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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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于哥,其实下午在花园商厦,我在五楼上往下看时,你就认出我了对吧? 于富贵说咱们两个“对眼儿”了。 我知道于哥你眼毒。几年前我就跟踪过你,那时候我想看看你怎么做活,一趟遛下来我就明白你是玩眼的。不过我敢保证,我要没有给你发过传呼,我就是站在你脸前,你也看不出来我是道上的。 于富贵说没错,我承认。 咱们两个“对眼儿”以后,你就开始遛我对吧?你这一点我服气,我虽然给你发过传呼,想明挑你。可是你自己并不清楚是明挑还是索命,就这么坦然入局,我服你的胆气。另外,我看见有人呼你,你低头看呼机时,我就在你身后不远。是你的搭挡王海吧?为了稳住我,你没有回电话。那时候你在设计路线,后来你想好了,就开始在花园路上到处磨蹭着遛我,这儿看看,那儿逛逛,一直磨蹭到天落黑才往河南影院带我。你可真耐心。我那时候就想,今天就是来明挑哩,于哥怎么设计,小弟就怎么奉陪。你也明白,高手过招很难出奇制胜,讲究的就是借杀还杀将计就计。所以,你前脚走,我后脚跟,咱们两个是一前一后走到了河南影院。你算好了让我在河南影院出手,是不是于哥? 是这样,我想着如果不是索命是明挑,你就会在那儿出手。 你想对了,不过你还是没有想到我会出手那么快。你刚到那儿,我趁你没有稳住神儿就出手了。不过,我也没有想到你贴我贴得那么快,几乎是一转身就贴住了我。你知道我还佩服你什么?你沉着。一贴住我就不再慌张,追我时的那份从容,真是让人服气。我也服气你耐力好,十八层高楼我遛了你两趟,愣是没有遛掉你,我就明白,再耗下去,我今天就要栽了。这我才重新上楼,我第三次上楼你没有想到吧?我知道你没有想到。那时候我就想好要跳了,不过我原来是准备上到十八层再跳下来,谁知道上到四层楼上我再也爬不动了。头也发晕,又恶心呕吐,也就只好从四层楼上跳下来了。 说明你命大,真要从十八层楼上跳下来,你这会儿就不用抽我的烟了。 这你就不懂了。我刚才说过,生又如何?死又如何?我刚才从楼上跳下来时候,根本就没有把生死当回事儿,我只是要把我这条道走到头儿。 于哥,人这一辈子走哪条道都一样,你不要觉得我们是黑道,黑道也同样是人生。我们黑道的人为什么要自残?并不是为了吓谁。你们不会理解,这是我们黑道上人的规矩和道行。生死本不算什么,但是得和道上兄弟们有一个交待,更是对自己的一个交待。往高处说,也算是我们黑道上人的一种人生态度。你们干警察的,老认为我们自残是针对你们警察的,这就错了。警察和小偷是社会分工不同,我们偷,你们抓,完全是职业关系,并没有什么个人恩怨。你说对不对?我们自残说白了和你们警察没有一点关系,主要是我们自己和自己较劲,自己和自己过不去。我这么一说,于哥你明白了吧? 于富贵点点头。 于哥,不过,有一点我不说你永远也不会明白,我刚才从四楼上跳下来,没有摔死,这是我的造化。从今往后,我就再也不是秀才了。 为什么呢? 因为我从今往后,再也不在道上混了。 你是说要重新做人? 也算是重新做人吧。不过,重新做人和改邪归正是你们的话,我们道上的朋友叫隐身而退,也就是退出江湖吧。我自己呢,就叫它重新去过正常人的生活吧。因为在我和你明挑之前,已经和道上的朋友们说过了,如果我栽在于富贵手上,我就再也不在道上混了。看着是我在和你赌,其实是我也是在和我自己赌。你今天也看见了,我能从四层楼上跳下来,就说明我没有耍滑,也没有食言,我尽力了。生为男人什么最重要?说话算话。所以,我才对你说,谢谢你成全我。 于富贵说,你这一说,我有点明白了。 所以我说从今往后,我就再也不是秀才了。 那好呀,于富贵说,真要是这样,我今天出这点力气可不冤枉。 于哥,你也知道秀才是我的外号,其实我是有名有姓的人,我的本名叫杨光,你以前不知道吧?道上的朋友们叫我秀才,是因为我好看书,再就是经常给他们出些主意,也算是出谋划策吧。其实我不是河南人,我是北京人。为什么落在郑州了?是因为我在郑州出过彩儿,也算是在郑州扬的名吧。我一说你就能想起来,我扬名主要是因为策划那次全国性的小偷代表大会。想起来了吧?就是八六年那次闻名全国的郑州会议。就在郑州火车站,我们在三楼开代表大会,会议名称叫“全国闲散资金开发会议”。你们郑州市公安局在四楼开表扬先进工作者大会,我想你也参加了吧? 于富贵点点头。 我虽然不是那次会议的组织者,但是我是那次会议的策划人。从那以后,道上的朋友才叫我秀才。也就是从那以后,道上的朋友们才信我,我也开始做老大了。我一做老大,就把老窝选在了郑州。不过,多少年了,你们老警们都没有见过我,也不知道我是谁,这是因为我基本上不出手作案。我干什么呢?我和别的老大不同,别的老大都是带头作案,我只是做一些管理工作。也就是给道上的朋友们调解一些是非呀,解决一些老大与老大之间的纠纷呀,就像你们公安局里的政委。 于富贵说,你的意思是说你本人没有罪恶。 杨光摇摇头说,你错了,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说我近年不出手作案。我早年不知道作过多少案,我自己都记不清楚了。我不作那么多案,怎么会把手练出来?我可以告诉你,于哥,你也许想都想不到,我九岁上就出手作案了。也可以说我从小就干军一行。但是虽然我一直犯罪,却并没有什么罪恶感。 杨光,你是说你一直做这种掏包和割包的小活儿? 于哥,连你也这么问我? 这么问怎么了? 那么我反问你,你为什么一直干反扒这些小活儿呢?公安系统里职业很多,连我也清楚干反扒是最为别人看不起的。你为什么一直干下来不换换呢?你现在已经是副大队长了,还不是你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吗?但是,你仍然干你的老本行。为什么?习惯了。其实我和你一样,一直就只干这些小活,而且从来不干那些扒火车蹬大轮、撬门别锁的大活。这就是飞惯,也可以叫爱好。鲁迅有句话说得好,别人问他为什么只写小块文章不写长的呢?他说习惯了用匕首就不习惯用长枪了。其实做什么都一样,并不在你做什么上见高低,而在你怎么做上论道行,是吗? 于富贵点点头。然后说,杨光,只做小活就没有罪恶了? 不下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说我没有罪恶,我只是说我没有罪恶感。我作了那么多案,我能没有罪恶吗?我没有罪恶感,是因为我的出身不同,就是说在我什么都不懂时,在我还没有是非观念的童年时,就干这个了。 于哥,真是谢谢你听我说话,多少年了我心里的话无处倒,我说出来也不知道你信不信,其实我一直很孤独。其实我小时候还不叫杨光,杨光这个名字是我自己给自己起的。我姓杨是真的,不过这是我妈妈的姓。我原来叫什么请原谅我就不说那么明白了,这是我自己的隐私。我现在是小偷,是老大,是小偷们的秀才,而我原来是谁?说出来只怕要吓你一跳,你再也不会想到,我出身高干家庭,我正经是高干子弟。我爸爸的官到底有多大?我在小时候并不明白,长大以后我才明白了。这么给你说吧,于哥你只管放开胆子猜,在郑州这种地方,你想到他多大,他就有多大。 这一点我倒没有想到。 那时候我多大?也就是七八岁吧。我父母忽然不见了,不仅仅是被打倒不让当官了,而且是被带走了,带到哪里去了?谁也不知道。一天下午,忽然来了好多人把我们家也抄了。没有了父母,没有了家。我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老是哭,也不怎么管我。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什么叫痛苦,就经常溜到外边的街上玩。有一天我就在街头睡着了。等我醒来,我看见一个陌生的大姐姐守着我,她给我吃的,带着我玩,就把我带走了。以后的生活我不说,你也可以想到了。从那时候开始,沈阳、武汉、长沙、重庆、上海、广州、西安,全国都让我跑遍了。先是给大姐当下手,她掏了包就转手给我,我就放在我的书包里背着,谁也想不到我是干这个的。后来我自己也出手上道了。 后来你就再没有回过家? 唉,好多年过去了,等到我的父母重新出来工作到处找我的时候,我已经长大成人,我已经知道了羞耻,就再没脸回去了。于是就自己给自己起了个名字,托人花钱买了个户口,落在了郑州。其实我在道上时间一长也习惯这种生活了,黑道上怎么了?人,怎么还不是活一辈子? 唉,可是军些年,道上,也没法混了。杨光笑着说,于哥,说出来不怕你见笑,随着社会经济的快速发展,道上这些年也发生了天大的变化,世风日下,不再讲交情,也不再讲义气,人,腐败了。 什么什么?腐败了? 对,腐败了。你认为就你们会腐败呀?其实我们也会腐败。什么是腐败?我的理解并不是多吃多占的小打小闹,那只是腐败的小儿科,真正的腐败是什么呢?是规矩的腐畋,是生活秩序的腐败。其实不管黑道白道,只要有人的地方,都有它长期形成的生活秩序,人们是依靠长期建立起来的生活秩序维持着一切,要是这个秩序被破坏了,生活就开始全面腐败了。 是这个道理。 这样,你就理解我为什么不想再在道上混,不想再当什么秀才了。我原来是无家可归才入了黑道,正常社会抛弃了我,黑道却给了我生活的温暖。如今我无法在黑道上混了,只能返回正常社会去过普通人的生活。实际上我有这种想法已经好长时间了,一直在选择时机。这一说你就明白了,我找你明挑,说白了就是给我自己制造机会。唉,人哪,说到底人都是很软弱的,面对一种生活需要勇气,告别一种生活也同样需要勇气。唉,实话说吧,我刚才从四楼上纵身往下一跳,并不是什么自残,说自残好听点,其实我那是自杀。表面上看好像是对别人有一个交待,其实更是对自己有一个交待。好了,这一切总算过去了。总算彻底解脱了。从今往后我就可以去过正常人的生活了。 于哥,所以,我说谢谢你成全我,现在你明白我是真心的了吧? 于富贵点点头说,我信。 那么,好了,于哥,我的话说完了,我也说痛快了。 我也听得很高兴。 于哥,现在我可以跟你走了,你动手吧,你可以铐我了。 于富贵笑笑,摇摇头说,我不铐你。 为什么? 也不为什么,我老于什么也不为,就为你杨光刚才这番话,就为你杨光今后重新做人。 又是沉默。 来,让我老于先背你上医院吧。 这,这…… 别这这这了,来吧。 10 那时候于富贵头脑一热,就把杨光背起来了。把一百多斤的大活人背在身上,他才感到了沉重,他已经好多年没干过这种笨活了。 如果于富贵这时候背的是女人呢,可能会轻些。男人背女人,背上就不仅仅是物质,而且还有性感。物质使人沉重,性感就使人轻松了。男人背男人,就不同了,背上完全是物质,是一堆肉,只剩下负担,就觉得非常的沉重。 于富贵背着杨光,又没有仃,往外走时拐来拐去还得找路,好不容易才走出了建筑工地。刚开始还没感到有什么不妥,等到他背着杨光来到金水大道边上,往路灯下这么一站,才觉得自己荒唐了。他自己在心里先笑了。这算什么呀?警察背小偷。太阳真是从西边出未了。我于富贵这是怎么了?如果电视台的记者正好碰上,把这一幕录下来放给大家看,他觉得那才逗哩。 但是,有一点是真切的,那就是他背着小偷的时候,心情是非常愉快的。他也觉得奇怪,和家里人在一起没有这么愉快过,和领导和同事们在一起没有这么愉快过,和小偷在一起还把人家背在身上,心情怎么会这么愉快呢? 他自己也无法理解,怎么会产生这种又荒唐又真实的美妙感觉。 他没有往深处想,他不明白他一直沧陷在自卑的生活意识里。和家里人在一块儿,他总觉得惭愧。身为男人,他没有本事多挣些钱,让家里人的生活好一点。由于太忙,连家务活也没时间多做。长时期以来,他一直觉得对不起家里人。和领导和同事们在一起呢,又总觉得人家看不起他。自己什么都不如别人,说话办事就处处小心,总害怕犯错误和得罪别人。由于他做人一直做得很小,当然也就很累。而这天晚上就不同了,他是和小偷在一起,自卑感就没有了,反而还有些居高临下,在他来说,这种感觉并不常有。杨光多年迷失在黑道上,是自己搭救了他,亲手把一个大活人从黑道上背了回来,让他重新做人,这等于改交了一个人的命运。改变别人的命运,就等于占有了别人的精神。占有别人的精神,实在是一个男人最大的精神享受了。就是这种精神享受,让于富贵产生了美妙的感觉。 精神享受,永远是人生最美妙的感觉。 现在我们再看着于富贵背着小偷,在夜晚的路灯下,心情愉快地站在金水大道边上,伸手去拦面的,就理解他这种非常行为的心理动机了。 郑州的黄面的很多,蝗虫一样爬满了各条大街小巷,白天黑夜什么时候都有,拦一辆面的实在是很容易的事儿。于富贵几乎是刚站到那儿没有两分钟,一辆面的就开过来了。司机发现他背着人,还主动下来为他们打开车门,帮着于富贵把小偷弄到座位上。 这就是城市文明。 城市文明的钥匙就是金钱,金钱就是通行征,只要你给钱,就有人给你服务。 “上哪儿?”面的司机问。 于富贵说:“上医院。” “上哪个医院?” “让我想想,这样吧,上省体工大队医院。” “健康路那个?” “对,是健康路。” 车开起来,游在河流一样的灯光里,使人想到城市的夜晚像梦境。 刚才,于富贵及时地想起来了一个王大夫。王大夫是省里治疗跌打摔伤的名医,和他于富贵一样也是郑州市的政协委员。他们曾经在一块儿开会吃饭,有一点交情。他记得王大夫在省体工大队专门给运动员看外科,他就让司机把他们往那儿送。他想,送到王大夫那儿不但可以得到很好的治疗,而且也可以少花些冤枉钱。现在医院里也不再完全彻底为人民服务了,你给钱他才给你救死扶伤,并且宰人宰得厉害,所以该躲还得躲。 如果我们留意于富贵这时刻的思维线索,就会发现,他刚才背小偷时还演觉得荒唐,现在他已经把小偷当成朋友了,不仅背他上医院,而且还想着为他省钱呢。 还好,王大夫正巧上夜班,找王大夫没有做难。 “他怎么了?”王大夫问。 “摔伤了。”于富贵开始替小偷掩饰。 “老于,病人是你的……” “朋友,朋友。” 这是他今天晚上的第二个非常行为,把小偷引为朋友。 朋友,这可能是一个警察送给小偷最好的礼物了。 于是,等到把杨光安排在医院里,他一个人走出医院准备回家时,站在大街上先呆住了。这时候他才认真回想起来,我今天晚上都干了些什么呀?一回到现实生活当中,他才感到自己实在是太荒唐了。 这时候已经夜深了。从医院到他家虽然不算太远,打面的也要花六块钱。随随便便就花六块钱,他可不舍得。他点着烟,一边抽着一边溜达着回家去。他边走边想,今天晚上这事儿该怎么对人讲呢? 这时候他才发现,好像怎么讲都不合适,而且怎么讲也说不明白。你总不能说你去单刀赴会和小偷明挑吧?这算什么呀,算警察和小偷决斗?事先怎么不向组织上汇报?又不能讲人家只偷了你一个工作证,你就逼人家跳楼自杀吧?更不能讲你一个警察不但没铐小偷,还把小偷背着去看病,这不就和黑社会扯不清楚了吗?这一下可麻烦了,不但没有人相信你,还认为你和黑社会钻一个裤裆丧失了立场。那就算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唉,多少年来的经验使他深切感到,什么事情只要一本正经地摆到桌面上,一扯到领导那里,就麻烦了。 能不能不讲? 也许别人可以不讲,他于富贵不能不讲。多少年来养成的习惯,没入党的时候,办什么案做什么事都还向领导如实汇报呢,更何况他现在已经是党员干部了呢? 那么向谁汇报?当然给李大队长。虽然他也是刑警大队的副大队长,毕竟是副的,李大队长是正职,正副之间虽然一字之差却差之千里,他就得向李大队长汇报工作。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办公室的白主任也和他的领导差不多。凡事不向李大队长和白主任说说,就觉得对组织上隐瞒了什么一样。但是,今天晚上这事儿,可怎么汇报呀? 想着走着,就走得快。已经走近厂区的小胡同了,于富贵忽然看见胡同口处黑乎乎一团,黑暗里好像蹲着一个人。 “谁?” 果然,一个人从黑暗里慢慢地站起来。 “谁?” “我。” 一搭腔,才知道是王海。 “你怎么在这儿?” “废话!等你嘛。” 好兄弟。于富贵心里一热。 “等啥哩,没事儿。” “怎么,结了?” “结了。” “那走吧,回电话去。” “给谁回?” “李头嘛。”王海连忙说,“对不起老于,我呼你,不见你回,我怕出意外,就给咱李头汇报了。现在李头还在等电话呢。” 这下可糟了,不说也不行了。于富贵连忙问:“你没给我家里人说吧?” “没有。” “还好。那,那走吧。” 这也是多少年养成的习惯了,由于职业的关系,警察成天和坏人打交道,经常处在危险之中。每每执行任务回来,都要及时互通情况,互相报个平安。 “也好,先报个平安混过去,详细情况以后再说。”于富贵说,“王海你记着,这个事儿,无论如何不能张扬出去。” 王海笑了,“什么事儿呀?你还没有给我说哩,我怎么张扬?看你这样子,是不是出事儿了?” 于富贵也笑了,“你看,我自己先糊涂了。出事儿倒是没出多大的事儿,只是今天我办这事儿,咋想都没法儿对别人说。” 王海说:“你这话一丈深一丈浅的,到底是怎么了?” 于富贵说:“走吧,先回电话,回了电话我给你细说。” 已经深夜了,两个人还得去找公用电话。于富贵想,有个手机就好了。他任副大队长后,办公室白主任曾经给他配过手机,那时候他说什么也不肯要。总觉得自己不是个正经领导,工作作风朴实些好,别再搞得脱高了群众,就里外不是人了。后来局头们为这事还在大会上表扬了他,弄得他想要也没法伸手了。每每想起来,就觉得后悔。 11 于富贵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在这里正瞒着藏着的时候,为了顺利地退出江湖,杨光一出医院就风风火火地把事情张扬出去了。 极光在医院里只住了一个晚上。伤虽然不重,从医院回来,他就让人去买了轮椅,而且是一坐进轮椅里就再不下来。他很会夸张事态和营造气氛,面对着闻讯而来的道上弟兄们,他坐在轮椅里造出了许多的悲壮。 “我栽了。”他说,“于富贵是人物,是他把我背出来送到了医院。” 他明白,只要他这么一说,这消息马上就会在道上传开,很快就会传遍郑州甚至传遍全国。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深知人在江湖身不由已,能够全身从江湖隐退,也并非容易。为了安全地解脱出来,他昨晚躺在医院里,就进行了周密的设计。就像昨天晚上画下了草图,今天只是照图施工一样。 “对不起,我尽力了。”他对着众人说,“不过,我没有给你们丢脸。我昨晚上从四楼往下跳时,就没想到还能回来见弟兄们。” 杨光的话,煽动着大家的感情。道上的弟兄们围着他,谁也不和道说什么好,有的人眼里已经泪汪汪了。一个叫阿秀的忍不住了,“哇”一声哭着跑进了里屋。 “作为老大,也作为男人,我要兑现自己的诺言。从今天起,我就不再是你们的老大,我也不再是秀才,道上再也没有秀才这个人物了。 杨光对黑道上的人了如指掌,他明白这时候大家还围着他,在等待着什么。他伸出手,捻动手指,习惯地打出一个潇洒的榧子。这时候,为他管钱的毛毛姑娘把保险柜从里屋推出来,一直推到大家面前。 “毛毛,打开它。” 毛毛蹲下身转动着密码锁轮,然后把门轻轻拉开,里边是一捆捆码得整整齐齐的钱,秀才早已经把一切准备好了。 “你们跟我多年,都知道我不贪财。都看见了,保险柜已经打开,我已经准备好,你们各自拿走一份,散伙吧。” 但是,好长时间,谁也不动手,谁也不说话。大家团团地围着他,沉默出许多黑道上的感情。 有人忽然说:“老大,你受了伤,钱留下你用吧。” 杨光说:“别这样。这些钱都是大家伸手从火里抓的,从刀尖上抢的,本来就是你们的,你们要不拿走,就是看不起我。” 这才有人慢慢走过来,走向钱柜。 为了钱,一个一个还是走过来了…… 拿了钱,一个一个又走出去了…… 终于渐渐地把屋子走空了。 “阿秀,你也出来吧。” 阿秀从里屋走出来,眼里还噙着泪。 杨光说:“我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阿秀咬着嘴唇点点头。 杨光说:“这就好。你一直追我,我一直不答应你。现在你明白了?” 阿秀说:“我明白了。” 杨光说:“明白了就好。什么也别说,拿上你那一份,也走吧。” 阿秀擦了擦泪,拿上自己那一份钱,低着头也走出去了。 屋子里只留下杨光坐在轮椅里,毛毛在后边扶着他。 “房租付了吗?” “付清了。” “付清了不好。” “多付了一年。” “这样好。人家把房子租给咱小偷们住,万上将来知道了还不定多后悔哩。多付一年房钱,也算是一点补偿吧。” “我就是这样想的。” “谢谢你,毛毛。”杨光想了想,又说,“你虽然年轻,又不爱说话,总是为我想得很周到。好了,你也走吧。” 毛毛忽然说:“我不走。” 杨光说:“怎么,你可怜我?” 毛毛说:“不,我跟着你。” 杨光说:“别说胡话了。从今往后我都不在道上混了,你还跟着我干啥?” 毛毛说:“我也不在道上混了。我跟着你,跟你结婚。” 杨光笑笑说:“毛毛,你别吓我。你还小哩,我可是中年人了。” 毛毛认真地说:“谁吓你了?我一直想跟你说,我要跟你结婚。” 杨光说:“别乱说了,你找谁不行?” 毛毛忽然笑起来:“我知道你一直在跟我开玩笑,别撑着了。你并不喜欢阿秀,你喜欢的是我。” 杨光像被揭穿了谎言,终于低头默认,就像一个演员表演结束走下了舞台,他也露出了自己疲惫的真实。 毛毛从后边伸出双手,大胆地把他搂在怀里…… 12 杨光把事情张扬到社会上,黑道上的人也都夸于富贵是个人物,传来传去自然就传到了警察圈子里,这时候最难堪的就是于富贵了。当警察的,最忌讳的就是和黑道上有染,那就算黑道白道统吃,那就算警匪一家,那就算敌我不分,那就彻底败坏了一个警察的名誉。 为了摆脱困境,于富贵想,应该找人解释一下,不然就会造成许多误会。先找谁哩?他想,就先找办公室白主任吧。 “白主任,那事儿,听说了吧?” “什么事儿?” “唉,就是,就是我那事儿嘛。” 白主任想了想,点点头。 “其实,并不是人们说得那样。” 白主任又点点头。 “你想嘛,我是干什么的?我是老警了,我什么不明白?” 白主任还是点点头。 “现在人们说来说去,都把我说成啥了,我是那样的人吗?” 白主任说:“老于,别管人们说什么,你尽管放心,我不会对你有啥的。咱们相处的时间短,你还不了解我的为人,时间长了你就明白了。别说你没有什么,就是你有什么,我也理解。我是办公室主任,维护领导的威信就是我的责任。” 和白主任谈过以后,于富贵心情好多了。后来一想,不对呀,谈的结果是我对白主任印象好起来,更相信他了,却并没有改变白主任对我的印象,更相信我于富贵,这算什么解释呀?算了算了,别人也不用找了,还是直接找李大队长谈吧,只要和一把手解释清楚,别的人就不管他了。 “李大队长,别人不了解我,你一直是我的领导,你还不了解我吗? “我了解。” “人们风言风语说这说那,你说我是那人吗?” “我相信你。”李大队长说,“不过,老于,你现在好坏也是个领导干部了,在工作上甚至在生活上还是要注意影响,还是要注意维护我们警察的社会形象。” “那是那是。”他连忙说,“那是那是。” 和李大队长谈过之后,于富贵心里反而更乱了。好像他真是做错了什么,人家都在理解他和原谅他。怎么会是这样子?他想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情呀?我去找人家解释什么呀?这时候他才想清楚,自己本来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情,根本不该去找人家解释什么。 后来他又想,我为什么要去找人家解释?还不是心里有鬼。那么,自己没有做错什么事倩,心里为什么会有鬼呢?他忽然想起来一句老话,“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 谁这么说的?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说的。 这一下他想明白了,不是他自己做错了,是他怕领导和同志们说他做错了,是害怕小偷们说他的好话,因为要是小偷们说他好,他好像就不是什么好人了。 说到底,他是在害怕他自己。 有没有这种可能性?他确实是个好人,领导和同志们说他是好人,小偷们也说他是好人;他确实是个好警察,黑道白道都认为他是个好警察。 也就是说好人认为他是好人,坏人也休力他是好人。 他觉得他自己碰到的这个问题很新鲜。没想到和杨光这场较量下来,自己竟然弄不清自己是啥人了。 不过,有一点他是认准了,他可以抓一百个小偷,抓一百个小偷不难,但是让一个小偷再也不偷了重新做人可不是容易的事情。在这个认识的基础上,他忽然大胆地想,人来世上混,谁不犯错误?办坏事儿的时候他就是坏人,不办坏事儿了他就不再是坏人了,如果办好事儿他就是好人了。这么一想,于富贵就觉得自己这么对待杨光还是做对了。 于富贵高兴起来,他自己把问题想通了,就决定不再找人解释,也不再害怕别人说什么了。但是他明白,自己想出来的这些道理只能够供自己使用,而且还要悄悄地使用,千万不敢说出去,说出去就惹麻烦了。 于是,几个月后,当杨光开办的小饭店开张,请他去捧场的时候,他不但答应去,而且还拉上王海,去的时候还买了一束鲜花…… 不过,快走到的时候,他还是嘱咐王海,咱们两个去是去,过后别对人家说。现在这人,你还不明白?别让人家说咱们两个的闲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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