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谷
9
“下江南?”
“大热天,下江南?”
“你们不用大惊小怪了,下江南,就由他下江南。”
林大掌柜说话不留情,可执意要四爷和老夏留在字号用饭。席间几盅酒下肚,
他说话就更无情了。除了老太爷,几乎无人不被数落,尤其是票庄的孙北溟大掌柜,
林琴轩数落更甚。
四爷和老夏,也只能虔诚地听着。
求助的三位人物,就有两位不但不劝阻,反而很赞成老太爷出巡。六爷听了这
个消息,心里倒是暗暗高兴。只有一个孙大掌柜,没有说定是劝阻,还是赞同。四
爷说,听孙大掌柜口气,好像是不赞同。
孙大掌柜可不是一般人物,他要出面阻拦,说不定真能把老太爷拦下。
六爷想了想,忽然想到一个人,那就是他最不愿意见的老夫人。老夫人出面劝
阻,那会怎么样呢?六爷知道,老太爷是不会听从她的劝阻的。但应该请她出面劝
一劝。于情于理,都应请她出面劝一劝。趁见老夫人的机会,也可进一次老院。
这天从家馆下学回来,吃过晚饭,就去老院求见老夫人。下人传话进去,老亭
很快就出来了。
“六爷,我这就去对老夫人说。老夫人要问起,六爷为什么事来见她,我怎么
回话?”
“我正预备明年大试的策论,怕有制夷之论。所以想向老夫人问问西洋列强情
形。”
“六爷稍担待,我这就去说。”
老亭进去不多久,老夫人身边的吕布就跑出来了。
“六爷是稀客,老夫人一听说,就叫我赶紧来请!”
六爷真是没有想到,这样容易就进了老院。以前他想进老院,总是以求见老太
爷为由,老太爷又总是回绝他。但他从没有求见老夫人。这位替代了母亲的女人,
他最不想见她。今天来见她,也完全是为了母亲。
跟着吕布,穿过两进院,来到了父亲的大书房。
这里也曾经是母亲生前居住的地方,但他自己是一天也没有在这里住过。他一
落地,就和奶妈住进了派给他的那处庭院。母亲也常常住在那里。
现在,这个替代了母亲的女人,已经站在大书房的门前。她这样屈尊来迎接,
六爷心里更感到不快。
“拜见母亲大人了。”
六爷正要勉强行跪拜礼,老夫人就说:“吕布,你快扶六爷进屋,我这里不讲
究,快不用那样多礼。”
进屋后,又把他让进了她的书房,是想消去长辈的威严吧。其实,他在心里从
来也不认同她这位继母。
这间书房,以前也是母亲的书房。里面的摆设,好像什么也没有改变,只是有
些凌乱。书橱上置有《十三经注疏》、《钦定诗经》、《苏批孟子》、《古文眉铨
》、《算经十书》、《瀛环志略》、《海国图志》、《泰西艺学通考》一类书籍。
六爷猜不出这个替代了母亲的女人,是否会读这些枯燥的书,也猜不出母亲在世时,
这些书籍是否已放置在此了。
这里的书橱,可比他自己房里的书橱精致得多,是一排酸枝浅雕人物博古纹亮
格书橱。那边
,老爷子的书房,放置书籍的更是红木书卷头多宝架。
“听说六爷正在为明年的大比日夜苦读呢。”
这个女人的京话,说得这样悦耳,六爷也感到很不快。
“我哪里是读书的材料,不过是遵了老太爷的命吧。”
“六爷极有天分,我是早知道的。明年一准会蟾宫折桂,为你们康家博回一份
光耀祖宗的功名来。”
“谢谢母亲大人的吉言,只怕会叫大家失望的。”“不会。六爷,叫谁失望
都不怕,但能叫你的先母失望吗?这么多年了,她的在天之灵一直惦记着你,真是
得信那句话:惊天地,泣鬼神!”
六爷没有想到,这个女人会说这样的话。她是真心这样说,还是一种虚情假意?
“先母生前的确是希望我能读书成功的。可惜,我那时幼小无知。母亲大人,
难道你也相信,先母的灵魂还在挂念我?”
“我一直相信。”
“你为什么会相信?”
“因为我也是一个女人。尤其是我住进了你父亲的这座大书房,住进了你的先
母住过的这一半大屋,我就能理解她了。”
“可是,父亲一直不让我相信先母的鬼魂。”
“但我相信。”
“先母的灵魂,回到过这座大书房吗?”
“没有。我盼望她能来,但她一直没来。”
“你不怕她的鬼魂?”
“我知道,她不会怨恨我。”
“那先母怨恨谁?”
“六爷,我不能给你说。”“为什么不能说?”
“我不能说。六爷,你还是全力备考吧,不能叫你的先母失望。听说,你要问
我西洋列强情形,我哪里能知道!”
“母亲大人,我今天来拜见你,其实是为另一件事。老太爷他要到各地码头出
巡,你知道吗?”
“我哪里会知道?没有人告诉过我。他什么时候出巡去?”
“他说走,就要走。已经叫老夏给预备出巡的诸事了,也不管正是五黄六月大
热天!他那么大年纪了,大热天怎么能出远门?但我们都劝不住他,票庄茶庄的大
掌柜也劝不住他。今天来,就是想请母亲大人劝一劝他。想出巡,也得拣个好时候。
就不能错过热天,等凉快了再说?”
杜筠青听了六爷这番话,半天没有言声。
他决定要出巡,已经闹得这样沸沸扬扬,她连知道也不知道。他不告诉她,下
面的人,也没有一人告诉她。吕布是不知道,还是知道了也不告诉她?她当的这是
什么老夫人!想出巡,就去吧。她不阻拦,即便想阻拦,能阻拦得了!
但她又不能将这一份幽怨,流露给六爷。
“母亲大人,你也不便劝说吗?”
“不,我看你父亲要冒暑出巡,是一次壮举。我为什么要劝阻他呢?只是,不
知要出巡何方?要是赴京师天津,我也想随行呢。我已经离京十多年,真想回去看
看。四五年前,你父亲出巡京津,我便想随行,未能如愿。”
“听说,这次是要下江南。”
“下江南?下江南,我也愿意随行。我外祖家就在江南,那里天地灵秀,文运
隆盛。六爷,你也该随你父亲下一趟江南,窃一点他们的灵秀之气回来。”
“可老太爷那么大年纪了,冒暑劳顿千里,我们怎么能安心呢?”
“他身子骨好着呢,又有华车骏马,仆役保镖,什么也不用担心。你们康家不
是走口外走出来的吗,还怕出门走路?”
六爷没有想到,老夫人居然是这样一种态度。她也是不但不劝阻,更视老太爷
出巡为一件平常事,出巡就出巡吧。
这位替代了母亲的女人,是不是也盼望着老太爷出巡能成行?
六爷从老院出来,回想老夫人的言谈,分明有种话外之音似的,至少在话语间
是流露了某种暗示。她说母亲不会怨恨她,也许她知道母亲的什么秘密吧?
六爷回来将这种感觉告诉了奶妈,他还说了一句:“她好像也同情母亲呢。”
奶妈听后,立刻就激愤了,说:“六爷,你可千万不能相信她!”
说时,竟落下泪来。
六爷没有想到,奶妈会有这样激烈的反应。就问:“母亲生前认识这个女人吗?”
奶妈叹了口气,说:“六爷,有些话,我本来想等你中举、成家后,再对你说。
这也是你母亲临终的交待。现在,就不妨对你先说了吧。”
母亲去世后,奶妈就是他最亲近的人了。但他早已感觉到,奶妈有什么秘密瞒
着他。现在,终于要把这些秘密说出来了。
“奶妈,我早知道,你们有话不对我说。”
“六爷,那是因为你小。说了,你也不明白。”
“现在,我已经不小了,那就快说吧。”
但奶妈说出的第一句话,就叫六爷大吃一惊:“六爷,你母亲就是叫这个女人
逼死的。”
她逼死了母亲?只是,听完奶妈的话,六爷明白了母亲的去世,是同这个女人
有关。可好像也不能说就是她逼死了母亲。
原来,杜筠青回到太谷之初,陪伴着父亲出入名门大户,那一半京味、一半洋
味的独特风采,很被传颂一时。自然,也传入了康庄德新堂,传入康笏南的耳中。
他当着老爷少爷的面时正色厉声,不叫议论这个女子。太谷的名门大户,几乎都宴
请过杜长萱父女了,康家也一直没有从众。康家不少人,包括各房的女眷们,都想
见一见这位时新女子,康笏南只是不松口。
不过,回到老院,康笏南就不断说起这位杜家女子。那时的老夫人,也就是六
爷的生母,听老太爷不断说这位女子,并无一点妒意。听着老太爷用那欣赏的口气,
说起这个杜家女子,京话说得如何好,生了一双天足,却又如何婀娜鲜活,在场面
上,又如何开明大方,一如
西洋女子,她也只是很想见见这个女子。
她几次对康笏南说:“我们不妨也宴请他们一次,听一听西洋的趣事,也给杜
家一个面子。”
可康笏南总是说:“要请,我们康家也只能请杜长萱他一人!”
到头来,康家连杜长萱一人也没有请。
老夫人后来听说,康家的天盛川茶庄,宴请过杜家父女。老太爷那日去了天盛
川,但没有出面主持宴席,只是独坐在宴席的里间,听了杜家父女的言谈。老夫人
想,他一定也窥视了这位杜家女子的芳容和风采。
但她心里,实在也没有生出一丝妒意。她甚至想,老太爷既然如此喜欢这位杜
家女子,何不托人去试探一下,看她愿意不愿意来做小。杜长萱是京师官场失意,
回乡赋闲,杜筠青又是失夫寡居,答应做小,也不辱没他们的。那时,老夫人也正
想全心来抚爱年幼的六爷,她一点也不想在康笏南那里争宠。
她将这个想法给康笏南婉转说了,康笏南竟勃然大怒,说怎么敢撺掇他去坏祖
传的规矩!
康家不纳妾的美德,天下皆知,怎么想叫他康笏南给败坏了,是什么用心啊!
不纳小就不纳吧,也用不着生这样的大气。她能有什么用心?不纳小,在她岂
不更好!
从那以后,康笏南对她日渐冷淡。冷淡就冷淡吧,她本来也有满腔难言之痛,
早想远离了,全心去疼爱她的幼子六爷。
总之,她是全没有把这个变故放在心上,可她的身体还是日渐虚弱起来。饮食
减少,身上乏力,又常常犯困。对此,她自己也感到很奇怪。
那时,她能知心的,也惟有六爷的奶妈。
奶妈说她,还是太把那个女人放在心上了,看自己熬煎成了什么样。她真是一
点都没有把那位杜家女子放到心上,可任她怎么说,奶妈也不相信。她越说自己是
莫名地虚弱起来,奶妈越是不相信。
她说:“我要是心思重,心里熬煎,那该是长夜难眠,睡不着觉吧,怎么
会这样爱犯困?大白天,一不小心,就迷糊了。”
奶妈说:“老夫人你太要强了,不想流露你心里的熬煎,才编了这样的病
症哄我。”
她说:“我哄你做甚!我好像正在变傻,除了止不住的瞌睡,什么心思也
没有了,哪里还顾得上编了故事哄你!”
奶妈说:“你真是太高贵了,太要脸面了,把心事藏得那样深!”
咳,她怎么能说清呢。
她终于病倒了。康笏南为她请了名医,不停地服名贵的药物,依然不见效。医
家也说,她是心神焦虑所致,不大要紧,放宽心,慢慢调养就是了。她正在变傻,
哪里还有焦虑?怎么忽然之间,所有的人,都不相信她的话了?
她终于一病不起,丢下年幼的六爷,撒手而去。她的死,似乎没有痛苦,嗜睡
几日,没有醒来,就走了。但奶妈坚持说,老夫人是深藏了太大的痛苦,一字不说,
走了。她太高贵了,太要强了。她死后不到一年,老太爷果然就娶回了那个杜家女
子。不是这个女人逼死老夫人,又能是谁?
老夫人死后有几年,魂灵不散,就是因为生前深藏了太大的痛苦,吐不尽!
可母亲的魂灵,为什么不去相扰这位替代了她的女人?
六爷想了又想,还是觉得,母亲的死,是同这位继母有关,可逼她死的,与其
说是继母,不如说是父亲!
逼死母亲的,原来是父亲?六爷不敢深想了。
孙北溟来见康笏南时,发现几日之间,老东台就忽然变了一个人似的,精神了
许多,威严了许多,也好像年轻了许多。
看来,康老东家是真要出巡了。孙北溟知道,这已无可阻拦。他自己,实在是
不便随行。今年时已过半,柜上生意依然清淡。朝廷禁汇的上谕非但未解除,更一
再重申。京师市面已十分萧条。在这种时候,怎么能离开老号?
所以,见面之后,他先不提出巡的事。
“老东台,我今天来,是有件事,特意来告你。邱泰基这个混账东西,从西安
回来,只顾了闯祸,倒把一件正经事给忘了。昨日,他才忽然跑来,哆哆嗦嗦给我
说了。”
“什么事呀,把他吓成这样?这个邱掌柜,还没有缓过气来?”
“他这才熬煎了几天,老太爷倒心疼起他来了?”
“他还想死不想死?他婆姨是不是还天天捆着他?”
“我也没问。昨天他到柜上来,他女人没有跟着。”
“那他忘了一件什么事?”
“他说,临下班前,跟老陕那边的藩台端方大人吃过一席饭。端大人叫给你老
人家捎个话,说他抽空要来太谷一趟,专门来府上拜访你。”
“说没有说什么时候来?”
“我也这样问邱泰基,他说端方大人没有说定,可一定要来的。我又问,托你
带信帖没有?他也说没有。我说,那不过是一句应酬的话吧?邱掌柜说,不是应酬
话,还问了康庄离太谷城池多远。”
“这位端方他是想来。他来,不是稀罕我这个乡间财主,是想着我收藏的金石。
他这个人,风雅豪爽,好交结天下名士,就是在金石上太贪。他看金石,眼光又毒,
一旦叫他看上,必是珍品稀件,那可就不会轻易放过了。总要想方设法,夺人所爱。
他想来,就来吧。来了,也见不上我的好东西。这个邱掌柜,才去西安几天,就跟
端方混到一处了!”
“这就是邱泰基的本事,要不他敢混账呢!”
“不管他了,还是先说端方吧。南朝梁刻《瘗鹤铭》,那是大字神品。黄山谷、
苏东坡均称大字无过《瘗鹤铭》。字为正书,意合篆分,结字宽舒,点画飞动,书
风清高闲雅之至,似神仙之迹。孙掌柜,你听说过没有?”
“没听说过。”
“你听说过,也要说没听说过,想叫我得意,对不对?”
“我真是没有听说过,老东台。”
“《瘗鹤铭》刻在镇江焦山崖石之上,后来崩坠江中。到本朝康熙五十二年,
镇江知府陈鹏年才募工捞出,成为一时盛事。出水共五石,拼合一体,存九十余字。
可惜,铭立千余年,没于江中就七百年,水激沙砻,锋颖全秃。近闻湖南道州何家,
珍藏有《旧拓瘗鹤铭未出水本》,字体磨损尚轻,可得见原来书刻的真相,甚是宝
贵。这个‘未出水本’,听说已被端方盯住了。咱们看吧,这一帖珍贵无比的‘未
出水本’旧拓,迟早要归于端方所有。”
“老东台,听你说得这样宝贵,那我们何不与他端某人一争呢?”
“谁去给我争?”
“湖南的长沙、常德,都有我们天成元的庄口。”
“凭那些小掌柜,能争过端方?要争,除非我出面。”
“长沙、常德的老帮,还是颇有心计的。就任他们去争一争。”
“罢了,罢了。端方这个人,为争此等珍品,是不惜置人死地的。我们能置人
死地?”
“端方他要收买这样宝贵的碑拓,说不定还得寻我们票庄借钱呢。”
“你是大掌柜,借不借,都由你。”
“那我给各庄口招呼一声,不能随意借给他钱。再给汉口的陈亦卿老帮说一声,
叫他留意这个碑拓。陈掌柜说不定能给你争回来。”
“陈掌柜他要能争回来,算他有本事。但也不能叫他太上心,耽误了生意,更
不能置人死地,夺人所爱,坏了咱们的名声。过不了多少时候,我就到汉口了,我
亲口给他交待。这次出巡,就先到汉口。孙掌柜,你陪我下江南还是不陪,拿定主
意没有?”
“老东台,我能随行,那是荣耀,还拿什么主意。只是,我得先跟西安庄口说
一声,叫他们去问问端方大人,打算什么时候来太谷?要不,人家来了,你老人家
倒走了,不美吧?人家毕竟是朝廷的大员。”
“端方,不用等他,我们走我们的。”
“那就听你的,咱们只管走咱们的。从太谷起身,就直接去汉口?”
“对,出山西,过河南,直奔汉口。票庄,茶庄,汉口都是大庄口。汉口完了
事,咱们就沿江东下,去趟上海。”
“那就听你的,直下汉口。京师的戴膺老帮,听说老东台要出巡,就想叫先弯
到京城,再往别的码头。戴老帮说,京师局势正微妙,该先进京一走。那对统领天
下生意,甚是重要。朝廷禁汇,京师市面已十分萧条,我帮生意几成死局。老太爷
先去京师,也好谋个对策。”
“这次不去京师了。一到京师,一准还是哪儿也不叫我去。”
“老东台,说到京师,我又想起两件巧合的事。”
“什么巧合的事?又是编了故事,阻拦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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