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谷
20
再次返回东门外,吆了车马出来,杜筠青才发现,身上已满是汗。真该先游玩,
后洗浴。所以,往后几回就改了。进城的路上,就乔装好,先游玩一个尽兴,再洗
浴一个痛快,悦目赏心又爽身,真是神仙一样的日子。
出太谷,往榆次、太原的官道是必经乌马河的。
这天,车马快到乌马河前,三喜就在官道边,寻了家车马店。现在,他停放车
马,已经练达得多了,杜筠青可以一声不吭,扮成有地位的女佣,站在一边看。
他们多付一点草料钱,小店的店主也不会多问一句话。
乌马河是一条小河,从太谷东南山中流出,向西北经徐沟,就汇入汾河了。只
是,它流经的太谷东北郊,一马平川,河面还算开阔。也没有太分明的河岸,散漫
的河滩长满了密密的蒲草,像碧绿的堤坝,将河水束缚了。正是盛夏,还是有不小
的河水在静静地流淌。
叫三喜看,这能算什么风景?但杜筠青来寻的,就是这一种不成风景的野趣。
再说,太谷也没有别的更像样的河了。
在杜筠青的指点下,他们一直走到离官道很远的地方,才向河滩走近。走近河
滩,河水是一点都看不见了,只有又绿又密的蒲草挡在眼前,随风动荡。
“能进去吗?”
“进哪儿?”
“穿过蒲草,到河边看看。”
“那可不敢!蒲草长在稀泥里,往进走,还不把人陷下去?”
“咱们来一趟,就看一眼蒲草?你不是说,乌马河常能水过去?”
“水过河,也不在这地界。”
“别处能,这儿说不定也能?”
“这儿,我可不敢!”
“你不敢,我敢。”
“二姐,那我更担待不起!”
现在,三喜已爱叫她二姐了。在这种寂静的野外,也叫二姐。
“看看你吧。淹死我,你就告他们说,我自己跳河死了。只怕想寻死,这河也
淹不死人。”
兴致正浓的杜筠青,也不管三喜说什么,只是试着往蒲草里走。踩过去脚下够
踏实,似乎连些松软劲都感觉不到。原来三喜是吓唬她,就放心往里走。
边上的蒲草,已有齐胸高,越往里走越高。全没在草中时,就如沐浴在绿水中,
更神秘深邃,只是稍显闷热。杜筠青感到够意思,披草踏路,兴冲冲径直往里走去。
三喜紧跟在后面,还在不断劝说,杜筠青哪里肯听?她嘲笑三喜太胆小,还是男人
呢。
他们的说笑,惊起三五只水鸭,忽然从蒲草深处飞出,掠过蓝天,落向河面。
这使杜筠青更感兴奋,一定要穿过蒲草,到河边看看。
但脚下已有松软感觉,三喜就说:“再往里走,小心有蛇吧!”
“蛇?”
听说有蛇,杜筠青心里真是一惊,但她并不全为怕蛇。她回过头来,异样地看
着三喜。
“二姐不信?真有蛇!”
“三喜,那你扶我出去吧,我还真怕蛇。”
她拖着三喜有力的膀臂,走出了密密的蒲草滩,在河边的一棵大树下坐了下来。
望着碧绿堤坝束缚着的河水,静静流淌而去,听着野鸭水鸟偶尔传来的啼叫,杜筠
青心里只想着一个字:“蛇!”
杜筠青记不得在哪一年,但记得那是杜牧说的一个故事。
杜牧是近身伺候康笏南的一个老嬷。其实,她一点也不显老,看着比吕布年轻
得多,可能比杜筠青也年轻。她到底年龄几许,无人能知道。杜牧也比吕布生得标
致,手脚麻利,嘴也麻利。她不姓杜,杜牧是康笏南给她起的新名字。为什么叫她
杜牧,她擅诗文?
杜筠青问过吕布。吕布说,杜牧只比她标致些,认字也不比她多。
那赐名杜牧于彼,是为了与她这位老夫人同姓?但吕布说,杜牧来康家在先,
你做老夫人在后。
居然叫杜牧给他做近身仆佣,真不知老东西是何用意。
这个杜牧虽为仆佣,可能终日伴了老东西,而她这个老夫人,却多日不得一见。
杜牧是可以为老东西铺床暖被的女佣!在漫长的冬夜,她是要与老东西合衾而眠的。
最初知晓了这种内情,杜筠青惊骇无比,激愤无比。老东西原来就是这样不纳小,
不使唤年轻丫环!可你再惊骇,再激愤,又能如何?老东西不理会你,你就无法来
计较这一切。你去向谁诉说,谁又相信你的诉说?
你既然已经做了禽兽,还能再计较什么!
你就是去死,也无非落得一个命势太弱,再次验证老东西不是凡人。顶多,你
能享受一次华丽异常、浩荡异常的葬礼。
你连死的兴致都没有了,还能计较什么。
可老东西来了兴致,就爱听杜牧、吕布她们这些老嬷说故事。天爷,那是什么
故事!他就只听一种故事:独守空房的商家妇人,如何偷情。驻外的男人,守家的
女人,还不都是为了你们这些大财东富了再富,长年劳燕分飞,各个凄苦?老东西
居然就爱听这种故事。听到奇兀处,居然会那样放纵地大笑。这种故事,也居然就
那样多,说不尽。
那回,杜牧说蛇的故事,一定不是第一次。她终日守着老东西,老东西又那样
爱听,还不早说了?偏偏跑到大书房来,忽然才想起这样一个故事,谁信!杜牧一
定是和老东西串通好了,专门一道跑到大书房来,说那个肮脏的故事。
老东西那天来到大书房,看着很悠闲。坐在杜筠青这头的书房里,说了许多祖
上的事,又说了许多码头上的事,还说到西洋的事。临了,才问起谁又听说了新故
事。
杜牧先还和吕布同声说:“我们成天也不出门,到哪儿听新故事?”
老东西就说:“那就说个旧的,反正我也没记性了,说旧的,我也是当新的听。”
杜牧就推吕布先说。吕布说,她得想想,杜牧你先说。杜牧就说开了,没说几句,
老东西连连摇头,太旧了,不听,不听。吕布跟着说的,老东西也不爱听,不往下
说了。
到这种时候,杜牧才装得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还有一个旧故事,我早
忘了,名儿叫
蛇,不知老太爷听过没有?“
“蛇?没听过吧?你先说,说。”
杜牧这一说,就说得老东西眼里直放光,可这故事也真是够肮脏。听完了,老
东西意犹未尽,居然叫杜牧学那个商妇,如何假装见了大花蛇,如何惊恐万状向长
工叙说,又如何因惊恐而无意间失了态,大泄春光。
杜牧推说学不来,可她还是真学了,不嫌一点羞耻!看得老东西放纵地笑起来,
大赞彼商妇计谋出众。
接下来,就是一片忙碌,一片麻利,就是盆翻椅倒,就是沉重、恶心,就是当
着这些无羞耻的下人,老东西迫她一起做禽兽。
那时,她做老夫人已经有几年了,早已知道不能计较羞耻。在这个禁宫一样的
老院里,是没有羞耻的。老院里的人都相信,皇上的后宫就是这样的,似乎那是一
种至高的排场。
但就是说成天,杜筠青她也享受不下这种排场!
她惧怕那种排场。在做禽兽的那种时刻,她是在受酷刑。可老东西把死路都断
了,她只能把自己冰冻了,从肉身到内心,冰冷到底。老东西不止一次说她像块冰
冷的石头,说她的西洋味哪里去了?
杜筠青早已明白,老东西看中她的西洋味,原来是以为她喜欢做禽兽。父亲这
是做了一件什么事!当初带了她到处出头露面,就是为了用五厘财股,将她当禽兽
出卖呀?
老东西说对了,我什么也不是了,只是一块冰冷的石头,冰冷到底,你永远也
别想焐热。这三四年,老东西已经明白,我是焐不热的石头。他很少来大书房了,
也不再喜欢杜牧给他说故事。老禽兽他也该老了!可我也能有故事。
去过乌马河之后,杜筠青就不再乔装出游了。隔了三天,进城洗浴,又像往常
一样,洗毕,就坐了车马,回到归途的那处枣林,坐了等吕布。只是在进华清池前,
吩咐三喜也去男部洗浴,不要偷懒。
三喜常年接送她进城洗浴,也沾了光,常洗浴。可时不时还是会偷懒,仿佛那
是件劳役,少洗一次,就多省了一份力气。
这次,三喜没有偷懒。他洗浴出来,等了很一阵,老夫人才洗毕出来,神色似
乎也有些凝重。一直到出了城,没说一句话。
三喜就问:“这一向到处跑,老夫人劳累了吧?”
“你怎么能看出来?”
“我能看不出来?”
“我看是你还想疯跑。”
“去哪儿,我还不是一样伺候老夫人?”
“哪能一样!改扮了疯跑,你就能叫我二姐,不用怕我。”
“不改扮,也不用怕。”
“好呀,连你也不怕我?”
“我是说,老夫人心善,又开通,我不怕受委屈。”
“就你能说嘴。你要真不怕我,像这样没人的时候,不用叫我老夫人,还叫我
二姐。”
“那哪敢!”
“还是怕我。”
到了枣树林,杜筠青下了车。三喜把车马稍稍赶进林子里,正要拴马,杜筠青
说:“再往里赶赶,停在阴凉儿重的地界,省得马受热,车也晒得不能坐人。”
三喜就把车马赶到了枣林深处。
在林子里坐下来,杜筠青就说:“三喜,城里还有什么好地方能去游玩?”
“好地方多着呢,就不知道老夫人还喜爱去哪儿?”
“又没别人,就不能不叫我老夫人?”
“那哪敢。”
“那我就去换了吕布的衣裳!”
“快不用了,二姐。”
“鬼东西,怎么又敢叫?”
“是你非让我叫。”
杜筠青就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住三喜,看得三喜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那我就不叫了。”
“看看你吧!”
三喜,三喜,我可要对不起你了。你说我心善,可我是要害你了。为了报复那
个老东西,我只能害你了。老东西会怎样处置我,我都不怕。可他会怎样处置你,
我真是不知道。我不想隐瞒,我们也隐瞒不了。我就是要成就一个给老东西丢人、
给他们康家丢人的故事,叫它流传出去,多年都传说下去。这样的故事,一定会有
人传说。我已经不怕丢人,但老东西他怕丢人。他在外面的美名美德太隆盛了,所
以他最害怕丢这样的人。在这故事里,只是害了你,委屈了你。你刚才还说,我心
善,开通,不会委屈你。你看错了。我已经不心善了,也不在乎羞耻。不在乎羞耻
的人,怎么还能心善!我是成心委屈你。在这故事里,只是委屈了你。
杜筠青看着这个英俊、机灵,对她又崇敬又体贴的车倌,真是有些犹豫了。她
知道自己甚至有些喜欢上了这个青年!若能长久像这个夏天,和他单独在这幽静的
枣林里说笑,乔装了一道出游,被他不自然地称做二姐,那她也会先忘了一切羞辱,
就这样走下去。这个夏天真是意外地把她感动了,想起了自己是女人,甚至是年轻
的女子。但你已经不是年轻女子了,甚至已不是女人,你只是个禽兽!你不能贪恋
也不能轻信这个梦一样的夏天。这个梦一样的夏天,只是给了你一个报复老东西的
时机。你必须抓住这个时机,成就了羞辱老东西的故事。
你真喜欢这个英俊的三喜,也要大胆去做这件事吧。
“三喜,你怕蛇不怕?”
“怎么能不怕?”
“你也怕蛇?”
“谁能不怕?老夫人,怎么忽然说蛇?”
“又叫我老夫人?”
“二姐,你是想起什么了,忽然说蛇?”
“那天,好不容易去趟乌马河,你还用蛇吓唬我!”
“河滩蒲草里,真有蛇。”
“那这枣树林有没有?”
“没有吧。”
“那庄稼地里呢?”
“说不准。二姐,快不用说了。再说,本来没有,也得招来。蛇呀,狼呀,
这些叫人怕的生灵,不敢多说,说多了,它真来寻你。”
“你又吓唬人吧。”
看来,三喜没有听过那个蛇的故事。故事中,那个商家妇人就是在回娘家的途
中,在路边的庄稼地里,假装见了一条大花蛇。问到蛇,又说到庄稼地,三喜他也
没有异常的表情。他没听过这个故事就好。就是听过,也不管他了。
又说了些闲话,杜筠青就站起来,往林子深处走去,就像往常那样悠闲走去。
也像往常一样,三喜跟了她。
走到林子边上了,她努力平静地说:“三喜,你等着,我去净个手。”
杜筠青毅然走进林边的高粱地里。密密的高粱,没过头顶。钻进地垄走了十几
步远,已经隐身在青绿中,什么也看不见了。不需要再走了。在那个故事中,送妇
人回娘家的年轻长工,等在路边,能听到妇人的惊叫。妇人在惊叫前,将腰带和一
只鞋,扔到不远处,好像在惊慌中丢失的。妇人为了装得像真惊恐,还便溺了一裤
裆。可这一着,杜筠青是无论如何效仿不出来!
但已经不能再犹豫了。她先脱下一只鞋,扔到一处,又解下腰带,扔到另一处。
弯曲的腰带落在地垄里,倒真像一条蛇。
她长吐了一口气,就将心里所有的屈辱化成了一声惊叫:“蛇——”跟着,
提了裤腰,撞着高粱棵,跑了几步,站定了。心在跳,脸色一定很异常。
三喜果然慌忙拨开庄稼,跑进来。
“二姐,你不是吓唬人吧?”
但他跑近了,看见老夫人这种情状,也真慌了:“在哪儿?蛇在哪儿?”
杜筠青抬起一只手,指了指:“就在那儿!”
三喜猫了身,顺着望去:“没有呀!”杜筠青就抬起两只手来,惊恐地比画
:“吓死我了,刚蹲下,就见这么粗,这么长,一条大花蛇!”
抬起两手,未系腰带的绸裙裤脱落下去,拥到脚面——不知是她装得太像见了
蛇,还是她的神色太异常,三喜并没有立刻发现。
看了她惊慌的比画,他竟猫了腰,盯住地垄,小心向前挪去了!这个傻东西。
杜筠青又惊叫起来:“还招它,快扶我出去,吓死我了!”三喜返回来,走
近她,终于发现了她的“失态”,呆住了。
“你也看见蛇了——”
她装着一无所知,奇怪地望望三喜,然后才好像发现了自己的失态,但似乎也
未太在意,只顺手提起裙裤。
“吓死我了,快扶我出去!”
三喜过来,他很紧张。她装着什么都顾不到了,紧紧抓住他,碰撞着庄稼往外
走。走回林子,她又惊叫着,比画了一回,又让裙裤退落了一回:她已经没有羞耻,
她这是在羞辱老东西!
她看着三喜惊窘的样子,才好像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老天爷……”急忙
再次提起裙裤
,连说:“裤带呢?老天爷,还丢了一只鞋——三喜,你还愣什么,快去给我
找回来,吓死我了!”三喜钻进庄稼地了。杜筠青靠在一棵枣树上,长长出了一
口气。
接下来怎么演呢?在那个肮脏的故事中,引诱长工的妇人,这时说:“反正是
丢尽人了。”
只得脱下溺湿的裙裤。你做不到这步,该怎么往下演?就此收场,又太便宜了
老东西。
三喜回来,异常不自然地说:“刚才老说蛇,不是把自家的裤带,看成蛇了吧?”
“它在我手里拿着呢,怎么能看成蛇!我刚蹲下,就看见——吓得我几乎站不
起来!”
“我就说,不能多说这些生灵。”
杜筠青接过腰带,说:“把那只鞋,快给我穿上。”
三喜蹲下来,慌慌地给她穿时,她忽然又说:“踩了一脚土,先把袜子脱了,
抖抖土,再穿。”
三喜拽下袜子,就猛然握住了她的那只脚,叫她都不由得惊了一下。
“老夫人——”
杜筠青知道故事能演下去了,便用异常的眼光盯住这个英俊的青年,许久才说
:“三喜,你不怕?”
“不怕!”
“死呢,也不怕?”
“不怕。”
“蛇呢?”
“更不怕,二姐。”
“那你就抱起我,再进庄稼地吧。”
西帮票号既以金融汇兑为主业,各码头庄口之间的信函传递,就成了其商务的
最重要依托。客户在甲地将需要汇兑的银钱,交付票号,票号写具一纸收银票据。
然后将票据对折撕为两半,一半交客户,一半封入信函,寄往乙地分号。客户到乙
地后,持那一半票据,交该号对验,两半票据对接无疑,合而为一,即能将所写银
钱,悉数取走。这种走票不走银的生意,全靠了码头间信函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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