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颜色 有人说,当太阳落山之时,凡·高在追寻最后一抹黄色。凡·高的故事不是别 的,而是一个生命的故事。 当太阳落山之时,有一天,我读到了一本画册。那画册很厚重,封面是一个陷 在蓝天和黄色土墙里的裸体女人,溶进去。而那女人紧闭双眼,任周身的 如土墙 般斑驳。英文的标题《Blue sky and wall》告诉我们,她就是蓝天,她就是土墙, 她就是自然。当一切生命有一天如《蓝天与墙》般真正回归了自然,那么眼前的这 本画册又该鸣响着怎样的悼歌呢? 我把那本很厚重的画册架在腿上。我几乎在惊悸中读到了两个生命的诚实。我 看到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我看到了在所有的女人英勇的形象中,是怎样传达了 那个看不见的男人。我并且知道了还有个最后的归宿。就算是艺术,就算是理想吧, 尽管在男人女人的生命的创造中满含忧郁。 后来知道,那女人的名字叫薇拉·伦道尔夫。她曾是她那个国度中红极一时的 电影明星、女模特儿。而有一天,她突然消失在荒野中。都市的人们失去了她。薇 拉是那么美丽。 那男人的名字叫霍格尔·特鲁兹,他本是一个画家,但已经不能满足于在画布 上创造。他试图把绘画和照片艺术熔为一体,大概就为了这个最后的追寻,他从此 隐秘在一片遥远的瓦砾中。 如果男人是个狂热的殉道者,那么他就需要个女人做祭品;如果女人是聪明的, 她就总有办法舍弃掉一切,而不被淹没在芸芸众生中。生命必须放射着光彩,哪怕 这光彩是残酷而充满灼人的血光。今天薇拉和霍格尔的故事之于我们似乎已不再陌 生,就像那追逐最后一抹黄色的凡·高。我们熟悉他们的艺术,熟悉他们的作品, 但我们就真的懂了他们的生命吗?他们何以要用美丽的生命做艺术的最后的赌注? 他们何以要疯狂迅跑着脱离人生的常轨,而宁愿割断向日葵的头颅,宁愿让自身溶 化进所有非人的环境中? 一切的财富珍宝荣化富贵,一切的上流社会和灯红酒绿,曾被烦扰的藏拉说, 因为她有一天遇到了霍格尔,她才知道她那颗躁动不安的茫然的心,究竟该交往何 处。她于是一头钻进了远方那座荒凉的木屋,甘心过隐秘的生活,甘心用美丽的肌 肤,做她自身以外的那个世界的残酷的模仿。或者是因为爱,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 但自此以后,另一个生命的流程开始了。因为生命的本身充满启示,便使他们共同 创造的艺术也充满了启示,他们或者相信,如果想创造艺术,就必须首先创造生命 本身。 据说薇拉和霍格尔远离人世的隐居生活,是那么充满了无限的忧郁和绝望。你 看薇拉隐身在粗糙斑驳而又满是伤痕的黑门中,她那双幽暗的蓝眼睛,是怎样凄凉 而茫然地凝视着前方。前方是他们鄙视的人类生存,前方即或充满诱惑,他们也宁 可退下来,退到大自然中,哪怕是成为怪石、岩浆,成为废墟、枯树、铁门和木窗。 当太阳落山之时,凡·高在追寻着最后的一抹黄色。凡·高英勇买了把手枪, 把他自己杀死在麦田里。得去追寻。即或是丢失三十七岁的生命。追寻的欲望的荒 唐报答是,他那幅举世杰作幽蓝的《蝴蝶花》竟然以5396万美元名列当今世界绘画 市场上拍卖价格之首。这或许也多少证明了:凡·高不单单是创造了艺术的形式, 而是在以绘画创造着生命的形式。 这一对男人和女人的艺术是这样完成的。女人献出她美丽的身体,让她平滑的 肌肤成为画布,然后在共同的构思下,任男人在她的身上涂抹油彩。她于是在这涂 抹中成了蓝天,成了青草,成了浓郁的苔藓,成了通向花园的黑门,或者家中的绿 窗。然后她溶入那真实的物体中,直到她同自然再没有一丝的距离,男人便把这拍 摄下来。 于是这画册就打开在我的腿上。于是我就看到了薇拉和那个隐身的霍格尔是怎 样地在震撼着人心。何以如此美丽的藏拉,会如此令人怵目惊心地留在那一幅幅永 远的画面上。薇拉或者蜷缩着她修长而美丽的身体,或者艰忍地紧闭双眼,或者把 她的蓝眼睛睁向天空,或者低垂下她漂亮的头颅,或者把她的双手伸向无涯的终极。 薇拉不再美丽,一个女人不再美丽。薇拉宁可以美丽换取瓦砾、乱石、生锈的铁钉、 朽烂的木窗和被溶化镶嵌的真实启示。一个女人如此英勇牺牲了她的美丽,生命便 开始了它真正的意味。 或者,艺术真是生命本身的艺术的再造。当凡·高追寻着那抹黄色,当薇拉同 霍格尔一道,把自己涂抹成非我的形象,当他们把生命的眼睛真诚地凝视着前方, 人们会怎么想? 首先在于生命的创造,我不知该如何讲解和阐释我腿上的这本动人的画册。夜 深人静的时候,那画册成为一幅幅令人惊恐的真实的空间。既然是我已经那么熟悉 了薇拉那双幽暗而善良的蓝眼睛,既然是我好像伸手便可以触到照片上薇拉那斑驳 的肌肤。 连斑驳的肌肤也陷在斑驳的绝望中,这时候,风起了,落叶翻卷着晚秋的浪。 我听到那木质的黑门正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工厂的生锈的管道正奔走着无声的气 流,铁钉在撞击,而薇拉和我们凝结了。 任何生命的旅程都该是艰辛的,既然是为了创造。薇拉同霍格尔自1970年相遇, 应当说这个创造但却艰辛的生命之旅就开始了。他们经历了前后五个过程,最初是 以裸体描绘生活中的他人;然后是表述自然界中的他物;接下来,她变成了青草, 变成了泥上,变成了山石;再以后,薇拉使自己熔入标志着冷漠的铁门、黑门、绿 茵和土墙中;而到了1978年前后,薇拉和霍格尔则英勇走进了那布满大机器的空旷 的厂房,把他们的影像汇进去,薇拉的肌肤上从此布满生锈的铁条和铁钉,薇拉甚 至容许那使人窒息的管道紧堵在她深怀绝望的嘴唇上,她不知在以怎样的压抑和冷 酷,完成着1978年的第五次冲锋。 奇异的画册打开着,提示着生命。如果说薇拉和霍格尔最初只是为了逃避城市, 把生命溶入蓝天、森林和绿草,或者是出于一种忧郁而伤感的绿色动机的话,那么 后期在薇拉美丽的裸体上涂满可怕的铁灯、生锈的管道、坚硬的门栓和铁链,那就 实在是因了绝望和压抑而痛苦地伤残着自身了。溶入自然,其实不过是为了逃避; 而溶入工业与机械测是一种积极而惨痛的介入。这需要何等的勇气!这需要薇拉何 等地扭曲着女人美丽的裸体,又需要霍格尔何等地摧残着女人裸体的美丽,而他们, 就是这样为人类提示着生命。装扮起身体,暗示人类怎样想汇入真正的自然;粗糙 起肌肤,来证明人类已怎样被物的世界所异化;斑驳起生命,则深刻了大机器对人 类生存的压迫,如此,薇拉和霍格尔行进着他们生命中的艰难旅程。他们冲击着常 人生存的既定模式,便首先使他们的生命闪出了光彩。尽管,他们已闻名世界,他 们的画册已经在读者的腿上被翻开,但是,他们创造的艺术品已不再重要,画册已 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创造了生命本身。 凡·高至死在追寻着那一抹黄色。他为此而被关进疯人院。他英勇断掉了向日 葵的头颅;他自己把耳朵切下,寄赠他钟情的妓女;他再用手枪对准自己的生命。 都是为了一抹黄色。而凡·高的生命,却是不能与任何钱币等价的。太阳落山之时, 凡·高的确疯了。 如果说,凡·高真正彻底的生命本身的艺术完成,是由于凡·高神经质的冲动、 非理性的发疯所导致的话,那么薇拉与霍格尔,就是在理性的支配下,英勇做出的 现代人超越尘世的选择了。男人和女人,隐遁到世人不到的角落。男人和女人,在 创造生命本身同时创造艺术。男人和女人,如何向人类和尘世望过来,破坏掉世俗 的完美,将人体与艺术奉献于真正的自身的深刻中。如果有一天,我们也能如薇拉 和霍格尔般,无情地审视着我们自己和世界。 有一天在一个午夜我惊惧地读着这样的一本画册。 一个午夜的启示开始变得明亮,有幽暗的蓝眼睛在无声的旅程中飘荡。 如此的冲刺和拼搏是为了抵达那个最终的尽头。颜色开始变得斑驳。最后的颜 色。该如何在最后的颜色中,使生命变得辉煌? 有人说,当太阳落山之时,凡·高在追寻最后一抹黄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