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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杀
作者:单正平
阳篇
    一进腊月,就下起了大雪。沟沟壑壑白得没眉没眼,窝在南塬脚下的村庄,从远处
快看不见了。鸡在架上,猪在圈里,饥饿的叫声被巴掌大的雪片压住,传不远就闷在了
雪地中。腊月二十三这天,雪总算停了。社员在自家窑里热炕头上过小年。养了猪的几
家人,大锅里烧上水,要请人杀猪了。狗从霍霍磨刀声中已闻出了血腥味,尾巴摇出一
股风。
    生产队长刘忠厚,老婆死了,女儿出嫁,一个人过。早上起来熬了一口罐罐茶,细
细咂完了,起身披上光板子烂羊皮袄,卷了个喇叭筒叼上,袖手弓腰,扑腾扑腾朝榆树
沟去。
    榆树沟在庄子最东头,是双眉和东面白莲村的分界,沟深坡陡,常年刮阴风,因此
不住人家。大炼钢铁时在沟西阳洼里挖了一排窑洞,早都废弃了。忠厚如今却是要到那
里去看一个上山客。上山客是泾河川里人对六盘山以西贫困地区人的蔑称。那里今年又
遭了大旱,入冬后牲口没草吃,省上安排到泾河川来就食。泾河川里人就不愿接承。吆
一群牲口到双眉的碰巧是忠厚当年抗美援朝的战友安俊。要不是安俊自己说,忠厚根本
认不出来。当年高大英俊的神枪手,如今成了驼背老汉,穿的也是当年志愿军穿过的土
黄色棉衣,却是这两年政府发的救济,上山客每人一身。泾河川人一看这一身黄皮,就
知道是上山客。安俊说上面安排的生产队人家根本不接承,他实在没奈何了,才求到老
战友门上。忠厚让他把牲口吆到榆树沟住下,偷偷送了些玉米秸杆。安俊和牲口窝在榆
树沟,庄里人知道的不多。安俊来时背了一口袋红薯粉作口粮,忠厚告诉他沟口地里还
能寻着没挖完的洋芋,如今雪这么下,怕是挖不着了。他估摸那红薯粉早吃完了。
    前面几声枪响,又勾起忠厚的回忆。他想起当年安俊爬在雪窝里瞄准鬼子,一枪一
个,从不放空的神气,那真是叫人嫉妒的好枪法啊。现在的人还叫打枪!你看,你看!
忠厚走到了打麦场,见三个知识青年端了枪打麻雀。忠厚见他们几枪都放空,脱口而出
说,会打枪的在榆树沟里呢。
    知识青年援胜没听清,说榆树沟有啥?忠厚唾了烟屁股说,会打枪的往榆树沟走,
沟里阳洼坡上风刮得雪薄,有野兔出来刨食呢。三个人就嚷着要去。忠厚正要和他们一
齐走,几个社员寻了来,请队长去他们家喝杀猪酒。忠厚嘴上说谁家也不去,脚底下却
挪不动了。几个人嘻嘻哈哈扯住忠厚的烂皮袄不松手。忠厚说日你先人,要五马分尸呀,
老子只有一张嘴!援胜说这还不简单,排个队,挨家往过喝罢。几个社员一愣,然后齐
声说,好!
    三个知识青年在榆树沟的阳洼里转了一个多钟头,没看见一只兔子,倒见崖畔上飞
来一群野鹁鸽。三支枪乱放一气,打伤了一只。那鹁鸽扑棱棱挣扎着飞了一段,一头栽
了下来。三个人追过来,见鹁鸽落在窑门口雪堆旁,大肥过去拣,一脚踢在雪堆上,疼
得嘴牙裂嘴,低头看,雪底下露出旧黄棉袄,却是个死人,吓得大叫。跃进说,我说怎
么打不到兔子,原来是这死人坏了运气。援胜说,刨开看看。三个人用脚乱踢一气,露
出来的死人弓腰缩成一团,满头冰雪,看不清五官。是个上山客,跃进说着又在死人头
上猛踢一脚,掉下的冰块上粘着几丝头发。
    大肥说走走走,眼看过年了,碰个死人,晦气。
    援胜点上烟,看着死人不说话。
    跃进拣起鸽子,一脚踢去,说让你再飞。鸽子就飞向空中,划个弧线,摔入雪中。
他过去拣起来,又踢一脚,当足球玩上了。
    援胜望望沟底,远处有一个截过椽子的柳树,光秃秃的树干顶着半尺长七八个枝桠,
黑乎乎的树桩子在雪地里分外醒目。
    跃进往窑里看看说,这窑里牲口像是没人管了,咱们干脆一枪一个,打死了送给社
员过年。
    大肥就端起枪瞄来瞄去,问援胜敢不敢打。
    援胜说牛是农民的宝,杀牛犯法,你不知道?
    跃进说宝个屁,都瘦成龙了,我看耐活不到过年都得饿死,与其饿死受罪,不如打
死,还能多得几斤瘦肉。再说这可是没主人的牲口。
    援胜说,牲口不能打,闹不好成了破坏生产,罪名就大了。
    跃进说,那咱们就这么回去?我总得开开杀戒罢!
    大肥说,就是嘛,跑了一上午,才打了一只鸽子,真他妈不过瘾。
    援胜把烟屁股往上一摔,说你们想不想杀人?
    跃进不加思索就说,想。武斗时我看人家打得那个热闹!可惜年龄太小,让我妈关
在家里,只能在窗口看。
    大肥说,打仗杀人?我可不敢。
    跃进嘲笑说,料你也不敢,杀鸡都手发抖。全大队几十个知青,恐怕就你胆子小了。
    大肥有点不好意思,说我是不敢打仗杀人,要是让我枪毙人,肯定敢。我在城里时,
每次枪毙人,我都去看的。当兵的端起枪,瞄准了,一声令下,砰地一声,犯人就倒在
地上了,干脆得很。
    援胜说,我有个好主意,看见那棵树了吗,咱们把驼背吊上去。
    跃进一愣,马上就反应过来了,说太好了,咱们当了这么长时间基干民兵,老打纸
靶没意思,这回打打真人。
    援胜纠正说是真正的死人。
    大肥一听要打这个尸体,又不敢了。
    援胜嘲笑着说,你就想他是仇敌,是你最恨的人,他杀了你爸,强奸了你妈……
    大肥说我爸没死……
    跃进哈哈大笑说你就当是真的嘛。突然又脸一板,恶狠狠地说,看你那个窝囊样,
还说敢枪毙活人,你不玩算了!我们两个打起来更过瘾,一人还能多打几十发子弹!
    大肥憋红了脸说,我打,我敢打!咱们比比看谁狠。
    他们从窑里牲口脖子上解了两根绳子,拴住驼背脖子和脚腕,拉到崖畔,推了下去。
驼背滚到了沟底河滩边。他们下来,把驼背再拖到柳树下。
    援胜端详一番说,不行啊,这家伙团在一起,吊起来是一疙瘩。先得把他弄直了。
    他们让驼背坐起来,用枪托砸他的膝部。只几下,破旧的棉裤就被捣烂,膝盖露出
来,再来几下,膝盖碎了,腿就直了。
    他们用同样的办法弄直了胳膊,让驼背翻身趴下,头顶着地,腰还弓得老高。援胜
说枪托这下不顶事了,站上去跳。他们轮流站在驼背的弓背上,跳得老高,又狠狠踩下
去。跃进一跳没站稳,摔了个狗吃屎,爬起来又上去跳,嘴里骂道,死了还不老实,看
你再把老子摔下去。他们到底踩断了驼背的脊梁骨。大肥最后上去踩断了驼背的脖子。
驼背现在平展展爬在地上,成一个十字架的形状。三个人出了一身大汗。援胜说这老骨
头他妈的还挺结实。
    他们坐在雪地上休息,抽烟。时间已近中午,雪光刺眼,他们只能看东山无雪的陡
坡。沟里不时卷过一阵寒风,从崖头吹来的雪粒像枪里射出的钢针,扎得脸生疼。
    跃进说他妈的,折腾得又冷又饿。
    大肥说,我可不饿,你是不是不想打了?
    跃进说操,我不敢还是你不敢,等会儿看。
    援胜说,赶紧吊,活动活动就热了。
    他们在驼背的断脖子上绑好绳子,吊在了树上。
    大肥跃跃欲试,问援胜怎么打。
    援胜说,后退一百米,先打胸部,打穿了前进三十米打头,最后在五十米处打脖子,
什么时候打断了,人掉下来就算结束。
    跃进说,打脖子前还要打打鸡巴。
    援胜说,别太流氓了,死人那玩艺儿又不能勃起,冻成一疙瘩,有什么意思!
    跃进说我就想打。
    他们后退到预定位置,站着端起了枪。雪地里的目标非常清楚。援胜说能见度很好。
大肥瞄了一下说没把握,得趴下打。跃进说你趴,我们不趴。援胜说,只要敢打就成,
枪法不准没关系,关键是态度要端正。
    援胜瞄了一下,看看手中的枪,笑着说,操,志愿军的枪,志愿军的衣服,邪门了!
    大肥开了第一枪。驼背胸部绽开一朵肮脏的小花,炸飞的棉花絮飘向空中,远远望
去,像是死人哈出的热气。
    乒乒乓乓一阵枪响,驼背胸前开满了花。跃进眯着眼说,他妈的怎么没血?援胜说,
你们家冻猪肉有没有血啊?
    他们停下来歇歇眼睛。援胜眯着眼睛说,跃进你把老张家的翠翠到底怎么弄的,给
我们说说。跃进说还能怎么弄,你怎么弄我就怎么弄,你先说我再说,援胜说我怎么会
弄她,也就摸摸揣揣,就这我都嫌脏,十八九的大姑娘了没洗过澡。你他妈小心别把人
家肚子弄大了,到时你怎么走得了,她会赖着跟你结婚。跃进说我当然没那么傻,也就
跟她玩玩。不过你别说,翠翠那小奶头真他妈有味儿,我揉得她浑身直打颤。我他妈要
不是怕惹出麻烦,早把她干了。大肥说,你们都得留点神,翠翠那三个哥可是真正的二
球,他们知道可不得了。援胜说,翠翠是挺有味道,可咱们不能老盯住一个呀。我看翠
翠她二嫂子就不错。她男人一年都回来不了一次,她的眼睛老在火辣辣勾引人。你们不
要以为结过婚的就一定不如处女。跃进说,我怎么没看出来,不过她起码很干净。援胜
说,大肥你去试试怎么样?肯定很过瘾的,她会把你侍候得很舒服。大肥说我不行,还
得你先上。援胜不动声色说,我早都上过了。跃进跳起来说你他妈什么时候把她也干了?
援胜笑笑说我干女人还得提前通知你吗?大肥说你到底什么时候下的手?援胜说收玉米
时在地里。跃进说那都好几个月了,你怎么现在才说?援胜说反正你有翠翠玩着,告诉
你你也没兴趣呀!咱们还是继续打罢。
    他们前进三十米,打头。援胜说这回我先打。他一枪过去,驼背的脸面就一片模糊。
大肥连放几枪,有一枪打飞了驼背的头皮,乱柴一样的头发满天飘舞,他高兴得跳起来。
跃进干脆不打了,说你们打,我要一人打鸡巴。援胜哈哈大笑,好,我们让给你。
    两人停止射击了。跃进走过去用刺刀挑断驼背的裤带,扒下裤子,露出裆里的东西。
退到三十米处,瞄准了,喊一声我操你妈,打一枪。喊了五声,打了五枪,他突然嚎叫
了一声,扔了枪,对着死人,解开裤子,低头挺腹,捏着他的家伙哼哼起来。
    大肥见状,浑身哆嗦,两手颤抖着上好刺刀,哇地大叫一声,冲了过去,摆出标准
的刺杀姿势,嘴里喊着杀声,对准驼背已被打烂的裆里乱捅。
    援胜不动声色看着他们,坐在雪地上抽烟。
    跃进满脸赤红,系好裤子不好意思地走过来。大肥捅了一气子,跑到不远处蹲下呕
吐起来。
    援胜笑着对跃进说,你他妈怎么这德行?下一回要碰上个女尸,你怕能把人家操活
了。
    飞来一大群乌鸦,在柳树上空盘旋,聒噪。援胜对天放了一枪,乌鸦飞上崖畔,仍
然叫个不停。援胜说大肥你过来罢,我们还没打完呢。
    大肥走回来,脸色蜡黄。援胜说很勇敢嘛。大肥说我他妈今后什么都敢干了。
    援胜坐在地上,端起枪,打驼背的双手,说要把两个手都打断。
    跃进躺在雪地上,疲疲地说我不想玩了。援胜说把剩的子弹给我。大肥也把自己的
子弹拿了过来。
    援胜打得很有耐心,瞄准了,一枪一枪地打。他打掉了驼背的双手,打飞了残存的
一只耳朵。最后他打驼背的脖子。
    榆树沟里的火药味和腐臭味浓起来,崖畔的乌鸦越聚越多。援胜说,我最后一发子
弹了,驼背这一下要掉下来了。跃进从地上爬起来,点上一支烟说,打不下来怎么办?
援胜说,打不下来我给驼背磕头。大肥说给他磕什么头啊!打不下来要买烟。
    援胜屏住呼吸,瞄准连着驼背头颅和身躯的最后一点皮肉。沟里这时一片寂静,乌
鸦也不叫了。援胜开枪了,驼背的身体晃了晃,没有从树上掉下来。两人看着援胜不出
声。援胜脸有点红了。乌鸦群飞了过来。几个乌鸦落在驼背肩上。驼背扑通一声,摔下
来,雪地上溅起一片雪花。乌鸦惊飞了,又盘旋而来。援胜笑了,笑得很灿烂。
    援胜说,完了,走罢。
    大肥说,死人怎么办?
    跃进说管球他怎么办。援胜说没关系。乌鸦先吃,后面还有狼,两天后连骨头都没
了。
    乌鸦们开始疯狂啄食。人肉和棉花粘在一起,缠住了它们的尖嘴,气得呱呱直叫,
叫声更尖锐了,像刀划破天空,带出一阵刺骨冷风。
    他们打了个冷颤。援胜说,真饿啊。咱们唱个歌罢。他先唱了一句,跃进和大肥就
跟着唱起来:
    日落西山红霞飞
    战士打靶把营归
    ……
    天空渐渐变暗,雪地更白更亮。三个黑灰的身形在雪地上极其醒目。援胜看看天说,
快点走,又要下雪了。
    他们在村口碰上了老忠厚。喝得醉熏熏的老忠厚说要往榆树沟去看望老战友,还从
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扁酒瓶,摇摇晃晃卖派说要和老战友去喝一口。
    跃进笑嘻嘻一把抢了过来说,哪里有什么鸟战友,让我喝了算了。他刚一仰脖,老
忠厚和大肥就同时来抢,援胜一把就把老忠厚推倒了,却做出拉他没拉住的样子,说队
长你醉了,我们扶你回家。忠厚躺在雪地上满嘴胡话。他们三个抢光了酒。援胜说,咱
们还是把老忠厚弄回去好。他们连拉带拽没走几步,就弄不动了,援胜说,让他先睡这,
叫他儿来背。
    他们扔下老忠厚,向村里走去。这时,天已黑了。
阴篇
    我从远处游荡回来,就看见三个人在踢我的尸体。他们踢开了我脸上的雪,仔细观
察,骂骂咧咧说把脚都踢疼了。这老家伙怎么死这儿了,真他妈晦气。
    要按任何一种鬼怪故事里的描写,我可以随便对这三个人施以惩罚。比如让他们互
相扇耳光,叫他们头痛欲裂,给他们使绊子,一步一个斤斗摔得鼻青脸肿,赶着他们就
地跳舞跳个没完,口吐白沫发神经说鬼话,把他们家里人吓个半死,等等等等,办法多
得很。
    但我没有。我甚至都没有怎么生气。
    我不生气有一个原因。我发现这三个人都很年轻,比我儿子还小得多。哪个年轻人
不做点错事,我怎么会怪罪他们呢。我管着自己不去看他们以前的事,我怕知道他们干
过什么坏事。一个人的坏事你要是不知道,你能说他不是个好人?我现在要把这三个东
西从小到大的坏事看清楚了,恐怕非得每人抽他们十个耳光。再说我现在什么事也没有,
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看看他们想干什么。想到我以后常年都得闲着什么事也没有,那
多难受。活人闲着没事是享福,我这孤魂野鬼说闲着是真闲,什么事也摊不上,活着忙
了一辈子,死了没事干倒成了最大的折磨。
    我死在一溜塌窑外边,三天了没有人动我的尸体。他们要拖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埋我
吗?
    他们在我尸体的脚脖子上系了一根粗糙的麻绳,拖着走。我的尸体是蜷着,拖起来
很费劲。不是屁股就是头,总往雪里扎,不能像拉雪撬那样形成一个平面,结果拖过去
的雪地上就一片狼籍。幸亏是冻僵的,不然我那脚脖子就惨了。我在他们身前身后晃悠,
看着我的尸体在雪地上连滚带爬。在我尸体前面,平整洁白的雪地已经被他们三人的大
脚片子踩得乱七八糟。我很想自己去拽,让他们跟在我的后边,这样一定是很好看的一
个场景。我这三天来最大的收获是,真正懂得了什么才叫好看,什么东西才叫干净。我
明白了这个道理以后,才发现自己死在冰天雪地里实在是莫大的幸运。我的尸体没有腐
烂。我唯一的遗憾是没有死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当时我实在走不动了,要是再能坚
持半个钟头,我就会离开这塌窑,下到沟底,到沟脑里找一个背风阴凉的地方,躺下去
永远不再起来。
    这三个小伙子像是打猎的,每人有一杆七九步枪,这种枪我可是太熟悉了。他们背
着枪,扛着丁字镐,铁锹,吭哧吭哧地在雪地里跋涉。他们骂别人,骂天气,骂他们的
领导,最后就骂到了我的头上,说我的尸体给他们添麻烦。我听得有点烦,就往他们脸
上吹气。他们大叫说,风不大,怎么雪糁子打得脸这么疼?我又有点不忍。心想算了算
了,干嘛跟人家过不去,都挺不容易的,是不是?
    他们把我的尸体拖下沟,离沟脑还远,他们停下来。一个长相英俊的说,就地挖坑
吧,再往里走太费劲。我透过他的大皮帽子,发现他一根头发都没有,他天生是个秃子?
像他这么年轻的秃瓢还没真见过。另一个说,地冻得这么硬,挖坑太费劲,干脆找个现
成的低洼处用雪埋了算了。这小子更懒。他又瘦又高,有两颗奇长的虎牙,闭着嘴还有
一大截尖尖地露在外边,他的上唇又特别短,一笑就露出一大截鲜红的牙龈。第三个肥
肥胖胖,脸盘很大,眼睛很小,眉毛淡得几乎看不见,两个黑乎乎的大鼻孔就显得非常
突出,很像猪鼻子。他附和说,拖远一点,等开春解冻了再来埋不迟。
    我心里说这帮家伙也太懒了。“雪地里埋死人”本来就是本地人口前头的俗话,现
在他们真要这么干?遭年馑,跑土匪,打仗时死人多得埋不过来,先用雪掩盖,也是常
有的事。我这几天四处漫游,从西面张家川的秦亭到东边临潼的秦陵,从北面的盐池西
海固到南面的渭河一线,方圆八九百里上千里,凡是人能走到的地方,我都能看得见地
底下密密麻麻的死人骨头。不是饿死的,就是打仗打死的。老死病死规规矩矩有坟地的,
倒不多。想不到今天轮上我了。他们用雪掩埋,明年开春尸体恐怕已经又烂又臭,不成
体统了。虽说我对自己的尸体不在意,但腐败的肉总不是什么好看的东西,你说对不对?
    秃子说,开春恐怕烂得不成样子了。长牙想了想说,不要紧。等不到开春,过一两
天就让狼吃光了。
    乖乖,我的尸体要喂狼?!但想想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再说有没有狼还是个问
题,我就没看见过。就算有狼,它吃不吃死人肉也难说,很多通灵性的野物是不吃死物
的。怕什么。看看吧。
    他们休息了一会儿,继续往沟里拖我的尸体。这会儿起风了,山沟里的风特厉害,
我飘飘荡荡立不住脚,我想要是附在他们谁身上就好了。但鬼附活人弄不好会出事。我
只好贴在我的尸体上。说来也怪,我一挨近自己的身体,就非常非常不舒服,肮脏,冰
冷,我怕自己给冻在尸体上剥不下来,那可就麻烦了。我得躲开点。最后我只好紧紧抓
住拴尸体的绳子,把自己吊在绳子上,晃晃悠悠让他们拖着走,我觉得自己屁股以下的
身体好像要被风刮掉了,赶紧用两腿夹紧了,正手忙脚乱,风突然没了,我才算松口气。
    他们的话题转到了打猎上。秃子说,他妈的,转了一上午,没打着一根兔毛,倒领
了这么个差使。今天恐怕又是空手回家了。
    我替他们看了看,周围确实没有啥野物。唯一有活气的是前面三棵柳树。柳树的树
枝被砍得光秃秃的,只剩下树桩,在一片洁白的世界里,这黑乎乎的树桩子特别醒目。
这种树叫椽柳,是专门长椽子的,树干上直接顶着十几根同样粗细的树枝,长到能用来
做椽子了,就全部砍光,再长新的。让我惊奇的是,我发现中间那棵树上以前至少吊死
过三个人。一个是被别人吊死的,另外两个是上吊自杀的。仔细看,这三人的尸体都没
有埋在树下,附近也没有。树上的死人气我远远都能闻得到。
    秃子停下来问道,你们杀过人没有?
    长牙看秃子不拖了,扔了手里的绳子说,谁有机会干那个?
    猪鼻子说,有机会也没胆量啊。这树他妈的长成什么样了,黑乎乎还挺吓人的。
    秃子说,日子过得真他妈没劲透了。要吃没吃的,要玩的没玩的。
    猪鼻子说,还玩呢,连看的东西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想打个猎吧,连个兔子都没
有。真他妈能把人急疯了。
    秃子掏出烟,三人点上。我有点呛——鬼也怕烟?我躲远一点,听他们闲扯。
    秃子说,我有个好主意,咱们打打死人怎么样?
    我一下就跳到了空中,这个主意可太好了!
    长牙和猪鼻子好像也没有反应过来。秃子又重复一遍。
    长牙一拍手,打死人?好啊!
    猪鼻子说,也是,以前光练打胸靶,纸的,今天对着真人,干他一气子,好好过过
瘾。
    秃子叫他们把我的尸体往中间一棵柳树上吊。我想现在他们要拿我当靶子了。当靶
子就当靶子吧。我自己的态度到底对不对?这尸体现在还属于我吗?我真跟它有关系吗?
我再被杀一次,又有什么损失呢?我想不明白。那就去他妈的!干吗不让他们玩玩呢?
我干吗不跟着开开心呢?事到如今,我倒想看看他们能玩出什么招儿。一转念我又想也
许这是对我的另一次惩罚?我先前干什么坏事了?要是回忆我这一辈子,那事情可太多
了。我干的好事差不多人们都知道,可我干的坏事谁都不知道。我既然已经死了,后悔
也起不了作用,我到底干过什么坏事?不想去追忆了,当然更不想在这里向各位作个交
代。一句话,我觉得让他们再杀一次我,恐怕就是神的安排。我认了罢。反正又不疼。
灵魂是没有感觉的?
    他们把绳子解开,拴在我的脖子上,拖到树下把绳头搭过树杈,一拽,我的尸体就
吊起来了。秃子看了看说不行,快团成一个圆疙瘩了,头窝在怀里,怎么打?放下来。
长牙和猪鼻子说放下来咋办?我马上借秃子的嘴说,得把我身体弄直了,才像个标准的
靶子,他们按我的指点,让我的尸体趴在地上,秃子踩着我后脑勺,长牙用铁锹叉住双
腿,让猪鼻子站在我后背上跳。猪鼻子颤颤悠悠站上去,只一跳,我的脊梁骨喀嚓一声
就断了。
    他们又把我翻过身来,仰面朝天。秃子使劲踢我的下巴颌,踢了十几下,我的脸就
面对蓝天了。又猛踹我的膝盖,把腿弄直了。我在空中看我自己这模样,真是难看。我
对自己更没有同情心了。让他们闹吧。
    他们把我再次吊起来。这一回我的身体基本垂直了。但是跟一个标准的人靶还是有
差距。两条胳膊还蜷在胸前,加上那一身破棉裤棉袄在雪地泥土中拖来滚去,已经弄得
不成样子了,要是不知道情况的人,还不一定能看出来这是个人的尸体。秃子站在远处
端详半天,走过来拿起铁锹,又铲又砍,先让我的两只胳膊耷拉下来,再削去我胸前的
破棉衣。经过一番修理,我的尸体就敞开了胸怀,对着这三个枪手。秃子觉得还不理想。
他叫另外两人把多余的绳子砍成几截,把我的双手双脚抻开,拴在旁边两棵树上。这样,
我的尸体就成了一个大字形。我已经很瘦了,胸脯上没有一点肉,而且是个鸡胸。腹腔
瘪瘪的,两条麻杆腿从膝盖处被踩断了,在空中晃来晃去,远远望去,就像挂在架子上
准备让人拿着表演的皮影。
    他们退到了二十米开外。我站在他们旁边,看他们的枪法到底怎样。猪鼻子先打,
没打中,反倒叫枪的后座力撞得呲牙裂嘴。太臭了!白浪费一颗子弹。我听到我这话从
秃子嘴里说出来了,原来他成了我的传声筒,真他妈好玩!
    第二个该长牙先开枪。他瞄准的是我的胸部,我说这可不成。他扣动枪机一刹那,
我飘过去推了一下枪管,烫得我差点叫起来。你知道我们鬼是怕热不怕冷的。他自然没
有命中,我的胸膛完好如初。但紧接着猪鼻子一枪,差不多打掉了我整个脚丫子,这家
伙也太黑了,他真敢打啊!
    我飘到前面,想看看他们射击时的表情。我观察半天,他们除了有点正常的兴奋外,
没有任何让我感到新鲜的神态。我原先每天看到的人们懒懒呆呆,一会儿团结紧张,一
会儿严肃活泼的表情,照样很无聊地挂在他们脸上。倒是平时常有的恐惧,现在没有了。
他们根本不怕死人。我站在这儿他们也不怕。这让我多少有点失望。我知道一个人在战
场上要是一点都不害怕,这人自己就很可怕,这是我的亲身经验。
    我想体验体验子弹穿过我身体的滋味。他们已经开始打我尸体的腹部了。这回我倒
想进到尸体里去,但连贴近都很困难。我只好站在尸体前不远的地方,我对他们说,开
枪吧,小的们,我不怕死。猪鼻子就跟着我学了一遍。秃子就说,猪鼻子你在替死人说
话吗?猪鼻子说没有啊,我说我自己的话啊?我刚才说什么啦?
    这让我很不舒服,我一说话,他们就要学,我可不愿意有这么三个跟屁虫,那不烦
死了。我本想面对枪口,可是我无法控制自己,只要枪一响,子弹飞过来划动的气流,
一下子就把我震向空中。鬼魂的质量还真是太小了。我原以为,我站在那里,让子弹把
我撕成碎片,然后我再复原。这种破碎而后再生的经过大概跟成仙也差不多。但看来不
行。我这个鬼魂无法再体验一回死亡的美妙感受。子弹不能穿越鬼魂的身体?
    他们三个也走到跟前来看他们的战果。我的胸脯上流着黑褐色的粘稠的液体,像是
血,又没有一点红色。被炸开的肉是一种很难看的暗灰紫色,胸腔里棉花絮,骨头渣,
肺泡,肉丝,血块,混在一起,一片模糊,根本看不清心肺是什么样子了。我注意观察
秃子的表情,看出了他的心思:“我想,原先的人动不动要吃人的心肝,其实新鲜的人
心肝和畜生差不多的。肯定不难吃。要是这个尸体没有冻,还新鲜,我们会不会尝一尝
呢?”我又看长牙的脸,我发现他的想法居然和秃子差不多:“人肉到底是个什么味?
真他妈想吃一口,只可惜不能从活人身上割一块来。”猪鼻子呢?他似乎胆小一点,把
事情的消极面看得多一些:“尝一口人肉是应该的,但会不会恶心得吐出来?”
    我刚才看他们三个的心思,才明白几个活人在一起,就是没有鬼捣乱,也会经常同
时想到同一件事,虽然没一个人说出来。比如现在这三人就心心相印地想尝口人肉。我
越想越不对劲,这三个东西太狠毒,竟然同时都想吃我的肉。他们平时不也人模狗样,
穿得整整齐齐,洗得干干净净,说一嘴人话吗?我惹着谁了?我忍着怒气看他们还能说
出些啥王八蛋话。
    秃子说,他妈的真难闻,幸亏是冬天,夏天肯定熏死人了。
    长牙说,夏天也不错,死人是软的,可以练练开膛破肚,割肉什么的。
    秃子说,要是慢慢割一个人,肯定很过瘾。
    猪鼻子说,那就叫凌迟,一个活人割几千刀才能割死。
    长牙说,可惜我们没有刀子,不然可以试一下。我只割过猪肉。
    秃子说,这死人肉跟死猪肉也差不了多少。
    我又好气又好笑。我怎么跟猪一样了呢?
    长牙说,拿刺刀割一块大腿来烧烧,看什么味道。
    我觉得长牙割我的大腿肉有点过分。但也许他们就是饿久了老吃不上肉才胡思乱想。
人饿极了可是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
    刺刀是三棱的,没有刃。长牙在我大腿上乱刺了半天,没割下一块肉。我正想帮他
想想办法,他却跑过去对秃子和猪鼻子说,下一把我不打头了,让给你们。秃子问为什
么。长牙说我想打鸡巴。
    这下可把我惹火了,我就手给他狠狠一耳光,打得他一个趔趄,我自己的胳膊好像
都打掉了。还没等他站稳,我照着他裤裆又是一脚,长牙哎哟一声就捂着肚子窝倒了。
秃子说你怎么回事,自己打自己耳光?还没打人家的鸡巴你的鸡巴就有问题了?猪鼻子
哈哈大笑说你这个流氓。我看到猪鼻子宽大的鼻孔深处,红色的鼻毛在笑声中颤抖。我
又有点可怜长牙了。他其实更像条狗,吃不饱饭的狗。现在他窝在那里,一动不动,我
这一脚怕是太重了,别把他小命给要了。
    但长牙没有放弃他的想法,他窝了半天,慢慢站起来,走过去扯掉了我尸体上的棉
裤。我那话儿就露出来了。真是难看,而且冻在一起。我一开口,秃子和猪鼻子跟着我
说,你他妈的真干啊,小心你下辈子没鸡巴!
    长牙走回来说,没有就没有,谁他妈知道下辈子是怎么回事,能管那么多!他端起
枪,瞄准尸体的裆部。
    这一枪打得特别准,我的生殖器全给炸没了,连毛都没剩一根。我暗暗诅咒说,这
家伙该断子绝孙,该永远阳痿。
    我还没想好治他的办法,秃子就笑着大声说,你以为这一枪打得准,你那鸡巴就硬
起来了?还是不行,伙计!猪鼻子跟着哈哈大笑。我也让他们惹笑了。长牙狠狠看了他
们一眼。突然,他转过身,对着我的尸体,掏出生殖器揉搓起来。
    我本想再扇他几个耳光,可一想到我现在叫他一枪把命根子弄没了,就没了脾气。
我这不成了太监了?我不由摸摸自己,裤裆里什么也没有,本来也没有啊。我对他们太
宽大了,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们能干出这种事来。
    长牙还在揉,我实在不忍看他的恶心样,凑近他耳朵大声说,没听说谁给死人卖弄
自己的老二!
    谁说话?长牙回头一看,秃子和猪鼻子还在远处火边。他楞了,提起裤子就跑,尖
叫说遇上鬼了,遇上鬼了。
    秃子说,鬼在哪?别发神经。
    猪鼻子说,死人吓的吧?我怎么没听见?
    长牙说,我明明听见有人爬在我耳朵边说话呢。
    看他那个可怜样,我觉得很开心。我很想说,正是在下。但还是忍住了。我不想他
们半途而废。我的头还完好无损呢,他们还应该继续打。但秃子也看见了长牙在掏裤裆。
    秃子说,你刚才解开裤子干嘛?
    长牙说,撒尿啊。
    秃子邪邪一笑说,撒尿啊?怎么雪地上没尿窝?
    猪鼻子说怕是球痒得不行了,弄出一点就舒服了,说着哈哈大笑。
    长牙红了脸说,操你妈,胡说个啥!
    秃子笑笑说,没啥不好意思的。赶紧找老婆啊,临时的也行啊。长牙还想说什么,
秃子说算了算了,赶快,还有两颗子弹,打完算了。
    等我们抬头一看,乖乖,一眨眼的工夫,不知从哪里飞来了成千上万的黑老鸦,几
棵柳树顿时长满了黑羽毛,我的尸体也变成了羽人。我活了一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
鸟。他们三个也惊得说不出话来。我大叫说开枪啊,开枪啊。秃子就开了一枪,乒——
轰,枪声清脆,老鸦群起飞的声音像一声长长的闷雷。天一下就黑了。但它们没飞多远,
一看再没有枪响,就又飞回来了。我大叫开枪。秃子也叫了一声,可长牙和猪鼻子说没
子弹了。这下我们都没脾气了。老鸦互相厮咬,翅膀蓬蓬蓬打得黑毛乱飞,拼命挤进头
去,啄食我的烂肉。我疯狂地踢他们三个的屁股,大喊大叫说给老子撵老鸦。我不知为
啥,对老鸦又恨又怕。秃子他们果然就冲上去扑打,可老鸦根本不动,它们是太饿了。
他们三个轮起枪托乱砸,有几个老鸦给砸死了。老鸦好像也有领头的,只听见一声凄厉
的尖叫,老鸦群舍了尸体狂叫着朝他们三个扑上来,他们一下就叫老鸦淹没得看不见了。
我远远望去,雪地上一大片黑色的凄惨叫声上下翻飞,我只听见其中有猪鼻子的一声嚎
叫,又尖又细。我赶紧逃到了沟畔藏进枸杞丛中,这玩意儿浑身干刺,老鸦一点办法都
没有。可秃子他们就麻烦了,他们抱头逃跑,老鸦追到沟口,又回去抢肉,他们才喘口
气停下来。
    我往沟底看,就刚才那一点工夫,我的尸体已经变成了白骨架子掉在雪地上,头发
都没有剩一根。老鸦还在雪地里找枪打飞的肉渣。我没想到叫老鸦吃了,这太不吉利了。
我拿老鸦一点办法也没有。我的好心情像我身上的烂肉一样,叫老鸦啄得一点不剩。
    他们三个扛了枪逃走了。我有点不舒服,我倒不是嫌他们没有埋我的尸骨,我是觉
得让老鸦乱啄一气太残忍了。但不管怎么说,这是我死后最愉快的一天,他们杀我,我
陪着看得很开心。当鬼跟做人是一回事,有很多时间无聊得紧,而且肯定比人要无聊得
多,鬼起码不必找吃的,做饭,吃饭麻烦,因此他更要找点什么消遣消遣。我和他们虽
然生死相隔,阴阳有别,但心是相通的。他们要是知道鬼也很无聊,就会为他们今天的
游戏大大得意一番。
                        1998年12月29日完稿       
                               1999年1月19日修改
    单正平,大学教师,现居海口。主要著作有随笔集《行走在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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