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以后都市
没有名分的补鞋人
李于兰
不知是从哪天开始,村口多了一个补鞋人,他总是穿着一身破旧的军装,脸灰
蒙蒙的,好像永远没洗过似的。他坐着的时候,是个肮脏落魄但是健康的男人,他
站起来,两只裤管空荡荡地飘着,却是个没有双腿的残疾人。
严格来说,他是个残疾军人,他的腿是为战斗而丢掉的,但是,他却并没有获
得什么优厚的待遇,甚至连每个知道他身分的人都瞧不起他,因为他是国民党的兵,
是战场上对人民解放军开枪的国民党士兵,他欠人民英雄的血债呢。
不管人们如何唾弃他,他还是顽强地在这个小镇上生存了下来。后来又经历了
文革,有的好同志都被冤枉错死,而他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也许是他认罪态度太
好,也许是他已经废了,便对他掉以轻心。反正,他又出现在小镇上,并且,多了
一副家当:一架生锈的补鞋机。
不知他是从哪学来的这门手艺,不但补得不错,而且价钱便宜,又不多说一句
话,所以人们都爱把鞋扔在他那补。说扔,是因为大家虽然找他补鞋,但心里还是
瞧不起他的。
慢慢地小镇上补鞋的多了起来,他从街心被赶到街角,后来干脆扫出了小镇。
他就像一个节节败退的士兵,最后被迫放弃了自己的领土,退到了离小镇两三里外
的村口,这里是赶集的必经之地,也挺热闹的。
村口有唯一的一家小饭馆,做的是赶路人和后面学校的生意。谁都知道这家饭
馆的老板和老板娘特别爱孩子,每到中午散学,那些离家远些的孩子就会向这里奔
来,高举着一只手,手里紧攥着一角钱,一角钱能买到一个又热又香的大馒头。这
时候,是老板和老板娘最幸福的时候,他们可以把孩子们搂在怀里,又亲又摸。
老板两口子结婚10多年了,一直没有孩子。平常他们两口子总是和和气气的,
对外人,也是和和气气的,就连对人人都爱理不理的补鞋人,他们也是和和气气的。
补鞋人就住在小饭馆的偏门里,是补鞋人来之后在饭馆旁搭建的。里面的摆设
很简单,一张木床,一架补鞋机,仅此而已。其它的也没有有的必要,比如凳子,
有谁会到他的屋里去呢?
起初人们猜不透老板两口子为什么要收留这样一个人,后来琢磨明白了,补鞋
人吃喝在小饭馆,一天两顿饭,早上还要两个大馒头。生意人终是生意人啊,农村
的一间破屋有什么用呢?但饭和馒头可以赚钱呀,说不定补鞋人一天的收入都交给
了小饭馆呢!
大约是住进小偏门的第三天晚上吧,老板娘摇着丰腴的身子闪进了偏门,她刚
洗过澡,浑身散发着香皂味儿。补鞋人躺在床上,半眯着眼似醒非醒的,他听得真
切的是推门的声音,看得虚幻的是女人的身子,他没有动,以为是乍起的风吹过。
女人的身子渐渐挨上来,她掀开被窝,蛇一样滑进他的怀里,有热气,有香气,
还有娇喘声,他感受到这一切都是真的。40岁而从没碰过女人的补鞋人此时的情欲
像泄闸的洪水汹涌而出,他在一次次的高潮中在心里呐喊:不管你是人还是鬼,只
要有这么一次,我死也认了!他仿佛又回到了战场,勇猛地冲锋陷阵,只是,他听
到的不是枪林弹雨,而是女人的销魂之声。
战斗结束了,女人说了一句,想不到你这么厉害。女人说得很幸福,他听出是
老板娘的声音,万分的惊讶和激动令他不知所措,他结结巴巴地问,老……板——
老板他——老板是他的恩人,他怎么就做了对不起老板的事呢?再说,老板高大健
壮,老板娘怎么会看上他这个残人呢?
老板娘爽快地笑了,看你吓得,是他让我来的。他让你住到这偏门里,也是这
个意思。
补鞋人真是摸不着头脑了,世上还有把自己女人让给别人睡的男人吗?何况是
一个无利可图的废人!
我们想借你的种,生一大把孩子。老板娘摸着她那平坦光滑的肚子充满幻想地
说。
补鞋人没想到他还有有用的地方,而这个地方,又能让自己一次次地销魂。他
想,英雄终是有用武之地了。
有了自己的战场之后,补鞋人的脸亮堂起来。偏门里时常传出他雄壮的军歌声,
他的生活,终于有了滋味。
当然,一向忽视补鞋人存在的人们并没有发现他的异常,人们注意到的是,老
板娘的肚子终于发酵了,哪天出笼啊?人们带着喜气问充满喜色的老板娘,老板娘
总是说,快了,快了。
而这时,老板总会把目光定格在这个滚圆的肚子上,张着一张笑呵呵的嘴,手
里没面粉时,还会过来用手轻轻地摸摸、听听,就像检查一只西瓜的成熟度一样,
对他来说,这一定是一只又甜又解渴的大西瓜。
女人没怀上时,他天天让女人过去,女人怀上后,他不说了。女人虽什么也不
说,但晚上总是翻来覆去的好像十分难受,他知道女人在想什么,不禁有些涩,他
妈的,男人跟男人竟有这么大的区别,一个没腿的残人竟能把女人搞得心痒神痒,
而牛高马大的他却连传宗接代的本事都没有。
不过,他还是感到十分欣慰,幸好当初选的是这个落魄的废人,要是别人,女
人就有跟别人跑的危险啊,村里这样的事是有先例的。再说,谁也不会怀疑到一个
废人的头上去,名正言顺的是他的种。
没想到,这个孩子却是生在偏门。
这天,老板去小镇买面粉,临走时,女人好好的没有要生的迹象。等回来时,
却见正房里无人,推开偏门,闻到一股血腥味,只见女人安静地睡在补鞋人的床上,
补鞋人俯首看着她身旁的包裹,很幸福的样子。老板立即明白了,他什么也没说,
径直抱了婴儿到正房,多么轻啊,这个小精灵,他的眼泪都快出来了,终于有孩子
了。
他又去抱女人,补鞋人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什么也不说。虽然这是一个军
人最难以忍受的事(自己的战利品被野蛮地掠夺了),但是他很平静地忍受了。
刚才老板出了门之后,老板娘就迫不及待地进了偏门,她说,我受不了了!然
后就自己动手扒下自己的裤子,他们做得很疯狂,还没做完,老板娘就说,我肚子
疼,怕是要生了。
果然就自然地生下一个小猫似的女孩,幸好是个雨天,路人稀少;也幸好是顺
产,要不,就会爆出一个大新闻:老板娘在偏门里生孩子。
得到了女儿的老板后来也没有怎么责怪女人,只是说,都快生了,你还有那心
思?俨然是大哥哥责怪不懂事的妹妹。女人也不争辩,只是脸红得跟桃花似的。
人们猜测得不错,补鞋人的钱确实都交给了小饭馆,他是完全自愿的,就像一
个尽职的丈夫把钱交给女人一样,他把钱都偷偷塞给了老板娘。他说,你多补补。
在他的眼里,老板娘是世上最美的女人。
有了女儿,老板又想要个男孩,他又开始说让女人过去的话,女人就像完成他
交代的任务似的,嗯一声就顺从地过去,表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但老板知道她心里
是求之不得的。要说不吃醋是不可能的,但老板能想得开,要人家的种,就得让人
家高兴。因此,两个男人相处得很好,每顿饭都要碰杯儿,他们从不议论女人和孩
子,只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老板娘也从不当着两个男人的面露一点风情,哪怕是
说一个笑话。
第二年又有了一个男孩,老板喜悦之余也不禁得意,看他的眼光多准,挑中的
这个播种人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然而,不管他挑中的这个补鞋人多么称心,这个补鞋人都算完成了任务,该光
荣引退了。时间一长,纸里能包得住火么?他想是这么想,但始终拿不出一个可行
的方案来,如何安置他呢?又如何给他说出口呢?
没等他想出较好的办法,他突然就得了一种怪病,令小镇医生束手无策,不出
一月,就抱病身亡。临死前,看着两个加起来还不到两岁的孩子放心不下,他拉着
女人的手说,你一定要找个好人家,把我这饭馆开下去,把我这一双儿女抚养成人。
对老板的死补鞋人一直以为是天意,天意要他来做老板娘的丈夫,天意要他做
孩子的合法父亲。安葬了老板后,他“走”进正房。
这是他第一次走进正房,它宽敞明亮,干净整洁,比他那偏门不知要强多少倍,
想到即将成为它的主人,他内心涌出一股激动:他的领土扩大了,他终于用忍耐获
得了战斗的最后胜利。女人、孩子、房子,都将是他的幸福。
老板娘正在喂奶,见补鞋人进来,有些吃惊,但很快就冷静下来,她小声地斥
了一句,出去!补鞋人拄着拐杖没有动,带着深情望着她。
老板娘放下孩子,站起来叉着腰重复了一句:叫你出去!语气已经重多了。她
冰冷得就像对一个不知礼仪闯进来的乞丐。
补鞋人从没见老板娘这样过,他想或许是她心情不好,便温顺地挪了出去。
第二天,老板娘的两个哥哥来了,他们赶了好远的路才到,原来老板娘是外地
人。
走吧,我们是来接你回去的,两个哥哥说。老板娘摇摇头,我不能离开小饭馆,
他说过,要留着它。你们若是为我好,替我作主再找个好人家,帮我抚养一对儿女。
两个哥哥从老板娘房里出来后抡起斧子,三下二下就把偏门给砸了,他们对在
风中颤抖的补鞋人说,我妹夫已走了,你也该走了。
补鞋人无语地立着,他希望老板娘能说句话,但她抱着孩子什么也没说,看都
没看他一眼。
在两个哥哥虎视眈眈的注视下,补鞋人吃力地背起他的家什,一拐一拐地消失
在村口。
一个月后,老板娘招了一个男人,是一个丧偶的中年男人,勤劳朴实,他带来
一个5 岁的女儿,女儿一见老板娘就甜甜地叫娘,乐得老板娘抱住她就亲脸蛋儿。
而老板娘刚学会说话的女儿也咿咿地叫爹,中年男人抱着半岁的男孩连连答应,小
饭馆里一片笑声。
日子仍像老板在时一样过,只是老板的名字变了而已,但小饭馆还是那个小饭
馆,老板娘还是那个老板娘。
而补鞋人却从此消失了,没有谁会关心他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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