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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村的酸梅
孔见
    1
    从远远的地方看去,这一带都是荒凉的沙丘,只有一棵树摇曳着繁茂的枝条,像在召唤
远方的什么。沿一条牛足踏成的小路走去,逶迤地翻过一道道沙冈,就能从土里掘出一些房
屋、动物和人类来。这些房屋、动物和人类加起来,就叫做丁村。
    村口的这棵大树,丁村人一齐喊作酸梅。
    叁百多年前,北方高原出现一次罕见的旱灾,天空半年不落地一滴水,连云影也难得看
到。成千上万的人离开祖祖辈辈生息繁衍的故土,寻找新的家园,下雨的地方。羊子的高祖
羊太公婆挑着两个孩子不停地往南走,因为有人听到南方的天空有雷鸣的声音像辘轳从石头
上碾过,他们踩着滚滚烟尘,一路乞讨下来。越是往南,日头越烈,人就越焦渴而孩子们总
是哭哭啼啼,怎么也安慰不了。不知过了多少时日,他们走进一片银白色的沙地。沙地很柔
软也很烫,煮着他们的脚。他们不由加快了步伐,然而,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海的潮声。
他们知道,陆地将要穷尽。正进退不是时,羊太公看到不远的地方兀立着一棵树。他们朝那
棵树走去。那棵树也向他们走来。他们发现这棵树是如此苍绿,如此茂密。它的影子特别阴
凉,而且密密匝匝的叶子间挂满了黄色的豆豆,散发着令人渴不可耐的甘酸味儿。在灾情如
此严重的年月,地里还有一棵树果实累累,实在是不可思议啊。莫非有毒?但是此时此地,
即使有毒也得吃了。没想到果子又酸又甜,十分甘润。孩子们更是非常喜欢,连仁都不愿吐
出来。于是,他们便在这棵树下住了下来。能养大树的土地必定能养人,羊老太婆说。果
然,在东边不远处有一汪水,水里面还有鱼。
    叁百年的日子如树上的叶子纷纷飘落,十几代人埋入了洁白的沙,于是,羊子站到了风
头上。
    常年不衰的西风从遥不可测的地方怒吼而来,卷扬起弥天漫地的烟尘,摇撼着村口的这
棵大树,发出苍茫的叹息,云仿佛遭到袭击的羊群,张皇失散,从不在天空中停留。羊子常
常站在大树底下,以他那双迷离的眼睛眺望着远方。风将他单薄的衣衫紧紧地勒在他细长的
身子上,显出一腔完美的肋骨,像被啃过的一样。
    “回来吃饭了,羊子!”妈妈有点悲凉的声音从那排低矮的房子里传出。
    羊子似乎没有听见,依然失神地张望着那条已经变得飘渺的道路。
    “回吧,不会有人从那边过来了。”
    羊子终于挪动了身子。妈妈弓着背走过来,用手摸他的额头,说:“身子都吹凉了,还
不快吃饭。”
    “总是吃饭!”
    2
    丁村的白昼和夜晚都是从羊子家这棵酸梅树蔓延开来的。清晨,日头把酸梅树照得金光
灿灿,丁村还沉迷于一片阴暗之中。正午过后,酸梅树的影子便悄悄扩展开来,最后终于把
整个村子抹去。最后一道夕阳染在这棵树上,整棵树就像一堆燃烧着的篝火,无比辉煌。傍
晚收工回来的人一看,还以为日头掉到了树里呢。和所有丁村的孩子一样,羊子就是在酸梅
树的荫影下生长起来。对于羊子和所有活着的丁树人来说,酸梅树是从来就有的,而且还将
有下去,直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没有谁能回到焦灼和渴望中,回到叁百年前的那一天
去,和羊老太公婆一起重新发现它的存在了;也没有谁会担心,在他们不经意的时候,这棵
树会像一只鸟那样振翅飞去。
    酸梅树通常生长在干旱的地带,它的叶子缺乏水的润泽,少有青翠欲滴的感觉,显得营
养不良。一年大部分时间里,它看起来都是没有什么风光的。作为树木,它的躯干自然伸向
天空,但它的枝条却低垂下来,婆娑成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这使它十分容易攀援。四、五
岁的小孩便可爬到树冠上去玩耍。树的枝条非常柔韧,小指般大小的枝就能承受一个大人的
重量。由于有良好的弹性,加上性质凉快,酸梅树成了挂摇篮的好地方。农闲时,女人们为
了聊天,便把孩子的摇篮挂到一棵树上,任其七上八下地在风中晃荡。丁村是个多风的地
方,全村的风似乎都集中在羊子家那棵树上,但是再大的风也不会将酸梅树刮倒,因为它的
枝条是随风赋形的。
    作为一种高大粗壮的植物,酸梅的叶片显得过分琐碎,一个人可能数得清天上的星星,
但他绝对数不出一棵酸梅到底有多少叶子。丁村人形容富裕,就说他的钱多得像酸梅树的叶
子一样。这些叶子虽小,却都充满灵性。每到黄昏,太阳沉没于西边的海水,波浪平静下
来,酸梅树成千上万的叶子在不知不觉的瞬间同时并合,使它看上去如同一棵枯木。可想而
知,它的生机一定是藏得很深很深了。这时,月光便可穿过它的身体,洒到它的影子中去,
留下水一样迷离的感觉。早晨,一旦日头重新升起,酸梅树又舒展开它的叶瓣。得益于品性
的寒酸,凝结在酸梅树叶子上的露珠总是比别的树上的要多得多。白天,枝叶舒张的酸梅树
显得密密匝匝,不论多么锐利的光芒都难于穿越其间,因此,它成了人们乘凉消夏的好去
处。只要家里有一棵酸梅,夏天就能过得很好。即使是流火的七月的正午,只要往树影下一
坐,再往背上撒些叶子,人就得道似的清凉。要是地里有活,不能到影子里面来,捋一把嫩
叶子泡碗盐水喝下去也是挺舒服的。酸梅树是少有的人类可以在上面睡觉过夜的树种。酷暑
天,晚上不见孩子回来上炕,八成是趴在树枝上睡着了。每年清明一过,便有人在树上用枝
条编织自己的巢,羊子家对门的歪脚公就是典型的有巢氏,酸梅树上有一把天然的躺椅是属
于他的。四脚朝天地躺在树巢里,嘴里含一节梅豆,或是嚼一把梅花,晃悠晃悠的,不知不
觉中,人就没有了自己,生老病死都成了别人的事情,直到醒来时才知道是睡着了。歪脚公
至今不明白,当初猴子为什么要从树上下来,做一个人类图什么。
    3
    歪脚公是一个有意思的人,他来自更北的北方,在那里,天上下来的不是雨水,而是棉
絮一样的东西。他到过许多地方,直到四十岁上下才来到丁村,娶寡妇刘住下来。
    自从到了丁村,歪脚公哪都不去,常常袒裸着肚皮在酸梅树下吹风。人家问他,哪个地
方离我们最远。他说是丁村。那一年,张家港有人捉到一条怪鱼,说是美人鱼,不穿裤子,
还会流眼泪。方圆几十里的人都拥去看热闹。看一眼十文钱。丁村就差歪脚公没去。他带一
条狗在村子里巡逻,说我给你们看家吧,别让贼给端了。对于寡妇刘,丁村人颇多微词,歪
脚公也不是聋子,他只说了句:她看起来不像是男的,就娶了过来。后来听说丁村人有眼不
识珠,这么好的女人还让她守寡!婚后的日子个个都数得溜,孩子们个个长得有模有样,女
的不到十六岁便给娶走了。走在路上,人们常常见他无缘无故地笑,笑得有点莫名其妙,问
他笑什么有什么好笑,他说不笑什么什么都好笑。每年除夕,农家人户户都是新桃换旧符,
这已是几千年的传统。歪脚公家门上年去年来都是一副旧联:曾经沧海皆是水,除了巫山还
有云。横批是:一年又一年。丁村的人都把他当作不算数的怪人,说他过去肯定在地方上混
得不开,吃了不少亏,才给弄成这个样子。但是,谁都不得不承认,他是丁村最安居乐业的
人,家里田里打理得清清楚楚。羊子家门口的这棵大树,每年飘花落叶不知多少,都是他一
片片扫干净的。
    4
    春天最初是在羊子家的酸梅树梢头露面的。看到高高的树顶上涌起一汪嫩黄,丁村人就
心领神会,口里咕嘟咕嘟地冒出涎水,心里也就有了渴望。羊子几乎每年都在盼望着这个时
候。
    新长出的梅芯儿娇嫩嫩的,让人好生怜爱,味儿酸苦中带着甘甜,有清热解毒敛阴潜阳
之功效,可以直接入口,沾点盐水可就更妙了。刚从海里打捞上来的活鲜鱼,和着梅芯一同
煲煮,让人吃饱了还不知足,孩子们吃到裤子掉了还不知道。新叶从顶上黄到树脚,唾手可
得,过路的人随意抓上一把,一路咀嚼而去。待到嫩黄不知不觉中变成了翠绿,花儿就要开
了。酸梅的花有五个角,骨朵小小的像星星一般。它白中有黄,还间着一点点一丝丝艳艳的
红,像妇人的思念。孤零零一朵梅花很不起眼,但千千万万的花朵一夜间开满了树,却让人
叹为观止。花儿开得最盛的时候,几乎就看不到绿叶。如果所有的花儿都结成果实,整棵树
怕是承受不了的。实际上大多数花朵只是开放,然后便纷纷扬扬地飘落到地里,它们仿佛是
为风准备的,并非要结什么果子不可。梅花散发出来的馨气很淡很淡,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
会显着,而且得鼻子没有毛病才好闻。有一年夏天,那时羊子还小,歪脚公出门回来时夜已
过半,走在朦胧的路上,呼吸着淡淡的月魄花魂,歪脚公心神飘忽,似醉非醉,到了家门口
站着久久不愿进去。他突发奇想,挨家挨户把门敲。睡得正死的村人光着身子慌慌忙忙跑出
来,以为是发生了什么大案,却说是请大家起来呼吸呼吸月光,换口好气,别让睡觉把好时
光给耽误了。歪脚公的歪事讲也讲不完。
    梅花的味道比芯叶儿要甜些,最惹小孩子和女人喜欢,滑胎的女人多吃梅花没事。因为
花开的时间不长,加上丁村的风又大,羊子每次上树,都要摘到所有的衣兜都塞不进了才心
甘下来。梅花落尽之后,豆豆就悬挂在枝头。梅豆由青到黄都可以吃,不过青青的梅豆酸得
人掉牙。由于贪婪,孩子们总是等不到果子成熟,他们吃到的大多是青的。待到皮皴肉熟
后,梅子的味道也由酸苦变成酸甜,最让人渴望。在远离村庄的野外作业,如果渴了,又找
不到水喝,只要虔心默默地思念那弯弯如眉的梅豆,口腔中便有津液如甘泉。
    5
    实际上,谁都说不准酸梅到底是怎么一种味,说它酸吗,还有点苦;说它苦吗,还有些
甜,似乎甜酸苦辣各种味道都不落下,但又说不清甜酸苦辣各占几分。很长一段时间里,羊
子觉得酸梅的味道是足够的,它能让人渴望,又能解人之渴。他甚至连盐都不用沾,就可以
吃得很美。
    然而,自从妈妈一次从黄流市上带回一角菠萝蜜以后,情况就有所不同。
    每隔一段时间,妈妈总要和村里的女人结群去赶集,挑些谷薯或鸡蛋去换日用品回来。
妈妈是个节俭的人,舍不得给孩子买东西,但那次是有一个人卖菠萝蜜,只剩下最后一块,
很便宜就卖给了她。羊子实在想不出世界上还有如此庞大又如此甜蜜的果实。从此,每次都
闹着妈妈给他买果果回来。做妈妈的怎么拒绝孩子!她每次买回来的果果都不一样。每尝到
一种新的果子,羊子就觉得酸梅少了一种味道。到后来,果子尝得多了,酸梅便似乎什么味
道都没有了。对着满树累累的酸梅豆,羊子常作这样的幻想:想是它能变成菠萝蜜该多好,
为什么年去年来总是结同样的果子?
    有时,外乡的货郎挑着担子到羊子家的酸梅树下摆卖,其中有一种小小圆圆的鱼眼珠糖
最令孩子们喜欢。他们只要抄出家里旧鞋子旧瓶子或破铜烂铁,就可以换到一些彩色各异的
鱼眼珠糖儿。羊子把换来的糖珠轻轻放进舌心慢慢地吮着,舍不得吞进肚子里去,待到它完
全溶化。家里没有什么东西可换时,他便提议,可不可以拿树上的酸梅豆来作交换。尽管十
条豆豆才能换取一棵鱼眼珠糖果,羊子还是觉得赚了。
    从此,羊子爬树的目的有了改变,不是为了摘梅,而是为了眺望。酸梅树成了他眺望另
一些树棵的脚手架。他开始觉得梅树不够高。在他的想象中,远离丁村的地方,生长着各种
各样的奇异植物,它们的果子无比甘香。这种想象令他垂涎。妈妈赶集的日子,羊子早早就
登上树梢,守望着天地交接的路口,肚子饿得咕咕响还不愿吃饭。待到发现妈妈她们的影子
出现就赶忙从树上滑下来,一个劲地往外跑,揭开妈妈的篮子乱抄。做妈妈的这时才知道自
己的孩子可怜。
    站在酸梅树的头顶,望着苍茫茫的远方,羊子觉得整个世界似乎要弃他而去,丁村变得
很小很小,他的心怙怙的像是没有了爹娘。一天,妈妈回得晚了,等待中走神的羊子突然失
手,他那没有翅膀的身子从树顶上翻转着飘落下来。幸好是酸梅树,树枝繁茂而柔软;幸好
在下坠中途他还能抓住一条小枝,落到了地上也只是伤了胳膊。歪脚公削两块梅树皮,洒了
些盐烘热往他胳膊上一夹,过十来天便好了。但妈妈从此限羊子不准爬树。歪脚公意味深长
地说,这孩儿的心看来是飘到野外去了。听说张家港那边有一棵长生树果子的味道特别好
吃,羊子非要人说出怎个好吃法。歪脚公听着便走过来,说什么东西我歪脚公没吃过,凡是
特特好吃的都是有毒的。这话没能把他吓住。他招呼上几个同伙悄悄地上路,走了二十多
里,终于来到张家港,一看才知道,这长生树原来就是丁村的酸梅,只是吆喝不同罢了。回
来时,他们迷了路。晚上,不见孩子们回来,各家慌成一团。还是歪脚公提着灯笼把他们找
了回来。
    6
    叶绿叶黄,花开花落,时间在永远的轮回中流转。酸梅树下的羊子,却一直在长大。最
让他惊奇的是,酸梅树永远是一棵树,一棵酸梅,没有变成别的什么东西,对于世界的无限
辽阔和远方美好事物,它似乎无动于衷。羊子无法接受这种不变的事实,他曾经幻想过一棵
在野地里奔跑起来的树,一棵在天空中御风飞翔的树,一棵每年每年开不同花朵、结不同果
子的树。但是,现在他知道,这是不可以的。于是他想,在酸梅树生命的深处,一定隐藏着
很多遗憾和无奈,难怪它从叶子到果子浑身都这么酸!而一辈子守候着酸梅树、天天就知道
干活吃饭睡觉干活吃饭睡觉的丁村人,个个都透着一股酸馊味。
    十六岁那年夏天,酸梅树的果子已经成熟,空气里洋溢着酸酸馋馋的味儿。羊子惊奇地
发现,望着满树的黄色豆豆,他的口里竟然没有一滴涎水。酸梅已不能激起他的渴望。成群
的鸟不知从哪里飞来,降落在树枝上,争相啄食,大喊大叫,欢天喜地。羊子没有像往年那
样为难它们。他明白,自己必须到别的地方去了。他听说,在平原的尽头,海那边的岛屿
上,生长着面包果、牛奶树等许许多多奇特的植物。只要割牛奶树皮,接一碗白白稠稠的奶
汁,再摘叁两个面包果,就可以吃得很美了,人们用不着每天吃饭干活睡觉。
    那是一个炎热难捱的中午,当时刚刚喝过小米汤的羊子,正在家门口那棵酸梅树下走
动,双手插在已经戳穿的裤兜里。
    “坐下来吧,羊子,别像一条春狗那样走来走去。”歪脚公坐在凳子上纳凉,他喜欢拿
年轻人开心。
    “热,我坐不下来。”
    “怕是心里头热吧,坐下来就凉快了。”歪脚公的话带着暗劲。
    羊子越走动汗水就流得越猛,裤子都给淋风透了,但他实在坐不下去。他觉得,随着年
龄的增加,整个世界变得愈来愈热,酸梅树已帮不了他的忙。
    “不坐我就躺了?”歪脚公捋一把梅叶撒在背上,然后将自己庞大的身躯横放在细长的
凳子上,他可以通宵睡在上面不掉下来。
    妈妈死活不让自己的孩子流浪他乡,她相信歪脚公能说服这个孩子,让他回心转意,因
为歪脚公早已把整个天下走遍。但是这次,歪脚公反帮了羊子的忙:“他人早就不在了,你
还留他!”
    7
    羊子和几个年轻人到张家港搭上了条商船就走了。丁村的酸梅年年都开着同样的花,结
着同样的果,供奉于青天白云之下。但羊子这一去就没有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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