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里                  


                              第二十二章

    “他会做出什么事来呢?”芳姑担心地问。
    大家反倒安心了许多。先前老三那种凶劲儿——谁也不敢想象他会干出些什么
事来。如今他这么一走,他们往实际上面想一想,觉得他故意要去捣蛋倒是不容易
的。
    丁文侃很放心地说:
    “怕他!——他会怎么样?”
    他断定了老三这回是发酒疯。他用做哥哥的身分下了一个考语,他认为老三人
倒是厚道,有时候还会上人家的当。他并不是不明白事理,可是一醉了就乱来了。
    小凤子马上插嘴。
    “好玩哩:他跟我都吵起来了!我跟他说了什么嗄!——姆妈晓得的,我说了
什么话没有。我不过说,家用不够……”
    这里老太太摆了摆手,证明小凤子这句话不错。她细细对大儿子报着帐,叫他
知道家里开销不过来。
    丁文侃抽着烟,皱着眉头。他咳一声清清嗓子,谈公事似地谈开了:
    “这个我也晓得,钱的问题的确是个大问题,教育不教育倒还在其次。这个话
我也跟梁冰如说过。不过你们不晓得——如今不比从前。如今是——咳,只能靠这
点个呆薪水。办事情固然不在乎钱,但是这个生活——生活——唔,大家也都是穷
干。……老三总当我有钱。硬说我替自己留下一笔家私。我哪块来的钱嗄?我怎么
会有钱嗄?……这真是笑话!他一吃醉了就这样瞎说八道!”
    “不家来怎么办呢?”芳姑太太一直在想着什么,突然抬起眼睛来。
    “你放心:他醒了酒就家来,他顶多是到省城去嫖窑子。”
    过了会儿丁文侃又抬起眼睛来看看芳姑太,确定地加了一句,好象这件事已经
证实了似的:
    “唔,他到省城去嫖窑子。”
    小凤子打烟罐里拿起一支烟来,似乎怕人责备——悄悄地擦了一根洋火。她瞟
一下文侃的脸色,又对老太太瞅一眼。她想随便插进点嘴去,跟这位不常在家的哥
哥谈谈闲天,可是老找不出一句话来:这样那样都仿佛有点顾忌。
    “三哥哥真是个孬种!”她把嘟起来的嘴巴动动——没发出声音。
    这时候——不知道他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哥哥眼睛盯到了她脸上,简直要
勾出她心底里什么秘密的样子。一面他还满不在乎地抽着烟,跟大家哇啦哇啦着,
他跟他们谈到了田上的事。
    她脸上发了热。她拿出平素在街上对付那些讨厌男子的办法来——避开了她哥
哥的视线。她只瞧着手里的烟,连两个眼珠成了斗鸡眼也不管,好象她在研究那一
卷烟草似的。可是心总定不下来,隐隐地总觉得自己赌输了一笔钱。
    “嗨,都是老三!”
    已经巴望了好久的,打算了好久的,给那个冒失鬼一下子搞糟了。他怎么要打
架嗄!这里小凤子很重地拍下烟灰:哼,他还要怪到她做妹妹的身上来。在这么个
局面里——她当然要派三哥哥的不是,她当然不服:她宁可帮着大哥哥来说几句公
话!
    可是侃大爷全没顾到。他还是发他的议论:那些字音一个个象小石子那么往她
耳朵里跳:
    “况且我是没得钱!就是有钱——如今这年头还能够买田啊?……老三不懂嘛。”
他瞅了小凤子一眼。“胡闹嘛!”
    那位小姐吃了一惊:怎么他凭空这么瞅她一眼呢?
    “田是个祸,田是个祸!”丁文侃把熄了火的雪茄抽几口,看一看,很失望地
喊着。“部里有好些同事——家里田送不掉,贴人家钱都送不掉。”
    芳姑太害怕地问:
    “什么道理呢?”
    “又是天灾,又是人祸:这个年成田上还有东西啊?年成一好点个呢——稻子
多了不值钱。钱粮可年年要完,比如甘肃陕西——”
    有谁在嘴里“啧啧”了两声,还悠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是那位温嫂子。
    老太太点点头:
    “甘肃陕西的确是这个样子:我看见报上说的。不过我们这块好点个。……”
    “好什么!”丁文侃大声说。“我们这一带——乡下没得土匪啊?没得大水啊?
前年年成好,稻子不是不值钱啊?”
    芳姑太可发起慌来:
    “这个——这个——”
    她欠欠身要站起,又倒了下去,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她身子里面什么都给掏
空了:觉着她辛辛苦苦造好一座什么东西,费了许多心血的,如今可一下子塌了下
来,摔得粉碎。她想再多知道点儿,可是她不敢向侃大爷发问。仿佛他是个不吉利
的东西,一碰着他就会背时的。
    随后她用着报答那样的忙乱劲儿喊起她儿子来。
    “祝寿子,祝寿子!”她拿眼睛四面找着。她没了主意,似乎要找她少爷来商
量一下。“你在哪块,你在哪块?”
    那个孩子正坐在她椅子后面。他手里拿着一把杭州剪刀,用心用意在椅背上刻
画着。他想要刻成一个“唐”字。可是那上面很滑很硬,刀尖子老是吱的一声溜了
开去,他给搞得很不耐烦。
    他母亲拖开了他:
    “呃,这个不能画。……呃,祝寿子!……”
    祝寿子眼睛发直,嘴一扁一扁的:他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向来就先来这一手。
    芳姑太太叹了一口气,她生怕这孩子气出病来。
    “你到下房里去画罢。那块的椅子随你画,好不好?……来,放乖点个。……
叫温嫂子陪你去。”
    不知道怎么一来侃大爷他们谈到了史部长。老太太带着关切的脸色——很仔细
地问了许多话。史部长怎么会那么胖呢?他也爱打牌么?他看见了部里的同事是怎
么个劲儿呢——笑不笑?还是大模大样摆出一副大官派头嗄?
    侃大爷很小心的样子回答了她。他沉思地说:
    “唉,他那个病很讨厌。医生说的:他以后随时有那个的危险。”
    说了他又瞟小凤子一眼。他觉得她们这种漠不关心的神气很可恶。
    “我怎么说这些话呢?……人家还巴不得部长中风——忽然死掉:我的政治生
活一定完结,人家就高兴!……”
    可是小凤子关心着部长太太:
    “史太太年纪不大吧?烫头发不烫?”
    “怎么老说这些的嗄!”芳姑太太想。她掉转脸来瞧一瞧:温嫂子跟祝寿子都
不在这里。她心底里忽然涌出一种凄凉感觉,好象她的那块肉跟她离别得很远似的。
    这天——她又没有机会跟文侃谈那件事。“叫我怎么办呢,我们孤儿寡妇?”
她悄悄地脱了衣,悄悄地睡上床。耳边又飘起了三太太的哼声。仔细一听,可又不
大象。黑地里她又看见乱七八糟的一团,叫她眼睛发胀。她极力叫自己定一定心,
好好打算一下,可是不知道要从哪块想起。一切越来越不顺手,仿佛天地万物都结
成了帮——一个劲儿来欺凌她跟祝寿子。
    “田是个祸——就尽让唐老二去卖啊?”
    隔壁老太太在那里打鼾:她听来竟成了一种威胁。外面似乎有一点风,搞得院
子里两棵树沙沙响了一阵,然后打屋顶上飘了出去。于是三太太那不成调的哼声又
荡了起来:永远不会停止,永远是这么捉摸不定,仿佛并不是真的有人哼,只是打
你自己心里迸出来的。
    现在芳姑太太看见了文侯老三那张红脸。他打着三太太,把桌上什么东西都打
碎,跳着发着脾气。接着他点个火把这屋子烧起来。
    旁边静静地站着唐老二——嘻嘻地笑着。一面掏出田契给何云荪,还说明着:
    “我这个田——是侃大爷叫我卖的。”
    她冲过去抢着打着。……她醒来了,她满身的汗。
    “温嫂子,温嫂子,”她轻轻地叫。
    四面静悄悄的。她打了个寒噤。
    叹了一口气,自己听着这声音忽然害怕起来,她老实想要叫几声,叫醒随便哪
个都可以。她要找一个人说几句话,找一个活人,就是几句不相干的话也好。……
    这时候文候跟唐老二的脸子又在眼前显现着,她全身的肌肉一阵缩紧,又松了
下去。
    “我受不了!”她说呓语似的。“我马上——我马上——嗯!”
    她一下子坐起身,把衣裳一披。她下床趿着拖鞋,往前跨了两步就停住了,渺
茫地看看四面。指尖象浸在冷水里一样。胸脯一起一伏地在喘着气。然后慌慌张张
走到窗子跟前,把窗挡掀开一角——往外面望了一下。
    一个冰冷的月亮挂在屋檐上,发着青灰色的光。这世界上好象只有她一个人:
她生命里的一切东西可给谁抢走了,给剥光了。
    她往床上一倒,抽抽咽咽痛哭起来。
    什么都没有惊动她。她哭了很久。未了她给搞得很疲倦,闭上了眼睛。心里可
平静了许多。
    “唉,马上就要谈。……要快点想办法。……”
    娘家这些人可满不在乎,还是热热闹闹打牌,还是不断地有许多客人。他们竟
好象故意要叫芳姑太没法子谈这件事——免得听着这些背时话来扫兴。唐老二也常
来拜访他们,简直显得有点骄做的神气。
    晚上客人散了之后,她一想到她现在就得开口,她忽然就莫名其妙地害怕起来。
其实要说的话她早准备好了的,可是心总跳得很厉害。她迟疑着。
    “等下子吧。”
    等下子大家各人回自己屋子里睡觉去了,她这就焦急得脸都发了热。怎么又不
开口!——等到哪一天呢?老太太跟小凤子也真是!——这个事她们分明晓得,可
是她们不提一句头!连提醒她一下都不!还有侃大爷——她就不相信他连她的委屈
都不明白!
    那位侃大爷也不向她问起。他并且还——故意要避开这个麻烦似的,马上就要
走。
    梁秘书搓搓手告诉新闻记者:
    “是的,是的。我跟秘书长明后天就回京里去:部里事情忙得很。”
    于是芳姑太毅然决然地叫,脸色很严厉:
    “祝寿子,来!”
    一会儿又摆摆手:
    “唔,莫慌!……我先去照应一声。”
    她走到外面厅子门口张望了一下:那里坐着许多男客在抽烟,嗑瓜子。她冲着
走过来的高升问:
    “老爷呢?”
    “在后院书房里。”
    走到了后面院子,她可踌躇起来:要不要马上就进去呢?她听着侃大爷那很忙
的脚步声,似乎在那里找什么。可是华幼亭老先生的话声慢吞吞的,好象想要把那
个的忙劲儿调剂一下。
    “股票不值钱的话——顶好是暂时不要声张开去。如此——如此——或者股票
还能够押几个钱。……我想姑且一试……”
    终于芳姑太很快地走了进去,呼吸有点急促:
    “你明后天真的就走啊?”
    丁文侃要打书架上拿什么,这里把手停到了半路里凌空着。看见芳姑太脸色发
白,老实吃了一惊。
    “怎么?”
    “我——我——有话跟你说。……你来。……”
    那个用大步子跟着她,眉毛轻轻皱着。他一面在那里猜疑,怎么,他们叫姑太
太出面来跟他谈判么?于是他拼命摆出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也不打算先向她探点儿
苗头。到那时候他可以拿出他常用的办法来:“一笑了之。”
    他瞧着姑太太那种紧张劲儿觉得好笑,他几乎想要劝她一劝。
    “大将临阵——自己先要镇静点个才行呀。”
    他微笑了一下,步子故意跨得长些,就显得他是慢慢跨着步子的。一跟着她进
了老太太的屋子,他忍不住装出副轻松的样子问:
    “唔。就在这块说啊?”
    一面很安闲地擦一支洋火——点起烟来。
    那位姑太太可在那里布置:她逼着侃大爷坐下,还叫温嫂子带祝寿子进来。那
孩子齐他母亲肩膀那么高,可是偎在她身边坐着,仰起那张苍白的脸来瞧着舅舅。
    老太太她们在那里找她:
    “姑太太呢?姑太太呢?请姑太太来打牌,小高,小高——呃,老小高!”
    还不到一分钟,她们就找到这里来了——
    “在这块呀?”
    可是一看见屋子里那几张作乎正经的脸子,老太太就发了愣:进也不好,退也
不好。不过小凤子很大方,把身子一扭歪就跨进了门,她后面紧跟的梁太太在门口
止了步子,张头探脑的。她认为她现在要是进去了很不方便,就好象嫌这扇门太小
似的——索性让自己那一大坯移开了些,听他们一家人谈什么。
    侃大爷很镇静地告诉自己:
    “唔,阵势摆好了。”
    这是由芳姑太发难的,她稍微迟疑了一下,瞧瞧老太太她们,这才开了口。她
跟做序子一样——先谈了几句不相干的话。她告诉对方:她早就想跟他商量,老等
着他回家。可是这几天大家又一直没工夫。于是她抓着祝寿子的膀子,似乎怕他逃
走,这才搭到了本题。她声音有点打颤:
    “我跟你商量商量唐家的事。……”
    丁文侃吃了一惊,跟着自言自语:
    “唐家的事?”
    真想不到是这么一着,他刚才那些猜测竟是错的,他刚才准备着的一手竟全都
没用处。他简直觉得有点扫兴,怪人家小题大做似的——瞅了她一眼,一面他又感
到对不起她。于是他真的轻快起来,很长地吐了一口气。
    大家都看着芳姑太太,等她张嘴,她嘴发了白。
    侃大爷拿出了他那副办事精神,皱着眉很忙地催着她:
    “唵,你说,你说。”
    芳姑太太用力抿着嘴,眼睛渐渐发了红,她瞅了祝寿子一眼,挂下了视线。
    “自从他爹爹死了,唐老二……我们孤儿寡妇……”
    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她预备了好几天,预备了一肚子的话——全给哽住了。她
淌着眼泪,拼命咬着牙忍住,可是办不到。随后她痛哭起来,肩膀跟抽风样的耸动
着。
    结果还是一句也没谈。
    老太太抹抹眼泪替她说明白:
    “唉,是这个样子的:哪,你也晓得。我生她的那天,你到芦花巷找刘婆子来
接生。到吃过中饭,过了一个时辰,她生下地来了:是个女孩子。她稍微大点个,
大老太爷就很喜欢她,常常说着玩:‘给我做女儿罢,给我做女儿罢。将来我代你
说个婆家。’后来呀——你也晓得的:哪晓得真的是大老太爷做的媒。”
    “我晓得,我晓得,”丁文侃打断她,“我都晓得。”
    “是哎,你都晓得。后来呢——唐家三老爷到城来的时候,大老太爷就跟他谈
起……哦,不错!那天子还是唐家三老爷生日哩,四月十一,我想起来了。那天子
我到五舅舅家去的……”
    大儿子摆摆手:
    “我都记得,我都记得!”
    “你自然记得哎,是啊,你听我说嗄:到了——到了——嗯,怕是五月初二…
…呃,可是五月初二?……哦,不是的!我想起来了:是初八,五月初八。过了端
午才去的。唉,你看看我这个记性!——还说初二哩!——五月初八那天——大老
太爷亲自到柳镇唐家里去看看那个孩子。那天你在书房里挨了老师的打,哭家来。
初九——我想想看:初九我做了什么事的?……五月初十大老太爷家来了,说的:
‘孩子不丑哩。’后来我叫你上街买头绳:我关咐你要买红的,要买红的,你买了
紫的。就是那天子晚上——我们把小芳子的亲事商量定规了。……”
    丁文侃很痛苦地等她老人家说完。他不敢看她一下:怕两个的视线接触——她
会想起更多的话来。
    那位老人家可没住过嘴,把这段事情报告了将近一个钟头。她叙述了芳姑太出
嫁的情形,又谈到唐大少爷这个人品,只可惜有痨病。然后那位姑太爷去了世,唐
老二可就动手欺侮这位寡嫂:他卖田,他拿家里藏的字画玉器去抵债,叫芳姑太将
来分家的时候捞不到一点东西。
    “她等你回来想一个法子。我们早就商量过的。……唉,真是!真想不到!”
    于是芳姑太重新哭了起来。
    她们都盯定了侃大爷的脸。小凤子还显出一种得意似的神色,好象说:嗯,这
回可把哥哥难倒了!
    在外面的梁太太到门口来露了露脸,她认为现在该来安慰安慰芳姑太太。她走
着弯弯曲曲的路线把身子挤进来,用手抹抹眼睛:
    “不要伤心了罢。……唐老二这个混蛋!——我们一起来结结实实对付他一下!
让他晓得我们的厉害!”
    “老爷,老爷!”忽然高福在外面叫。“县长来拜会老爷。”
    这位老爷马上站起来——找着洋火点上了烟,又坐了下去:
    “我现在正有事。叫他等一等,嗯?”
    他用种紧张的样子听着高福走了出去,这才移正了身子,舔舔嘴唇,准备宣布
他的办法。可是他还扫了大家一眼——看看她们是不是全都提起精神要听他的。然
后挺直脖子干咳一声。
    “这个事情——我看是很容易办到。今天晚上找唐启昆来,我们开诚布公谈判
一下。”
    可是这里他又想起了什么,手一扬:“等一等!”他把脸子对着窗子那边喊:
    “高福!高福!……高升!……你请梁秘书来!快去!”
    接着他又——
    “呃,高升!……梁秘书在不在那里陪客?”
    “是的,老爷。”
    “好,你去罢!不必请他来了。”
    想了一下——还是不放心。他一起身就走,刚跨出房门,他掉转身来很匆忙他
说了几句话:
    “我回头再跟你细谈。总之我的主张是这样:家是要分,但是田不必留。田真
是个祸:能够卖得掉就卖掉。今天晚上呢——我们就找唐启昆来:大家商量一下卖
田的办法,我们跟唐家通力合作。田一卖掉,你们两叔嫂再分家:分现钱。我老实
告诉你:如今顶要紧的是留几个现钱。比如——比如——”
    一面说一面回到了房里,右手两个指头夹着半截雪茄打手势:
    “我早说过这个道理。你要是分到了田,你生活还是要困难的。现钱可就不怕。
并且你们唐家还有许多骨董字画,这个——这个——也跟现钱差不多。至少比田总
靠得住些。……唐老二一定要卖田啊?”
    “一定。这是丁寿松说的。说是都谈好了:何六先生去筹钱去了。”
    “那好得很,那好得很,唔,”侃大爷挺有把握的样子。“那容易办。……我
们找唐启昆来正式开谈判。我要他先签字——分家。等田一卖掉就给你钱:每人分
二分之一……等下子,我有一点事要办。总之你放心:你的交涉由我全权负责好了。
……”
    他东看看西看看在找什么,大家的眼珠子也跟着他转动了一会。他“唔”了一
声,叫道:
    “高福!高福!……”他自言自语说了一句“我马上就办”,又提高了嗓子—
—“高福!……岂有此理!叫你不听见么……你快去请唐启昆二少爷!——请他来
吃便饭!”
    等到侃大爷一走出了这里,小凤子忽然有一肚子脾气实在想发出来,连她自己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想要借个题目发作一下,于是冲出去。她到外面厅子上看看,
又到里面厅子上看看。然后挺着脖子闯进了三太太房里。一会儿她嚷开了,跳着脚
骂着。她要跟三嫂嫂拼命:她好意劝三嫂出去陪陪客,可是人家看她不起,瞪着眼
不睬她。
    “唉,”老太太进来排解着。“跟三嫂闹什么嗄——她这么可怜巴巴的。”
    “哼,可怜巴巴!我不是你养的,她倒是你养的!……她是个好货就不会让男
人那个样子!……”
    大家咕噜着,叹着气,把她劝走了。只有芳姑太落在后面,站在那里傻瞧着三
太太。芳姑太四面张望了一下,偷偷地掏出一张五块钱票子塞到对方手里。她还想
说明一下,声音可给压在嗓子里。
    三太太猛地一倒,跪到了芳姑太跟前,抱着她抽咽起来。给放在床上的孩子就
“哇!”一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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