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弄堂旧事
作者:宣良
上世纪二十年代,在这座远东大都市的西区,法国人精心设计和建造了一个巴
洛克风格的由别墅和公寓组成的住宅区,其间,辟有一条比马路窄、比弄堂宽的车
道,沿途栽种了俗称法国梧桐的悬铃木,每年的春夏秋三季,车道上绿荫婆娑;到
了冬天,阳光穿过树枝,洒在铺满落叶的路面上,温馨而浪漫。如此精致、豪华、
摩登的居住环境,在当时的中国实属绝无仅有,人们羡慕地称其为“法国大弄堂”。
这里应该是安居乐业的世外桃园,但恰恰相反,诸多来此居住的业主和房客,
更像是匆匆的过客和落荒者。三十年代初期,这里多为高鼻蓝眼的欧美侨民,太平
洋战争爆发后,换成了蓄着小胡子的东洋人,抗战胜利后,又变成了国民党官员的
寓所。解放后,共产党的干部纷纷迁入,明明的父母就是其中之一,五十年代中期
明明就出生在这里,那时,人们已把“法国”二字去掉,改称其为“大弄堂”了。
这地方似乎好景难长,就在明明上中学时,“大弄堂”里风云骤变,动荡的局
势史无前例,所有的家庭均遭受不同程度的冲击,无论是有钱的工商业者和有知识
的学者,或是有名的艺术家和有职务的干部无一幸免。标语和大字报伴随着红卫兵、
造反队,夹杂着强盗小偷充斥着整个“大弄堂”,居民们有的被赶走,有的逃离,
还有的自杀了,留下的也惶惶不可终日。
明明家虽然未被赶走,但父亲已被关进了“牛棚”,家中已横遭洗劫好几遍,
一家人在半饥不饱中度日如年,以前往来频繁的亲朋好友大都销声匿迹,偶尔相遇
也视同陌路,唯恐避之不及,明明小小年纪已感受到世态炎凉。
他家门口对面,是一间废弃了多年的汽车间,破旧不堪,瓦缝中挤满了枯草和
腐叶,是野猫散步和交配的场所。不知何故,房管所最近忽然派了许多工人,对汽
车间进行了修理。没多久,搬来了一户人家,东西不多,全堆在一辆拖车里,人却
来了不少,还以为是帮忙的亲友,其实是一大家子,父亲母亲外加八个孩子,听说
是住房困难,房管所把车库分给他们住人,可一家人乐呵呵的,高兴的像过年。
他家第六个孩子与明明同龄,都叫他小六子,转入明明所在的学校,虽然不在
一班,因上学下课同路,又是邻居,渐渐的就熟了。与小六子最亲热的是他家排行
第五的小阿哥,大小六子两岁,初中毕业后在家等分配;他爸爸是个电工,为人谦
和厚道,常见他系着插工具的皮带回家吃午饭。两兄弟因人地生疏无人交往,常与
明明一起玩,他爸爸虽为工人阶级,却并不干涉和反对,见到明明也是笑脸相迎,
从不歧视。这是明明愿与他们交往的主要原因。
小阿哥空闲时就在园子里锻炼身体,杠铃哑铃轮流换,小六子说:他小时候身
体不好,爸爸就叫他锻炼,他坚持到现在。如今他不但身体健康,而且肌肉发达,
怎么看都是一个威风凛凛、标准的小男子汉,因为赋闲在家,买菜做饭的家务全由
他包揽,里里外外操持得井井有条,细心得像个女人。
此前明明为躲避打骂不敢出门,自从与两兄弟结识后,便跟在他俩身后上街玩
耍。大弄堂里树木茂盛,花园连着花园,三个人在一起玩的最多的是掏鸟窝,粘知
了,捉蟋蟀,明明不仅玩得开心,同时他还发现,以前那些趾高气扬对他挥拳动脚
的小痞子竟然一反常态,胆怯得像只瘟鸡,没了脾气。他感激老天爷给了他两个好
朋友,尤其是小阿哥,无形中已成为自己的保护神。
在学校里明明还是常被人打骂。班里有个无赖,都叫他“猩猩”长期以欺负打
骂明明为乐,那天课间休息,“猩猩”要明明给他当马骑,明明不从,“猩猩”,
抽明明的耳光,恰巧被小六子看见,当即挺身而出扭住“猩猩”责问,“猩猩”挥
拳便打,小六子额头上顿时肿起一个包,但他毫不退却,勇猛地像是要拼命,一番
撕扯,终于擒住了“猩猩”,“猩猩”感到阵阵闷痛,却又叫不出声,知道遇到强
手,于是苦苦求饶,小六子说:饶你可以,你打明明多少下,就打自己多少下,扯
平了就饶你。“猩猩”一口答应,于是便自打耳光,左一下,右一下,打了半节课
才打完,那脸由“孙悟空”肿成了“猪八戒”,进教室时,都以为他是走错教室的。
放学回家的路上,明明为小六子受伤而担心,小六子说:“没关系的,不痛,爸爸
问我,我就说不小心撞的。”明明很感动。此后,小六子威信大增,明明在学校里
受欺挨打的日子也一去不复返。
秋季来临,学校里组织全校师生去部队参观,明明和少数一些同学被通知不许
参加,虽然很失落,但他也习惯了。这天,他呆在家里总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已是
午后三点,仍不见小六子归来,他怕眼睛走神,平时从不串门的他竟然遛到小六子
家探视。
小阿哥正在厨房忙碌,见明明登门,热情地招呼他进屋,端来长板凳给明明坐,
他说小六子还没回来,让明明在他家玩会儿,边说边在热锅上翻动着烙饼。那烙饼
用黑面粉做坯,有大饼般大,却有两只大饼般厚,包馅是古巴砂糖。桌上摊着一大
堆焦黄色、散发着香味的烙饼,小阿哥说:“我们家里也没什么好吃的,”顺手拿
了一只热呼呼的烙饼给明明吃,明明虽然有些不好意思,可嘴里早已口水涌动,接
过烙饼便狼吞虎咽般大啃大嚼,他好奇地问:“你们家经常做饼吃吗?”小阿哥笑
笑说:“想吃就做,很方便的。”明明没有推托,十分感激地道了谢,啃着烙饼心
神不安地到“大弄堂”去等小六子了。可一直等到天黑,小六子还没回来。
“明明!”是小六子的声音。
明明飞身冲出家门,激动得像是他要去参观似的,“这么晚啊,可等死我了!”
“大弄堂”里两人席地而坐。
“是到海边的部队去参观,路很远,我们看到了高射炮,步枪,机枪,还和解
放军联欢……。回到家,小阿哥说你等了我一下午,所以我马上就来了……”说着
从衣袋里摸出一只烙饼,送到明明嘴边说:“给你咬一口。”
“我吃过了。”明明脱口而出。
“可我还没吃晚饭呢。”说完便大嚼起来,忽然,他很认真地问:“你吃过月
饼吗?”
“吃过,”明明不假思索。
“可我从来没吃过。”小六子眼神里充满着对月饼的想往。
明明有点惊讶。
“我们家人多,月饼很贵,从来不买,哎,你知道吗?今天是中秋节。”
“是吗?”明明不以为然,因为任何节日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每年中秋节,我们家里就买点面粉做烙饼,再烧一锅糖粥,放点桂花,我爸
爸规定,每人两只烙饼就当是月饼,糖粥就当作桂花酒,既当晚饭,又算是过中秋
节。”
“每人两只?”明明感到意外。
“是啊,我看你家过节也没什么吃的,本来想送一只给你,可小阿哥说,他两
只饼不够吃,问我借一只,明年中秋再还我,所以只能让你……”他想解释给明明
“咬一口”并非是自己小气。
“不是做了一大堆吗?”
“我们家人多啊。”小六子解释。
明明怔住了,许久许久脑子里依然一片空白,他一直呆坐着,连小六子何时离
开都没察觉……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一生中最大的傻事!可谁会想到,两只极普通
的烙饼,不仅是小阿哥限量配给的晚饭,而且是他一年等一回的节日礼物!他为自
己的无知而后悔莫及,同时被小阿哥这种真诚善良的关爱而感动……觉得欠他们的
情太多太多,并为此发誓:将来一定要买最好的月饼和美酒,报答他们的一片真情。
居委会几乎每周一次敲锣打鼓到他们家,动员小阿哥上山下乡。小阿哥似乎早
有思想准备,说反正是一片红,早晚要走,自己去农村,以后小六子就可以进工厂
了。明明知道小阿哥要走是大势所趋,无法挽回,可感情上实在是依依不舍,他拿
不出礼物赠送,内心很愧疚,他对小阿哥说:“你走的时候我去火车站送你。”小
阿哥答应了。然而小阿哥还是悄悄地走了,没有告诉他。明明很伤感,小六子说,
他走的时候谁也没通知,怕麻烦大家,还说过不了半年,那里就冰天雪地没事干了,
他就回来过年。
秋天过去了,冬天终天来了,可到了春节小阿哥也没回来。小六子告诉明明说
:“小阿哥不回来了,他在信里说,那里很穷,干一天活才挣几分钱,而火车票很
贵,这些钱在那里可以买好多花生,花生寄来了,给家里过年,自己就在那里再熬
一年。”明明很失望,只能把希望留在明年。
过完了寒假又开学了。好多天了,无论是上学的路上还是回家的途中,小六子
一直情绪低落,好几次他欲言又止,最终他还是告诉了明明,说:“我们又要搬家
了”。
“为什么?”明明很茫然。
“我爸爸单位里又分房子了,比这里大,但离这儿很远。他还关照明明不要说,
你可要保密。”
明明一声不吭,心中再添忧伤。
“你放心,我会来看你的,谁惹你就记住他。”小六子临别前依然关心着明明
的安危。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明明还钻在被窝里酣睡,目蒙目龙中他听到小六子卡
着嗓子在喊“明明,我走了!”他赶紧起床,披衣提鞋,直奔小六子家……然而,
已经人去屋空,留下的只是些废纸和灰尘,他的心情和眼前的情景一样——空荡荡
的。
从此,他天天等月月盼,可是小六子再也没有回来。
岁月如梭,光阴似箭,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明明的家庭就像整个国家一样发
生了巨变。八十年代初,明明刻苦复习考取了外贸学院,告别了已工作了八年的街
道工厂。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外贸公司工作,之后又出国,分房,结婚,生子,
可谓事业有成、家庭幸福、生活美满。父亲重新回到了领导岗位,逢年过节明明总
是带着妻儿,回到老人身边,与家人共享天伦之乐,可每次回到“大弄堂”,他总
是触景生情,愈加想念患难中结识的朋友,他让父母到邻里中打听小六子一家的去
向,却总也没有消息,父亲更多的是好言相劝,又似乎欲言又止。随着岁月的更替,
加之工作繁忙,思念之情也随之趋淡化。
一九九五年,又迎来了一个丹桂飘香的中秋。事前约定全家人晚上到父母家欢
聚过节。已身为独资公司总裁的明明,为了招待客商,陪侍到很晚,宴请完毕,已
是晚上七点多。他在路边拦了好一阵出租车,都没拦住,不是说已经下班,就是嫌
路远,拒载。正心急如焚时,一辆出租车缓缓始来,靠在明明的身边,他赶紧上车,
司机问他去哪?为防司机拒载,他让司机往前开,开一段指一段。那司机四十多岁,
很本份,说厂里破产了,自己刚开出租,路确实不熟,一路上按明明的指引,只管
开车。
车拐进了“大弄堂”,明明示意停下,付费时,司机却说:“别的路不熟,这
地方我倒是认识的,是‘大弄堂’呀。”
“为什么?”明明问。
司机指着路边的汽车间说“小时候我在这里住过。”
明明瞟了眼汽车间,又细辨营运牌上的名字,凝视着司机,忽然,神情为之一
振,犹如哥仑布发现了新大陆:“小六子?”
“明明。”
两双手绕过隔板紧紧相握,两双眼睛极力搜寻对方当年遗留的印迹……就在这
个地方。他们黯然离别,这一别,就是二十多年!明明似有千言万语。却激动得无
从说起,只是紧紧握住他的手,像是怕得而复失。他说家里早就备好了酒菜,极力
邀请小六子进屋叙谈。
小六子看了时间面露难色,说:“今天不行,这车要与人换班交接,我爸爸病
重住院,今晚是我陪夜,改日一定登门拜访。”
明明没再坚持,却又不愿放弃这难得的机会,灵机一动,让他把医院的地址留
下,等与家人吃完饭马上赶去,既可探望老人,又能好好聊聊。
小六子没再拒绝。道别时,他再次深情地看了一眼童年时曾经住过的汽车间。
进了家门,明明把偶遇小六子的过程告诉了家人,大家都为此而高兴,唯有父
亲例外,不但表情冷漠,而且忧心忡忡、一声不吭地回房休息了。明明以为父亲身
体不适,随即进屋询问,父亲说身体没事,是小六子的出现令其不安。
明明很纳闷。
“这件事我一直瞒着你,我想,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让你的那段经历成为你美
好的记忆。可世界这么小,茫茫人海中真会遇到他……不过事情的真相并不是你感
受的那么简单。”
明明觉得父亲肯定要说出什么隐秘。
“住在大弄堂里的许多干部都在一个系统工作,文革中造反派对我们使用各种
手段进行迫害,其中一招就是派人暗中监视干部家的一举一动,及时报告,把这作
为迫害干部的证据。二十多年前,造反派以解决小六子家住房困难为由,把汽车间
分配给他们住,他爸爸就充当这个角色。”
“他爸爸?”明明愕然,他想象不出如此卑鄙的小人会与印象中忠厚善良的电
工重叠在一起。
“以后因为他工作出色,入了党,选进了工宣队,又给他分了房子,所以才搬
走了。”
明明确信父亲所说的一切,但内心实在难以接受。
“在清查过程中,党内绝大多数意见要求把他与骨干分子一起送司法部门严惩,
作为领导,我可以顺应潮流,但是我没有这么做,理由或许有很多,可我不愿看到
你的遭遇,再发生在小六子身上……今天告诉你真相,对你也许很残酷,按我的本
意是不许你与他们交往,既然是天意,拦也拦不住,我想你应该会权衡和把握的。”
明明茫然了,心里很矛盾,他永远也不会想到自己这份美好感情的背后,隐藏
着父亲痛苦的经历,他不想伤害父亲的感情,也无法割舍与小六子的友情,他安慰
父亲:“你放心,我会把握的。”于是步履沉重地走出家门。内心却忐忑不安,如
此复杂关系,确实有些难以面对。
到了医院,明明在住院部没有查到小六子爸爸的名字,他又到急诊室,观察室
寻找,依然不见踪影,失望之际,发现急诊室走廊的拐角处,安放着一张折床,上
面躺着一个老头,陪护的男子趴在床后疲惫地睡着了,那正是他父子俩,昏睡中的
老人白发蓬乱,消瘦苍老,床下堆放着水瓶,脸盆等杂物,昏暗的灯光下,秋风穿
堂而过,孤伶伶的非常凄凉。同情之心油然而生。他马上找医生询问,医生解释,
这个病人脑梗入院一个多月,单位只拿来二千元,以后的费用都是家属凑的,但一
直无法报销,后来因无力支付,家属准备让他出院了,我们认为这老人命是保住了,
但不继续治疗,不但会留下后遗症,而且随时可能恶化,所以让他们自己在走廊里
安一张床,每天只付药费,其他全免了。
“能不能马上转入病房?”明明急切地问。
“手续早已办好,只等他单位送支票。”说着,医生从抽屉里取出单子。
明明毫不犹豫从包里撕下一张空白支票,又取出一张金卡,对医生说:“钱已
不成问题,请你马上给他转入病房,用最好的药。”……
办完手续后,明明回到走廊时,床已拆了。小六子正在收拾杂物。提着东西正
往病房里走。与明明相遇,非常高兴地说,他爸爸单位总算送钱来了,所以刚转入
病房,否则只能睡在这里。明明帮小六子提着用具向病房走去。
护士正在为他爸爸重新输液,接上氧气,开启各种监护设备。
小六子说:“目前他仍然昏睡,醒来只能哼哼,话也说不清。”
明明安慰了一番,随后迫不及待问起了小阿哥的情况。
“他本来可以顶替爸爸回来,因为家里房子小,就在那里扎了根,全家就数他
条件最差,很少回家。这次爸爸中风,我们只告诉他生病住院,没告诉他真相,他
说中秋节放假,赶回来看爸爸,就是今晚的火车。
“是吗?我去接他。”明明既惊喜又冲动。
“不用,他又不是外地人。”
“我真的很想念他,他去插队时我没能送他,总觉得是一种遗憾。”
“吱呀……”,病房门被人轻轻推开,门开处走进一位身材壮实的中年男子,
那装束和神情更像是一位乡镇干部,明明一眼就认出了他,迎了上去,深情地叫道
:“小阿哥。”
小阿哥应声却不知道叫他的是谁。
“我就是住在‘大弄堂’的明明。”
“是你。”小阿哥觉得意外。
“他是专门来看爸爸和我的,还说要去接你。”小六子说。
小阿哥连连道谢。小六子把他引到病床前,简要地介绍了爸爸的病情。见爸爸
憔悴的神态,小阿哥很伤感,但看到爸爸住在这干净的病房、受到良好的护理,感
到很欣慰。
三个人趁隙闲聊叙旧,回忆过去,以及分别后各自的经历。明明问小六子:
“当初你说搬家后会来看我,怎么没来?”
小六子显得很歉疚,说:“我很想来看你,可路实在太远,怕迷路,我问爸爸
要车费,他说住在‘大弄堂’里不是有钱的就是做官的,不是我们去的地方。所以
就没来。等拨乱反正后,我想你爸爸也该平反了,这时我自己有条件了,想来看你,
可一想我们这种下只角的人更配不上了,不知你认不认我这个朋友,所以就没有来。”
“嗨!我都快得相思病了。”
夜深了,分手时明明与他们约定,明天晚上一起到饭店里相聚再叙。
回到家,明明毫无睡意,一个人静静地躺在沙发上,眺望着窗外一轮皓月,百
感交集,思绪万千,儿时的那段经历依然是那么清晰,今日重逢,他确信这种友谊
是朴实的,纯洁的,高尚的,令人难忘。老一代人的是非恩怨在此已显得并不重要。
他爸爸,一个普通的工人,处在那种荒唐的年代不做出点荒唐的事,那还真有点荒
唐。他甚至在想,如果他爸爸不派来做“密探”,也许就与小六子小阿哥今生无缘,
也永远感受不到这份人间真情。也许他爸爸对自己的关心和热情是另有目的,是虚
伪的,可在那种令人恐惧的年代里,能得到虚伪的热情,也比真实的歧视和打骂好
上一千倍!没有这种经历的人,永远也体会不到这种感受。
……
明明很早就赶到预定的饭店,回绝一切其他应酬,他把今晚的聚会看得很神圣!
包房的音箱正播放着优美的乐曲,他品着香茶,兴奋地等待着兄弟俩的到来。他要
了却童年时的一个愿望,用最好的美酒和佳肴,表达自己的感恩之情!
迎宾小姐推开了门,进来的正是他兄弟俩,明明热情地迎上前去,却觉得他俩
脸色严峻,心情沉重,正想问,只见小阿哥“嗵”的一声跪在地上,而后小六子也
跟着跪下,明明没见过这种场面,慌乱得不知所措,好不容易把他俩扶上沙发,两
兄弟已是泪流满面。
小六子说:“昨晚我爸爸住进了病房,还以为是他们单位付的钱,今天我打电
话去感谢,他们说没付过,再一查是你的支票,你可是我爸爸的救命恩人哪!”
“就为了这个?”明明还真的忘了。
小阿哥抹了抹眼泪,深情而伤感地说:“我爸爸是苦出身,养活我们八个孩子
非常艰难,为了这个家,退休后还找活做,一直做到中风进医院,可我们几个都没
出息,再也凑不出钱,而他的病情不见好转,我们都非常难过,谁知昨晚遇上了你,
我爸爸就有救了,就是救命菩萨也没这么灵啊!”
“别这么说,什么恩人菩萨,要报恩的应该是我!这钱不就是先垫付一下,以
后都可以报销的。”明明想让他们放下精神包袱。这句话果然使兄弟俩的心情好多
了,明明热忱地把他们请上了餐桌,席间,明明关切地询问:“你爸爸的情况怎么
样?”
“好多了,早上醒来,告诉他你去看过他了,他点点头,似乎想起了你,可嘴
里好象在念你父亲的名字,真是奇怪,他又不认识你父亲。”小六子觉得有些不可
思议。
“那时候家门口贴满了打倒我父亲的标语,谁不知道他的名字。”明明随便找
了个理由搪塞。他不想让他们知道老一辈之间发生的一切,不想让无辜的他们背上
沉重的“十字架”,更不想让逝去的历史来亵渎这失而复得的友情!
三人酒逢知己开怀畅饮,干了一杯又一杯,小阿哥在酒精的作用下显得很兴奋,
言辞中充满了对明明的感激之情,忽然,他起身从沙发上取来一只马夹袋,取出一
包焦黄色的烙饼递到明明的面前说:“这是我带回来的中秋礼物,今天特意带来送
点给你,算是我们家的土特产。”
明明用双手接过烙饼,触景生情,非常激动……
明明缓缓举起酒杯,意味深长道:“不为过去,只为我们的现在和将来干杯!”
餐厅的音响里播放着悠扬的歌曲,“……我的心充满惆怅,不为那弯弯的月亮,
只为那今天的村庄,还唱着过去的歌谣,啊……故乡的月亮……”
那晚,他们都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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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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