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经过考验的人。
我一边走,一边抬眼看路。虽说大地四处都郁郁葱葱,我却一直很忧郁,怎么
看也不顺眼。一条沟,并不直率地通往缺水的田野,而是歪七扭八,这塌那陷,想
断就断了。它和田里的庄稼、路边的树木、天上的雨水,像是没有丝毫的关系。它
只是一条沟,既不是人挖的,也不是水冲的,它像是被遗弃了一样,想怎么样就怎
么样。草,浑身都是绿色的冒失劲儿,连招呼也不打,就粗暴地占领了它们的目标。
它们从树木的根部连向井沿,连向墙根,连向水洼,连向村外的陡坡,连向小麦、
棉花、高梁、棒子、红薯、西瓜。中间夹着马齿苋、车前、芨芨草、狗尾巴草、芦
根、蒺藜,甚或还有样子极为清秀高贵的湛蓝色,橙黄色,玫红色的花儿,高高地
昂首,羞涩地含笑。甚或,不远一段路,就有一棵草,顽强地长在路中间。无数的
人踩畜踏,它低伏着身子,依旧生长着。甚或还有一棵草,攀上了一块坚硬的土坷
垃,这块土坷垃让人踢了很远,但它还在生长着,生长着。总之,蝈蝈唱戏,青蛙
吹笙,蛐蛐拉响它的弦子。蚱蜢横冲直撞,表现大腿的肌肉,而富态的蝴蝶无论飞
飘至哪里,都披着它的花衣裳。
相比之下,树木和庄稼,则处处呈现出一副不争气的样子,一股自暴自弃无可
救药而又谁也不愿搭理的自虐劲儿。榆树、杨树、桑树、柳树,不知何时也被脱裤
子般地剥光了树皮,树干上满是淌着的粘水和黑乎乎的疤痕。干枯的树枝始终在恳
求着什么,不懈地将桠杈举向云朵。小麦、高梁、谷子普遍高低不齐,稀稀落落,
青一片,黄一片,如同一群迟迟不肯发育的丑姑娘,面带羞愧,极力掩藏着拿不出
手的发辫。
草就这样跑到路面上来了,使这条从公社拐向大队的土路越发狭窄、松软、弯
曲。我们走在上面,一点声音也听不到。我、小得、二富,我们三个无声地走着。
我在前面拉,他们俩个在后面推,我们领了半平板车花生饼送往大队队部。这
是全大队耕地牲口一个月的饲料,要熬过这一个月,新的饲料才能下来。我们无声
地走着,谁也不说话,连彼此的呼吸声也若有若无。我只能靠车子的轻重来判断他
们是不是还在后面推。平板车一重,我就知道他们中间至少有一人没使劲,或是没
跟上。平板车一轻,我就知道他们又开始推了。我还能分辨出他们是两人一起推,
还是有一人只是扶着车框,或者有一个家伙干脆把身子靠在了车帮上。
我不回头看,只是两手趁着车把的起伏把持着车子的平衡。有时候过一处上下
坡,车子猛地向下冲,再猛地由惯性而向上爬,我还可以双脚离地,在空中松闲一
阵儿。路旁半生不熟的麦子缓慢地退向身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块一块的玉米。这些
玉米,就像是一些四十出头而又倍受煎熬的男人,说是年轻人不是年轻人,说是老
头子不是老头子,既不肯向命运低头,又被生活中的矛盾折磨得没了半分胆气,秃
顶斜眼,胡子拉茬。这些玉米,从我爷爷,我爹,到我,都很清楚,它们是不可能
每株结出十头饱满带粒的玉米穗的,它们最多能结出三五头大小不一缺牙少齿却又
带着一大把穗须的东西。但是,我们要充分相信它可以结出十头肥大饱满粒粒金黄
的玉米穗。这是公社领导在会上说的,我们要毫不怀疑地赞美它的能力。因为只有
这样,我们的生产才能真正地搞上去,才能充满光荣地向政府交上亩产万斤的公粮。
小得和二富还在后面跟着。推没推车子,我已不太在意了,我当时想的是,只
要能晃悠着朝大队走就行。他们也不走到前面来,我们三人,一直是谁也不跟谁说
话。从在公社装好车子,东拉西扯地跟公社那几个人说过几句,我们一直没有说过
话。我们也没相互看一眼,在装车的时候,三个人各抬花生饼的一边往车上码,我
们也不看对方,而是故意把脸抬得高高的。这样既像是很卖力,又像是受到了公社
粮站那一层屋顶的吸引。“真高啊,真大啊”,仿佛我们心里都在说。
关键是,我们都不敢看对方。我们害怕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来什么。我们更不
敢说话,一说话,就极有可能说漏了嘴,从而带来更大的麻烦。我们的眼睛疲惫不
堪,麻木不仁,也并不是找什么东西累的,而是眼睛本身太疲倦了。我们的嘴也有
点不太听使唤,我们想咽点口水时却没有。
我们都太饿了。已经连续一个月了,我们每顿只能从大食堂分到一碗稀红薯糊
糊。而我们基本上都还可以算是年轻力壮,大队派我们到公社,也正是因为这一点。
二富的个子很高大,现在却让人觉得,他并没有什么。他走起路来就像是刚学会的,
谁只要不小心对他打个喷嚏,他就得跌倒。小得是个小个子,现在看上去更小了。
他长这么小,又总是谁说什么他都相信,让人觉得,不管怎么都应该多给他一点吃
的。你看,他吃不了多少,他只要能多吃那么一点点,他就不用挨饿了。那次在大
食堂喝糊糊,他端起碗刚喝了一口,队长说:小得,你碗底上有条虫。他翻起碗底,
结果一碗糊糊就倒在了鞋上。他看看碗底,还看了他的鞋老半天,你看,他就是这
么一个人。
我扶着车把,恍恍惚惚地朝前走。一只鲜艳的鸟,嘴里衔着一条蠕动的肥虫,
从我的脚下给我把路让出来,停到路边好奇地打量我。它像是深深懂得我此刻的处
境,但又帮不了我。我确定是有点恍惚不清了,因为我觉得我的喉咙里伸出了一只
手,轻而易举地捉住了这只鸟,并把它放进了肚里。我的肚里立刻觉得有点热,还
一阵扑腾。我脚步虚浮,磕磕绊绊,像是踩住了一些棉花包,又像是两条腿没有了,
是一截什么木头在向前滚动。我的两张眼皮也越来越大,越来越重,总是遮住我的
视线。我觉得这又是我想睡觉了,我的两只眼太疲劳了,它们老爱东瞅西看的,把
什么东西都看的那么清,这样肯定会疲劳。我应该像头一个月大食堂断粮那样,大
家都去挖野菜,我闷头大睡。我当时想的是:你找到的那几棵野菜,早让你在找野
菜的路上消化掉了,甚至还远远不够。这个想法是对的。
就这样。花生饼总算运到了大队队部。
依着规定来讲,这些花生饼还要根据各生产小队的牲口的多少,再分一次,从
而落实到饲养员的手里。但是他们说,这些花生饼根本不够,差得太远,并且比公
社分给的数量少了一块。也就是说,我们在运输途中弄丢了一块重达五斤的花生饼。
这叫我万分苦恼。正当我准备歇口气再给他们理论时,他们温和地告诉我,小得和
二富都不见了,平板车是我一个人拉回大队的。
他们从路上找回了小得和二富,两人都死了。通过鉴定,一个是因吃了太多的
花生饼,撑死的,一个是因胃部只有一团烂草,饿死的。撑死的是小得,就是那个
老爱相信别人的小个子。他倒在路边的一个水坑旁,肚子鼓得像是气吹的。饿死的
是二富,他躺在刚出公社不远的路中间,睡着了,睡着睡着就死了。
大队领导认为,我是值得信赖的,能经得住生与死的考验。于是,通过各级领
导班子讨论、研究,再讨论、再研究,最后定下来让我来当大队成粮仓库保管员。
那么我既没吃花生饼,又没比大家多喝半口红薯糊糊,还能把平板车拉回大队,我
是怎么活下来的呢?我认为主要是由于我的个头不大不小,长的不胖不瘦,并且天
生的好睡觉,饭量小。我还认为,最主要的,是我有文化会算帐,懂得控制。就是
说不该看的你要控制住别看,不该听的别听,不该想的别想,不该知道的也别知道。
总之在于控制。我想大队各级领导也是深刻认识到我这一点,才决定让我来当仓库
保管员的。
我蜷缩成一团,躺在仓库对面的一堵破土墙下。这是个好地方,你可以歪着,
也可以躺着,不但能遮荫,还可以正好看清仓库周围的动静。所以,自从当上了仓
库保管员,我一直躺在这里。这会儿已是傍晚,正是队里的大食堂开饭的时间。一
天的寂静在这时显得有些闹哄,我听到那边传来叮叮咣咣的锅碗瓢盆声。吃大食堂
还是蛮有意思的,家家户户,任何炊具都要交上来,一根筷子也不能留。这样一来,
家家户户的锅碗瓢盆发出的声响都不一样,听着真是诱人。不过,我不觉得饿,我
像是有些心事重重,想睡着又睡不着,只觉着胸口堵得慌。眼冒金星,还有些恶心,
嗓子眼发咸,光想吐。这也有可能是叫那些妇女搞的。
那些妇女真不要脸,简直是穷凶极恶了。她们个个四十多岁,甚至有的才三十
多岁,还没生过孩子,也叉开两条腿,一撇拉腚坐在仓库门口的打谷场上。她们肥
头大耳,敝着怀,像是衣服扣子都掉完了,晃动着两筒干瘪得形同破袜子的奶子,
在两腿之间反复揉搓。当然,她们是在揉搓那些可怜的玉米。她们的胳膊肥胖得能
当抬筐的杠子,手背也鼓得如同两只生气的蛤蟆。裤管卷起老高,有的快卷到大腿
根儿了,还往上卷。当然了,天热,但再热也不至于这样呀。与其卷得这么高,还
不如脱掉算了。比方说我,我就脱掉裤子枕到了头下,只穿一条大裤衩。她们这样
显然是别有用心的。她们的腿粗如象腿,太阳的余晖在上面一撒,简直像是一根根
巨大的油条。她们睡眼惺忪,肿胀的眼泡下面不时地闪出一道道幽光,两手却装模
作样、缓慢无力地把玉米抠下一两粒。
队里把她们划成轻劳力,派她们来这里搓玉米,显然是有些欠研究的。严格来
说,她们根本不能算是劳力,她们的肥壮全是假的。不客气地说,那就是浮肿,全
是由于吃了太长时间的野草野菜。只要细心一点,就会看出她们全都佝偻着腰,哼
哼唧唧,嗓子眼里还冒出吼喽吼喽的哮喘声。这样子,她们哪里还有力气搓玉米呢?
她们唯一能干的就是撑开她们的肿眼泡观察我,看我是不是也在观察她们。
我身后的破土墙外边有棵古老的楝子树。这种树的皮和叶子全都是苦的,不能
吃,所以有一些吊包虫从枝叶上吊下来。这些吊包虫用一根极细的丝绳吊着它们的
小皮包,它们就呆在小皮包里,在我的脸前荡来晃去。我尝过两只,一肚子绿水,
很苦,所以我不想搭理它们。我始终眯缝着眼,好让这些妇女搞不清我到底是睡着
了还是醒着。有时候她们故意放一支响屁,想试探我。我听见了,但是我装作没听
见,并且没闻见,我还是眯缝着眼。有时候我突然长出一口气,她们就突然全停了,
紧接着一阵急促而用力的搓玉米。其实呢,她们的这点小把戏还能瞒得过我吗?我
全看到了。装作很热的样子也好,故意把裤腿卷那么高也好,不过是卷进去了一些
玉米粒儿罢了。这我根本就不用看,一想就想到了。我只是不想去管她们,我有我
的心思,管她们容易打断思路。那会叫我心慌意乱并且恼火。我想等到收工,等她
们把玉米一粒不剩地全都收进库房里,我就会全部把她们堵到库房门后。我会一个
一个地叫她们放下裤管,并且叫她们蹦两蹦,踢踢腿什么的,省得万一有一两粒落
在裤裆里。
这就是那些妇女的所作所为。要不是看她们是些妇女,又乡里乡亲的,我真打
算把手伸到她们裤裆里掏掏。
可是,在我一个一个地监督她们离开库房,在她们身上散发出的吊包虫味儿还
留在我的鼻腔里时,有一名妇女又回来了。当时我刚费劲地接上我深入思考的思路。
这位名叫“是的”的妇女社员走起路来像是风刮的,一眨眼就走到了我跟前。她同
人说话,只要别人一搭腔,她就会小声且不断地说“是的,是的”。所以社员们都
叫她“是的”,时间一长,我也忘了她的真名叫啥了。我只觉得眼前一黑,她就对
我说话了。
“大兄弟,大兄弟,你可不能怪他啊。”
“怪谁呢?”
“是的,是的,不怪谁,都怪这个小熊羔羔。你说说,人家的孩子都在大食堂
喝糊糊,他为啥要跑出来偷吃玉米呢?”
“我怎么知道呢?”
“是的,是的。都怪这个小熊羔羔不懂事儿。大兄弟啊,你让我把他领走吧,
我领回家一定好好地收拾他。大兄弟,您家的小二、小三,还有大妮儿,光喝那一
碗糊糊,哪能喝饱呢?从今往后,我不喝了,把我的都给他姐弟仨喝,你让我把他
领走吧,这事要让队里知道,唉——要让队里知道,唉——大兄弟,你不会给队里
汇报吧?”
“你是说你家的黄羔呀,我没见他。”
“是的,是的,我的好兄弟呀,你可别这样说,我保证往后我的每一顿糊糊都
不喝了。真的,我真的可以保证,我光吃草就行了。你看,大兄弟,你看我的身板,
我就是那种适合吃草的人。大兄弟,您还是让我把他领走吧。我们全家都忘不了您
的恩情,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真的没见他,也没见他偷吃玉米。你看,收工后我一直躺在这里,我正等
着下夜的来替换我呢。”
“是的,是的,可是我的大兄弟,那是咋回事呢?刚才我还听存亮家的说,说
看见那个小熊羔羔在这里转悠。说他光着个腚,小肚鼓鼓的,说隔着他的肚皮就看
见了他偷吃的玉米粒儿。”
“他去食堂了吧,你还是去看看。”
“是的,是的,大兄弟,您不知道,我就是从那儿来的,我看人家的孩子都在
那里,就是没有他。这晌午那会儿,我还对他说,你去河沿吧,别光在地上爬,去
河沿上再刨刨扒扒,看有没有茅根。您说这个小熊羔羔,他也不说话,光知道在地
上爬,你饿,谁不饿呢?人家的孩子都能扒着茅根吃,咋就你扒不着呢?大兄弟,
您说,您说他会去哪儿了呢?这个小王八羔子,真是气死我了。”
“他准是去食堂了,刚才兴许是他还没赶到。”
“是的,是的,大兄弟,我这就去看看,这就去看看........”
真是个地主婆子,到这一刻,我才发觉社员们说的有多么对:地主婆就是地主
婆,对这样的人要时刻保持警惕。瞧,她那狡猾的腰,生过孩子的腰,为什么还那
么细?为什么蛇一样地一扭,没发出任何声音就消失了?
但我是谁?凭我能当保管员,还发现不了你吗?我听到了一丝轻响。这丝轻响
是从我的脚边——她离去的那个方向发出的,轻得就像一只老鼠跳到了地面上。她
的那颗孵蛋母鸡般的头上零乱地盘了个大髻,就是从那儿,一块不大不小的生红薯
掉了下来。随着这只生红薯的落地,我的脑袋像被领导用手指头敲了一下,也就是
咯噔一下。我这个人就是这样的,只要领导拿手指头一敲我,我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我想起今天这些妇女,有好几个头上都盘了个大髻。她们都干了些什么呢?干了些
什么呢?我快速地思索着。我捡起这块红薯,很光滑,除了蹭破了一点皮儿,一切
都是完整的。你看这事弄的,我的心居然狂跳起来。我觉得,我的那个叫我苦恼得
有点肚子疼的思路,一下子接上了。当即我就要爬起来去库房,但我没有动。这事
得控制好,还是再想想,至少先让心跳减慢一点再说。
我对自己说:你就当你还没想出来吧,想想看,这是一件多大的事儿,可你就
是想不出办法来。“想想看。”这样一想,也就好了。我慢慢地扶着墙,用力驱赶
着眼前闪来闪去金星,推开了库房的门。过了好一阵子,等能看清东西了,我就又
把库里的存粮看了一遍。像是也没有多大变化,东墙用箨子圈起的小麦、谷子,北
墙新收的玉米,西墙的红薯,什么变化也没有。看了一遍,我打算出来,再去躺在
那堵墙下。或许我刚躺下,下夜的孙黑子就来换班了。这阵子,社员们一定都喝完
糊糊了,我想,也许孙黑子正在朝这走。这样,他一走过来,我正好在墙根躺着。
我可以对他说:“喝罢了?”“喝罢了。”他会说。我再说:“那我也该去喝了,
哎呀,你再不来,我就又睡着了。”
我的肚里一个劲地发出打雷的声响:先是远,就像临下雨前,从天边先传来了
一道闪电,跟着一阵咕咕的低吼;后是近,猛然就到了跟前,一声巨响,震得我手
脚发颤。我老婆和三个孩子的肚子则没有叫,但他们一个劲地打嗝,咯儿咯儿的,
打得非常响。尤其是我老婆,打得像是母鸡学公鸡打鸣。他们这是吃红薯噎的。前
头我制止过他们,叫他们硬憋住,结果大妮憋得背过气去了。我只好改作用被子将
他们蒙住。
“小声点,小声点。”
“吃慢点,吃慢点。”
黑暗中,我隔着被子拍他们的背。
这是天亮前最黑的那阵子,按说大家都应该在熟睡。但还是小心些好,谁能说
得准有多少人正在这时从梦中饿醒了呢?又有多少人饿得想到梦中去吃,却总也无
法入睡呢?被子下面,他们还在吃。我的喉管里涌上来一股酸水,不过我把它咽了。
一共三块红薯,三个孩子各一块,我和我老婆各分了点剥下的皮。我很后悔我吃了
一点皮,这点皮勾起了我喝的那碗稀糊糊,弄得我一股接一股地往上冒酸水,使我
觉得我的肚子瘪得无法呼吸。一会儿,我老婆钻出被子,很显然,她的红薯皮吃完
了。她的两只眼窝很深,黑咕隆咚的,像个瞎子。两颗眼珠却像是在划火柴,一闪
一闪的。她看看我,再看看被子,不停地舔嘴唇。她哆嗦得厉害,弄得那张床叽叽
咕叽叽咕。她哆嗦着还吮了几下手指,我判断她这是有点兴奋外加一点害怕。
“库房里不会看出来吧,咯儿!”她说。
“不会吧。”我说,“我心里有数。”
“你在地里烧红薯,咯儿!不会有人看见吧。”
“不会吧。”我翻了她一眼,因为她的咯儿很响。
我不咽酸水了,又把刚才的事想了一遍。孩子们第二次醒来喊饿的时候,我推
开了半掩的门。我贴着墙根,裤腰里别着手榴弹一样的三块红薯,连走带爬地出了
村庄。可以说,我一直是挑有隐蔽物的地方走的。遇到矮点的院墙,我就趴下爬,
爬还是要比站着走省力,我比较偏爱爬。树多的地方,我就躬着腰走,当然,这样
费些劲。为了不发出声响,我还脱下了鞋拎在手里,到松软的土地,再把鞋穿上,
以防留下脚印。一路上,别提我有多小心了。出村庄时,我听到身后有人咳嗽,光
这声咳嗽就让我在地上趴了老半天,直到辨认出这是李法他爹的咳嗽我才又接着走。
李法他爹卧病在床硬耗着等死有一个多月了,他不可能起来看看我是谁。后来,我
又听到有个人蹑手蹑脚地跟着我,我还专门拐了个弯儿,装作瞎转着找吃的。我走
他就走,我停他就停,我才发现原来是我的一只脚脖子崴了。怪不得一轻一重,听
起来像是两个人。
一阵急行,到了那条深沟。不知何故,我昏过去了。幸亏后来又醒了过来,一
醒,我就发现我前些天分散开的柴都还在。我重新集中起来,用手挖好坑,在坑里
点着了柴。这柴火即不能烧得大,也不能烧得小,烧大了有火光,烧小了有烟,为
此我手上烫了两个泡。
三块红薯在火里翻滚,逐渐地,一点一点地散发出香味儿。香味一出来,火就
烧得差不多了。我用剩火埋住红薯,再用土焖上。这时候,是不能坐着等的,坐等
很容易认为红薯已经熟了。于是我脱下了裤子,我的裤子又肥又大,裤腰像口袋,
裤裆像扫帚,冷了就多裹两圈,热了就敞开,所以我总喜欢拿我的裤子派用场。我
捏住两条裤腿反复地在那些放柴的地方拖,然后又在烧火坑上拖了很久。我想来想
去,这件事是不可能被人察觉的。所有的印痕都被我拖掉了,那些灰也被我埋上。
着火那阵子,我还把头从沟里探出来向四周看过,甚至我还站出来向四周看过,一
个人影都没有。
”咯儿!会不会,咯儿!孙黑子,咯儿,觉出来什么?”我老婆的嗝儿越打越
快。
我有点不耐烦。手抬了抬,准备照她头上给她一家伙。你听听她说的,什么孙
黑子,什么觉出来。“觉”?他孙黑子又不是毛主席。换班那阵儿,我还专门注意
了,可以说一切都是按计划进行的。我拿的那三块红暮,让我脱下裤子包得好好的
枕在了头下。孙黑子一来,我就抓起裤子去喝糊糊了。这个孙黑子,他是个典型的
鸡宿眼,这一点瞒得了别人还能瞒得了我,天一黑,他就什么也看不到了。所以说
他不光名子叫孙黑,长得也黑,两眼更是一抹黑。我抓起裤子往回走时,他连头也
没转,他怎么会觉出来呢?
“不可能。”我站起来说。
“那,咯儿!你,咯儿!没,没偷吃玉米吧,咯儿!”她抬起脸,急切地想在
我脸上找出答案。她大概是觉得我精神头还不错。
“我怎么会偷吃玉米呢?”
我本来就站着,却还想往上站。我一站起来就说明我真的是生气了。这个臭婆
娘真是的,吃了点烧红薯皮,没完没了了。况且这种咯儿咯儿的打法,不出事也得
出事。
“咯儿!咯儿!”她又说话了,“别以为我不知道,咯儿!上回小得和二富,
咯儿!你回来就哭,咯儿!说他们不该死,咯儿!咯儿!你屙的都是咯儿——沫沫,
一股咯儿——花生饼味儿。你还说你没吃?咯儿!咯儿!”
“你懂啥!”这回我没忍住,在她头顶打了一掌。
一切又都安静下来了。第二天傍晚,我最后一个喝罢糊糊,看到大食堂皇口的
空地上还有一个人。走近一看,是那个地主婆。她跪在那里垂着头,胸前挂着两只
玉米穗,像是睡着了。她头上盘的那个大髻不见了,头发也不见了,而是不知怎么
地成了个狗啃式的菜花头。她歪着身子坐在两条腿上,整个上半身像是堆起来的一
捆破布。
“大嫂子,大嫂子?”我围着她转了一圈。
她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样。
“大嫂子?大嫂子?”我略提高了一点声音,又围着她转了一圈。
这时她动了,不过只动了动嘴。一口极少的唾沫被她呸地一声吐在了她自己的
下巴上。
“谁!”一声断喝,从树林里出来一个年轻的挎枪的民兵。“哟!聚明叔啊,
喝罢了?”
“喝罢了喝罢了。”
“回家睡?”
“睡。睡。”
“您有心思?聚明叔?”
“没有没有,唉!能有啥心思。”我两手扶着腰,直了直身子。“哎,她这是
——”
“噢——,这个臭地主婆,也不看看是啥年代了!”说着,一枪托捣在她的脊
梁上。“跪直!”
“哎哎小兄弟,她可是快断气了。”不知怎么,我一点也没生这个地主婆的气,
她吐的那口唾沫也没去多想。
“放心吧聚明叔。”年轻民兵笑了。“这类地主婆子,硬着呢,死不了。你看
着她快死了吧,她就是不死。你要是以为她死了吧,那她肯定是装的。这不,一整
天了,就是哈也不说。妈的,看你能撑多久!”说完又是一枪托。
我没再说什么,扶着腰回家了。
听我老婆说,她是由于偷吃了玉米。她家的黄羔倒是没有偷吃,而是就在仓库
后面的那条渠沟里饿死了。存亮家的是在那条渠沟里看见过他,可能他是准备来找
他娘,也可能是他想在那里找到点草根吃,却一直没能爬出沟来。那么玉米就有可
能是他家别的人吃的。大队民兵在他家的厕所发现了玉米粒,有的消化了,有的就
是整的,他们用一根小棍拨着拨着就发现了。这一点我是有先见之明的,我为什么
只拿了三块红薯而不弄些玉米呢?就因为玉米不好消化。而红薯就不一样了,反正
天天喝的也是红薯糊糊,你就是趴上去闻也是一个味儿。
后来,当然是很久很久以后了,我还听说,黄家地主婆的玉米是孙黑子提供的。
这对我来讲是个谜。他是怎么提供的?为什么提供?都只能瞎猜。因为孙黑子也在
那年饿死了。他是个党员,也是全县唯一饿死的仓库保管员。到现在我还记得,那
晚我握了包着三块红薯的裤子,他虽头也没回,看也没看我一眼,但从他的肩膀和
脖子那儿,我感觉就像我老婆说的——他是觉到了什么的。
那天晚上,可以说是我这一生中最忙最累的一天晚上。我回家睡了一会儿,也
就是一眨眼,我就警告自己不能再睡了。我去找了大队的王书记。我提出我不愿干
了。当然,我还说了一点别的。我的理由是,通过这三天的实践,我发觉我不能够
胜任这个光荣的仓库保管员的职务。其实真正的原因是,我预感到如果再干下去,
我肯定会出事。这三天里,闻着那些粮食的香味儿,真香啊!这种香使我头晕,一
直咽唾沫,咽到后来连唾沫也没有了,只能干咽气。咽得喉咙疼得就像咽下了一把
针。一没人,我就钻到库房里去摸那些红薯,我想来想去的结果是只能摸红薯。我
还用舌头舔过,在全身不知比划了多少遍,看到底藏在哪里好。我不断地放下又拿
起来,拿起来又放下。有时候不再摸那些红薯了,身子却不停地打转,转到这儿转
到那儿,在整个库房里找来找去,不知道要找什么。
王书记拿手指头在我脑门狠狠地敲了一下,我一愣,但还是决定不干了。
我对王书记说:”感谢党和人民对我的信任,也感谢您对我的爱护和关心。可
是我越来越想睡觉,无法控制,一会儿一会儿地光想睡过去。这样是无法看住仓库
的。您想想,还有打谷场上那些干活的,那么多人,都不住地卷裤腿,我怎么能看
住呢?”
我真的就说了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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