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了一会儿
许谦
家庭的一切都与自己的幸福有关,哪怕是一会儿。
出生
我是9 月9 日出生在一间草屋里的,那时是凌晨2 :00,天气很坏,下着冰雹。
当时一颗雹子从房顶上砸了进来,落在我的脑袋边上。我被吓着了,就想抬眼看妈,
放开了嘴想说我怕,没有预兆的我哭出了声来,又被自己吓了一下。那个接生的老
太婆咧着一张没牙的嘴看着我笑,说你听你听,娃哭得多起劲儿啊,这往后是个能
干的主。我想你他妈的知道个屁,老子这是给吓的,但说什么也无济于事,这日子
里我只能哭,想说句话儿来让大伙儿听听,没门!
说老实话,我出生后的这段日子过得很好,我上辈子可没遇上这么好的爸妈,
把我当作天上的月亮来疼。不过后来我知道是为什么了,对他们来说这叫做老来得
子。我刚满月那天,我妈47周岁了。我这人记性特好,就记得那时妈抱着我在村里
转悠,快活的脸上不停地生褶子,弄得老橘皮一样的脸蛋上全是田里的埂。开始我
看着挺别扭的,就觉得老大不小的人了,还这么现,每次她对着村里人笑我就要把
头往她怀里钻。等看惯了,心里也不觉得什么,也就不掖着脸了,看看别人,再看
看妈,心里挺快活。没人的时候我就望天,天上总有那么几只小鸟飞来飞去。对了,
后来我听说过一只歌儿,就叫小鸟,好像就说那天就是个笼子,人就是一只小鸟。
不懂不懂,笼子可没有那么大,也不能装得了云朵,你说是不?
我没有在农村待很久,我在城市里的大姐不久就把我接到城里去了,说要给我
一个生存的好环境。当然我是听不懂了,谁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念过书的人就
是和我们不一样,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姐是在我吃中饭的时候到的。妈就想,女
儿的话肯定没错,儿子去了决不会受累。我看着妈的脸就知道了,当时心里就是一
阵子酸,那年我4 岁。我就想拿点什么用作纪念,就去扯妈的袖子。她说这娃怎么
这么不听话,叫你到城里是享福去了,还要扯着娘的衣不放,这娃啊。说着说着娘
就掉眼泪。姐看着烦了,说你走吧走吧,我带他去了。那时候就觉得脸上湿漉漉的,
我知道我哭了,但为什么哭呢?原来我晓得,可现在我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为什么那
个时候哭成那样。哎!谁晓得呢,反正现在我也想不起来了。
后来我的生活就像小鸟一样在城市里飞着,大姐现在还在为我的无所事事感觉
不好,逢人就说当初真不该把我从农村里带出来,没想到就他妈的变成这么一个杂
种。我听到了,就嘿嘿笑,娘的,也不知是谁把那一片片的花花票子往你手上砸。
每到这个时候姐就看着我,说我要是死了,你也逃不掉。
城市
姐告诉我这里叫做淮乐城,它就在我们村——不不——是我妈的村子的南边。
说实话,我快不记得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了。我和姐是下午3 点到的,有个男人来
接我们,他好像对我姐说了些什么,然后就看着我。他长得很好,用后来我们的话
来说就是:那脸上就像是被狗舔了一样的光。我看见他第一眼就让我感到舒服。我
盯着他看了有好长时间。到底什么时候回过神来的,我都不记得了。后来我们就上
了一辆三轮,……就像《三轮车夫》里的那种车,不过是电动的。……三轮跑到天
黑的时候,那个男人看着外面的天空说:我们到了。那时我还在看着他。他爬下车,
转过身来接我姐的包袱,然后抱着姐下车,这当儿他看了我一眼,突然对我笑了一
笑,说:我抱你下来。
后来的事我都记不清了,反正我在他怀里睡着了。他的胳膊一颠一颠的,挺快
活,他身上有股子很好闻的味儿,后来我问姐,为什么来我们家的男人身上都有这
样的气味,姐笑了,说:可不都是这样,也有几个没有的。她看我听了不懂,想了
想,说:那是烟味。
第二天我起得很晚,太阳照在头顶上的时候我才爬起来。看看身边,想起来现
在在城里了。床和门都不太一样。那时我突然觉得很害怕,就扯着嗓子喊:姐!姐!
然后姐就进来了,说你怎么了?我看见她就放了心,也不想再说话,姐倒是急了,
说你怎么了,说呀。我想了想,对她说:姐,这里的气味和家里不一样。
从那天起我就开始不习惯城市里面的气味,和在家里太不一样了,让我老是生
病。天气不好,是灰蒙蒙的,像罩着层砂。在姐身边的生活好像就这么开始了。…
…没什么变化,一样的吃喝拉撒睡,每天早上起来我照例肚子痛,饿的时候,记得
去买点什么东西吃吃,反正不饿着就行。但就是这样的生活在我这里也没有享受多
长时间,生病成了我童年生活的主要部分。
关于我的伙伴
二子是我在家就认识的,他晚我1 年来到淮乐城,就是常爱在身上流口水的那
个,不干不净的,比我长2 岁。他来那天我刚从外面吊过药水回来。走在路上听见
有人叫我,回头就看见他站在路灯边上。二子一脸的兴奋,说你还认识我不,是我
呢!二子!那天我打了吊针,头晕得厉害,迷迷糊糊的就说你是谁啊,二子说是我
是我呀,不记得了?我眯着眼看着他,认得。我说。太阳刺着眼睛,我觉得头就要
从肩膀上掉下来了,头晕。姐拉着我的手,说,叔,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姐在喊
二子,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你怎么喊?你怎么喊?姐说你怎么不说话呢,小叔来
了呢。那当儿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觉得一只手在我脸上摸了过去,干燥粗糙,我
打了个激灵,抬头叫了声,叔。姐说,弟今天刚去过医院,病了,说不动话呢。二
子看着我,好像是不高兴。我觉得是不高兴了。我头晕得厉害,一句话也不想说。
姐和小叔聊了几句,说你在城里住哪儿,要是住旅馆那可不行,那太贵了。要不就
住到我那儿去,反正我那儿还空着间房。小叔就说不用不用,我带着二子来这里晃
晃,回头夜了就回去。小叔一脸的笑容,又问了姐最夜的车是什么时候的,就说走
了走了,还没和二子好好看看呢,回头到你那去看看,笑笑走了。姐朝着小叔身后
说一定要来啊,我回头看见小叔的皮质挎包,上面还有好多干裂了的黄泥,包口已
经被蹭得没有了颜色,像是好久以前的古董,像是买花生时用来放花生的黄纸。
姐拉着我往回走,突然停住了,小声地说奇怪,那个包像是二子他奶奶装钱的
包。我抬头看看她,她也看看我,愣愣地站了一会,又拉着我走起来。
我昏昏沉沉地回到家,爬上床就睡去了。大概是吊水的原因,我睡不醒,老是
做梦,又不记得做的是什么,好多颜色,好多人,还有好多房子。我醒过来的时候
身上流了好多汗,把我和床单都粘在了一块,动了动身子,床单就从我背上不情愿
地往下掉,凉飕飕的,冷。这时我看见屋里有个人,是二子。
买卖
……我不晓得真的是不是要说出来,这样的事情。我不喜欢二子。那天晚上他
就睡在我的旁边,他的身上湿漉漉的,全是汗,还有一股子臭味,我醒了,闭着眼
就推他,说你去你去,别贴着我。就这么推着,然后听到砰的一声,二子就栽在地
上了。后来姐说那是我不懂事,又不是真的要让二子摔着。小叔一听姐这么说就拿
眼瞄着她,头上全是汗。二子栽到地上的时候一声没发,刚刚他躺着的那一块就向
上蒸腾着热气,我看着眼烦,随手拿着被子给扔了下去,好大的声音骂他,叫你睡!
叫你睡!
后来二子的腿坏了,是被老鼠咬的。第二天小叔就带着二子去截了肢。我跟着
去了,心里面全是难受。小叔和姐在医院门外面站着,小叔憋红了脸在听姐说话。
姐说话利索,干干脆脆的,老远就能听见,可我没听。所以后来的事请让我云里雾
里的。哎!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头痛。
小叔晚上睡在姐家里。那样的事情,我不说你也就知道了。我头痛,一夜没有
睡好觉。就听见像老鼠一样的声音在房间里荡来荡去。后来昏昏的睡着了,梦见了
二子,拿着那节断腿对我喊:哎!我是二子啊!不认得了?他一遍遍地喊,喊着笑,
笑得我心里咚咚乱响,就叫起来:不认得!不认得!二子脸色不好看了,拿着腿回
头就走,我松了口气,心里想,他没找我要腿呢。心里放下了,我在梦里也昏昏睡
去了。狠狠地睡了一夜,迷迷糊糊听见姐在说话,小声小气的。我下了床,推门出
去,看见姐赤裸着身子在和小叔说话。
我头又痛了。这太阳,太烈了。姐,你说我们还回不回家?
怎么?
……没怎么。
…………
我想妈了。
…………
……想你妈个屁!你要是回去,老子就打断你这两条腿!姐尖叫起来。我看着
她,她的脸变形了,本来满是褶子的脸现在都绷得铁紧。我说,那些臭男人们怎么
就不知道你这脸上有那么多的道道呢,就跟我妈的一样。姐脸色更难看了,一双眼
睛一忽的功夫就肿了起来,大滴大滴的泪就往下掉。我低下头,发现我看不见东西
了,摸摸眼睛,一手都是水。
死亡
二子是在住进医院后5 天死的,伤口感染,发了4 天烧。最后一天姐带我去看
了他。二子在床上躺着,闭着眼。我想闻闻他身上有没有气味。前天听小叔和姐说
的,说二子身上有过世的味道了。我就凑过去闻。突然我想起那个梦来,心里一阵
慌,看着白色的床单发愣,肚子里咕噜咕噜乱叫,姐说你饿了?我点了点头。姐说
我带你去吃点东西吧,又跟小叔说,我过一会回来。小叔像是木了一样,死盯着二
子不放声。姐看看他,拉着我走了。
我的头吱吱嘎嘎地痛。姐喝了有两碗汤,喝得直打嗝,脸上也泛着被热气熏着
的红光。你还要不要?我不要了。我咂咂嘴,饿得慌。奇怪,刚吃的汤面就顺着肠
子溜走了一样,满肚子还是饿。姐,我还是饿。那你说不吃了?……姐,我还是饿。
姐掏出钱包来,拿了些钱给我,说你自个去吧,我去看看小叔。
其实这是个借口。我知道,都知道。但我真的很饿。那天我胃口出奇的好。第
二天我躺在床上没有力量。
下午4 点我回到医院,我相信我看见二子了。他坐在门口和我打招呼,你过来。
我走过去,靠在他身边坐下来。我觉得没甚么话说,就拿脚踢地上的灰尘。地上有
几只蚂蚁,很小,身体上泛着红色,在我脚边来来回回地爬。二子说我脚痛,刚从
老远的地方走过来。我说你不是在医院里住着么,怎么又出来走路了。二子的声音
就不对了,说我刚从家里走回来的,怎么会在医院里住着呢。我不吭声,心里想你
骗我呢。二子叹了口气说,你对我可不好了,变了好多。原来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我使劲想了想,想不起来了。真的,到现在我都想不起来。二子说那我走呢,我还
有好多路呢。我站起来说好啊,我和你一块走吧。二子笑,那一块走。
你往哪去!姐在后面大声地喊我,我一愣神,对着身后说了一句,二子要我跟
他一块去呢!你回来!姐从后面拉着了我的手,姐的手好热,我觉得像是被火炭烫
到了,身上一阵痛。回头对着姐叫,好痛!但一会我就安静了,我看见姐脸上都是
恐惧,手也不那么热了,姐瞪着我好一会,才问,你刚才看见二子了?我点点头,
又问,他要你一块去?我说是啊。姐头上冒出汗来,说你进来。
姐死命地攥着我的手,把我拉进医院,走到二子的床边,说你看见他了?我伸
过头去看,二子躺在那里,眼半睁着,张大了嘴,脸上全是灰色。姐问你看见的就
是他?就是他?他在这儿,他叫你一块走来着?我觉得头痛,小声说二子你怎么还
在这躺着,你不是说要走么?姐对小叔说,二子要带弟走啊,小叔满脸的肌肉一下
全紧了起来。我看着二子,心里全是气愤。我的头好痛。
晚上七点
我看得见小叔头上像洗过一样的汗珠,大滴大滴地往下流着。整个病房里的人
都拿眼看着我。我觉得不自在,只好眯眼看着二子。我看见二子眼动了一下,瞄着
我。
那天晚上小叔就把二子给带回村里了,姐没有回去。小叔一直睁大着眼睛四处
张望,一直没有停止过流汗。走的时候他对姐说明天就来,姐拿眼瞄我,小叔说我
知道,姐说你知道就好,我就不回去了,明儿记得来。小叔说知道知道。
我也知道,我当然知道。就想着晚上怎么个死法。这娘给的命啊。
姐,我要是死在你前面那有多好。
第二天小叔来了,说二子已经死了,村里要来人。姐闷着,好一会说那我就走。
小叔不说话。姐说你走不走,反正你也逃不掉。小叔在地上坐了,还是闷着。姐就
回房收拾东西,说:弟啊,姐带你出去好不好。我躺在床上,昨天吃得太多了,起
不来。说,我走不动。姐背对我站着,说,你进来。小叔不吭声。姐像疯了一样冲
出去,我听见外面一片响声,咚咚咚的,闷响。然后就听见姐在那哭着,小声地哭。
我头痛得厉害,小叔走进来了,要抱着我走。一股臭味,像二子身上的,但不太一
样。不舒服。我看见小叔脸上有刚刚被抓出来的手指印。
晚上七点我们离开房子。小叔说看见他们了,村里的人。说我带你们俩去那里,
他们找不到的。后来我知道那就是在城的另一边,一年后我知道了这件事,就回去
看了看姐原来的那个家。门上面全是洞,我那时探头往里瞅,看见好多的棍子,还
有刀,长的,宽口的西瓜刀。
原来二子来找过我,叫我一块去的。我没去成,他来迟了。这么看下去,我还
要活上几年。其实这也够了,本来么,我这命早就不是娘的了,我正带着二子的命
在这里活着。
我的生活确实像一只小鸟,就在这城市里飞着,只是没有方向。有闲的时间就
喝酒,喝醉了,在街上晃来晃去。街边的门面像一只只大口,吞掉这里的生命。那
里可以看见游荡的躯壳。看着他们我想起了自己的奔跑。
逃亡
从淮乐城到扫把沟镇有200 多公里的距离。晚上我们上的长途汽车。白天的睡
眠让我在路上兴奋不已,睡不着。车厢里漆黑一片,只有最后面一点地方有着一点
电筒的颜色,有4 个人在那里打牌。大家多在睡觉,我闭着眼听见小叔的喘气。车
外偶尔有些灯光闪过,闭着的眼前就发一阵红。小叔叹了口气,嘟嘟囔囔地小声说
话。这声音像是惊动了睡眠中的人们,车厢里发出一些哼叫,很小,让我觉得心里
给甚么爬过,爬得心痒。单调的红光在眼里反复地飞,慢慢变成一片稀疏的红,没
有预兆的我居然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外面下雨了,天色发白。玻璃上的雨水向下流,像无色的血液。凝
成的水痕一道道地在车窗上生长。小叔睡着了,压着我的肩膀。我感觉不到疼痛,
手很麻,移动一下手指,发现还是我自己的。我拿另一只手去推小叔,说小叔你压
着我了。小叔突然睁开眼睛,惊恐地四处张望,当他发现是我在喊他的时候,才缓
过神来。我说你压着我手了。小叔抬起倚在我肩上的半个身子,说你伸手,动一下。
我把手展开,活动了一下,一股酸劲从手心上泛起来。小叔用手擦着从嘴角溢出来
的口水,说我帮你揉揉。我能闻见小叔手上隔了夜的口水气味,但是手没有感觉。
手不能闻得到的。
姐在我们的前面坐着,在吐。她晕车晕得厉害。姐身边没人坐了,他们闭着嘴,
鄙夷地看着我们,屏气呼吸。昨晚打牌的人睡下了,没有知觉地呼吸着车里污染的
空气。我问小叔我们还有多长时间的路,小叔说快了,就要到了。
我醒后不久车停下了,雨下得很大。小叔扶着姐下了车,我跟在后面。小叔走
得很快,姐被他拉着,向前一直冲。我开始跟不上了,只好跑起来,雨水在脚底一
下一下地溅开,脸上也是水,都是雨水。就这样我们奔过了几条街道,小叔在一间
很高的房子前停了下来。我停不住脚步,直接地摔在地上,地上的积水浸在胸口,
有一股子的凉意,手不麻了,我现在感觉得到,好舒服。
等来到淮易城我们没有再走,那里是姐的地方。我不想回去,我想在这里等她。
收留
那个大房子里住着一个老头,开了门露在面前的就是一颗光滑的头颅。他半张
着眼看看小叔,小叔急切快速地对他小声说,事儿成了。老头看看姐,说他们怎么
回事?小叔说我的亲戚,进屋再说。老头看着我,眼里漏着一股黄光,拉开门说叫
那个小孩进来。小叔赶紧说,都是一起的,没问题。老头站了一会,小叔急了,说
你还让不让我们进去。老头就说好吧,你们进来。
进了房间,我被那个老头带到一间睡房里面,他指着门边的一块花布说你睡一
会吧。我走过去把那块布打开,一只蟑螂顺着我的手爬上来,快速地钻进了我的衣
服里。我没有空去理它,就从衣服外面用力拍下去,将它拍死在皮肤上。天气很凉
快,房间里透进来一阵阵风,带着股泥腥气。我睡不着。
小叔拿了二子他奶奶的钱。我那时不知道他拿了多少,现在想起来该有过500
块吧。他去找那个老头是要老婆,那是他要买的。后来有了我姐。你知道吧,他要
我姐了。他跟老头说我那钱也不要了,你想法给我们找个住处。听说那个老头很高
兴,当时就给我们找了,对小叔说你不要那个女人了?你不要了?太好了太好了…
…就是找间房?没问题没问题……后来我好像听说那个老头家里多了一个女人,胖
胖的,长着一脸麻子。
我该怎么告诉你呢?我们慌慌张张地找地方,慌慌张张地买家具。后来几天我
跟着那个老头后面,看他家里进进出出的人。那时我晓得钱了,看得见它们从老头
的手里进进出出。钱真是个好东西,你小叔真聪明。老头闲下来的时候就这么对我
说,眼里透着笑。有时候还嘿嘿地发出声音,一脸的红光。这段时间他常摸着我的
头,说你也要像你小叔那么聪明就好了。
5 天后我们来到了淮易城,我们就住在那里。直到姐被砍死在那里。
狼心
这里有一片很大的湖,水是红色的。可能你不信,但确实是如此。那里10岁以
下的人告诉我,那里面全是死人。人死了,就会烂掉,发出许多臭味来。但都被水
淹没了,只有血还是要溶于水的,就成这红色了。我将信将疑,问他们的父亲。父
亲们笑,说是真的,小心不要干坏事,要不我就抓着你的麻雀把你给扔下去。我说
我害怕了,我不干坏事。然后朝他们吐口水。健壮的汉子们哇哇乱叫,我要把你扔
进去了!我回头就跑,远远地听见女人们叫,这是谁家的孩子,缺了教养的!我远
远地喊,我就是你家的!一转头撞在树上,撞出好多血来。
小叔说钱要用光了,你能不能出去做点事?我一个人撑不住了。姐晚上就出去,
到了第二天回来,说你不用叫穷了,女人养着你。小叔脸色不好看,闷了一会说你
不用这样说我,我在学手艺,那也要钱,现在是不太好,过去就好了。姐说你真聪
明。
小叔做木匠了,姐每天晚上还出去。小叔脸色越来越难看,姐早上回来得越来
越晚。小叔常常整夜不睡,望着手上的锤子,不吭声地敲。邻居家就过来打门,说
你要死啊,钉棺材板也不用这样吧,选个吉日在做啊,别惹了老子的梦。小叔住了
手,闷闷地走过床边,蹲下来等外面没有了声音,再脱了鞋,直直地躺在床上。
后来我不出去玩了,那些女人老是围着我,神秘兮兮地问你小叔到哪里去了呀?
你姐怎么不回来了?是不是耍得快活了不找你小叔了?我烦她们,就往她们家门口
跑,一家一家吐口水,男人们就跑出来,说你个小崽子,哪里来的野种,真不要命
了。然后把我拎起来,把我扔回家。小叔不在,我在满屋子里面吐口水。吐到没有
水可以吐了,躺在口水的中间,地面冰凉的,像那次在老头家门前摔倒一样。
姐有几天没回来了,小叔开始变得急躁不安,房间里全是钉子。他把好多东西
都钉起来了,他把毛巾钉起来了,还有牙刷。我躲在房间里不出来。我怕他,怕他
把我给钉起来。我想我姐,我不想她回来,我想她快走。我晚上做梦的时候看见小
叔把姐钉起来了,就像钉我一样。
姐走掉的第六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看见了她。姐站在窗外,对我招手。我去开
了窗,姐说快点,我带你走。我从窗户上跳下去。姐身上有一股烟味。姐说我带你
去个好地方,好不好?我点点头,姐你知不知道小叔把家里东西钉起来了?我怕。
姐说你不用怕了,马上就什么都看不到了,我们去个有钱的地方。姐说着,眼里全
是憧憬。
我们转过街角,向前跑着。黑夜中我不停地踢着脚下的石块,脚趾头一阵阵的
痛。
姐带着我朝湖的方向跑去,漆黑的夜笼罩四野。听不见别的声音,只有心脏快
速跳动的尖叫。脚下的石子被我踢得滚来滚去,我们满头大汗地跑着。
快到湖边了,我隐隐约约地看见那边黑暗的影,好像有几个人。姐拉着我,说
快到了,前面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我感觉有人扔东西过来。
姐突然往前面一窜,然后就矮了半截,趴在地上。地上的石子被砸得一片哗哗
地响。我停不下脚步,向前奔了一段,踉踉跄跄地回头,看见姐俯在那里,头底下
是黑乎乎的液体。身边有个女人的声音在叫,就是她!就是这个骚货!砍死她!声
音尖锐刺耳。我蹲下身,看见好多脚从身边蹿过去,然后就听见刀砍到肉里的声音,
扑哧,扑哧。猛地被人踢到,我摔倒在地,又有很多脚从我的脸上踩过。地面的石
子哗哗地响。
这样的声音持续了约两分钟就停下了。那个声音又响起来,带着些许疲惫,骚
货,抢男人抢到我头上来了,要死的时候也不和老娘说一声。有人小声地说走吧,
别把人给招来了。女人说来就来,老娘没有错!老娘就是要砍这骚货!声音越来越
小,我趴着,看他们远远地走,这里面夹着几声咝咝的笑。
他们没看见我,他们太激动了。我爬到姐的身边,看见她身体上泛着黑色的血。
地上的石子们早已被血黏成一片,发不出刚才的响声。我喊她,姐。姐望着我,眼
里什么都没有,黑洞洞的。姐。姐对我笑,说,我们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姐。姐
不再说话,她看着我笑,四周一片寂静。我听得见心脏在那里平稳地跳着。我抹了
一把鼻血擦在腿上,窒息的空气涌到肺里,一股清凉。姐。我趴在那里,眼皮一直
沉重。闭上眼睛,很快地没有了思想。
姐,你相信这是真的么?
什么?
……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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