忘了你是处在商战中,一般做人的规则在这里不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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