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节 飞剑杀敌 小王奔到了史兆昌房里。 “大少爷,完了蛋啦!……坏啦!……” 房里还没关灯。 史兆昌掀开被窝坐起来,把丝绵祆披上身。牙齿老是不听话地哆嗦,响得像电 铃。嘴唇发了白。害怕么?——谁害怕!冷得慌,只是。 “别忙,”史兆昌声音打颤。 外面枪声响得更密。听来大概就在近处闹别扭:啪啪啪的声音仿佛是窗子外面 发出来的,震得他心脏都发起疼来。 小王用着假嗓子嚷着: “大少爷,大少爷,咱们快走!……” “走什么!”史兆昌下了床,两条腿打战得站不住。“小王,咱们得立功。… …你给我去买一件夜行服。……” “什么?!” 他咬紧着牙,镇静地说: “夜,行,服。侠客穿的。” “往哪儿买呀我的少爷!……别……别……” “怎么啦,你!”史兆昌对小王龇着牙,仿佛要把他吃下去似的。“我史大少 爷不是收服你了么?你不是弃邪归正了么!……别忙,咱们得打××鬼子。……我 大哥跟大师兄马上就得来辅佐我:待会儿罢,他们就得来,就得……就得就得……” 那个可没管这一套——那天生的下流胚! “您别……您别……大少爷咱们下楼躺地板罢,别尽是……尽是……” 小王转身就跑。 窗子外面的天上涂着红烟:一会儿暗些,一会儿亮些。 枪声密得响成一片,分不出一声声的啪啪啪:就仿佛有雷似的几个嗓子在叫着 “啊——!”老没有完。 隐隐地有人在叫着些什么。 “小王!小王!”史兆昌追出房门。暗暗的火光里就掠过一个模糊的影子。 小王躺在客厅的地板上。 子弹不断地叫着:叱!叱!叱!仿佛就在客厅里飞。稍为远点的,就像什么鸟 叫似的——“嘻唷!”…… “少爷您快躺下,您快……” “小王,快给我买夜行服,我得……” “我不去我不去!枪子儿……我怕吃黑枣子。……您自个儿……您自个儿……” “你伺候我的。我叫你就得怎么……” “我不去我不去。我宁可……我宁可……” 忽然——天上呜呜地叫:这声音一阵逼紧一阵,逼得别人脑袋发胀。 飞机,这是! 事情越来越别扭,妈的,夜行服得赶快办!——“小王!……小王小王……” “我不去我不去!……拿了这几个工钱,叫我拼命我可不干,我……我……” 不知怎么小王哭了起来,噢! 轰!!! 豁郎!——窗上的玻璃粉碎了。 屋子给震了一跳。客厅里陈设着的花瓶什么的全滚到了地上。别人送给史怕襄 老先生做寿礼的银盾——也一个筋斗翻了下来,玻璃盒面碎成几百千小块子。 小王疯了似地尖叫一声,滚到一张沙发下面。他喘着气,哭着嚷着: “这回可没命啦,可……可……妈呀!……” 电灯突然熄了。 史兆昌腿子一软,坐到了地板上。 一片火光的天空里,有股黑烟往上直冲。枪声里面夹着哗啦哗啦的声音,滚着 潮水似的。 飞机愈叫愈起劲,仿佛就在这屋子里飞着,地板给震得哆嗦着。 “啊!”小王又尖叫了一声,从沙发下一冲出来,就往外面跑。 史兆昌跳起来拖住他。 “小王你不能去!……买夜行服……我大哥他们就得来……咱们立功……” “我不干,我……” “小王你不是归顺我了么。你得跟着我。我给过你两毛钱的,两毛……不是铅 板,你……” “我我我……” “小王你别走,你……我大少爷再给你两毛!……” 可是小王把身子一扭,逃了出去。 飞机声音远了开去。接着又是一声——“轰!” “预备法宝!”史兆昌冲进自己房里。 预备法宝,等大哥和大师兄一来,就一块去打鬼子。只是十三妹没工夫找她。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纸盒子,里面有二三十颗金丹。这是他师傅给的: “徒弟,这金丹是我太极真人跟九天玄女娘娘炼的。徒弟你一吃,他妈妈的就 不怕水火枪刀。要是有人断了气,这金丹能起死回生。” 就这么回事。 于是史兆昌把一颗金丹塞在嘴里:软的,甜的,还有股香蕉味儿。 枪声稀了些,夹着人嗓子的叫喊。一会儿忽然有敲木鱼似的声音把屋子都震得 跳起来:戛戛戛戛戛戛戛戛戛…… 近处远处都是——叱,叱,叱!…… 史兆昌咬紧着牙,一点不怕。他只打了个寒噤,肩膀抽动一下,就慢慢找着他 那把师傅给他的剑:很小,扳出剑锋来也不过半尺来长。他还擦根火柴看看有没有 拿错。 火柴一亮,我们就瞧得见剑上有一行字: G.H.PENKNIFE.CO.SHANGAI 剑柄上还绕着一道红线。 “唔,没错儿,”史兆昌把它连那盒金丹放在袋里。 怎么办呢:他得等大哥和大师兄来。他四面瞟一下,又打了个寒噤。要是他一 个人去立功,那可对不起他俩,也对不起师傅。 还少了一件夜行服:原有的一件已经绷破了不能用。穿着破衣裳那才失身份哩。 还少了一个十三妹。 他颤着抽了一口气。也许太极真人会心血来潮,掐指一算,得叫大哥和大师兄 送个十三妹来,还带一件夜行服。他得跟十三妹手挽着手…… 叱! 哗啦! 史兆昌惊得差点没摔倒。他顾不了正派人的步子,只赶紧抢出房门。他仿佛怕 有人闯进来,一个劲儿挨在客厅的门后面。可是过了五六分钟他就记起吞过金丹。 “呵呵,不怕你!”——用着正派人的步子踱出来。 忽然一个人冲进来,和史兆昌撞了一下。 “谁?!” “我,”——小王 “怎么……?” “跑不出去,”小王伏在沙发上哆嗦着,震得弹簧楞楞楞地响。 轰——哗啦!…… 屋子像要倒下来似地摇着。 “怕什么!”史兆昌咬着牙喘着气。“待我一去,那些个炮弹炸弹全没用。我 得……我得……” 可是他老不出去:他得等大哥和师兄带十三妹来。 可是别人老没来。 他眼珠子发干,上眼皮像锤子似地尽往下面掉——使上怎么厉害的功夫也撑它 不起。几天来晚上他都没好睡:那天刘昭要他捐钱他就耽心了一整晚。跟救国女侠 翻脸的那天他恨了一整晚。得罪了十三妹之后又想了一整晚。现在他可就…… 一屁股倒到了沙发上。 小王吓得跳起来,可是过了五六秒钟又安静地伏下去。 外面枪声密了会儿又稀下去,不久又听见戛戛戛地叫,混着——叱,叱,叱。 兆昌闭着眼。他觉得他身子飘了起来。他似乎瞧见枪口射出来的子弹在街道里 乱飞。忽然他眼面前一块黑东西一掠:呵,原来一个人拼命地在逃。他想叫他别怕, 可是叫不出声音来。 那逃着的黑轮廓渐渐发了亮,变成了五颜六色的身躯。脸子也显了起来:噢, 救国女侠! “让她吃点儿苦罢。” “大英雄快来救我啦!”——她哭丧着脸。 “你是邪道,你你……我还有五十块钱在你……” “我已经弃邪归正啦,”女侠举着手给他瞧:手里提个脑袋——那什么死陶的。 “你……你你……” 忽然救国女侠坐到了他大腿上,把脸子偎着他:他闻到了檀香粉混着鳖鱼肝油 的味儿。他旁边坐着大哥和大师兄。 “二弟,师傅来了,”大哥规规矩矩站了起来。 师傅坐在云端里,用手指揉着他那双红眼睛: “徒弟,快去立大功,许多人等你去杀鬼子。” “徒弟马上就去,”他一跳往外面跑。 可是他前面跪着一圈人挡住了他:刘六先生,刘太太,刘昭,史兆武,史太太。 “史兆昌兄,”刘昭磕着头,“你千万救救百姓,你看有这许多人等你去…… 救救我们罢,我们决计不要你捐钱。……” 对呀,他们后面还跪着几十万几百万人。 “好,我就去。……小王,拿我的夜行服来!” 史伯襄老先生可突然现到了眼前,用手摸着史兆昌的脑顶: “到今天才知道你有这么大能耐。你一出马——天下歹人才除得净,天下才能 太平。兆武是没出息的。你能立功,赚大钱,我养你花那么多钱——这利息可大哩。” “爸爸,你到今儿才明白……” 爸爸并不是爸爸:是十三妹。 忽然救国女侠伏在他肩膀上抽咽起来,告诉他她爱他,不用他再花一个子儿。 他没言语,只在她腮巴上闻了一下,就跑了出去。 火线上! “我史兆昌来了!” 枪乱响着,可是子弹一射到他身上就转了弯。 “看剑!”他把手里的剑飞了出去。 鬼子兵像一堵墙塌下来似地躺到了地上。 他的剑到处飞着,一颗颗的脑袋在路上滚。他得杀尽那些歹人:不信神道的, 不知上下的,男男女女乱来一气的。还有是那天在戏院门口募捐的两个家伙。还有 是那天不要铅板毛钱的车夫。 不知怎么一来他杀到了鬼子的国度里。他们的大皇帝都是花脸,脑顶上插野鸡 毛。他们跪在史兆昌跟前。 “大侠客饶了我,大侠客……” “你服我史兆昌么?” “小人是……” 忽然四面有成千累万的人叫了起来: “史兆昌万岁!……史兆昌万岁!……” 史兆昌可有点不高兴?干么称呼也不加一个,就直喊他名字。 外面爆竹响了起来。 一颗颗的爆竹飞到他耳朵边,他一跳—— “噢!” 他还是在客厅里沙发上。 大亮了。窗子外射进一抹青灰色的光。 大哥和大师兄还没来。十三妹也没来。这儿就只他跟小王俩。小王仰天睡在地 板上,腻腻的唾涎打嘴角流到腮巴子那里,鼻孔哼着。 四面静静的,只是偶然有一声两声枪响。 “还不来呀,”史兆昌嘟哝着,打了个呵欠。 只要他们一来,他就得照梦里面的行事。 他腿子发麻,站起来几乎摔了一交。 “往外面瞧瞧罢。” 门一开,一阵冷。他打了个寒噤。 胡同里像没人的世界,只远远的瞧见有些背包袱的在奔着。他埋怨大哥和大师 兄干么还不来,不然的话——那些个逃难的早得了救。可是这一晚上冤枉了多少性 命! 这是天数,噢! 可是—— “到明儿还不来的话,我可得……” 那他可得一个人去立功。 可是腿子老没劲儿,牙齿也尽打战,震得腮巴子没命地颤动着。心跳得一会儿 快一会儿慢。他拼命地镇静自己,可是没一点用。忽然他想到这劲儿也许就是所谓 “心血来潮”。 “老这么心血来潮,妈的!” 也许大哥和大师兄就得来。也许是十三妹有难。 他叹了口气。这“心血来潮”可有点难受哩。 “去救十二妹罢,”他喃喃地说。 腿子一软,他赶快靠着墙。手扶到额上——滚烫的。 “饿啦。叫小王打碗片儿汤……” 还靠着墙不走。他希望小王也能那么心血来潮一下,知道大少爷肚子空着,给 打好了片儿汤等着。 小王倒真是心血来潮:小王跑了出来。 “大少爷,赶这时候……快,大少爷,咱们快走!” “我不走,我得打鬼子,我得救……” “那……那……那……鬼子打来怎么办,咱们……” “我不走,”大少爷声音发颤。 “您不走——我可得……我可得……” “你也不能走!” “您……您……”小王哭丧着脸。“我的命……” “你走喽,谁给我打片儿汤……别怕,有我。我……” 可是那个不理这个碴,拔腿就跑。 “小王!小王”史兆昌把假嗓子都叫了出来。“妈的,妈的!” 忽然天地都打起旋来。史兆昌闭着眼定一会神,慢慢走回家去。 “大哥大师兄还不来。十三妹还不来。夜行服也没有。” 史兆昌坐上沙发,可是屁股一溜,顿到了地板上。眼前滚着一道道黑色的花纹, 像剃头店门口的三色柱子。接着就有流星似的一颗颗东西,兴高采烈地在打旋。 他嚼着一粒金丹:甜的,软的有香蕉味儿。可是他舌尖上感到有点苦涩。 “我怎么办,我?我得……我得……” 不知道怎么一来——忽然什么也想不起来。流星和花纹逗得他脑袋发胀。身子 仿佛在半空里飘着。他在云端里,他脚踏在五颜六色的水蒸气上。他瞧见…… “噢,师傅!” 师傅左边站着十三妹和救国女侠,右边紧紧挨着大哥和大师兄。 “怎么!”史兆昌带着九成鼻音。“男左女右,怎么这俩娘们儿倒站在左边?” 救国女侠飞到了他大腿上: “这是新道德啦。” 一阵流星一飞,什么人也没瞧见了。 十三妹可在他身边。她举着倒把鼎——两手撑在地上,两个粽子似的脚对着天 花板。她瞧着他,他就流水似地告诉她——也自己的故事。他说得怪费劲,仿佛嗓 子里有块铁梗着不叫他发出声音来。十三妹一直没言语,她还是那么个倒把鼎的姿 势,一动也不动,专心听着他的。 这故事可不短:说了好些时候才住嘴,其实故事还得“且听下回分解”,只是 嗓子里那块铁越胀越大,一点音发不出。舌子也僵得像石头。…… 史兆昌昏睡着。外面枪声炮声闹得正起劲,可是史兆昌昏睡着。一直到晚上他 也没动。 天快亮的时候炮火可厉害了。史兆昌忽然狂叫起来,手在地板上乱抓着。接着 他跳起来在屋子里四面奔着:从窗子边冲到门口,又从门口斜冲到对面的墙上。脚 踹着地上的碎花瓶摔了一交,他才完全清醒。 腿子站不住。他扶着墙走到沙发边坐着,一个劲儿喘着气。 外面到处是火光。 轰!——哗啦! 屋子摇着。 史兆昌舐舐嘴唇:嘴唇是苦的。 “他们还不来……”他闭着眼。 轰!——轰!……戛戛戛戛戛戛…… 接着飞机的声音从远到近。 “待我去救……”史兆昌轻轻动着嘴唇。“可是等……” 突然——像世界都爆破了似的那么一大声。 屋子翻了个筋斗。 史兆昌从沙发上给弹到了地板上,耳朵里尖叫着:呜呜—— 黑烟打窗子外冒进来。 他爬起来就往外面跑。他什么也没瞧见,一口气跑了几条路,才渐渐放慢步子。 前面倒着一座墙,他就仿佛上床似地——爬到那堆砖瓦上躺着。他全身像洋蜡 烤了炉子怎么也撑不起硬劲来。 史兆昌躺了四五个钟头。 “有个老百姓睡在这里!” “喂,喂!” “伤了么?” “我没……我没……”史兆昌喃喃着。 “喂,喂!”有人扶起史兆昌。 “怎么!”史兆昌睁了眼。 呵,躺在这么个地方! 倒了的屋子,断了的墙,砖瓦,烟,焦木头,一些兵和老百姓跑来跑去的。前 面一片砖瓦堆上躺着些兵,枪对着外面,可不开火,只和自己弟兄们谈笑着。再前 面一块断墙边蹲着一架机关枪,几个兵往外面张望着。对方枪不断地响,子弹叱叱 叱地飞过来。 “干么这边老不开枪?干么……干么……” 可是什么都像隔了一层毛玻璃似的那么迷糊,怎么也想不上来。两条腿仿佛踹 在棉花上,踏一步就得把脚陷了下去,身子也往下沉,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在什么地 方,也不知该要干些什么。他身子给揪住了走。似乎有什么法力制住了他,他挣扎 不了——不对,他压根就没想到要挣扎开。 眼睛可给他睁开了。 史兆昌瞪着眼一瞧,忽然全身发了一阵冷。 看错了么?没。的的确确是那个…… 跟前这三个老百姓他可认得,没看错,他怎样也忘不了他们的脸子——怎么, 这正是那天在戏院门口跟他打架的那几个邪道家伙!那个侯……候…… 那个候长春正瞧着他!他想要摆桩子可给揪住了不能动。 邪道家伙也上火线!怎么,他史兆昌去救邪道家伙,去跟这些万恶不赦的混蛋 在一块儿! “我不干。……我得我得……” 对面枪弹更密,下霰子似的。扶着他的人拼命拖开他,他就趁这当儿打算动手, 马上摆桩子。可是膝踝一软,身子往下沉,幸得旁边两个邪道家伙撑住了他。 “邪道家伙……斗法……师傅救我!……” 前面鬼子兵一步一步往这儿移,枪口子不断地射火。 陡地断墙边的机关枪狂吼起来:戛戛戛的声音震得人五脏都发麻。 史兆昌喊着些什么,可是给枪声压住了一点也听不见。他脸上突着青筋,嘴一 张一张的,像是哑片电影。 砖瓦堆上伏着的兵都跳起来冲过去。 “杀!杀!” “杀呀,丢那……!” “杀!” 可是史兆昌给拖开得远远的。 “妈,妈的!” 那几个邪道的家伙还紧紧地挟住他,脚也不停步:直奔着。 糟:他给邪道的家伙掳去了! “师傅!……师傅!……” 史兆昌一挣扎,从他们手里脱了开去。他摇摇的老要往下倒,就一屁股坐到了 地上。 事不宜迟。可是他脑袋发了麻,耳朵边呜呜呜地叫着:不知道到底是枪响,还 是他自己害了耳鸣症。他觉得自己是在做梦:胆子突然就大了起来。管他妈的,快 使飞剑!他糊里糊涂地从衣袋抽出那把小剑,颤着嘴唇念了些什么“飞!”把剑摔 了出去。 好家伙!这回那些××鬼子,那些掳他的邪道混蛋,可都得遭殃。 他把冷冰的手贴在滚烫的额上。 劈!……剑落到了他自己跟前。 史兆昌没瞧见。他只拼命爬起来,一晃一晃的。他抬着手:等飞出去的剑回到 自己手里。 可是老半天没回来。抬着的那只手哆嗦着直发酸。史兆昌可又昏糊起来……他 自己也记不起干么要把这只手抬得高高的了。怎么回事呀? 叱! 他身子像龙虱似的那么一摇,又倒到了地上。 “土遁到鬼子国京城去罢。……遁……遁……” 又是黑色的花纹。又是一些流星在打旋。又是什么都想不上来。 肩膀上流着血,丝绵袄上一块红的。 “这家伙中了流弹!” “来!” 史兆昌睁开眼睛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真给那几个邪道的家伙掳着走——往哪儿? 天知道。也许到个什么妖僧的…… 中了邪,准是。他什么也不能想,只昏昏沉沉地闭着眼。 他不知道自己昏了多少时辰。他任那俩邪道家伙抬着走。他一点知觉也没有。 这位大侠落了难!师傅一直没心血来潮,也就没掐指一算,也就没差大哥和大 师兄来救他史兆昌。 史兆昌第二次张开眼,哼了一声。 阳光亮得耀眼。 “这是……?” 这是什么地方?他躺在一张床上。床边站着几个人:穿着白盔白甲。 “妖洞……妖洞……”——他给那两个邪道家伙掳到了妖洞里,这儿不单只他 一个,一连排着许多床。白被白褥子,一张床上躺一个人。“师傅救我!……师傅 ……” 他要跳起来,可是没一些力气。左肩发疼:呵,给用白带子捆住了。 把眼睛再抬高点儿——一个满面和气的女子正在瞧着他。 穿白盔白甲的那些家伙嘟哝了一会儿,瞅他一眼,慢慢走了开去。 他向那女子伸着手,可是左膀子给捆住了伸不出,只有一条右臂: “白衣观音……白衣观音……” 也许是她是九天玄女呢。他用劲地瞧着她,改了口: “玄女娘娘救我,玄女娘娘……我给邪道……他们——旁门左道……他们……” 那位玄女娘娘什么也不言语,只拿一柄通明透亮的玻璃短剑往他嘴里一塞。 “玄女娘娘……”史兆昌嘴里衔着半截玻璃剑,说起话来就怪含糊的。“我发 过誓,我……关圣帝君跟前……我的老子没用,他……史兆武这……我师傅教我… …辅佐……大哥大师兄都辅佐我……救国女侠……十三妹……刘昭他们……” 史兆昌请玄女娘娘救他,可是有位穿白灰白甲截眼镜的男人——算就了史兆昌 命里注定要等一个多月才能脱去灾星。 “总要一个多月才能……”他对史伯襄先生说。“危险倒没危险:施了手术以 后体温并不高……” 史伯襄老先生叹了一口气,埋怨这大儿子太糊涂:要不是史兆昌喃喃他说了刘 六先生的住址,医院派人去找他老子,这位老先生简直就不知道儿子落了难。 他掏出那条折成长方形的手绢来,没命地把嘴上五六根胡子抹几下,又叹了口 气,就出门坐黄包车到一所屋子里。 “史老太爷何事来得这么迟?”——第一个迎着他的是一位光头,眼睛给上眼 皮盖得不能往上翻,嘴呀鼻子的也全部向下面拉。这一瞧就认得是大师兄半尘子。 一个厅拥上着许多人,可是静静的。胡根宝对史老先生笑一笑打招呼,弄得满 脸都是皱纹。接着马上又绷着脸,规规矩矩站着,紧瞧着上面的桌子,连出气也轻 轻的不叫有一点儿声音。 蒯十六和烧火胡子站在桌边,抓着一根丁字形的棒,在沙盘上乱画一气。 他们请问吕祖——看上海的战事什么时候才得收场。 太极真人恭恭敬敬站着,眼盯着沙盘。有时候可得瞟别人一眼,有时候就拿黑 色长指甲去挖眼角上那些水渌渌的眼屎。 这么着过了一个钟头,史伯襄就跪在桌子跟前,问大儿子什么时候脱灾难。 丁字形的棒在沙盘上格察格察一阵响: “七七四十九,瓮中有老酒。九九八十一,涂满退光漆。” 不懂。 可是太极真人懂得。 “意思很明白,他妈妈的瞒不过我太极真人不过……不过……不过天机不可泄 漏。……它无非是说四十九天,再不然就是八十一天,总得……总得……” 史兆昌总得过了一个多月才能脱灾。在这时期里大概不会出什么事故:我们就 让他休息休息罢。用句小说里的术语:“按下不表”。于是——诗曰…… 不。史兆昌睡着的时候还记得一些人物,他老说着梦话: “救国女侠弃邪……弃……十三妹您快来,您……刘昭要捐钱,要我……史兆 武这混蛋,老是……他娘可真……可真……” 对啦,你们这些人物近来怎么样,譬如十三妹? 十三妹——谁也不知道她的下落,正像武侠故事的结尾那么“不知所之”。大 哥胡根宝也忘了那回事似的没去打听一下。 救国女侠还是那么着:跟些汉子们谈摩登新道德。一个人总要讲求新道德啦, 她最近还编了个歌剧啦,叫做《美女大破××人》啦,这是交关好的啦。 至于刘昭呢,他可不再打算叫史兆昌捐钱,只是每晚到晒台上往北瞧瞧,指指 火光,跟人说说笑笑。其余的时间就打打牌:跟刘六先生,刘太太,史太太。 “史伯母,来八圈吧。” 史太太一上了牌桌总得仔细瞧瞧那三个的脸色——疑心他们会抬她的轿。她全 神注意牌上。可是老有些事情叫她分心: “妈,哥哥扭我……” “太太,您瞧二少爷——他抢走我的兜肚儿……” 史太太就大声叹口气,摇一摇脑袋,马上把摇开的头发拈来挡住太阳穴上的紫 色疤: “兆武!兆武!……伯襄!……真是,他又跑出去了。你叫我还打不打牌呀, 这种闹法!奶妈也真是,怎么一会又自己保不住裤子,一会又保不住兜肚。不过你 也太……太……为什么要打四妹呢?动手就打,好,打罢:打一个好的给我吃吃, 我这里老是不上张子,还是乱七八糟的。手气真不好。手气不好就乱打,这也难怪。 手气坏的人总是乱打,不过你总不该打四妹呀,你应当去打××人呀。不过呢,他 今年还没掌兵权,是不是,呃刘太太,你说。这牌还叫我打不打呀,真是!把我吵 糊涂了,唵,真糊涂。动不动就打四妹,你看糊涂不糊涂,比兆昌还糊涂。兆昌这 孩子——你们别看他是二三十岁的大男人家,还是有许多道理他不懂得,哈哈哈哈 哈,真笑死我,他有一天……他有一天……哈哈哈噢!真笑死了。哈哈噢!真好笑, 你看打了一对南风,你看好笑不笑。今天手气真不行,平素手气倒还好,从前在学 堂里的时候,哼,打牌总是赢,赢得呀,差不多家里不要出学费了。我们英文老师 也常打牌,他说美国皇帝也提倡打牌哩,提倡是提倡,我们老大他不打牌,他只打 墙壁,打拳,打坐,打起仗来也不走,现在——现在你听牌没有?刘太太?我还没 听,我……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