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打开的书                  


               那么匆匆闪过

  即或是冬季,站在我家的平台上,也能感受到阳光,感受到天空所给予的温暖。
但极目望去,却是那一片衰败。哪怕那一片荒芜的草场是个我并不熟悉的地方,哪
怕我并不是在这个剧院的大院里长大。所以不堪忍受。那衰败之后的苍凉。风吹过
的地方只扬起黄土,许多年过去。土地闲得连一棵草苗都长不出了。
  冬日的阳光很好。没有风。但景物不好。
  没有绿荫。草丛也没有了。
  所谓的家园。叫人断肠。
  那里曾有白鸽。铺天盖地地飞回。在黄昏。白鸽的咕咕的叫声。有我。也还有
大家叫他老吴哥的那个看门人。
  我写了《你的绿荫》。这是个生命中的故事。老吴哥离我们离尘世而去,已是
非常遥远的事情。他带着女儿住在传达室隔壁的平房里。他种树养花修剪松柏的枝
权养上百只的鸽子。那时候剧院的大院里到处是绿荫。草丛。野花。那是块天堂般
的极地,是乐园。到处是绿色的时候,生活就总是充满生机。特别是你们让一个孩
子置身在那多彩的世界中。“文革”的时候,绿色被砍伐,顾不得绿色,连老吴哥
的去向也无心去追踪。鸽子被杀戮被造反派煮着吃掉的时候,谁也不想爱护什么童
心。老吴哥死了,他只在你破碎的记忆中匆匆闪过。然而你长大了才懂,他的死之
于你究竟有多么重要:摧毁一个童年的绿色的梦;带走一片浓郁的生机;消失掉一
段宁静而美丽的追求;结束一个金色的童年。老吴哥自己并不知这些,不知道他恬
恬淡淡在人世间种花种树养小动物会留给一个小孩于怎样的记忆和怎样的留恋。而
破碎是永恒的创伤。老吴哥毕竟去了。我在我的长大的心中痛悼他。我遗憾竟没有
机会为他的死而佩戴一朵白色的小花。鲜花。穿一次黑色的衣眼。
  记录下绿荫其实也是为了一种道理。
  另一种道理来自于我的祖母。祖母天性善良,会做很好吃的饭菜。
  她说,爱是永恒的忍耐。这已成为一切的原则。她是位虔诚的基督徒。她给我
爱和灵感。她裹着很尖的小脚,却卖了地送父亲去读教会办的“汇文中学”。她是
个通达的女人。她死在祖父的后面。她死得很神秘,那时辰天空发出了一阵奇怪的
响声。我曾抱着她的骨灰盒不远百里穿越华北平原回老家,使她的骨灰同祖父的尸
骨合为一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的本意。她的尸灰在我怀中使我觉得与她亲近,
是再度与她相逢。我把我的痛苦告诉她。用心灵传递。如果是因为爱,她说,你就
只有忍耐。
  我于是在一切忍耐中期待永恒。
  她又说,忍耐好,忍耐好,忍耐是个无价宝。
  她还说,精米子干饭炖肉孝敬老父母。
  她死的时候,我并不在她的身边。
  我是“文革”遭劫时被送回老家的。
  她所以不让卖老家的房子,她说人必有个退身之地。
  然而老屋已空无一人被日晒雨淋,我们还是卖掉了老屋,卖掉了那个最终的栖
身之地。我们全体子孙背叛了她。
  她死前已是骨瘦如柴。她想念基督。
  幻境中,总有她从豆角地中走来。向着田野呼唤。乡村的简陋的尖顶的小教堂。
她虔诚跪拜。愿我主基督恩大无边保佑我的家人免受苦难。阿门。
  华是个匆匆走过的女孩子。是个可能我毕生都不会再见到但是毕生都不会忘的
人。她曾经与我相处两处。以她的挚朴她的向往现代生活和她的美丽与聪慧。
  想念华是长久的,但想写华却是因为有一天,我在街上看到一个穿着一件红毛
衣的女人从我身边匆匆闪过。那毛衣很像我的一件毛衣。华喜欢的那一件。那毛衣
早已被塞到柜于深处,久已不见。不见了便忘却。而看到了别人的也就想起了自己
的。想起在我的相册里,一直有几张华的照片,是穿着我这件毛衣照的。不忘却是
因为往事太深刻。既然是华喜欢,我为什么就没有把那毛衣送给她呢?
  华回了安徽无为县红庙公社就再也没回来。也许她在那个春节之后还是回来了,
在别人家继续当小保姆,但没来再看我。华该是记得我家的。我并没有搬家。她在
我家整整住过两年呢。我盼望和等待过华。华刚走的时候,女儿常吵着要她。哭。
华喜欢她。华给她以很深的关切。华是她的亲人。
  华到我家来的时候是第一次到大城市中来。她不是那种已经换过很多家的那种
很油了的小保姆。华还懵懂着。不知道该怎样带小孩。华十八岁。美丽而强壮。周
身流溢着青春。当我知道华从来没上过学也不识字的时候,心里很难过。我为华写
家信。父母的。还有订了亲的“女婿”的。为华按月写寄往家中的汇款单。华喜欢
唱歌也喜欢听录音机。我去上班的时候,她几乎一整天都听录音机。她很聪明很快
学会了操作。华勤快而干净。华年轻贪睡所以我从未让她夜里带过女儿。华每两周
休息一次。她总是星期天早上出去,下午就回来,回来时总是要给我女儿带些小礼
物。是心意。她的手还很巧,会用鸡蛋壳做小动物,她做了很多这样的小动物留下
来,然后她就走了。我们情同手足般。这在《华华姨》中都写了。我至今想念她。
永远会想念。想着能把华喜欢的那毛衣送给她。
  没有留下华的地址,以为她还会回来。走的时候她是答应了我要回来的,怎么
就成了永别。
  他们在你望着夜空的时候,在你的眼前穿过。像流星般拖着美丽而闪光的裙据。
就照亮了你。然而流星一闪即逝。生命也是一样。生命充斥在亡失的时间里。然后
毁灭。尽管毁灭,但最终还是留下了一些什么。一些色彩和一些怀旧的情绪。
  这就是另一些散文。另一些散文有时在承受着一些它们本不愿承受的情感的负
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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