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谷
31
只是,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主家要成心把你当出气筒使唤,那也活该你倒霉。
你就是到老太爷那儿告状,也白搭。越告,你越倒霉。
老院的事,吕布她什么不知道。只是,她没有想到,倒霉的角色也叫她摊上了。
但就在骂过三喜不久,老夫人忽然说,她的病见轻了,要进城洗浴一次。许多
时候不洗浴,快把她肮脏死了。
吕布听了当然高兴,可也不敢十分高兴。老夫人肯定不会允许她再偷着往家跑。
她出去告诉三喜套车伺候时,特别叮咛他,得万分小心,可不敢惹着老夫人!现在
的老夫人,可不是以前那个老夫人了。
三喜听了,一惊一乍的,简直给吓着了。
老夫人出来上车时,四爷和管家老夏都跑来问候:刚见好,敢进城洗浴吗?要
不要再派些下人伺候?
老夫人挥挥手,只说了一句:“不用你们多操心。”
虽然是冷冷的一句,但今天老夫人的情绪还是平静得多了。在阳光下看,她真
是憔悴了许多。
老夏厉声对三喜和吕布说:“好好伺候老夫人,有什么闪失,我可不客气!”
三喜战战兢兢地答应着,吕布看了,都有些可怜这后生。
出村以后,三喜依然战战兢兢地赶着车。吕布也不敢多说什么,叫他坐上车辕,
或是叫他吼几声秧歌,显见地都不相宜。正沉闷着,就听见老夫人问:
“吕布,你父亲的病,好了没有?”
吕布忍不住,就长叹了一口气,说:“唉,哪能好呢!眼看没多少日子了,活
一天,少一天。蒙老夫人慈悲,上次回去看他时,已吃不下多少东西。”
“那你也不跟他们告假?”
“不是正赶上老夫人欠安,我哪好告假?”
“这可不干我的事!我是什么贵人,非你伺候不下?”
“老夫人,是我自家不想告假。老夫人待我们也恩情似海,在这种时候,我哪
能走?这也是忠孝不能两全吧。”
“你也不用说得这么好听!你想尽孝,就再回去看看,离了你伺候,我也不至
淹死在华清池。”
听了这种口气,吕布哪还敢应承?忙说:“蒙老夫人慈悲,我已算是十分尽孝
了。说不定托老夫人的福,家父还见好了呢。近些时,也没见捎话来,说不定真见
好了。”
“我可没福叫你托,想回,你就回,不想回,拉倒。”
吕布不敢再搭话,老夫人也不再说话,一时就沉闷起来。三喜一直小跑着,紧
张地赶着车,他更不敢说什么。
这样闷闷地走了一程,老夫人忽然说:“三喜,你变成哑巴了,不吭一声?”
三喜惊慌得什么也没说出。
吕布忙来圆场:“三喜,老夫人问你呢,也不吭声!要不,你还是唱几句秧歌
吧,给老夫人解解闷。”
吕布见老夫人也没有反对,就催三喜:“听见了没有,快唱几句!”催了好几
声,三喜也不唱。
老夫人冷冷地说:“吕布,你求他做甚!”
老夫人话音才落,三喜忽然就吼起来,好像是忍不住冲动起来,吼得又格外高
亢、苍凉。酒色才气世上有,
许仙还愿法海留,
白娘子不答应,
水淹金山动刀兵,
为丈夫毁了五百年道行。
吕布听了,就说:“三喜,你使这么大劲做甚?还气狠狠的,就不怕惹老夫人
生气?”
岂料,老夫人却说:“再唱几句。”
三喜接着还是那样使着大劲,气狠狠地唱:
好比古戏凤仪亭,
貂蝉女,生得好,
吕布一见被倾倒,
为貂蝉,
把董卓一戟刺了。
吕布说:“三喜,你唱的是《送樱桃》吧?”
老夫人说:“再唱。”
好比东吴的孙夫人,
刘备死在白帝城,
孙夫人祭江到江中,
为刘备,
贞节女死到江中心。
这样一唱,气氛就不再沉闷。老夫人的情绪似乎也有些好起来,三喜也不再那
样拘束、惊慌。所以,吕布就起了回家去看一眼老父的心思。等快到达华清池时,
她终于鼓起勇气,向老夫人说:
“老夫人,要不,我再回家看一眼父亲?”
“我早说了,由你。”
“那我一准快去快回,不会耽搁老夫人的工夫!”
“多日没来洗浴,今天要多洗些时候。你也不用太急慌,小心跑岔了气。”
听老夫人这口气,吕布心里更踏实了。等老夫人一进华清池的后门,她跟三喜
招呼了一声,就匆匆离去了。
三喜独自一人守着车马,既觉得时候难熬,又怕时候过得太快。他已经抱了必
死的信念,只是想对老夫人说明一声。
他得到老夫人,那简直就像是做梦一样。梦醒之后,他知道惹了杀身之祸。老
太爷那是什么人物!但他并不后悔。用自己卑微的性命,换取梦了无数次的那一刻,
已经太便宜了自己。
他已经是罪孽深重了,就怕由此害了老夫人!那样,他就是死十回吧,又有什
么用?
但他犯这样的罪孽,实在是扛不住了。
那一刻,他真是梦了无数回。他也不呆傻,老夫人的美貌、开通、爱干净,他
能看不见,觉不到?尤其是,一年四季,三天两头,总是守着刚刚出浴的老夫人!
如此美貌的老夫人,洗浴之后那是怎样一种神韵,除了他,能有谁知道?
他心里虽然不断骂自己,但真是扛不住地着迷。更要命的,是老夫人没有一点
贵妇的架子、主家的架子,开通之极,待他简直像她喜欢的兄弟,能感到一种格外
的疼爱。
三喜原来还以为,这不过是一种错觉吧,自家尽往美处想呢。可后来,越来越
觉着不像。老夫人是真喜欢他,真疼爱他。特别是今年夏天,真是一步一步走进美
梦里了。先是把吕布放走,又跟他逗留在枣树林说笑,还假扮成姐弟四处游逛,任
他叫她二姐。梦里也不曾这样。
他是谁,老夫人是谁!他能伺候天仙一样的老夫人,天仙似的老夫人又真心疼
他,那他这辈子还会再稀罕什么?派到外埠,住家字号,熬着发财?不盼望了。什
么也不盼望了,就这样给老夫人赶一辈子车。
现在,他是给老夫人赶不了几天车了。一切都快走到头了。但他不后悔,就只
怕毁了天仙一样的老夫人。
梦里的事真发生后,老夫人不再出来,不再进城洗浴,三喜就知道大祸要临头
了。那几天,他就想自裁了卑微的性命。可他不明不白地死去,会不会连累了老夫
人?一切罪孽,都放在我身上,然后我去死。你想怎么咒我都成,但你不要坏了自
家的名声。我死,一定找个不相干的由头。
后来,他见着吕布,听说老夫人病了,又逮谁骂谁,心里就更想死了。你想骂,
还是骂我吧。你以前人缘多好,忽然这样坏了脾气,逮谁骂谁,全是因为我。我情
愿去死,你也不敢变成另外一个人似的。为我这样一个下人,坏了你的美名和道行,
太不值!
死前,我只想再见你一面,由你来骂。怎样解气,就怎样骂。你想叫我死后永
辈子不能再托生为人,我也答应你。但你得听我说一声:你不能坏了自己的道行!
就是死,我也觉着太便宜了自家。今年的夏天,太便宜了我,我真是情愿用性
命来换。只可惜我的性命太卑微,太不值钱了。老夫人,你如天仙一样的性命,万
万不能因为我,坏了道行。
今天老夫人洗浴,也没有用太多时候。她被澡堂的女仆扶出来时,似乎已经洗
去了先前的憔悴,美艳如旧。但冷漠也依旧。
三喜不敢多看。
老夫人上车的时候,喊了他一声:“你在发什么呆,不能扶我一把!”
三喜慌慌地扶她上了车。
吆喝着牲灵出城,他可真是紧张极了,因为他无法平静下来。怕心思不能集中,
吆喝错了,车马撞着人,可心思哪能集中!车里的老夫人就似一团烈火,炙烤着他
的后背,血脉都快烧起来了。好在是熟路,牲灵也懂事,穿街过市倒还没出事。
出了繁华的城关,渐渐到了静谧的乡间大道,三喜觉得应该向老夫人说明自己
的心志了,可怎样开口?一直寻不着词儿。越寻不着越慌,越慌越寻不着。
正慌得不行,忽然听见老夫人说:“小无赖,你哑巴了?”
他赶紧说:“老夫人,我作了孽,我该死……”
“我听不见!你坐到车辕上说。”
三喜不敢坐上去。
“小无赖,你聋了,听不见?”
三喜听老夫人的口气,不是那样冰冷,只好小心地跳上车辕坐了。
“你刚才说什么?”
“老夫人,我知道我作了孽,惹了祸,该死。”
“那你怎么还没死?”
“我死容易,就怕连累了老夫人。老夫人因我坏了道行,我就是死十回,也不
顶用……”
“小无赖,你就知道死!”
老夫人这样骂的同时,还伸脚蹬了他一下,软软的。三喜不由回头望了一下,
老夫人伸出来的居然是一只光脚,什么也没穿的光脚!而且,蹬过他,也不缩回去,
就那样晾在车帘外。
他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几乎从车辕上掉下来。看来,老夫人并不恼恨他。老夫
人依然疼爱他,说不定是真心给他这一份恩情。但他不敢再鲁莽了,不能再不顾一
切抓住这只要命的脚。
“老夫人,一切罪孽我都担,就是……”
“就是不想死!”
“不是,不是。我知道,我是必死无疑。可我不怕死,也不后悔。老夫人给我
的这份恩情,我情愿用性命来换。”
“小东西,就知道死!”
老夫人又软软地蹬了他一下。他是再扛不住了,就是天塌地陷,也不管了,伸
手抓住老夫人那只光脚,任它在自己手里乱动。老夫人轻声喊着:“小无赖,小无
赖!”但他能觉得出来,她的脚是在他的手中欢快地乱动,并不想挣脱。
杜筠青没有想到三喜会说这样的话:用性命来换她的恩情。她这是给了他恩情
吗?
她本来不是一个坏女人。只是为了气一下那个老禽兽,才故意出格,故意叛逆,
故意坏一下。可一旦越过坏的界限,她又被吓得惊慌失措,无法面对。称病,骂人,
发脾气,暴戾无常,那也不能使她重新退回去了。退路只有一条,那就是死,以死
洗白自己。
可是她不想死。要想死,在与老东西做禽兽后,就该死去了。
现在,没有气死老禽兽,倒将自己脏污死了,那岂不是太憨傻?
就是直到这种时候,杜筠青深藏在心底下的那个念头,才不得不升浮上来:其
实,她是异常喜欢三喜这个英俊、机灵的年轻男子的。自从进入康家以后,杜筠青
因为坚守了进城洗浴的排场,三天两头得由车倌伺候。而事实上,她能常见着、又
能常守着异性,就惟有这给她赶车的车倌了。为了豪门的门面,车倌偏偏都挑选了
非常英俊、机灵的年轻男子。康家似乎只
对自己的男主子严加防范,女仆全雇用上年纪的;而对女主子,倒十分放心了,
男佣并不怕他年轻、英俊、机灵。杜筠青知道,他们对女人放心,是谅她们也不敢!
这虽然也诱惑她,想故意去作一种反叛,可她对三喜以前的那两个英俊的车倌,却
是什么心思也没有。三喜为什么叫她喜欢,她也说不清楚。但她清楚,自己喜欢三
喜,这就是一种坏,不是故意做出的那种坏,而是真坏。所以,她总是尽量将这种
坏深藏在心底下。
其实在更多的时候,她是想将对三喜的喜欢,装扮成一种假坏,也就是为了反
叛老禽兽,才故意喜欢三喜的。可这假坏一天一天涨大,终于出格成真!杜筠青除
了惊慌失措,她在心底下还在关心一件事:这个三喜,这个英俊机灵的小东西,是
不是值得她这样?他如果只是一个小无赖,只是想乘机发坏,那她就真的只是为了
伤害老东西,故意毁了自己。要是那样,她也只有一条死路了。杜筠青知道自己已
经给老东西毁了,可还是不愿再自毁一次。
人再无奈,也不该作践自己。
那天,听吕布传来了一点三喜的消息:他也惊慌了。他是为谁惊慌,为他自己,
还是为她?杜筠青忽然非常想见到他,无论他是小无赖,还是小东西!
当终于见到他的时候,杜筠青就忽然觉得可以放心了。她忽然不想再计较什么
了,他是不是小无赖,委身于他是不是值得,都不计较了。真坏,还是假坏,她也
不管了!
就是真坏,她也愿意了。
就是日后给老禽兽处死,给世人辱骂万年,她也情愿了。
所以,杜筠青没有想到三喜能说那样的话:他情愿用性命来换她的恩情,一点
也不后悔。因为她就没有盼望听到这样的话。可这句话,真是打动了她,热泪喷涌
而出:那个早死的男人,这个不死的老禽兽,还有“卖”掉了她的父亲,谁愿意用
他的性命来换她的恩情?
三喜,三喜,你也给了我恩情,我也不会后悔,可我不要你的性命!你说过,
什么也不怕。现在,我也要说,我什么也不怕。我不怕坏,我情愿跟你一起坏。什
么都不怕,什么都不用想,我们能坏一天,就多坏一天。要死,我们一起去死。
这天的枣树林和挨着它的大秋庄稼地,成了她们的疯狂之地。
也许是天道不怒,那天吕布也是迟迟不归。
原来,吕布此次跑回娘家,正赶上了老父的弥留之际。他最后认出了她,也最
后遗弃了她。
她终于有了向东家告假的正规理由,可以获假七七四十九天。
吕布归家守“七”后,管家老夏派老院的另一个女佣,跟了伺候老夫人进城洗
浴。可她没跟几天,就给退回来了。
杜筠青对老夏说:“她不是跟着伺候我,是跟着一心气我!”
老夏赶紧说:“老夫人想要谁,就叫谁。”
杜筠青冷冷哼了一声,说:“谁也不要,我就等吕布了。”
老夏忙说:“没人跟了伺候,哪成?”
杜筠青就厉声反问:“你是怕没人气我?”
老夏赔笑说:“那叫伺候老太爷的杜牧,跟了伺候老夫人?”
杜筠青就发了脾气:“她眼里哪有我?她更会气我!”
老夏再不敢说什么了。他只好跑去叮咛三喜:千万眼疾手快机灵些,千万小心
不敢再惹着老夫人。
真是天道不怒,出来进去,就只有她和三喜两个人。
真是梦一样的夏天。
在那之后没有几天,就传来了五娘在天津被绑票的消息。
听到四爷惊慌地跑来报告的这个消息,杜筠青心里真是一震:怎么会是那个美
丽温顺的小媳妇出了事,而老东西却永远平安无恙,没人敢犯?
她对四爷说:“你也不必太慌张了。绑票还不是为银钱?你给天津的字号说,
要多少银钱,就给多少,好歹把人救出来。五娘那么个温柔人儿,不会给吓着吧?”
四爷苦着脸说:“可不是呢,五爷也够戗,他哪受过这种惊吓。”
“这是得罪了谁了?”
“不知道,甚也不知道,只听说天津卫本来就乱。二爷要带些武师,急奔天津。
老夫人有吩咐的没有?”
“二爷要去天津?”
“可不是呢,他非要去。”
“那就去吧。告他,能出银钱把人赎回来,就不要动武。”
四爷应承着走了。杜筠青知道她说的话,都是废话。四爷,也不过来应付一下,
算是请示了她。五爷五娘是康家最恩爱的一对小夫妻了,就偏偏遇了这样的不测,
天道还是不公。
她自己现在变坏了,会遭什么惩罚?也许你变坏,反倒不会遭报?反正出了这
样的祸事,全家上下都忙做一团,更没有人注意她了。不过,在听到这一不测之后,
杜筠青有意拖延了几天,未出门进城洗浴。
二爷连夜走时,她去送行,显得也焦虑异常。
第二天,六爷来见她。当然也是因五娘的不测,不过,她没有想到,六爷是请
她出面,叫大老爷为五娘卜一卦。
她就说:“六爷,你去求他,不一样?”
六爷就说:“我去了,大哥跟佛爷似的坐着,根本就不理我。”
“他耳聋,哪知道你说什么?”
“我写了一张字条,给他看了。他只是不理我。”
“他不理你,我去就理了?”
“你是长辈,他敢不听!”
“大老爷比我年纪大多了,我端着长辈的架子,去见他,只怕也得碰个软钉子。
再说,大老爷他真会算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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