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谷
56
“听说户部最先想到的,是乔家的大德恒、大德通。大德恒在西安没有庄口。
大德通呢,为避拳乱,在六七月间刚刚将西安庄口的存银运回祁县,号内很空虚。
所以,户部虽很偏向大德通,可他们一时也不敢承揽太多。江南米饷的汇票到了,
你这里不能如数兑出现银,那不
是跟朝廷开玩笑?“
“康家在徐沟也接济过朝廷,也该想到我们吧?”
“要不,岑春煊能传唤我们?”
“我们应承了多少?”
“去见抚台的,是程老帮。他应承得很巧妙!”
“程老帮怎么应承的?”
“程老帮当时本来很为难。因为孙大掌柜已有指示,先不要贪做大生意。可面
对朝廷的差事,又不能推诿。他只好来了个缓兵之计。”
“缓兵之计?”
“他对抚台说:朝廷这么想着我们,敝号自当尽力报效的。天成元在江南的庄
口能承揽多少米饷,我们这里就及时兑付多少,请大人放心。”
“这不是满口应承吗,算什么缓兵之计?”
“在江南的庄口,应承多,应承少,早应承,晚应承,还不是由我们从容计议?”
“那真也是。”
“程老帮使此缓兵之计,本想回来跟我商量对策,我说你这一着就极妙。朝廷
既将这种大生意交给我们,为何不做?叫江南庄口从容些揽汇,我们这头赶紧调银
来,这生意就做起来了。三爷,你看,程老帮能算没本事的?”
“邱掌柜,还是你的眼力好。”
“又说我!三爷,孙大掌柜那里,还得请你多说句话。大掌柜不叫贪做,我们
如何急调现银来?”
“孙大掌柜那里,我说话可不太管用。邱掌柜,现在西号似京号,你们说话,
老号也不敢小视吧。”
“我们已经连发几封信报回去,也不知老号会不会赞同。”
“那我给老太爷去封信,看他能不能帮你们一把?”
“老太爷要说话,孙大掌柜当然得听。三爷,那我们就向三原、老河口、兰州
这些庄口,紧急调银了。拳乱厉害时,西号存银并没有仓皇调出。再就近调些银根
来,也就先张罗起这桩生意了。”
“看看,邱掌柜你一到,西号的局面就活了。”
“三爷,说了半天,你还是想毁我?”
“好了,好了,西号局面也有程老帮功劳!”此后,三爷对程老帮果然不一
样了,恭敬有加,不再怠慢。只是,有事无事,三爷还是愿意跟邱泰基呆在一起。
到西安半月后,三爷邀邱泰基一起出城去游大雁塔。中间,在慈恩寺禅房喝茶
时,三爷兴之所至,就说出了自己久已有之的那个心愿:
“邱掌柜,我要聘你做天成元的大掌柜!”
邱泰基听了,可是大吃一惊:“三爷,你是取笑我吧?”
三爷认真说:“我有此意久矣!”
邱泰基一听,更惊骇不已,立刻就给三爷跪下了:“三爷,你错看人了,我哪
是担当大任的材料!”
三爷忙来扶邱泰基:“邱掌柜,我看中的,不用别人管!”
邱泰基不肯起来:“三爷若是这种眼光,你也难当大任的。”
“邱掌柜,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显然,三爷没有料到邱泰基会说这种话。
邱泰基说:“天成元人才济济,藏龙卧虎,三爷只看中我这等不堪造就之才,
算什么眼光?”
三爷说:“我就是这种眼光!”
邱泰基却说:“三爷要是这种眼光,我就不敢起来了!”三爷这才问:“邱
掌柜,你眼里没有我吧?”
邱泰基忙说:“我正是敬重三爷,才如此。”
“那你先起来,我们从容说话,成不成?”
邱泰基这才起来。
要在一年前,邱泰基听了三爷这种话,当然会欣喜异常,感激涕零。但现在的
邱泰基可是清醒多了。做领东大掌柜,那虽是西帮商人的最高理想,可他知道自家
还不配。尤其是,现在那位康老东家,说是将外务交给三爷了,其实当家的,还不
依旧是他?要让康老太爷知道了他邱泰基居然还有做领东的非分之想,那真是不用
活了!
所以,他跟三爷说话总留了距离,极力劝三爷放宽眼界,从容选才。尤其不能
将自家的一时之见,随意说出。做少帅,要多纳言,少决断。
邱泰基哪能想到:他越是这样,三爷倒越看重他!
邱泰基的夫人姚氏,听说男人已获赦免,重往西安,还要回家小住,真是惊得
出了一身冷汗!
她虽然早将自己生子的消息,向男人报了喜,可男人真要忽然意外归来,她还
是会惊慌得露了馅!男人只一年就突然归来,预先也不来封信,这在以往那是做梦
也梦不到的意外。
男人得到东家赦免,重回西安,这当然是好事。这么一件好事,他为什么也不
早告她一声?
听到什么风声了?
不会吧?不会。她已经把云生打发走了。云生也走口外去了。这个小东西离
开她也已经三个月了。
姚夫人惊慌不安地等待着男人的归来,却一天天落空。怕他归来,又盼他归来,
他却是迟迟不归来。今年兵荒马乱,皇上都出来逃难,旅途上不会出什么事吧?
她几次派人进城打听,带回来的消息都一样:邱掌柜肯定要回来,等着吧。
等了十来天,最后等来的却是:邱掌柜已经到西安了。他没有路过太谷。
挨刀货,能回来看看,他居然也不回来!
姚夫人又感到了那种彻骨的寒意:一切都是依旧的。
也许,她不该将云生这样早早打发了?
四月顺利分娩后,姚夫人一直沉浸在得子的兴奋中。郭云生当然也兴奋异常:
他已经做了父亲了?在没有别人时,他常问姚夫人:“娃长得像我不像?”
这种时候,姚夫人只是喜悦,总随口说:“能像谁,还不是像你!”
“娃会说话了,跟我叫甚?”
“想叫甚,叫甚。”
“会叫我爹吗?”
“你这爹倒当得便宜!”
那也不过是戏笑之言,姚夫人实在也没有多在意。但在郭云生,他却有些承载
不了这许多兴奋,不免将自己换了一个人来看待。
当初,他与姚夫人有了私情,也曾飘飘然露出一点异样。姚夫人很快就敲打他
:要想叫我常疼你,就千万得跟以往一样,不能叫别人看出丝毫异常来。做不到,
我就撵走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所以,他一直很收敛,很谨慎。
现在,郭云生是有些撑不住了。先是对其他几位仆人,明显地开始吆三喝四,
俨然自己是管家,甚而是主子了。后来对主家的小姐,也开始说些不恭敬的话,诸
如:“生了兄弟,你也不金贵了。”
他哪能料到,这就惹出了大麻烦!
邱家小姐乳名叫水莲,虽只有十岁,但对郭云生早有了反感。以前,母亲郁郁
寡欢,但视她为宝贝,一切心思、所有苦乐都放在她一人身上。但近一年来,母亲
似乎把一大半心思从她身上分走了。分给了谁呢?她发现是分给了这个小男仆。母
亲同他在一起,分明不再郁郁寡
欢,就像阴天忽然晴朗了。
他不过是一个佣人,哪里就比她强?他无非是一个男娃吧!她是常听母亲说,
要有一个男娃就好了,你要有一个兄弟就好了。
十岁的邱小姐只能这样理解。所以,她对分走了母爱的郭云生,生出了本能的
反感。每当母亲与他愉快呆在一起时,她总要设法败坏她们的兴致。可惜,她们并
不在意她的捣乱,这更叫她多了敌意。
现在,母亲真给她生了一个兄弟,失落感本来就够大了,郭云生又那样说她,
哪能受得了?
她开始成天呆坐着,不出门,不说话,甚至也不吃饭!
伺候小姐的女仆兰妮可给吓坏了,赶紧告诉了姚夫人。
姚夫人一听,也慌了,忙跑过来。可不管她问什么,怎么问,女儿仍是呆坐着,
不开口。姚夫人更慌了,就问兰妮:
“你带莲莲去过哪?”
兰妮说:“也没去哪呀?”
姚夫人忍不住厉声喝道:“没去哪,能成了这样?”
兰妮这才说:“也不知云生对小姐说了些什么话,把她吓成了这样。”
“是叫云生吓的?他说什么了?”
“我没在跟前,不知他说了些什么难听的。”
“你把他给我叫来!”
兰妮跑去叫郭云生时,姚夫人又问女儿:“他说什么了?”
水莲依然呆坐着,任怎么问,也不开口。
姚夫人心里不免生了疑:女儿也许觉察到了什么?或者是云生向她流露了什么?
以前,对女儿也许太大意了。
这时,郭云生大模大样进来,正要说话,水莲突然惊慌异常地哭叫起来。
姚夫人连问:“怎了,怎了?”
小水莲也不理,只是哭叫不停。
姚夫人只好把郭云生支走。他一走,女儿才不哭叫了。但问她话,还是什么也
不说。姚夫人搂住女儿,说了许多疼爱的话,极尽体抚安慰。女儿虽然始终一言未
发,情绪似乎安稳些了。
姚夫人出来,追问郭云生到底对小姐说了什么话,他还是大模大样地说:“也
没有说什么呀?”
姚夫人只好厉色对他说:“云生,你别忘了我对你说过的话:要想叫我常疼你,
就得跟以往一样,不能叫旁人觉出异常来。做不到,我只得撵你走!”
云生还是不在乎地说:“我没忘。”
姚夫人本想发作,但忍住了,只说:“没忘就好。”
这一夜,水莲还是呆坐着,不睡觉。姚夫人只好把她接到自己的屋里,一起睡。
哪想,从此开始,女儿就日夜不离开了!夜晚,跟她一屋睡;白天也紧跟着她,几
乎寸步不离!要是不叫她这样,她就又呆坐着,不吃不睡。
叫女儿这样一折腾,她跟云生真是连说话的机会也没有了。
她看出来了,女儿是故意这样做。自己也许真不该再往前走了。原来也只是为
生个男娃,并不是为长久养一个小男人。现在,已经如愿以偿生了一个男娃,也该
满足了。就是为了这个男娃,也不能再往前走了。
姚夫人从兰妮嘴里也探听到,云生近来很张狂,俨然已经成了半个主子了,对
谁也是吆三喝四的。这使姚夫人更加不安。往后,她越疼爱这个男娃,云生就会越
张狂。这样下去,谁知会出什么事?
她毕竟是个果断的女人。寻思了几天,就作出决断:必须把云生打发走了。
她不动声色给归化的男人去了信,求他为云生寻一家字号住。现在的邱泰基已
不似以前,接了夫人的信,就赶紧张罗。以他的人望,在归化张罗这样一件事,那
当然算不得什么。西帮商号收徒,举荐人头等重要,因为举荐人要负担保的重责。
邱泰基出面举荐担保,很快就在天顺长粮庄为郭云生谋到了差事。
他当即给夫人回了信,交待了相关事项,特别要求云生尽快上路,赶在夏天到
归化。因为那时邱泰基还打算秋凉后走乌里雅苏台,乘夏天在归化,能照应一下云
生。
姚夫人收到男人的信,也没有声张,而是先瞒着云生,去见了他父母。告诉他
们,早托了当家的给云生寻家字号,只是他在外也不顺,延误到今天才办了这件事。
云生这娃,她挺喜欢,可也不能再耽误娃了。怪有出息的,她能舍得叫他当一辈子
佣人?
云生父母听姚夫人这样说,还不惊喜万状?当下就跪了磕头感谢。
姚夫人就交待他们,三两天内,就去水秀接云生回来吧。归化那头的粮庄,还
等着他去呢。太谷这头,我们会托靠票庄,寻一个顺道的老手,把云生带到口外。
口外是苦焦,可男人要有出息,都得走口外。
能到口外住粮庄,云生父母已是万分满意,感激不尽。
姚夫人回来,依然没有对云生说什么。她不想叫云生觉得,他被撵走了。等他
父母来接他时,她再对他说:我舍不得叫你走,但这事好不容易张罗成了,又不能
不放你走,心里正七上八下呢。
她这样做,一半是使手段,一半倒也是出于真情。
当她收到男人的回信,意识到云生真要离开了,心里忽然涌出的感伤,还是一
时难以按捺得下。她只是极力不流露出来吧。这一年多,云生真是给了她晴朗的天。
凄苦的长夜没有了。
自己分明也年轻了。他还给了她一个儿子!
这一切,说结束,真就结束了?
但这一切也分明不能挽留了。
云生他会舍得走吗?现在家里的局面,给女儿闹成这样疙疙瘩瘩的,忽然又叫
他走,他会疑心是撵他走吗?
没出两天,云生父母就兴冲冲来了。出乎姚夫人意料的,是云生一听这样的消
息,显得比他父母还要兴奋!他居然没有一点恋恋不舍的意思。这个小东西,居
然也是一听说要外出为商,就把别的一切都看淡了!
云生兴奋异常地问她:“为何不早告我?”她说:“我舍不得叫你走。”
云生居然说:“我再不走,只怕就学不成生意了。”
她只好冷冷地说:“我不会耽误你。”
当天,云生就要跟随了父母,一道离去。姚夫人还是有些不忍,就对他父母说
:“你们先走一步吧,叫云生再多留一天,给我备些柴炭。”
云生父母当然满口答应。当天夜里,姚夫人成功地将女儿支走了。水莲听说
她憎恨的这个云生终于要离去,就以为是
自己的胜利。母亲到底还是向着自己,把这个可恶的佣人撵走了。所以,她对
母亲的敌意也消失了。母亲希望她回自己屋里去住,她很痛快地答应下来。
姚夫人也很分明地把女儿撤离的消息,传达给了云生。可是那一夜,云生居然
没有来!她几乎是等待了整整一夜,可这个负情的小东西居然没有来!
他是害怕被她拖住,走不成吗?
临走,他居然也不来看看他的儿子?
都是一样的,男人都是一样的。一听说要外出为商,灵魂就给勾走了。
第二天,云生走时,姚夫人没有见他。
云生走后,那种突然降临的冷清,姚夫人是难以承受了。这比以往男人的远离
久别,似乎还要可怕。已经走了出来的长夜,突然又没有尽头地弥漫开,与云生的
一切,仿佛只是一场梦。云生留给她的儿子,虽是真实的,但有了儿子以后,依然
驱不散的这一份冷清,才是更可怕的。
不过,云生走后,姚夫人一直没有着手招募新的男佣。招一个男佣,顶替云生
的空缺,那是必需的。云生后来,几乎就是管家了。少了这样一个男佣,里里外外
真也不行。
但招募一个什么样的男佣,姚夫人还没有准主意。
像云生似的,再招一个嫩娃?那只怕是重招伤心吧。嫩娃是养不熟的,你把什
么都搭上了,他却不会与你一心。
招一个忠厚的粗汉?她实在不能接受。
或者改邪归正了,招一个憨笨些的,只当佣人使唤?姚夫人感到自己应该改邪
归正,只是并没托人去寻憨笨的长工。
她还不能忘记云生。
但是,当她得知了男人过家门而不入的消息,一种彻骨的寒意,把一切都驱散
了。喷涌而起的幽怨,叫她对云生也断然撒手。你总想着他们,可谁想你呢?还得
自己想自己。
姚夫人又带着一种毅然决然的心劲,开始物色新男佣。这个新男佣,当然要如
云生那样,既像管家,又是可以长夜相拥的小男人。他也要像云生一样年少。年少
的,好驾御,也更好对
外遮掩。但要比云生更出色!
邱泰基已重返西安,邱家显见是要继续兴旺发达了。听说邱家要雇用新的男仆,
来说合的真不少。以前在邱家当过仆佣的,也想回来。但这中间,没一个姚夫人中
意的。做仆佣的,都是粗笨人。稍精明俊雅些的,都瞄着商号往里钻呢,谁愿意来
做家仆?但姚夫人不甘心。她以云生为例,向外传话:来邱家为仆,出色的,也
能受举荐、入商号。即便这样,也没有张罗到一个她稍为中意的。
她这不只是选仆,还是选“妾”,哪那么容易!
于是,她就想先选一个做粗活的长工,再慢慢选那个她中意的年轻“管家”。
因为云生走后,许多力气活,没有人能做。这样的粗佣,那就好选了,可以从以前
辞退的旧人中挑一个。
可这个粗佣还没有挑呢,忽然冒出一个来,叫姚夫人一下就心动了。
这是她娘家亲戚给举荐来的一个青年。个头高高,生得还相当英俊,看着比云
生的年龄还大些,一问也才十七岁。只是一脸的忧愁,呆呆的,不大说话。
亲戚说,这娃命苦。他的父亲本也是常年驻外的生意人,本事不算大吧,家里
跟着尚能过小康光景。不料,在这娃九岁那年,父亲在驻地遭遇土匪,竟意外身亡。
母亲守着他,只过了两年,也染病故去。虽然叔父收养了他,可突然沦为孤儿,性
情也大变。而婶母又认定他命太硬,妨主,甚为嫌弃。到十三四岁,叔父曾想送他
入商号学徒,婶母却不愿为之破费。送去作仆佣,她倒不拦着:可见还是偏心眼。
邱家是大户,调理得好,这娃或许还能有出息,你们也算是他的再生父母了。姚
夫人看了听了,就觉有七八分中意。就问这娃:
“识字不识字?”
这娃怯怯地说:“识字不多。”
亲戚说,发蒙后念过几年书。他父母原也是指望他长大入商号的。
姚夫人说:“那你过来,写写你的姓名。”
在亲戚的催促下,他怯怯地走到桌前来,拿起毛笔,惶惶写下三个字:温雨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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