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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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春花是第一次来到娜娜的家。她发现娜娜的住房原来就在东明路上,离城东路的发廊并不很远。这是她没有想到的。 娜娜由于进诚时间长了,已经学会了许多城里人的生活方式。她有意地把工作和生活分升,使自己的私人生活相对的独立出来,把更多的自由享受。所以,她一直和春花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让春花走近她的生活。 春花悄悄地留意四周,她吃惊地发现,不仅房是新房,还装修过。门和窗和暖气都用木板包了起来,地上铺着地板转,客厅里摆着沙发、电视和电话,跟她见过的宾馆一样豪华。春花想,这要花多少钱呀!她们一块煮面的时候,她又发现娜娜的厨房还通着天然气管道,真是太方便了。一个念头在她心里一闪而过,这不就是她春花做梦都想过的理想生活吗? 唉,真是老话说得好,人比人,气死人哪。两相对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像自己这么可怜地活着,真真是还不如死了好呢…… 娜娜对她说,她住的这地方,原来曾是一个区办工厂。这工厂早年还红火过,后来产品落后又没有能力转产,就一天天垮下来。工人们长时间拿不到工资,大都放了长假,只留少数人守护着厂房。厂里又是集体所有制,决定命运的权力在上边,上边领导老是决策失误,工人们自己说话又不算数,就长期瘫痪着。可债还是要还的,为了还债,厂里只好把地皮卖给了开发商。开发商大兴土木,在这儿建起了商品房的小区。 娜娜说,虽然是城里人,做什么事儿和咱乡下的农民一样,走投无路也是卖地卖房子。 两个人吃面的时候,娜娜对春花说,她当时也曾想过在西郊买房。因为同是一样的房子,郑州西郊要比京郊这边便宜。西郊是工人区,工人们普遍贫穷,消费水平要比东郊低很多,房价自然也低得多。郑州东郊由于省委省政府在这里,大批的省直单位都围在这里,各大公司也大都习惯在东郊挂牌,工厂比较少。东郊的有钱人多,消费水平就高,房价也比西郊高得多。但是,后来娜娜还是在东郊买了房,是想到东郊的生意好做。一个是东郊的人有钱,再一个东郊人文明得多,麻烦事儿少。特别是她开的这种中低档的发廊,只要不做那种冒险的黄事儿,虽然说不能赚大钱,却格外安稳。 娜娜说,她从十八岁进城,已经在郑州闯荡十年了。十年来,对于城市生活的林林总总,娜娜不仅已经相当熟悉,而且学会了精心算计。比如她当初买房时思想再三,还是决定在东郊买房。她先杷目标选在东郊的金水大道以南,因为虽然都是东郊,以金水大道为界,北边特别是经几路纬几路的,是省直机关区,地价更高;南边是市民区,地价就低一些。这样,同是东郊,又分出了两个世界。她看透了城市,有权人多的地方有钱人就多,没权人多的地方有钱人就少。后来她选房时,选来选去,选中了六层。商品房楼层价相差很大,七层高的楼房买六层最合算。价钱相对便宜,又不是顶层。她买的这两房一厅八十多平米,才花了十万多一点儿。 一个从乡下来的姑娘,在郑州买了商品房,还开着发廊,见月都有固定的收入,这不是一般人能够办到的。别说是乡下来的姑娘,就是郑州的城里人,能够活到这个分儿上也不是太多。可以想象,这十年来,娜娜经历了什么样的生活。也多亏历经磨练,使她有了丰富的社会经验,所以,春花有了麻烦,她才敢大包大揽地扛起来。 “娜姐,别连累你了。”吃过面,春花说,“活着真没有意思,我真想去死。” 娜娜笑着问她:“春花,你有几个命?你要有两三个命,咱们就扔一个。” “我不开玩笑。”春花一本正经地说,“我想来想去只有死了,我一死他就没法儿骗咱们了。” “春花,你可别乱想呀。别他妈的没出息,不就是这么点儿事儿吗?”娜娜安慰春花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算得上什么事儿呀,跟你说,我走的路比你过的桥都多。咱们自己把事情摆不平,咱还可以托人呀。现在这事儿就这么回事儿,哪儿不是人托人?” “人托人?那我们托淮?” “你别管了,先去洗澡睡觉吧,让我好好想想。” 春花洗过澡去睡了,娜娜自己躺在床上却无法入睡了,她得想出办法来。自己是摆不平了,那就得求人,求人来替她摆平这个事儿。但是,谁能够把这个事儿搞定呢?一个一个,她开始回想她的熟人和朋友。 刚进城时不习惯,后来娜娜就明白了,城里是人托人的世界。从最基本处开始,水电气暖全是供给的,不是天然的,人家不给你送,你就没有一点办法,你就成了吊死鬼。再说做生意吧,租房你得找人,办执照你得找人,装修你得找人,反正办一切事情你都要找人。在城里生活,不管干什么,你自己都无法独立完成,你必须依靠别人的帮助。当然,你同时也要帮助别人,因为你得明白你离开别人将寸步难行,甚至是死路一条。娜娜曾经想到过一个比喻,城市就像一部机器,每一个人就像一个零件,谁也离不开谁。所以,春花的事儿,自己没有能力摆平,就得托人。 要不先找老徐问问? 这事情能不能找他? 娜娜首先想到老徐。一想到老徐,娜娜忍不住就去看衣架上挂着的男人的睡衣,还有床前摆放着的男人的拖鞋。这都是为老徐准备的,他来了就洗澡,洗过澡就穿上这睡衣和这拖鞋,然后他们才上床做爱。他一走,这些东西就闲下来,在那儿永远等待着他。 开始娜娜还不明白,老徐为什么这么喜爱洗澡。只要他来了,总是什么话也不说,先洗澡。然后才是说话呀吃饭呀做爱呀,然后呢,又是洗澡。后来她才明白了,男人家爱洗澡不仅仅是爱干净,也是对女人的一种尊重。 在老徐之前,娜娜就已经不是处女了。不过,她最先到郑州来,不是像春花那样进饭店,而是给人家做保姆带孩子。那时候单纯呀,她对孩子好,对人家家里人也好,不但给人家带孩子,也给人家洗衣裳买菜做饭。先是人家给她钱,让她买什么,她就买什么,后来人家见月给她一千块钱,她把全家的生活都管起来了。人家对她也好,女主人老给她旧衣裳穿,说实话那些衣裳没有一件是旧的,说它们旧也只是过时了一点。没有多久,人家就把她也打扮成了一个城里人。人家对她好,她对人家也好,常常把自己的工资也贴到了孩子身上。这样一年下来,不知不觉地就和人家的先生好起来了。刚开始也没有什么过分之处,只是觉得先生这人厚道对人格外好。后来女主人出公差了,正好又遇到孩子发高烧,她就和先生两个人守着孩子过夜,一个星期下来,孩子的病好了,他们两个也上床了…… 娜娜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夜晚,孩子在小床里睡着了,他们两个先是和衣躺在床上,明明是已经睡着了,不知道怎么就抱在一起了。等到她醒来,她发现已经躺在先生的怀里,她开始心跳,全身发热,又害怕又激动。一直等了好大一会儿,先生才灵醒起来,发现怀里抱着她,就连忙松手,他的手一松,她就受了委屈似的哭起来了。 先生小声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就只是哭。 先生又小声地说:“真的,好妹妹,你要相信我,我真不是故意的。” 她不是哭。 先生也不说话了。 她哭着,忽然说:“你都不能故意故意我吗?” 先生明白了,又伸手搂着她,她一下就拱在先生的怀里了…… 那时候夜已经深了,他们搂着抱了一会儿,先生才开始试探着亲她,然后又在衣裳外边轻轻地抚摸她。她是再也受不了啦,就又开始哭,哭着对他说: “我见天晚上都听得见,你和我大姐好起来不是这样的,你也要了我吧。” 这才把先生惹起来,谁想到男人们疯起来活像个野兽呢?他开始扒她的衣裳,他开始欺到她身上来,谁想到他那东西太大,弄起她来就像杀她一样呢?等到她真的后悔起来,一切都晚了。 说实话那真是两个人两厢情愿,她从来没有后悔,也不怪那家的先生。而且那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没有多久,他就给了她一笔钱,亲自送她出来,让她进理发店跟人家学理发。从那之后,她对于男女之事,再也不觉得神秘了。几年之间,又经过几个男人,她对于男女之事已经很熟悉了。但是,自从遇到老徐之后,她才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性生活,怎么样做才叫做女人。过去她遇到的男人,大都是粗鲁地把女人放倒,胡乱亲你几口,就急着摸你的奶子,把他的东西放进来。一完事儿呢,一点情意也没有了。只有老徐,他把你脱得光光的却不急着整你,他先认真地亲你,哪儿都亲,从上到下,亲遍你的全身,亲得你自己发急。他又认真地抚摸,哪儿都摸,摸得你全身着火。只有他,把你当孩子一样宠着疼着。然后他才整你,就是他把他的东西放进来了,也是做做停停,停停做做,先把你推向高潮,然后等着你缓神儿,然后再把你推向高潮。娜娜在这种反反复复中舒服得死去活来,到后来,她终于明白他这是为了女人。 慢慢地,她再也离不开他了。 但是,她不能和老徐结婚。因为老徐有自己的老婆和孩子。她从来也没有想过和老徐结婚,去破坏他的家庭生活。她也从不和他上街吃饭、看电影。她甚至从来也没有要求过老徐什么时候来看她。几年了,全是老徐能来就来,不能来就不来,她从无怨言。娜娜也为老徐着想,他是一个单位的副处长哩,他还有他的名声和前程哩。她抱着一个主意,我不能为他做事,就罢了,可千万不能给他添麻烦哩。因为,她娜娜能够走到目前这一步,许多事情都是多亏了老徐的帮助,他帮助她租房,帮助她办照,帮助她熟悉公安和税务。 而她,几乎什么都没有给过他。她不能想象,老徐单位集资建家属房,三万块钱他都拿不出来。她给他,他说什么也不要。后来,她就主动地把自己的身子给了他。 娜娜觉得城里人就这一点好,各人过各人的生活,谁也不理会谁的事情。她和老徐这种像“地下工作者”似的生活,如果是在农村,那还得了吗? 老徐一直劝她好好找个男人过日月,并说你只要有了男朋友,我一定不再打扰你的生活。她也明白老徐说这话是真心,她也不能够当一辈子“地下工作者”。如果遇上合适的男人,她当然会找的。但是,她也心里明白,就是她结了婚,甚至和别人生了孩子,也断不了和老徐的感情。她已经向城里人学会了许多新潮的生活观念,明白了爱人和情人是两码事情,一个人活在世上,婚姻也需要,爱情也需要,但是婚姻是婚姻,爱情是爱情。她有时候觉得婚姻和爱情就像一个人的手心和手背,既分不开,又不是一回事儿。娜娜觉得这才是城里人的现代生活。 不能够找老徐! 娜娜想,春花这事儿,还不能够动用老徐。老徐是她娜娜在郑州的秘密,也是她娜娜的保护神、精神支柱。并不是老徐办不下来摆不平,是她不舍得动用她的老徐办这种事儿。 办什么事情找什么人,娜娜觉得,这要有分寸。 那么找谁呀? 税务所的小王也不行,他太文气,不会和马三这种地痞打交道。 工商所的刘姐人不错,可惜她也是女的。 美丽歌舞厅的老板陈哥黑白两道统吃,他是能够摆平这个事儿的。只是他一直暗示,想和她上床。如果托了他,就再没办法拒绝他。那样,就等于救了一个春花出来,再赔一个自己进去,不合算。 阳光桑拿中心的老板钱哥是人物,只是这个人又阴又黑,摸不着底,不敢托他。 派出所的人不能够找,找他们就算报案。如今这年头太乱,派出所就是能够把春花的事儿搞定,同时也就留下了无穷的隐患,说不定什么时候她们就会遭到黑社会暗算。 想着想着,她心里一动,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6 虽然已经夜深,娜娜爬起来就去叫春花。她推开门又拉灯,把春花从床上拉起来,激动地说: “有办法了,有办法了!” “娜姐,你快说什么办法?” “小平头,春花,你还记得不记得小平头?” 春花恍惚地问道:“哪一个小平头呀?” “小平头嘛,就是老来我们店里理小平头的那个人,他姓什么来着?” 春花想起来了。自从她到发廊来,每月都有一个年轻的警察来理发,每次都只花三块钱,专门理那种早已经过时了的小平头。因为这种陈旧的发型几乎没有人理了,所以给人的印象格外深刻。 “春花,你想起来了吧?” “想起来了。他姓王,这几天就该来理发了。” “对对,我也想起来了,姓王,叫王海。他还在我的本子上留了传呼号哩,我们明天就呼他。” “你是说找小平头,他行吗?” “他行,我的眼不会错。不过,人家肯不肯接这个茬子,就全靠你自己了。” “我自己?我自己怎么办?” “对,你想一个女人找一个男人办事,还不全靠你自己?”娜娜看着春花呆呆的样子,又说,“算了,干脆我教你吧,要不像你这样儿,什么事情也办不成。” 但是从哪里里起呢?话一出口,娜娜才觉得用三言五语很难说明白自己的意思。春花已经彻底灵醒过来,等着听她说哩,她却沉默了。 “这么说吧,”想了一会儿,娜娜说,“唉,跟你这个棒槌还得认真说哩。春花,我可怎么对你说哩?这样吧,我先问你,你说这世界上总共有多少人?” “我早忘了,我只记得咱中国是十二亿人。” “其实呢,这世界上只有两个人。” “这个我明白,男人和女人。 “对了。这样你就想明白了,人来世上其实就是和这两个人打交道,是不是这个理?” “你说得对,是这个理。” “这两个人之中呢,还有个重点。男人因为要干事业,他得和男人女人都打交道。那么咱们女人呢?也就是主要和男人打交道了。咱们当女人的,只有善于和男人打交道,才有好日子过。” “这个理我懂。” “你不懂,你懂了就不会出事儿了。和男人打交道学问大哩,和男人打交道并不等于和男人睡觉。这么说吧,我给你打个比方,和男人打交道就像是做生意。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这都是手段。目的呢,还是为了赚钱,为了自己生活得好。这一下你可明白了吧?” “道理我是明白了,只是你说得太远,我觉得够不着。” “不远,我是先让你明白道理。城里人叫先务虚,后务实。只有明白了大道理,你才能够心明眼亮落实在行动上哩。”娜娜说得得意起来,“刚才咱们讲的是理论,现在咱们就讲行动。这行动可以套用报纸上的话叫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这也是个概括吧。” 春花问:“什么叫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 “我也是常常听我的一个做官儿的朋友整天说一个中心两基本点的,我就把这句话套过来先用了。不过呢,人家说的是别的意思,我说的是咱们女人家的事情。” “你说吧,我听着哩。” “一个中心是什么呢?那就是咱当女人的首先要明白,我们自己要好好做人,做一个好女人。两个基本点是什么?一个是善,一个是恶。那就是对待善良人要比人家更善良,对待坏人要比坏人更坏更恶。你的麻烦出在哪里呀?你是看不清好坏人,你是善恶不分,对待善良人你善良,对待恶人你也善良,你就在这里出了差错,这不就出麻烦了?” “娜姐,你说吧,这话我爱听。” “听出味道来了吧?”娜娜忍不住卖起关子来,“春花,实给你说哩,那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的套话我是听来的,我跟你说的这些道理可不是我听来的。哪来的?谁也没有给我说过,这道理任何人也不会对你讲的。我是全凭我自己在生活中体会出来的。实话说哩,这些话我对任何人都没有说过,今天对你我是第一次开口哩。为什么?还不是咱们都从乡下来的?我看着你棒槌就着急就心疼,才黑的白的解开口袋给你倒哩。” “我知道娜姐你对我好。” “知道就好,我也不是让你感激我哩,我是这么说说,好让你明白这道理的重要性,就和咱上学时候老师讲课一样,我也算是一种强凋吧。” “娜姐,你快说吧,我不傻,知道啥重啥轻的。” “那好吧,这接下来,我对你具体说说怎么样跟男人打交道。春花,一般像你这种女人,首先是年轻,这年头年轻最要紧。再一个呢,是你长得模样好,也就是人家说的盘子亮。肉嫩,盘子亮,这就是你的优势。这年头一个女人出来混,这就是好招牌呀。” “娜姐,别笑话我。我知道你笑话我哩。” “没有,我一点也没有笑话你,我是先给你分析分析,你别打横炮,认真听我说。再一点呢,你人又善良,一个女人善良不善良都写在脸上呢,别看你的眼忽灵灵的怪有神儿,但是,并不刁钻,人家一看就明白你乘,是一个好女孩儿。这几点加起来你就明白了吧?这说明你是那种男人们人见人爱的那种女孩子。春花,这就是你的优势呀!我当初为什么挖你过来?一个是心疼你,看见你在饺子馆太受罪,再就是想让你来为我赚钱。你发现了吧?别看在发廊里我比你技术好,但是找你理发的,特别是男人们,要比找我的多得多。这就是你的优势。所以,你找男人办事,不要狠求他们。点到为止,男人们就会高兴地给你办事。因为男人们只给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求他办事,就觉得他自己有魅力有能力呀,这对男人的自尊心是一种满足。但是,你要狠求他办事就不好了,他就会认为你不值钱了,还不一定给你办哩。你看,这是学问吧?” “是学问,我真是没想到,做女人,还有这么多曲曲弯弯。” “你没想到的还多哩。但是,对男人也要区别对待。俗话说见啥人咱就上啥菜。” “这个我懂。咱乡下人也这么说。” “对,其实要论做人,在好多地方都一样,城里乡下是一个理。咱就说正经男人吧,你求他给你办事,他给你办了。俗话说有来有往,但是正经男人给你办事,一般来说,他不要你付出什么,不要求你你他回报。这就是正经男人的可贵之处,要不怎么叫正经呢?但是,你要真不回报那就错了。一个是咱自己也太无情无意了,再一个是人家嘴上不说,心里也会低看咱,你说是不是?” “是这个理儿。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嘛。” “所以呢,出来混哩,咱不能够让人轻看咱。怎么办呢?咱得有情有意,人家不要回报,我们不能不回报。怎么回报呢?对正经男人就要正经对待,爱抽烟的给他送点烟呀,爱喝酒的给他送点酒呀,不爱抽烟喝酒的给他小孩儿买两件衣裳或者是玩具呀,都行。这样做不是付工钱,是表示咱的心意,是让人家明白咱感激人家。” “我也觉得这是应该的。” “但是,对别的男人就不能够这么办了。这个社会上,特别是城里,春花你记着,如今正经的男人少了。不是一般的少,是太少太少了。这城里的男人,大多九男人对待漂亮女孩子都像猫一样,吃不吃肉都爱嗅个腥味。你说是不是?就说咱给男人们理发,有多少男人一边理发一边给你打情骂俏?这就是男人,男人们差不多都是贱货。怎么办哩?也不能够一概对待,咱只是求人办事儿,求谁就和谁上床睡觉,那咱不就成城东路了?谁都可以走来走去?如果要那么来,咱自己也看不起咱自己,咱自己就不值钱了。咱是求人给咱办事儿哩,不是去当妓女哩,先要看住咱的门儿,你说对不对?” “太对了,那怎么办哩?” “怎么办?也要区别对待。怎么区别对待?也要坚持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打个比方就像是城里十字路口的交通灯一样,要分出黄灯绿灯和红灯三个层次。这一回咱先说基本点吧,这黄灯是一个基本点。在这个基本点上,你记着可以让男人抱你,反正都穿着衣裳,抱一下就抱一下,也不会缺皮少肉的。但是不要亲嘴儿,亲嘴儿就不一样了。男女之间不怕抱就怕亲,抱抱不要紧,一亲心就乱了。绿灯又是一个基本点。在这个基本点上,你记着可以和男人亲嘴儿了,就是让人家亲你,心乱就心乱,乱乩再收回来。进一步说甚至你也可以让男人摸你的奶子。你明白不明白?这和刚才那一个基本点可是不一样哩。但是,亲归亲,摸你的奶子也只是摸你的奶子,切记着千万不要和人家睡觉,这是一个原则。这个原则千万不要放弃呀。坚持这个原则有一个诀窍,那就是选好地点,一定要在室外,他只能够亲你摸你干这些勾当,再干别的没那个条件了,因为是室外。你想想如果人家是把你按在床上又亲又摸的,你还跑得了吗?这就是地点的重要性。这黄灯加上绿灯,不是就够两个基本点了?” “那一个中心是什么呢?” “一个中心还要我说吗?那就是红灯,就是和人家上床让男人弄你呀?” 春花低下了头。 “但是,轻易不要走这一步,要走到这一步,一定是碰上了好男人,我们自己情愿。不过,我们乡下来的姑娘在城里混,碰上好男人的机会可是太少太少了。这就要看你有福没福了。春花,如果你遇上了好男人,你千万要记着只管对你的男人好,什么也不要让他干,什么也不要他的,咱们甚至可以挣钱让他花,还要记着永远不要他回报,千万不要给他找麻烦……” 说到这里,娜娜忽然掉下眼泪,忍不住小声地哭起来。 “娜姐,”春花小声问,“你怎么了?” 娜娜什么也不说,只是掉泪。 好大一会儿,她们两个谁也不再说话,各想各的心事。 “春花,”娜娜最后才说,“我给你说这么多,是觉得咱们要找王海,我替不了你。一上来你不好意思开口,我可以替你说明白事由。这接下来,就全靠你自己了。现在你明白了吧?” 春花点点头。 第二天一上班,娜娜就通过呼机和王海联系上了。王海在电话里说他不能马上来,下午三点以后让她们在发廊里等他。人家肯来,这就算好消息了。于是,上午她们开门营业,下午她们就把“休息”的牌子挂出去,把发廊里打扫干净,还喷了些香水,准备着迎接王海的到来。在坐等王海的时候,两个人还有些紧张,能不能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她们实在是心中没数。 娜娜已经习惯了和城里人打交道,城里人的两只眼,一只眼看权一只眼看钱。找城里人办事你要么有权,要么你得花钱,没有第三条路可走。工商税务是这样,她想公安人员也不会例外。找城里人办事儿不但不能够白用,还讲究搭锯见末现对现,许愿没人信。她想了想,给王海准备了见面礼,两条香烟和一千块钱。而且她明白这也只是逮鸭先撒的那一把米,事成之后还得重谢。这时候就不能讲成本核算了,花钱不要紧,只要能够把事情摆平,就算谢天谢地。退一步说,如果把钱花出去了,事情没有办成,你也不能够再把钱要回来,只能算交了学费。吃个哑巴亏,没处说理去。 礼物是礼物,怎么接待王海?人家毕竟是警察,得有处放人家的脸面,说事儿也得有个说事儿的环境。为此娜娜设计了两个方案,一是等到王海来了以后,先请他到咖啡馆,一边喝咖啡一边说事儿,说完了事儿再请客吃饭。如果王海不上咖啡馆呢,她们也买了些水果之类,在发廊里准备着,也可以在发廊里边吃边说事儿,说完了事情再上酒馆请客吃饭。娜娜说反正得请客吃饭,请客吃饭以后我就走了,春花你再和王海单独谈,那就看你的本事了。 娜娜把什么都想到了,这让春花好感动。她心里想,娜姐像个亲姐姐一样关心她,只要王海能够把事情搞定,她一定按照娜娜的交待去做,人家想抱就让人家抱,人家想摸就让人家摸,只要不真弄她,她就什么都答应。 娜娜和春花盼星星盼月亮,等到王海赶来的时候,已经下午四点钟了。 7 王海没有想到,发廊的小姐会呼他。接到传呼的时候,他和搭档于富贵正在西郊调查一个案子。看到呼机上陌生的电话号码是六字头,他只知道是东郊,并不明白是谁在呼他。 老于还问他:“谁呼你呀?” 王海说:“不知道。” “回不回呀?” “回不回都行。” 由于他还没有结婚,老于就开玩笑说:“回吧,万一是哪个小姐想你呢!” 他们一块儿去找公用电话。他们没有配备手机,如果调查案子用公用电话,他们可以要个小条儿,回去报销。不过,每次几毛钱的事儿,很少有人去要那个小条儿。别看事儿小,一个月在这些小事儿上他们得白贴十几块钱。 通话以后,王海才知道是娜娜发廊在呼他,他感到有点意外。娜娜在电话里说得迫切,又不具体说是什么事情。他想了想,就答应下午赶去见她们。 “下午吧。我正在西郊办事儿。下午三点钟以后,我赶过去。” 放下电话,老于就问他:“谁呼你呀?那么亲切?” 王海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发廊的小姐。” 老于笑笑说:“我还想你闲着哩。看不出,你还挂着发廊的小姐呀?” 王海连忙说:“去去,是老去她那儿理发。” “理发店这么多,为什么老去她那儿理发?” “这你就不明白了吧?”王海笑笑说,“我说出来,你可别也老去呀?” “我这么大年纪了,啥事儿没经过?不像你。” 王海看于富贵一眼,笑着逗他说:“咱说好你可别去呀?这家店理咱们这种普通发型,述是老规矩,只收三块钱。” “在哪儿在哪儿呀?”老于连忙问,“我怎么不知道?” “看看,想去了吧?”王海况,“别管了,下次你理发,我带你去就是了。” 郑州这地方,自从改革开放以后,理发的行情恐怕变化是最大的了。人们太渴望改变自己了,改变思想观念和知识结构没那么快,又不能割了脑袋换新的,只好先在形式上做文章,于是就摆弄头发。开始是流行吹风和打蜡,接着是流行烫发和摩丝,后来发展到局油的档次。在这个摆弄头发的浩浩荡荡的大军之中,那些染发的,是最冒尖最新潮的了,他们把好好的黑头发染成红头发或者金头,冒充外国人。这些人走在街上,远远望去真像外国人呢,一开口说话,满口的郑州味道,才知道是假冒伪劣。这样一浪赶一浪地发展起来,只要你走进发廊往那儿一坐,就得花三二十块钱。有的人讲究,弄弄这弄弄那一整套弄下来,还三百五百的呢。只花三块钱就能理发,这种地方是不大好找了。所以,王海发现娜娜发廊只花三块钱就可以理发,立刻定了点儿,一年多来差不多每月都上这儿来。 王海也明白,娜娜发廊里什么发型都做,如果只理他这种三块钱的头发人家还不喝西北风呀?起初呢,他只是掏钱理发,时间长了呢,自然就脸熟,说些不咸不淡的话。后来王海觉得总是理三块钱的发也不好意思,就像欠了人家的债一样,老觉得过意不去,就主动把自己的呼机号码留给人家了。有什么事儿找我。他当时说得很诚恳,因为他是警察,保护别人的安全本来就是他的工作。现在人家真的呼他了,他只得赶去。进门时他看了一下表,正好是下午四点钟。 王海回头指着门上挂的“休息”的牌子说:“今天你们不上班呀?” “是呀。”娜娜很会说话,“还不是等你王哥呀。” “等我?找我有什么事儿?” “没事儿就不能找你了?”娜娜笑着说,“想你了还不行呀?” 春花也连忙说:“就是想王哥了。” 王海笑了。他发现今天发廊里收拾得特别干净,又没有上班,娜娜故意给他说亲热话,春花也一直站在那儿对着他笑,他就明白她们真是有事情要找他了。 “我还想着趁着这会儿理理发哩。”王海摸着自己的脑袋说,“看来你们真是找我有事儿了。那说吧,啥事儿呀?我灵不灵呀? 娜娜马上说:“怎么不灵呀?只要王哥给面子,肯定晃。要不就先理发?理着说着也一样。” 王海说:“那就太好了。” 春花说:“我给王哥理吧?” 娜娜连忙说:“还是我来吧。” 娜娜灵机一动,觉得先理发也好,可以一边理发一边说,就显得更随意。另外也可以避开春花,不使当事人太难堪。理发以后上饭店请客,分手时再送礼,正好把事情分成几个层次,更方便操作。于是,她一抖围布,把王海按坐下来,一边理着,一边开始小声咕哝。发理完了,也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了。 就像有病求医,在病人看来挺厉害的病,医生却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王海是经常办案的警察,春花的事儿一说到王海这里,就像家常便饭一样了。 王海瞟一眼春花说:“我想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哩,就这事儿呀? 娜娜点点头:“这事儿还小呀?就这事儿。” 王海笑笑说:“如果是就这事儿,不算什么,娜娜不要太着急,春花你也不要太紧张。这年头,吃亏上当难免,以后吸取教训就是了。” 娜娜说:“王哥,听你这话的意思是……” 王海满口答应:“别管了,这事儿我包圆了。” 娜娜高兴起来:“怎么样?我就知道王哥会给这个面子的。” 春花也放心了:“这就好了,这就好了。” 王海笑笑说:“这有什么?我就是干这个的嘛。” 春花瞟一眼娜娜,试探着问:“娜姐,那,咱们走吧?” 娜娜说:“好,王哥,咱们走吧!” 王海不明白地问:“走?上哪儿?” 娜娜笑着说:“咱们出去换个环境,边吃边说。” “先别急。等等我。”王海坐下来,从衣袋里掏出一支笔和一个小本子,一本正经地说,“姓名?” 娜娜和春花愣了,都有点摸不着头脑,娜娜问:“什么姓名?” 王海用笔指着春花说:“报案人姓名呀!” 两个姑娘面面相视,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王海说:“你们不要误解,这是我们办案的程序,我得把事情记下来呀,要不我怎么调查?” 娜娜忽然笑起来。她走过去,大胆地把王海的笔和本子收起来,重新又装进他的衣袋里。 “王哥,”娜娜这才说,“都怪我刚才没说明白,我们找你呢,就是……就是不想报案。如果报案呢,我们就不麻烦王哥了。” “怎么?”王海有点明白了,“你们想私了?” “对,想私了。”娜娜说,“王哥你是明白人,我们姐们儿出来混不容易,我们如果报案,就会有很多想不到的麻烦……还希望你理解我们的难处。” 王海苦笑笑,他沉默了。说什么呢?他知道说什么也没有用。他理解她们的难处,因为她们说的这是事实。自从社会开放经济发展以后,社会上的邪恶势力也抬头膨胀起来,相比之下,好像警察的力量越来越小了,邪恶势力却越来越大了。人民群众越来越对警察没有信心,为了生存,能让就让,能躲就躲,越来越软弱了。 娜娜连忙说:“王哥,咱们先到饭店吧,到饭店慢慢再说。事儿是事儿,朋友是朋友,王哥真有什么难处,我们也不勉强。” 王海苦笑着,摇摇头。 娜娜又说:“王哥,我们知道这事儿你也得托人。”娜娜立刻从衣袋里掏出装钱的纸包递过去,又说,“我们也不能让你倒贴,这一千块钱你先用着。” 王海伸出手,慢慢地把钱挡回去。 这一下,三个人都没话说了。 最后,王海站起来故意笑笑说:“你们怎么没话了?我不收你们的钱,可是我也没说不管呀。你们有你们的难处,我理解。我看这样吧,我理发也没有掏钱,就算是你们请我吧。你们也别再到饭店请客,也不要送礼了。这事儿,让我试试吧。” 娜娜高兴起来:“王哥,这么说,你还是答应了?” 王海笑着点点头。 春花也兴奋起来:“太好了,太好了。只要王哥肯答应,一定行。” 王海说:“我可只是说试试呀!” 娜娜说:“搞定了,我再请你,这总可以吧?” 王海这才笑着点点头。 虽然答应下来,但是,一走出发廊,王海就后悔了。 8 又要犯错误了。 走出发廊,蹬上自行车,王海就明白他又一次答应了不该答应的事情。 作为警察,替别人私了案子,这是最忌讳的。领导上经常强调,要坚决杜绝警察替别人私了案子的腐败现象。他非常理解领导上的良苦用心,有些警察利用替别人私了案子的机会,从中收受钱财。个别人还和黑社会暗中勾结,免费吃喝免费桑拿甚至免费嫖娼,警匪一家欺压百姓,已经达到无法无天的程度。所以,他觉得领导上坚决杜绝私了案子是对的。 但是,他和别人不一样,他只是想替别人私了案子,并不收受钱财。但是,但是这怎么能够说清楚呢?谁信你呀?再说了,警察就是执法的,你自己跑到法律之外替别人私了案子也是知法犯法呀?所以他心里明白,自己出面来管娜娜发廊的事情,自然又是明知故犯了。 城东路和金水大道交叉口是一个丁字口,由于金水大道是郑州的主干道,绿灯通行时间长达一分半钟。而给城东路的时间只有四十八秒。正赶上红灯,王海只好耐心等待。在等待红灯的时候,王海想,不会拒绝,这一直是他做人的弱点。如果换了别的警察,很可能会要么立案要么不管,但是他做不到。他虽然是执法的,他同时也明白法律不是万能的。法律是法律,人情是人情,人们不能够单靠法律生活,也不能够单靠人情来生活。在具体生活中,法律和人情实际上是分不开的。 这不就难办了? 所以,王海常常觉得自己生活在两难之中。 人家提出来私了,他马上就能够体谅个中的难处。这就是他的毛病,凡事总是先替当事人着想。他甚至想这事情如果摊在他头上,他也会选择私了这种方法。如今社会这么乱,警察才几个人?如果和黑社会撕破脸皮,她们就会惹下无穷无尽的麻烦。多下姑娘迸城做生意,元依元靠的,确突不容易。她们受人如此欺侮,他不知道也就算了,现在人家已经托他了,他如果不管,别说警察不警察了,自己还是个男人吗? 绿灯了。 这是第几次犯错误了? 他一边骑车一边想,明的暗的,他犯的错误已经数也数不清了。 自从王海当了警察,就和犯错误结下了不解之缘。也怪了,好像不是他找错误,就是错误找他,怎么也逃不脱。每次犯过错误以后,他都下决心再也不犯了,但是一转脸就又把错误撞上了。他回想自己从警察学校毕业走上社会这七八年的生活经历,可以说是一部犯错误的历史呢。 唉,自从当年在学校犯了那次错误,就像染上了病毒,一辈子再也治不好了…… 那时候就要毕业了,自己是学生会副主席,又是党员发展对象,毕业后分配个好工作完全没有问题。再说时间已经不多,再有两个多月就要走上工作岗位了,但是,他却在突然到来的那场政治风波中犯错误了。真是早不犯晚不犯,偏挑最关健时候犯错误。 事后也并没有给处分。我们党的政策对犯错误的人一向是检查从严处理从宽的,对敌人也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当时他想,如果能够严格按照上边的政策认真办事儿,他什么问题也没有。但是,他还是想错了。 他那时候太年轻,没有什么社会阅历,还不明白执行政策从来都是有出入的。再者,如果他们学校犯错误的学生多了,他也许就没事儿了。可是他们警察学校偏偏犯错误的学生很少,他又是个带头的,就显得很突出了。虽然最后处理时候没有给什么处分,可是毕业时学校把他的那些检查都放进了他的档案里。这一放进去,就再也拿不出来了。从此,他走到哪里,就把这个错误事实带到哪里。虽然他是警察,虽然他努力工作,虽然他办过不少大案要案,甚至为抢救被拐卖的妇女曾经多次出生入死,但是仍然入不了党,提不了职。你表现得再好,你的业务水平再高,都没有用,只要一看档案,你就被划入了另册,你想申诉都找不到对象。一个无处不在的事实,你却听不到看不见摸不着。“错误”这两个字就像一个咒语,就像两只铐子,把你的政治前途锁死了。 不能够入党和不能够提职,王海不能够忍受。但是,看着根本不如他的人升上去,反过来又来领导着他,整天对他指手画脚,真让他的自尊心受不了。但是,受不了也得受,这就是现实。 “知道厉害了吧?”他爸爸总说,“年纪轻轻的给上边提啥意见?反腐败是你能够反得了的吗?你小小年纪有什么能耐?你懂个啥?你懂个屁!唉,俗话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上头爱听啥?上头永远爱听好听话。不服气锅是铁?你就受一辈子苦吧!” “人这一辈子呀,”妈妈也经常说他,“可不敢给上头提意见哪。上头是啥?上头是大腿。咱下头的群众是啥?是胳膊。你什么时候看见胳膊拧过大腿了?” “话不好听是不是?”爸爸说,“别不爱听,这全是真话。这些话你出门在外,别人永远也不会对你说,只有你爸你妈才对你说。” 他说什么?他无话可话。他当学生会干部,特别是他申请入党,虽然说主要是出自公心,也有许多私心和个人欲望掺在里边,因为这些都和他个人的前途息息相关。只有这一次向上边提意见反腐败才真正是出自公心绝对无私,但是却挨了狠狠的一闷棍……能说吗?不能对父母说。说了也没有意思。他不同意父母的说法,又不知道如何回答和说服他们,只有沉默。 有一段时间,他真是得“错误”病了。想到人生还很长,而自己却已经走投无路。错误,错误呀,“错误”就像一个结,锁住了他的心。 后来他和于富贵成了朋友,虽然那时候还不是搭档,来往已经多起来。老于劝他,这已经不错了,放在过去的政治运动中还不定怎么处理你哩。现在多好呀,你虽然在学校犯了错误,咱警察队伍不是还收了你吗?别太在心,也不是就你一个人,多少年还不就是这传统?从划右派到文化大革命,经过了多少运动?哪一次运动不影响一大批人?上点年纪的人你数数,谁没犯过错误?时间一长过去就好了。你就耐心等吧,三五年,十来年,等到别人有了新问题,你的老问题就不再说了。 但是,话是这么说,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死心了。 什么时候想开的? 大概有三四年时间吧,他慢慢地就想开了。不让入党就不入党呗,不给提职就不提职呗,自己干工作又不是为了入党和提职。只为了入党和提职才干工作,那不是太功利了吗?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不能够看着别人的脸色生活,不能够人家说你好就好,人家说你不好就不好,自己对自己心中没数还怎么做人?他忽然明白,人活在世上,是自己活,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生活才真实。别人的看法并不重要,甚至上头的印象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对自己要自信。 他觉得既然不能够像大家那样生活,他就应该选择另一种生活。别人有别人的前途,他有他的前途。可是他的前途是什么?在哪里?他又找不到。最后他想,既然别无选择,那就好好做人好好当警察吧。 这以后他慢慢地想,人生许多问题不能够依靠别人,是要自己去思想去领悟的。从那时候开始,他才觉得自己真正明白了生活的道理。人生活在世上,不能够按照别人的理论和别人的样子去思想去行动,要自己独立思考,要寻找自己的生活态度。 也就是在这时候,师傅出现了。 师傅说:“我等你好长时间了。” “你等我好长时间了?” “我看你资质不错,想教你武功。我也老了,你就算我的关门弟子吧。” 反正也没事儿,学艺就学艺,王海悄悄跟着老人练起功夫来。他练掌练腿,他觉得自己能够吃苦,练掌练得手掌出血,练腿练得伤了膝关节。 师傅说:“你别练了。” “不,师傅,我不怕吃苦。” “我是说,你心里有结。你这么练不是在练功,而是在自残。” “不,师傅,我喜欢这样。” 师傅笑着摇摇头说:“我给你说说闲话吧,小海,你说人活世上,都说为官要当忠臣,做人要做好人,但是,当忠臣要忍得冤屈,做好人要不怕吃亏。是不是这个理呀?” 王海一下子愣住了。 师傅看着他,再也不说别的话,看着看着笑起来说:“我看,还是先教你内功吧。外功是形,内功是神,外功是表,内功是本。学好内功,也许你心里的结就开了。” 王海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心里的所有烦恼,都在练内功时化开了。 几年之后,当他指头可以捻碎碗片儿,掌风可以击碎师傅扔在空中的砖头的时候,师傅说你总算出师了。那天师傅点上香,往椅子上一坐说: “今天你走哩,给我磕个头吧。” “是,师傅。” “起来吧,记着,从今以后再也不要来见我。” “师傅,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出门去行走江湖,永远也不要对人说起我。” “师傅,你这是为什么呀?” “小海,练功为什么?对外是为了除恶扬善,对内是为了自己好好做人。另外,还要多看些书,自古文武相通。我师傅当年也是这么对我说的,我今天也把话送给你,你去吧。” 可以说,是师傅影响了他,从此以后,他看别人看生活看这个世界的角度开始悄悄地变化。 近年来,由于读了不少书,他的思考走得很远。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在他内心里,已经不再把档案里装那些东西当回事儿了。有时候他甚至还有点感激那些东西哩,因为有了它们,他没法像别人那样生活,才获得了自己独立的生活态度。他不再羡慕别人的前途,也不再眼红别人的欢乐,他远远地离开了人们的生活范围,甚至连他的父母都对他越来越陌生了。 在生活中,他不再把人简单的分成好人和坏人去看,只看是否真实和虚假就行了。他是个执法者,虽然他常常以法律为准绳去指导和检验自己的行动,但是他不再觉得法律像信仰那么神圣,他已经明白了法律只是人们发明的游戏规则。他有了更多的法律之外的思考。他发现法律之外的天地竟然非常广阔、如果不知道和不理解法律之外的世界,简直就无法执法。有时候他想得快要走火入魔,常常为自己的思考害怕起来…… 堵车了。 省委大门前又堵车了。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上访的农民,开来一大片小拖拉机,堵住了省委门口,切断了金水大道。劝阻的干部在喊叫,赶来的警察在维持秩序。 王海虽然也是警察,但已经不是刚出道那时候了,毛嫩的看见什么就管什么。他现在已经明白这个社会很复杂,个人的力量非常有限。这种事情不是他的本职工作,他也不想多事,调转车头准备离开。一转身,他怔住了,春花推着车子就站在他身后哩。 “你怎么也在这儿?” 春花红着脸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样子。 “你一直跟著我?” 春花点点头。 “走跟着我走。” 王海推车前边走,春花推车后边跟着。由于马路上堵死了,王海带着春花在人缝里挤来挤去,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他们从立交桥下钻过去,来到人民路上,在一家电脑公司门前停下来。王海看看表,已经是下午六点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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