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谷
11
“你看我这一路,只吃清淡的汤水,哪有你的胃口好?走一处,吃一处,还要
寻着当地的名食吃。真是会享受。”“能吃,才能走。食杂,才能行远。出远门,
每天至少得吃一顿结实的茶饭。你只吃汤水,能走多远?”
“我看老亭也是只吃汤水。”
“老亭他也娇气了,这一路,还没有我这个老汉精神。”
老亭的疲累感,也一直没有过去,食欲不振。所以,说到他,他也没有言声。
“老亭人家也是老汉了。比起来,还是我孙某小几岁。老东台,我再不精神,
也得跟你跟到底。过两天,就缓过气来了。”
“泽州这个地方,明时也很出过些富商大户。看现今的市面,愈来愈不出息了。”
“泽州之富,靠铁货。洋务一起,这里的冶铁,就不成气候了。早年,还想在
这里设庄口,看了几年,终于作罢。”
“泽州试院,非常宏丽。院中几棵古松,更是苍郁有神。想不想去看看?”
“要去你去吧。我也不想求功名,还是在客舍静坐了,喘喘气。”
“看看你们,什么兴致也没有。那日过屯留,很想弯到辛村,再看看卞和墓。
看你们一个个蔫枯的样子,也没有敢去。”
“就是春秋时,那个抱璞泣血的楚人?他的墓会在屯留?”
“怎么不会!早年,我去过一次,是为看墓前那尊古碑。可惜,碑文剥落太甚,
已不可辨。卞和这个人,抱了美玉和氏璧,屡不为人识,获刖足之祸,终于不弃,
还要泣血求明主,岂知春秋及今,天下哪里有几个明主?”
“和氏之祸,在那些不识璞玉的相玉者。我只怕就是那样的相玉者。邱泰基,
我就相走了眼。”
“邱泰基,他会是不被我们所识的美玉?”
“他不是美玉,我以前将他错看成了美玉。就是因他,引你老东台有此次江汉
之行。”
“哪里只是因为他!他一个驻外的小掌柜,能关乎西帮之衰?”
“我们行前,邱泰基又跑来见过我。他说,风闻我们有此暑天出巡,非常不安。
为了自责,决意不再享用假期,愿即刻启程上班,请柜上发落个没人愿去的地方。”
“呵,他这还像长了出息。你把他发落到哪儿了?”
“派到归化庄口,降为副帮。”
“那就好。他毕竟还是有些本事,放到太小的庄口,可惜了。我们出发那天,
他赶来送我们没有?”
“没有吧?我可未加留意。他不会来这种场面出头露面吧?”
离开泽州,是更崎岖险峻的山路,坐车的也只好弃车骑马。午后过天井关,虽
已入河南境,但依然在太行深山间。夜宿山中拦车镇,又寂静,又凉爽。翌日一早,
即启程攀登太行绝顶。虽看尽岩千仞,壁立万丈,众人倒似乎已经习惯,不再惊
心动魄。但康笏南还是兴致不减,欣赏着险峻山峰,想起黄山谷两句诗:
一百八盘携手上,
至今犹梦绕羊肠。
今日是同孙北溟相携上此险峰,他老弟却依然萎靡不振,真叫人扫兴。他忽然
想起黄山谷,是还惦记着被苏黄激赏的《瘗鹤铭》吗?
山顶有关帝庙,传说签极灵。大家都去抽了一个签。孙北溟抽了一上上吉利签,
好像才终于缓过气来,精神振作了不少。
但下了太行山,气温就越升越高,到月山、清化一带,已像入了蒸笼。这一带
属河南怀庆府地面,处于太行之阳,黄河之畔,温热湿润,遍地多是竹林,很类似
南国景象。从晋省山地忽然下来,那真有冰炭之异。过沁河时,人人都汗水淋漓,
疲惫极了。连镖局的武师拳手,也热草了,蔫蔫的,像丢了魂。孙大掌柜和老亭,
重又失了精神。只有康笏南,依然气象不倒。他出发时说,看先把谁热草!所有人
都先于他给热草了。
这真是大出人们意料,都说,老太爷不是凡人!
他说,我要不是凡人,早登云驾雾去了汉口。御热之法,最顶事的,就是心不
乱。心不乱,则神不慌,体不热。
说的是有理,可没有修下那种道行,谁能做到呢。
黄昏时候,到达怀庆府。怀庆府古称河内,是由湖广入晋的门户。附近的清化,
又是那时一个很大的铁货集散地。北上南下走铁货的驼队骡帮,大都从这里启运。
所以,康家天成元票庄在此设有分庄。领庄的樊老帮早已接了信,所以等在城外迎
接。
孙北溟只顾热得喘气,并没有多留意这位樊老帮。洗浴过,吃了接风酒席,孙
北溟狠摇大蒲扇,还是汗不止。正想及早休歇,康笏南过来了。
“你看这位樊掌柜,好像不喜欢我们来似的。”
孙大掌柜忙说:“他怎么敢!我看他跑前忙后,也够殷勤。”
“殷勤是殷勤,好像有些惧怕我们。”
“这是一个小庄口,连樊老帮,通共派了三个人。你我来到这么一个小庄口,
人家能不怕?”
“这位樊掌柜,是什么时候派驻来的?”
“有两年了吧。他以前多年驻甘肃的肃州,太偏远,也太苦焦。换班时,把他
换到近处了。
樊掌柜是个忠厚的人。“
“多年驻肃州?那他跟过死在肃州的刘掌柜吧?”
“他是多年跟刘掌柜,也最受刘掌柜心疼、器重。我就是听了刘掌柜的举荐,
才提他做了肃州庄口的副帮。”
“去年,樊掌柜张罗了多少生意?”
“一个小庄口,我记不得了。叫他来,问问。”
“他要是忠厚人,就先不用问了,小心吓着他。”
肃州,即现在的酒泉。肃州分庄,是康家天成元票庄设在西北最边远的庄口了。
进出新疆的茶马交易,以及调拨入疆的协饷军费,由内地汇兑,一般都到肃州。所
以,肃州庄口的生意也不小。只是那里过分遥远,又过分苦焦,好汉不愿去,赖汉
又干不了。每到换班,大掌柜孙北溟就很犯愁。后来,幸亏有了这位刘掌柜,生意
既张罗得好,又愿意长年连班驻肃州。可惜,刘掌柜最后一次上班,已经六十多岁
了,没有干到头,死在了肃州任上。这叫孙北溟非常内疚,是他把刘掌柜使唤过度
了。本来早该调老汉回内地调养身体的。因为好使唤,就过度使唤,太对不住老汉
了。所以,除了在刘掌柜身后,破例多保留了几年身股,还对他生前器重的樊副帮,
特别体恤。
说实话,自从把樊掌柜改派怀庆府后,孙北溟真是没有多注意。
康笏南问过后,孙北溟也没有太在意,当晚他就歇了。次日,他和康笏南又赴
当地商界应酬。席间,他只是略坐了坐,就借故先回来了。
要来柜上账簿一看,孙北溟真吃了一惊。半年多了,这个怀庆府庄口,收存不
过三万,交付不到两万,通共才做了不到五万两银子的生意。挂了天成元的大牌,
三个人,张罗了多半年,只做了区区五万两生意,岂不成了笑谈!
康笏南的眼光,真是毒辣,一进门,就看出腻歪了。
他问樊老帮:“怎么就张罗了这点生意?”
樊老帮一脸紧张:“大掌柜,今年不是合账年吗,所以我们收缩生意,不敢贪
做。”
“收缩,也不能缩到这种地步!三五万生意,能赢利多少?这点赢利,能支应
了你这个庄口的花费,能养活了你们三人?”
“怀庆府不是大商埠——”
“这里能做多大生意,我清楚。樊掌柜,你去年做了多少生意?”
“去年,十几万吧,早有年报呈送总号的。”
“一年只张罗了十几万生意?简直是笑谈!”
“这里,不似肃州——”
“樊掌柜,你有什么难处?还是你手下的两个伙友不听使唤?”
“不能怨谁,是我一人没本事——”
“刘掌柜生前,可是常夸嘉你。”
“我对不住刘掌柜。”
孙北溟见樊老帮大汗淋漓,脸色也不好看,就不再责问下去了。
康笏南应酬回来,兴致很好,也没有再问到樊掌柜。
孙北溟想了想,康笏南坐镇,自己亲自查问这样一个小老帮,阵势太吓人了。
他就给开封庄口的领庄老帮写了一封信,命他抽空来怀庆府庄口,细查一下账目,
问清这里生意失常的原因,报到汉口。天成元在河南,只在开封、周口和怀庆府三
地设了分庄。开封是大码头,平时也由开封庄口关照另外两个分庄。由开封的老帮
来查这件事,总号处理起来,就有了回旋的余地。
所以,他们在此只停留了一天,就继续南行了。
行前,改雇了适宜平原远行的大轮标车,车轿里宽敞了许多,舒适了许多。所
以,经武陟、荣泽,过河到达郑州,虽然气候更炎热,孙北溟倒觉着渐渐适应了。
他看老亭的样子,似乎也活过来了。
但到新郑,康笏南中了暑。
新郑是小地方,康家在这里没有任何字号。他们虽住在当地最好的客栈里,依
然难隔燠热。就是为康笏南做碗可口的汤水也不易。孙北溟感到,真是有些进退两
难。
镖局的武师,寻到江湖的熟人,请来当地一位名医。给康笏南把脉诊视过,开
了一服药方,说服两剂,就无事了。康笏南拿过药方看了看,说这开的是什么方子,
坚决不用。他只服用行前带来的祛暑丹散,说那是太谷广升远药铺特意给配制熬炼
的,服它就成。另外,就是叫捣烂生姜、大蒜,用热汤送服,服得大汗淋漓。
在新郑歇了两天,康笏南就叫启程,继续南行。可老太爷并没有见轻,谁敢走?
包世静武师提出:“到郑州请个好些的大夫?”
康笏南说:“不用。郑州能有什么好大夫!”
老亭说:“那就去开封请!”
康笏南摇手说:“不用那样兴师动众,不要紧。新郑热不死我,要热死我,那
得是汉口。我先教你们一个救人的办法,比医家的手段灵。我真要给热死,你们就
照这办法救我。”
众人忙说,老太爷不是凡人,哪能热死!
康笏南说:“你们先记住我教给的法子,再说能不能热死我。那是我年轻
时,跟了高脚马帮,从湖北羊楼洞回晋途中,亲身经见的。那回也是暑天,走到快
出鄂省的半道上,有一老工友突然中暑,死了过去。众人都吓坏了,不知所措。领
马帮的把势,却不慌张。他招呼着,将死过去的工友抬起,仰面放到热烫的土道上。
又招呼给解开衣衫,露出肚腹来。跟着,就掬起土道上的热土,往那人的肚脐上堆。
堆起一堆后,在中间掏了个小坑。你们猜,接下来做甚?”
众人都说猜不出。
“是叫一个年轻的工友,给坑里尿些热尿!热土热尿,浸炙脐孔,那位老工友
竟慢慢活过来了。”
众人听了,唏嘘不已。
孙北溟说:“老东台,你说过,御热之法最顶事的,是心不乱。你给热倒,是
不是心乱了?你老人家不是凡人,我们都热死,也热不着你。不用说热死人的故事
了。你就静心养几天吧,不用着急走。”
“大掌柜,你说我心乱什么?”
“这一路,你就只想着西帮之衰,走到哪儿,说到哪儿。这么热的天,想得这
样重,心里能不乱!”
康笏南挥挥手,朝其他人说:“你们都去吧,都去歇凉吧,我和大掌柜说会儿
话。”
众人避去后,康笏南说:“我担忧是担忧,也没有想不开呀!”
“心里不乱就好。西帮大势,也非我们一家能撑起,何必太折磨自家!”
“我跟你说了,我能想得开。我不是心乱才热倒。毕竟老迈了。”
“年纪就放在那里呢,说不老,也是假话。可出来这十多天,你一直比我们都
精神。以我看,西帮大势,不能不虑,也不必过虑。当今操天下金融者,大股有三。
一是西洋夷人银行,一是各地钱庄,再者就是我们西帮票号。西洋银行,章法新异,
算计精密,手段也灵活,开海禁以来,夺去我西帮不少利源。但它在国中设庄有限,
生意大头,也只限于海外贸易。各地钱庄,多是小本,又没有几家外埠分庄,银钱
的收存,只能囿于本地张罗。惟我西帮票号,坐拥厚资,又字号遍天下,国中各行
省、各商埠、各码头之间,银款汇兑调动的生意,独我西帮能做。夷人银行往内地
汇兑,须赖我西帮。钱庄在当地拆借急需,也得仰赖我票号。
所以当今依然是天下金融离不开我西帮!我们就是想衰败,天下人也不允许的。
“
“大掌柜,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这是叫你宽心的话,也是实话。就说上海,当今已成大商埠,与内地交易频
繁,百货出入浩大。每年进出银两有近亿巨额,可交镖局转运的现银却极少,其间
全赖我西帮票号用异地彼此相杀法,为之周转调度。西帮若衰,上海也得大衰。”
“大掌柜,你这是叫我宽心,还是气我?天下离不开西帮,难倒西帮能离开天
下?”
“洪杨乱时,西帮纷纷撤庄回晋,商界随之凋敝,朝廷不是也起急了,天天下
诏书,催我们开市。那是谁离不开谁?”
“不用说洪杨之乱了。我们撤庄困守,也是坐吃山空!”
“坐吃,还是有山可吃。”
“大掌柜,你要这样糊涂,还跟我出来做甚!”
“我本来也不想出来的,今年是合账年,老号柜上正忙呢。”
“那你就返回吧,不用跟着气我了!”
“那我也得等你老人家病好了。”
“我没有病,你走吧。老亭——”
老亭应声进来,见老太爷一脸怒气,吃了一惊。
“老亭,你挑一名武师,一个伙计,伺候孙大掌柜回太谷!”
老亭听了,更摸不着头脑。看看孙北溟,一脸的不在乎。
“听见了没有?快伺候孙大掌柜回太谷!”
老亭赶紧拉了孙北溟出来了。一出来,就问:
“孙大掌柜,到底怎么了?”
孙北溟低声说:“我是故意气老太爷呢。”
老亭一脸惊慌:“他病成这样,你还气他?”
孙北溟笑笑说:“气气他,病就好了。”
“你这是什么话?”“你等着看吧。老太爷问起我,你就说我不肯走,要等
他的病好了才走。就照这样说,记住了吧。”
老亭疑疑惑惑答应了。孙北溟走后,康笏南越想越气。孙北溟今天也说这种
话!他难道也看我衰老了?他也以为我会一病不起?
躺倒在旅途的客舍里,康笏南心里是有些焦急。难道自己真的老迈了吗?难道
这次冒暑出巡,真是一次儿戏似的举动?决心出巡时,康笏南是有一种不惜赴死的
壮烈感。别人越劝阻,这种壮烈感越强。可是越感到壮烈,就越对自己的身体没有
信心。年纪毕竟太大了,真说不定走到哪儿,就撑不住了。所以,中暑一倒下,他
心里就有了种压不下的恐慌。
现在给孙北溟这一气,康笏南就慢慢生出一种不服气来。他平时怎么巴结我,
原来是早看我不中用了!非得叫他看看,我还死不了呢。
他问老亭:“孙大掌柜走了没有?”
老亭告诉他:“没有走,说是等老太爷病好了才走。”
“叫他走,我的病好不了了!”
他嘴上虽这样说,心里可更来气:他不走,是想等我死,我才不死呢。
这样气了两天,病倒见轻了。
听说康老太爷病见轻了,孙北溟就一脸笑意来见他。康笏南沉着脸说:“大
掌柜,你怎么还不走,还想气我,是吧?”
孙北溟依然一脸浅笑:“我不气你,你能见轻呀?上年纪了,中点暑,我看也
不打紧,怎么就不见好呀?就差这一股气。”
“原来你是故意气我?”
“老东台英雄一世,可我看你这次中暑病倒,怎么也像村里老汉一样,老在心
里吓唬自己!
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对个鬼!我哪里吓唬自己来?”
“我跟你几十年了,还能看不出来?我知道,我一气你,你就不吓唬自己了,
英雄本色就又唤回来了。”
“大掌柜,你倒会贪功!不是人家广升远的药好,倒是你给我治好了病?你去
哄鬼吧!”
“哈哈哈!”
离开新郑,到达许州后,就改道东行,绕扶沟,去周家口。周家口不是小码头,
康家的票庄、茶庄,在周口都有分庄。
虽说越往前走,气候越炎热,但大家显然都适应了这种炎夏的长途之旅。没有
谁再生病,也没有遭遇什么意外。康笏南就希望多赶路,但孙北溟不让,说稳些走
吧,这么热的天,不用赶趁。
康笏南就向车老板和镖局武师建议,趁夜间有月光,又凉快,改为夜行昼歇,
既能多赶路,也避开白天的炎热,如何?他们都说,早该这样了,顶着毒日头赶路,
牲灵也吃不住。康笏南笑他们:就知道心疼牲灵,不知道心疼人。
于是,从许州出发后,就夜里赶路,白天住店睡觉。
白天太热,开始都睡不好觉。到了夜里,坐在车里,骑在马上,就大多打起瞌
睡来。连车老板也常坐在车辕边,抱了鞭杆丢盹,任牲灵自家往前走。只有康笏南,
被月色朦胧的夜景吸引了,精神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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