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裙
胡炎
上帝啊,为什么离我这么遥远。
1
长期以来,我一直有嗜观古代美女服饰的习惯。
如果和我的工作结合起来,这该不算个什么怪癖—我是一个博物馆的工作人员,
那些华美的服饰,每天都在我的视域里放射着古典的光环。
是的,古典,我发觉我的怀古意向正像一双岁月铸成的手,紧紧地攫住了我。
没事的时候,我就冲着那些服饰发呆,现实中的喧嚣和我恍若隔世。我沉入一
种十分恬静的孤独,心头滴滴答答地淋满了月光。那是历史的月光,从时间的叶片
上滑下滴滴明澈的清凉。我坦然,并且沉醉。眼前的一切都在悄然无声地隐退,一
团瑰丽幻化的色彩漫散开来,有影子绰约舞动,我渐渐看清了,那是一个云鬓削肩
的古代女子,明眸含情,罗裙轻舞,淡淡的檀香味从她身上四处弥散……
我忘情地呼吸,浑然不知所如。
但我很清醒地在与她做着顽强的抗拒。我知道我一直在抗拒着什么,无端的。
我宁可在此枯坐,也不愿回家。那些服饰的华彩镀亮了我,使我思绪如云,在岁月
的长空飘游无羁。我厌倦生活中的一切,吃饭、看电视、吵架甚至床笫之欢,真的,
它们无聊透顶,让我倍感负累。更重要的,我越来越不能容忍妻子。在多年之前的
某个春天,妻子第一次走进我的视野,我感动得双目潮润。那是一朵清淳的芙蓉,
浑身上下闪烁着青春的露珠,但是岁月使她蒙尘,她成了一页发黄的日历。于是,
所有的记忆都成为曾经。我多次试图把那个轻歌曼舞的女子叠加在她的身上,但这
只能是徒劳,妻子身上浓重的烟火味把一切都破坏殆尽。
大多时候,我感到那个柔若轻燕的女子离我很远,如雾似风,遥不可及。而当
我独对那些历经数百年的服饰时,我又觉得那女子似乎就在眼前,伸手可及,生动
得分外真实。我静静地守候,我知道那个女子终究会走近我,她裙裾舞起的芳馨使
我如饮甘醪。
罗裙的质地给我很多联想。它有着美好的肉感,却无猥琐的肉欲。或许正因如
此,我才特别倾情于那个古典中的女子。她或许寄身于某个画轴之中,或许就在我
眼前的服饰里发出微弱的娇喘……而我的妻子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上的衣服却越来
越少,肉被日益疯狂地暴露出来,我的眼睛被刺得生涩疼痛,而这正是她追求的效
果。
围绕着这个问题,我曾和她争执多次。我渴望她向那个古典的女子靠拢,但妻
子血红欲滴的朱唇给了我当头棒喝:
“什么眼光,老冒!”
我倦了。我似乎连吵架的力气也没有了。堂皇的室内摆设使我感到一种韧性的
压迫,连同橘色的灯光,都使我窒息。妻子可以接纳一切时尚的装饰,但却不能容
忍一件仿古的裙裾。
我只有逆着历史的风,去和我心仪的女子相遇。
秋天来到的时候,单位组织外出旅游,这无疑是对我的解放和拯救。
“滚吧,滚得远远的!”妻子说。
2
那时顾员外的千金一袭罗裙,金钗玉饰,捧着一只红绣球袅袅娜娜地飘上楼台。
章一达看到楼台下人头攒动,潮起潮涌。最初他还莫名其妙,好奇地张望着,不知
那么多人在等待什么?但顾小姐的突然出现,让他登时两眼发直,呆若木鸡。
这不是那个翩然而舞于岁月深处的豆蔻女子吗?
章一达的血冲上脑门,喉管里发出了一声甜蜜的呻吟。他在短暂的惊怔之后,
身不由己地向人群之中飞奔而去,一面喃喃自语:
“我来了……我来了……”
抛彩选亲,动人的古典式浪漫。章一达暗自庆幸,千里姻缘一线牵啊,我若来
迟半步,小姐或已身许他人……
章一达向绣楼上忘情地高喊:
“小姐,我在这儿!”
小姐的眼波向他莹亮地一闪,一个世界都被照亮了。
章一达的骨头吱吱咯咯地发酥,眼睛也有些模糊。他听到周围的人说:
“这家伙等不及了!”
一片笑声。
章一达置若罔闻,目光死死地盯着楼上的顾小姐。他似乎闻到了那种悠远绵长
的体香,感到了裙裾飘曳的微风。
“抛绣球了!”管家扯着嗓子喊。
人群立刻骚动起来,章一达的胸肋被挤得生疼,但他无暇顾及。
绣球从小姐手中划了道彩色的弧。
章一达感到了几分眩晕,本能地闭上眼睛。那道美丽的弧线就像一道横贯时空
的彩虹,载着他飞起来。
不偏不倚,绣球正落在章一达的怀中。
章一达一时对此不敢置信。他只感到胸前一沉,那团绒绒的虹彩便瞬间放大,
占据了他的整个视域。
“还真让这小子撞上了。”有人说,语气里多少有些失落和嫉妒。
章一达恍若梦醒:天哪,真的,这一切都这么奇巧而真实地发生了,缘啊……
一个奴仆走过来,向他躬身施礼:
“楼上请。”
章一达的腿很软,每一步都如踩着云絮。在和顾小姐之间这段不长的距离内,
他像是走过了几百年。仆从们为他更衣,他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新郎。顾小姐羞赧
地笑着,柔声道:
“小女子这厢有礼了。”
章一达再次怔住了,如一颗嵌进了楼板的钉子。现在,顾小姐如此近距离地和
他相对。她比想象中更加动人,肌肤如玉,青丝高耸,眉如弯月,而那清澈的眼波,
不正是滴答流淌的月光?
仪式正式开始。章一达形如木雕,对主婚者的词令无动于衷,只有顾小姐在鞠
躬行礼。围观的人群中爆出了一阵哄笑。主婚者也沉不住气了,戏谑道:
“新郎官许是激动过甚,那就直接入洞房吧。”
章一达被推推搡搡地进了房间,没有金榻香帷,没有玉人红烛。仆从们驾轻就
熟地扒下他的新郎装,说:
“谢谢合作。”
章一达四处巡视:
“小姐呢?”
“结束了,哥们。”仆从们笑起来。
章一达有种受骗的感觉。一切都让他难以接受。他横冲直撞,到处寻找。木梯
回廊,古色古香。这应该是大家闺秀的所在,玉人不可能插翅飞去。一个门前,他
终于找到了柔若秋水的顾小姐。
“小姐……”章一达唤得缠绵。
顾小姐嫣然一笑,推开门,闪身而去。
章一达眼前一黑。
3
馆长蹙起眉,说:
“你怎么搞的,整天恍恍惚惚,这样下去迟早会出问题的。”
我强颜一笑:
“没事的,馆长。”
馆长背着手踱了几步,仍然心有余忧:
“我知道你们两口子关系不太融洽,但也不至于弄得神经兮兮的嘛。”
我哑然。
眼前的服饰如风中彩旗,猎猎地舞艳了整个天地。我知道,已经没有任何人能
够把我从遥远的岁月里拉回来。我的灵魂乘风而去,那是一个峨冠博带的小生,在
月下的花丛中吟哦,那些听不太清的诗句像月光一样清幽,与远处依稀可闻的水声
相和,抑扬如歌。
时间在某个时刻突然凝固,闪烁着琥珀色的光泽。我的灵魂就在那里驻足。一
切都不言而喻,我的思绪一直留在了南方的那座城市,那个旅游景区中雅致的仿古
式楼阁,楼阁上婷婷娉娉含娇带羞皓齿朱唇的顾家小姐。
此刻,翩若惊鸿的顾小姐可于深闺之中翘盼?抑或罗裙如蝶,柳腰婀娜,在清
雅的弦筝之声里翩然而舞?
小生倜傥俊逸,在淡淡的花香中吟醉千古风月。一石桌,两石凳,一壶酒,有
丝弦之声飘飘袅袅,洞箫之音悠悠长长。花在月色中静静地烂漫,此起彼伏的虫吟
穿过斑驳的枝影,汇成了一曲动人的天籁。小生觉得那虫吟如语,把他的思绪表达
得委婉朗澈,于是,穹宇中的明月,也缱缱绻绻的了。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小生悄声吟唱,眼里溢满了汪汪的月光。花前把盏,
月下呢喃,那个知己红颜为何步履姗姗?
一壶酒未曾动过,要等佳人启封。
夜风渐起,晚凉如水,小生衣袂飘举,眼神中渐渐地有了几许惆怅。
小生不知,那个绰约女子,便是顾家的小姐。
……
人大约总因痴迷而恍惚。我注定要在恍惚中不可自拔。在服饰穿透时空的光芒
中,我的肌骨融化消殒,化为水,化为空气,化为时间的影子。我的世界亦真亦幻,
世界中的我同样亦真亦幻。我在亦真亦幻中踏歌而行,走过雨打芭蕉,走过小桥流
水,走过大漠孤烟,走过白云苍狗,驻足于一座桃林掩映的绣楼……
妻子用一根电话线把我拉回了现实。
在卧室暧昧的灯光中(这感觉让我痛苦),妻子的表达像她的穿着一样直接:
“今晚借你的身体用用。”
她几乎在眨眼之间剥去了身上那点可怜的掩饰。
妻子永远是这样一副急火火的样子,赶三连四却又按部就班,在一种程序中快
节奏地活着,仿佛她所做的一切都在预定的期限之中。
“怎么还磨磨蹭蹭的?”
“……”
“快点,明天还得起早呢!”
装饰豪华的空间和妻子的身体一起向我挤压下来,我听到肋骨断裂的瓷白响声。
我的灵魂迎风流泪,朝着历史的烟雨仓皇逃遁。
“嗨,你到底怎么回事?”
“我……累。”
“你还是个男人吗?”
“也许……不是。”
“那你是什么东西?”
我是什么东西?
我是水。
我是空气。
我是时间的影。
妻子和我分床而睡了。
妻子说我身上有股坟墓的气味。
“瞧瞧你的样子,像鬼一样你知道吗?”
她说我像鬼。
我仍是恍惚。我大约真的像了。如果可以与顾小姐吟诗抚弦,终生厮守,我宁
愿做鬼,不悔。
4
一桩失窃案件发生了。
博物馆丢了样文物,一套价值连城的古代服饰。章一达难辞其咎,因为丢失的
时间正好是他值班。
消息很快传得沸沸扬扬。
博物馆里进驻了专案组。在大量的现场勘察、调查取证后,嫌疑的焦点很快集
中到了章一达的身上。
公安人员把章一达单独叫到室内——馆长的办公室临时改成了审讯室。
章一达面无表情,未等审讯人员说话便率先声明:
“不是我!”
“我们并没有说是你。”
“那我可以走了。”
“不行,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
“我能配合什么?”
“请你提供破案线索。”
“没有。”章一达望着天花板。
“案发时你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
“没干什么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
“请你如实回答问题。”
“我是如实回答。”
“那好吧,就到这里。”
走出审讯室,章一达抽了一支烟。他已戒烟五年,那时妻子身怀六甲,章一达
戒得干脆果断。
章一达看到馆长和公安人员耳语了一番。那里肯定有一个阴谋。章一达想。
“你可以回去了,”馆长走过来说,“你不存在作案嫌疑。”
章一达扬长而去。
5
窗外的月光明澈得如顾小姐的肌肤。似乎很久没有这么好的月光了。我倚在床
头,让月光无声地把我浸透。后来,我感到全身的每个毛孔里都漾动着清凉的月光,
似乎稍一触碰,月光就会泉一样喷射而出。
我处在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中,夜阒寂得近于透明。月光里开始游移着一些什
么,如若隐若现的银鱼,如飘曳不定的罗裙。没错,罗裙。那是历史伸展开来的羽
翼,是往古岁月里遗留的余香。
子夜时分,我听到顾小姐唤我,声音宛若月下花溪的浅吟,旷远而又极其真实。
小生的酒已寒了,他对那声轻柔的召唤半信半疑,身体在花丛的冷香中微微发抖。
他凝神谛听,心跳骤烈得像催征的战鼓。“古——郎——古——郎——”是唤我吗?
小生想,真的是她吗?
我沿着荒野幽径、桥榭回廊循声而去。月光像天边无际的湖,在我的身下轻轻
荡漾。恍惚间,我已变形为鱼,肢体生着银色的鳞片和轻盈的薄翼。我游着,吟着
月光的沁凉,灵魂里充溢着一种回肠荡气的清爽。
不,我化为鸟,羽如轻纱,在无垠的长空飞翔。那是历史宝蓝色的穹庐,缀满
了古典的星光。
我看到了一片桃林,被河水的飘带环绕。桃林深处,绣楼兀立,嫣红的灯火穿
过窗棂,与月光交汇……
那窗棂之上,不正是佳人的倩影?
我倏然疾速坠落,没有风暴,但我的翅羽刹那间折断。“顾小姐——”我惊呼。
没有回应。绣楼已遁匿无踪。月光滔滔如洪,翻卷着漩涡,澎湃着惊涛。我孤立无
助,只有无望地坠落,坠落……
小生的酒残了。是的,花冷月残。
一股尖锐的疼痛彻骨而起。我睁开眼,头顶的霓虹灯心事重重地眨着眼睛,孤
月悬在中天,似乎不堪夜寒而噤若寒蝉,一轮月晕迷蒙如烟。额上有股热热的东西
在缓缓淌下,我抹了一把,五指被染成暗红,像五个古怪的影子。
血。
我梦游了。
我像一个醉鬼,踉踉跄跄地回到楼上的家。钥匙在锁孔里鬼鬼祟祟地旋动,生
怕弄出一丝声响。
但妻子还是在向我怒目而视。
“深更半夜你干什么去了?”
“我……”
“你八成离进疯人院不远了!”
妻子的眼白出奇地大,像两个鹅卵。我木然伫立。妻子哼一声,转身进了卫生
间,门狠狠摔上,仍遮不住小便的嘹亮……
我没有上班。馆长打电话说博物馆暂时关门,“你也好好休息休息,想去哪儿
玩去哪儿玩。”
我在外面闲逛。我觉得我正如一个游魂野鬼(如妻子所言),漫无目的地四处
游荡。我喜欢去那些偏僻的地方,比如郊野,比如幽林,比如深谷。妻子此时或许
正陪她的老总出入于一些奢华的场所。这与我毫不相干。城市里没有我想涉足的地
方,原始和自然都已在人为的文明之光里玲珑剔透,像一个涂脂抹粉的妓女。我只
得进了公园,别无选择。游乐场的喧嚣震破耳膜,连那些雕梁画栋的仿古凉亭都丧
失了应有的宁静。我沿着人工湖向假山走去,湖水里三三两两的小船划得随意逍遥,
不时溅起快活的嬉闹。他们的好心情让我匪夷所思。假山呈馒头形,林木丛密,浓
荫匝地,有嶙峋怪石吐出一线涧泉,于是,一切都有了种别样的意味。喧嚣减弱了
不少,像隔着一道屏幕。小鸟在枝叶间啄着阳光,发出一声声亮啼。我又想抽烟,
安恬而悠闲地抽出我的心境,让时间在燃烧中缩短。但我很快又心绪不宁,一些暧
昧的低语闪着幽蓝的锋刃射穿了我,草丛中、石椅上到处都是调情的男女,老中青
皆有,年龄分布非常合理。他们捷足先登,占据了所有的有利地形。我一时茫然无
处下足,眼底泛起丝丝隐痛:这些来历不明的男女,一概如入无人之境,对我的到
来视若无睹,手语热烈,如胶似漆,藤缠蛇绕……
我知道我是多余的。这座城市,这个世界,我都是多余的。我的世界在历史深
处,我的天地间只有顾小姐,罗裙飞曳,舞姿翩翩,矜持、端庄、婀娜,像一株静
静开放的梅花,在时间的另一端向我默默遥望。
暮色降临。不知何时天上已乌云翻滚,一切都处在了僵持之中。这将是一个天
河决堤的夜晚。我想。我已经感到了潮湿的雨意,远处掠过了凌厉的风哨。
妻子充当了一个把门将军的角色,将我堵在门外。
“你这个没出息的混蛋!”
“……”我愣在地上。
“你说,你都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怎么了?”
“公安局平白无故地搜查了咱家,我的脊梁骨都快给人戳破了!”
“……”
“你说话呀!你怎么哑巴了?”
“没什么……”我几乎发不出声来,“没什么可说的。”
“你滚!”
“……”
“这个家不欢迎你!”
我的眼里有了泪。我知道,我要哭了。
“好吧,我走。”
6
雨下得很急。满世界里只剩下了哗哗的雨声。章一达在漆黑的夜雨里行走,城
市的灯火渐渐在身后消隐,迷离得仿若蜃境。他抬头看了看天,雨立刻击中了他的
眼睛,眼球爆裂般疼痛。章一达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却自认为看清了一个窟窿——
谁把天捅破了,那是一个巨大的伤口,血流滔滔。
是的,雨是天的血。
目的地到了。这的确是一个秘密的所在。没有人能够想到这里。章一达四肢冰
凉,而心头却骤然热流洋溢。他迫不及待地向着那个地方奔去,脚下啪啪地响起一
阵匆急的水声。
陵园一派肃穆。手电的光柱里墓碑林立,雨帘仿佛在为蒙尘的死者洗面。左转
第五座,一个女孩的坟茔,姓顾。照片上的少女清秀端庄,腮上有两个甜蜜的笑靥。
章一达觉得那个女孩还活着,她让他亲切,让他怦然心动。
你冷吗?章一达心说。
章一达默立一刻,向女孩鞠了个躬。
我要把它带走了。章一达又说。
塑料薄膜包裹完好,柔软轻灵。章一达毫不费力地将它取出,揣在怀中,眼前
顿时放射出一片绚丽的霞彩。
那套服饰柔若柳絮,灿若虹霞,金丝玉线,光彩熠熠,凤冠更是珠光宝气。章
一达想,只有这套服饰才能配得上顾小姐,也只有顾小姐才能配得上这套服饰。它
在岁月里漂流至今,现在,是它回家的时候了。
黑暗中似乎潜伏着无数双眼睛,他们伺机而动,随时会疾风闪电般扑来。章一
达紧紧地抱着那个包裹,浑身的汗毛过电般根根直立。雨小了一些,寂静陡然潮一
般漫上来,足音便成倍地放大,每一步都让章一达的心颤抖一下。他像贼一样一溜
小跑,劈开粘稠的夜色,直奔车站而去。
车厢很空,零星的旅人多已睡去,偶尔会有一双惺忪的睡眼不经意地投来一瞥,
一个浑浊的哈欠后又沉重地闭上。章一达坐下来,瑟瑟发抖,恐惧感越来越强,让
他对任何一丝轻微的响动都惊悚良久。
还好,一路平安。
一切都同两月前的情景毫无二致。绣楼依然,人潮依然。顾小姐闪动的眼波似
乎正从绣楼上朝这里顾盼。章一达喉头一热,不禁双目湿润。
——回家了。
——顾小姐,我来了,来了……
章一达拨开人群,径直走到前面。楼台上亭亭玉立的小姐手捧绣球,在无数颗
晃动的脑袋中搜索。章一达真想一步跨过楼栏,和顾小姐紧紧拥抱——拥抱一个漫
长的梦,拥抱岁月里亘古不灭的罗裙。
但是,章一达心头一凉。
那不是顾小姐。顾小姐没有这样的妖艳。那张浓施粉黛的脸和那双风骚媚人的
美目把章一达的目光残酷地弹回来。这是怎么了?章一达想,绣楼上的佳人为何摇
身一变,变得如此陌生……
章一达形如木雕。
片刻后,章一达走进了附近的景区管理室。
负责人是个矮胖子,脸上油脂横溢,口中喷着高档的酒嗝。章一达问:
“老板,顾小姐呢?”
“哪个顾小姐?”胖子皱了皱眉。
“就是两个月前那位顾员外的千金啊。”
胖子恍然大悟,眯起眼笑了:
“老兄,走火入魔了吧?”
“不,我一定要见到顾小姐!”章一达加重语气,手心里在不住地冒汗。
“那些打工女,隔三差五换,谁知道你说的那个顾小姐给谁挖走了?”
章一达的脑袋轰的一声,腋下的包裹险些掉在地上。
一袭罗裙、袅袅婷婷的顾小姐失踪了,她可是给富家霸占?可是给恶人抢去?
章一达不敢想,可又不能不想,他心里含泪呼唤:
“顾小姐,你在哪里?”
物是人非,芳踪难觅。章一达颓然地走出来,默吟: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
旧笑春风。天已很寒了,桃花早已凋零在季节深处,朔风之中,谁人笑得出来?
人群中笑语喧哗。楼台上的孟大小姐也笑意盈盈。章一达怔怔地站着,痴望楼
台上花一般的孟小姐。望着望着,孟小姐就成了顾小姐的样子。同样的服饰,同样
的彩球,可不正是顾小姐在含情脉脉地笑对着他?
顾小姐会等我的,当然。章一达的心又热起来。
突然,人群大哗,一个怀揣彩球的莽汉走上绣楼,得意地挽住了顾小姐的玉臂。
“不——”
章一达一声长啸,蓦然疯一般地狂奔上去。在众人还未意识过来的时候,章一
达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莽汉推下护栏:“喀嚓”,一声不堪重负的断裂声
中,莽汉仰身跌下,腾起一阵烟尘。
惊呼声四起。人群落潮一样向后退去。孟小姐吓坏了,脸色煞白,抖如筛糠。
“小姐,别怕,古郎在此。”玉人的楚楚可怜刺痛了章一达的心。
“你、你你……”小姐后退着。
章一达打开包裹,将服饰缓缓展开。璀璨的光芒立刻照亮了小姐空洞的眼神。
“这是你的,请小姐更衣。”
章一达小心地把衣裙向小姐的肩头披去,他似乎看到了另一个清雅高贵月宫嫦
娥般的顾小姐,憔悴的小生与她牵手云端,迎风而舞……
就在这时,几个公安从天而降,不费吹灰之力就把章一达拧在地上。
章一达听到了肘部脱臼的声音,他的五官都走了形,虚汗涔涔而出,很快湿透
了内衣。会这样的,章一达绝望地想,我知道会这样的……
“顾小姐,你等着我啊!”
章一达发出了最后一声呼喊。
7
我坐着,像死了一样。四处一片素白,白得如我苍茫的意识。周围的人都装在
一个白色的套子里,发出一些含混不清的声音。这是些怪人,目光里都藏着深深的
敌意。
一个穿白大褂的“眼镜”过来唤我:
“79号,有人见你。”
我机械地跟着他走。
对面的女人泪光闪烁。我认出来,是我的妻子。这双久违的泪眼,竟让我心弦
一颤。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我也泪水盈眶。我看到一袭罗裙在岁月的飓风中飘向
了历史深处,不见了。
妻子的嘴唇哆嗦着,良久无语。末了,她哽咽着说:
“好好治疗,早点……回家。”
我只是落泪。
我很清醒,我疯了。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