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主任口服心服,"章书记,您真富有智慧,真有经验,那咱就这么着吧!"
章桂春一直认为马主任是个可造之才,便趁机予以造就,又掏心掏肺地教导说:"小马,这智慧、经验也是我在多年改革实践过程中渐渐摸索到的。你们都得长点心眼,趁年轻,又在我身边工作,要好好实践,及时总结,也积累些好经验!有些事一定要雷厉风行,比如前阵子特事特办,处理吕同仁和向阳生。有些事就得拖,该踢的皮球就得踢。当然,踢也好,拖也好,都得注意方式方法……"
五十、
塔吊上那只白亮刺眼的水银灯把一号高炉的巨大阴影投射到杂草丛生的大地上,也把吴亚洲的身影压成了一个可怜的小黑点。和面前这巨人般高耸庞大的炼钢炉相比,吴亚洲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渺小了,简直渺小到了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然而,正是他这个看似渺小的男人,一手缔造了面前这个巨大的钢铁儿子。
四月二十二日凌晨三点左右,亚洲钢铁联合公司董事长兼总裁吴亚洲又独自一人来到了钢厂工地上,向钟爱的巨人儿子进行最后告别。是开着奔驰车从市内藏身处一路过来的,车停在了厂区外的经三路上。下车后,吴亚洲想到,自己此一去再也用不着阿伦和这台奔驰车了,就吩咐阿伦把车开回去。阿伦不知道这是诀别,以为老板还是像以往那样,在工地上看一看,走一走,像受了伤的狼一样舔一舔伤口,便不愿把车开走。吴亚洲不好把话说透,也就没再勉强,让阿伦在车里等着,自己神使鬼差地回头向市区方向看了一会儿,摇晃着去了钢厂工地。
阿伦事后回忆起来才发现,这夜老板除了让他把车开回去,其他表现也都不是太正常。过去到工地上来,老板衣着随便得很,摸到什么衣服就穿,尤其是出事以后,就更顾不上注意仪表了,连胡子都懒得刮。那夜却怪,老板不但刮了胡子,穿了西装,还打了条漂亮领带。领带是他帮着打的。下车最后离去时也颇为异样。阿伦当时就注意到了,老板扶着半开的车门,向灯火辉煌的市区方向留恋地回望了好半天,也不知在想啥。他哪知道老板已走上了通向死亡不归路呢!
其实,吴亚洲走向死亡的历程从四月二十一日白天就开始了。整整一天,直到开车到工地的最后一小时,他一直在写遗书。遗书一共写了四份,一份给老婆孩子,交待了一下家里的财产情况,要老婆和孩子正视已经来临的残酷现实,换一种活法,普通中国老百姓的活法。一份是给亚钢联高管层和下属各公司项目经理人的,要他们不要失去信心,坚信他率领他们创造的这个钢铁之梦。仍然断言钢铁工业和钢铁市场在可预见的将来前景一片辉煌。还有一份是写给有可能接盘的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的,说是这七百万吨钢是他和亚钢联的一个梦想,现在他和亚钢联无法完成这个梦想了,希望具有战略眼光的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能拿出胆略和魄力完成它。还言辞恳切地提出,要保住已建了一半的铁水项目。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封长信却是写给曾一手扶植过他的老领导赵安邦的。
在这封信里,吴亚洲回顾了自己从一九六一年出生到今天踏上死亡之旅的四十三年的生命时光,和这七百万吨钢诞生的缘起。这一切的一切都和老领导赵安邦有关系。十七年前在文山的白山子县,十四年前在宁川,赵安邦在不同的领导岗位上支持、扶植过他。这次最早动员他到文山投资的也是赵安邦。当然,赵安邦当时说的是一个中外合资的电缆厂。可方正刚和文山新班子要工业立市,钢铁开道,钢铁市场又那么好,他为什么非上电缆呢?为什么不好好利用文山政府的战略构想和种种优惠政策,好好搞一把钢铁呢?他和他的企业能做到今天这个规模,获得如此巨大的成功,不就是得益于各个地方、各个时期的政策吗?于是他和方正刚及文山新区管委会一拍即合,一个投资六千万的电缆项目就变成了一百六十多亿的规模钢铁。地方政府对GDP和政绩的追求,他和亚钢联对利润的渴望,构成了两部马力强劲的发动机,轰轰然不可逆转地发动起来。更糟的是,两台发动机相互刺激,层层加码,扩张梦越做越大,从最初计划的二百吨轧钢,铁水、炼钢、冷轧薄板,加上配套电厂、焦厂,六大项目全上来了,魔术般变成了七百万吨钢铁。现在回忆起来真不可思议,按正常情况连报批手续都办不完。
方正刚和石亚南这个班子,包括工业新区管委会和下属各部门也真是想干事,能干事。尤其是新区管委会和下属招商局等部门,完全可以称得上文山市乃至汉江省内最清廉高效的政府。所有手续随到随办,甚至代办,一年里专为亚钢联开了五次项目工作推进会。许多违规主意也是经办部门出的,包括假合资、假注册。这么高效服务时,新区的干部没谁想过捞好处,从管委会主任龙达飞,到下面各部门,谁也没让他和各项目经理人请客送礼。尽管今天可怕的灾难已形成了,他即将走向人生的末路,但他不记恨新区管委会的同志们。这个恶果是他们共同酿造的,违规后果只能自负。龙达飞和涉嫌违规干部肯定要下台,甚至市委书记石亚南和市长方正刚也要受处分,或者下台,这结果他们自然也怪不了他。
现在的关键是要保住项目,尤其是铁水项目。前几天和方正刚、石亚南谈了一次,昨天又和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的林小雅谈了一下午,他们意见态度比较一致:对已基本建成的二百万吨轧钢、二百三十万吨炼钢和电厂准备力保,而对搞到半截的二百五十万吨铁水,却都想放弃。这怎么成呢?经济损失不说,也少了一个重要配套环节。这也是他离世前非要给赵安邦写信的原因之一。他在信中希望身为省长的赵安邦能像在亚洲金融风暴时支持宁川外商企业一样,以汉江省政府的权威支持文山市和工业新区渡过难关,成就他这七百万吨钢铁的梦想。
走上高高的塔吊时,吴亚洲的头脑十分清醒,心里很明白:其实这七百万吨钢的梦想已经不再属于他和亚钢联了。从利益角度讲,这些项目和他不会再有任何关系了。上也好下也罢,赚也好赔也罢,都不是他的事了。他和他一手创立的亚钢联已经破产了。文山中行已为即将到期的五亿元贷款提出了法律保全,法院明天就要封门。他在此前十七年积累创造的财富已全部投入到了这七百万吨钢铁里,这堆沉重的钢铁压断了他的脊梁,让他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他和他的亚洲钢铁联合公司必将青烟般消失在历史天空中。可不知怎的,他就是想保住这些项目,就像父母亲不惜以生命的代价保住自己的嫡亲儿子。他死了,只要儿子们还在,儿子们就将记住他和亚钢联怎样创造了他们。为他们日后能好好活下去,他这个钢铁之父又是怎样义无反顾地带着心中的希望走向了死亡。当然,当然,这也是他留在大地上的影子,留在喧嚣时代的绝响,是他曾辉煌美丽活过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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