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体爱情
霜天红醉
任何感情都可能是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的心灵过程。
1
“你累不累呀,整天端着肩膀,现在是吃饭,不是上班!”妻子终于忍无可忍
地说。我放下筷子茫然地看看自己,耸着瘦削的肩头,缩着脖颈,像一只正发瘟的
乌鸡,没有一点儿生机。我扯扯嘴角,虚心地放下酸涩的肩膀,又低头吃起来。
“看看,又是这样,我看你是没救了。”妻子负气地推开碗坐到一边去看电视,
我正忙着咽饭,就装着没听见也没看见,今天我心情挺好。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青从青岛打来了电话,她问了我的“伊妹儿”地址,说晚上
再上网联络,我要她的“伊妹儿”时,她说还是她先给我发信吧,这样也合了长幼
的礼节。青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今晚要是在家里上网的话一定跟做贼似的,所以
我只想赶快吃完饭去公司。
“我得去公司一趟,可能要晚一点回来,你先睡吧。”刷完碗筷我对妻子说。
“不在家上网了?去干啥?”妻子知道我是一只中毒很深的网虫,如果哪天不
能上网我就有生理上的反应了,不仅仅烦躁不安,坐卧不宁,而且伴有胸闷气短,
手脚绵软等现象。
“去公司写个材料。”我不愿说谎,本来想打个马虎眼儿,谁知她偏不知趣要
多问,那也怪不得我。
“去吧去吧,横竖在家也是忙着上网,有你这个人跟没有一样。”这是老实话,
生活在我这里变得很简单——上班,上网,上床。
满街都是“生猛海鲜”,深圳的夜生活在外地人眼里是奢侈的,但对长期生活
在这里的人来说,却是单调乏味的,我还是赶快上车好。
的士就停在公司的门口,下了车又被厉声叫住,才想起来还没付钱,递给司机
大佬一张五十元的新钞说不用找了——今天我心情就是好。
邮箱里有两封新邮件,一封是网站发送来的投稿回复,下班前青给我打电话的
时候我正给“网易第三只眼”寄一篇名叫《性压抑与性放纵》的社会评论,另一封
发来不过五分钟,该是青的了,她的邮箱帐户是一个地道的英文名字,我差点忘了
她是外语系毕业的。
兄:
好久不曾联系了,都怨我近来心灰意懒,今天突然想跟你通个话,但怕你已经
不在这家公司做事了,抱着试一试的念头,不料你还在。也没什么事,只是想问问
你还好吗?父亲还好吗?
代问嫂子和侄子好!
妹:青
“你还好吗?”读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怪怪的,“代问嫂子和侄子好!”我
的眼睛有点发涩——难为你了,青!
忙回复她,但是头脑里一片空白,最后只写了两句话:“你还好吗?什么时候
把妹夫介绍我认识?”发送出去后我在回忆中等待。
青是比我低一级的大学校友,我在她们班旁听外教讲课时,曾与她同桌,我叫
她小妹,但从不愿别人在前面加一个“干”字,因为家乡有一句俗语说“干哥干妹,
胡闹一辈”。
青实习时正好分在我父亲所在的中学,青去过我家,大约我父亲给她留下了深
刻的印象,这之后她给身在深圳打工的我来了一封信,“我来到了你的家乡,我走
进了你的家,我见到了父母亲大人,我觉得能踏上生你养你的这块土地和见到养育
你的亲人们我就十分满足了……”这是她结束的一段话,这段话让我刻骨铭心!她
从不说“你的父母”,总是说“父母”,好像她真的生来就是我的小妹一样。
“我挺好的,别替我安排终身大事好吗?谈点别的吧?”她在网上等我。
“妻子儿子都健康,我的生活依旧。父亲已经退休了,养花种菜,很快乐。”
我觉得说这些都言不由衷,但是还说什么呢?
“噢,父亲是个好老头,很想他!”她说。“你有很多朋友吧?生活快乐吧?”
我问。
不咸不淡地“谈”着,我们都辞不达意,但还是想延长交流的时间。
“你的电脑有语音谈话设置吗?”她问。“没有,公司不让装,怕影响工作。”
“遗憾,真想再喊你一声哥哥,哥哥!我下网了,你也该回家了,不然嫂子会
生气的,晚安!”
“晚安!”我若有所失地离开了公司。
妻子总说我是个没多大出息的男人,出来打工近十年了还在打工,而且这十年
我还没跳过一次槽,“人挪死,树挪活”这句话对我这个只会读点书,码点字和发
点牢骚的人来说也就落个说说而已。是的,我跟这个老板干了近十年,按理说该是
个“金领”了吧,这不,才来一年的小皮已经做了我的主管经理,我却还是个没有
半点官职的普通文案,连打字这样的活也要包揽。而炒老板鱿鱼的几个昔日弟兄,
现在都混得人模人样,最差的也混上经理位置了,每次与他们不期而遇我都会尽量
躲着,但他们却很是打抱不平地说我是怀才不遇,我知道这是在安慰我。
我也常常这样安慰自己,最重要的是,青也曾经这样安慰过我。
刚毕业那年,我被分到老家一个风雨飘摇的化工厂,负责厂里的宣传工作。工
资发不出,机器生锈了,职工都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这样的厂还能宣传什么?
难道这就是我这个中文系大才子的用武之地?我失望透顶,悲观透顶,什么宏伟理
想,什么诗情画意,都被这个无情的事实粉碎了。
是青的一封封来信,温暖了我一颗冰冷的心,青之于我,就像太阳之于严冬,
我就靠她的鼓励和安慰,走过了那段寒流阵阵的日子。青的字是我见过的女孩子当
中写得最好的,秀丽中透着洒脱,端庄中透着飘逸,一如她的外表,一如她的性格。
青的语言是极富文采的,文采中又饱含了人情,饱含了睿智。青的信,对我来说,
就是世上最美的散文诗,我就在绝望中如痴如醉地反复读着,读着读着,有一丝曙
光照亮了我的心田,那是青的声音:“你可以尝试着走出去,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你会找到属于你的那片云彩的!”
于是我走了出来,来到了深圳,这个到处都是机会和童话的地方。凭着文凭和
一支笔,我进了一家公司做文案策划,一做就是十年。在这十年里,我恋爱,娶妻,
生子,写作,日子虽然过得波澜不惊,但是,我过得充实,也还算满足。青呢,毕
业后分到了青岛,天各一方,各有各的工作和朋友,就这样,慢慢的失去了联系。
我曾经后悔过,为什么要认青作小妹呢?虽然许多的“小妹”都变成了“大哥”
的情人,爱人,但这一招,对我并不适合,我是个太过传统的人,没办法撕破脸皮
把“小妹”变成情人。
初识青的时候,她正支着胳膊很入迷地听外教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春天的阳
光透过窗户照在她乌黑的短发上,照在她细腻光洁的脖颈上,照在她淡雅的苹果绿
毛衣上,迟到的我见缝插针,就这样坐在了她旁边,我有些抱歉地对她笑了笑,但
她没有看我。我想,大学里美丽的女生都是高傲的,她有理由高傲,因为她美丽。
下课的时候,她却主动把她的笔记借给我抄,正当我受宠若惊地用功抄笔记时,
我的一个死党不怀好意地站在了我面前,看看我,又看看青:“搞定啦?”
我怕青生气,立即答道:“说什么呀,她是我小妹!”青似乎没有听见我们的
谈话,若无其事地看她的英文小说,就这样,我成了他的大哥。
做了人家的大哥,有非分之想也只能埋在心里,还得装作无所谓地帮那些蠢蠢
欲动的哥们牵线搭桥,青在接到我递给她的约会纸条时,总要笑我一番:“哥呀,
要是我嫂知道了,不会吃醋吧?”我无法想象,如果青接到的真是我亲笔写的约会
条,她会是如何的反应?因为无法想象,所以我没有勇气试一试。我没有听出青说
“嫂子”时的醋意,等我听出来时,一切都已成为过去。
那时我并没有女朋友,只是有一个较为固定的周末舞伴,青就把她当做了“嫂
子”,我总是笑笑,不作解释,我从不作无谓的解释。真到了我毕业的最后那一天
我才知道这不是无谓的解释,至今更没有解释的机会和权利了……
2
“方案,你进来一下。”小皮来电话召我,我和他的办公室只隔一块厚厚的玻
璃,但玻璃内外,却是两个世界。玻璃外,几张办公桌挤在一起,到处是文件和资
料,拥挤而简陋;玻璃内,是猩红地毯,真皮沙发,旋转椅,还有上等的咖啡和好
茶,甚至进口音响。年轻的小皮每天就舒适而悠闲地在里面闭目养神,心情好时,
会和狐狸般妩媚的文员眉目传情或者动手动脚,心情不好时,会把玻璃外的我及另
两个文案叫进去“指导”一番。我姓方,不够格称“方生”,只有称“方文案”了,
简称“方案”,不知情的客户总觉得我这个名字有点标新立异。被叫了十年“方案”,
我都差点忘了我的真名。
“方案,拜托你做事用点心行不行?昨天的文案上有两个错别字!”我看见妩
媚的文员正在转椅上描眉涂红,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而玻璃外的同事则挤眉弄眼,
满脸是幸灾乐祸的笑。错别字?错也是电脑啊,难道我还会把“玫瑰”写成“霉鬼”?
再说,打字的事,本来就是文员的事,可小皮却把她当作了兴奋剂,真是人比人气
死人,人家只用当花瓶,也不会比我们冥思苦干的薪水少。
气也只是气在心里,表面上我还是表现出一贯的“低头认罪”。做了十年的打
工仔,一切都已习惯了。
十年前,妻子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打工妹,在一家港资厂做人事文员。那时候
深圳正流行这样一句话,“深圳没有爱情。”是啊,每个人都在为生存飞速运转,
再加上大家都是来自五湖四海,本能的防备把一颗颗孤独渴望的心都牢牢地包了起
来,还有,这个城市本身就充满着金钱和欲望的诱惑,有时候,爱情不得不掺杂一
些功利性的东西,所以,人人都难免要感叹“爱情的沙漠”了。
但是,正是这样一个“没有爱情”的城市,异性之间又非常容易走到一起来,
同事同居,上司员工同居,老乡同居,一夜情等等,很简单,独在异乡的日子,寂
寞,空虚,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需要抚慰和寄托,而这里,又没有亲人的束
缚,更没有世俗的约束,至于有没有爱情,恐怕连谁也说不清楚。
那时我热衷于跳舞。父亲总在电话中遥控我“正正经经地做事,老大不小了,
该找个好女孩了!”我总是很有把握地说:“您放心,我一定会在舞厅里找到我的
另一半的!”没想到,我的一句玩笑话,居然成了事实。
认识妻子是在“大家乐”舞厅,这是个专为外来打工阶层开的舞厅,女性免费
进场,男性只花五元就可进场跳个够。
那时妻子也正迷恋于跳舞,几乎每晚她都会在“大家乐”出现,很专心地跳,
也很专心地享受“跳舞”所带来的快乐。一切都是自自然然开始的。
舞厅里的色调清凉宜人,紫光灯映出幽幽的蓝光,灯光掩饰着陌生舞伴们的尴
尬。又一曲开始,一柱紫光恰巧扫来,映得我们俩的白色衣领闪烁着幽幽的蓝光,
我们相视而笑。我习惯性地很绅士地欠欠身,妻上前并步站位,我们摆好了架子,
我昂首挺胸,目视前方,兀立如松,妻则微侧着头,身体后仰,宛然一竿修竹,等
到鼓点一响,我们立刻旋入舞池。华尔兹的美在于旋转,在于起伏,我脑海中荡漾
着多瑙河闪烁着阳光的波浪,浮现着古代西方宫廷舞会的盛况。
我们是配合最好的一对,我们从容地掀起了一层又一层波浪,最后在定音鼓敲
响的那一刻稳稳地回到了原位。这晚我们跳了四曲,华尔兹、探戈、小步舞,比上
次多跳一曲布鲁斯。灯光滑过的时候我们不约而同地叠合在一起,萨克斯吹奏着《
醉了吧,你》,野性的柔情奔突进我的体内,我们如两个溺水的人,彼此都以对方
为救命的稻草,只好互相纠缠着,直到一同沉入水底……一声高高扬起又将跌落的
那一刻,我在妻的耳边轻轻地说:“你愿做我永远的寄托吗?”妻把头倚在我的肩
上:“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她“吃吃”地笑着说。“你愿做我永远的寄托吗?”
我又说。她止住了笑,此时无声胜有声……
结局也是自自然然的,我们住在了一起,租了一间房,像夫妻一样,柴米油盐
酱醋茶,还有床上的缠缠绵绵,我们像许多的同居者一样,以老公老婆相称。
忽一日,她说有了,我说,做了吧,我们都漂着,能养得活另一张嘴吗?还是
别害人家了。她便哭了起来,哭得惊天动地,我从没见一个女人可以哭成这样的,
我的心立马就软了,乖乖地听任她的处置。
从此肩上就多了一份真正的责任感,像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要养活
的,是三张嘴,我,妻,妻肚子里的骨肉。我感到,我一直所追求的“理想”,也
就是男子汉的“成就一番伟业”离我越来越远,也越来越虚无飘渺了……
3
虽然生活在中国最现代开放的城市里,但我还是觉得自己永远生活在城市的边
缘,昨晚又做了那个梦:我和一个女人赤身走在田埂上,头上身上满是橙黄的落蕊,
油菜花高过了头,夕阳在花梢头被点燃,仓皇地坠下去……
我想这个梦我会一辈子做下去。梦中的女人永远鲜活年轻——我的小妹青。那
是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十几个校友相约去郊游,我们踩着单车,在蜜蜂和蝴蝶的
追逐中挥洒着青春和热情。有几个男生争着要带青,但是青却轻盈地跃上了我的后
座,我和车子同时颤抖了一下,我闻到了一股清新的花香,就在我沉醉的时候,青
叫了起来,“OH,MY GOD!油菜花,啊,黄黄的油菜花!”
这是一片金黄的世界,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壮观的景色,满眼的黄啊,满鼻的
香!路越来越陡,但是我却要证明什么似的,硬撑着,青的手轻轻地揽住了我的腰,
很自然的,就像这郊区的花香。但我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似乎这一刻,我已期待
了万年。她长长的头发轻拂着我的后背,我的背上,全被汗湿透了。
“OK!”青做了个胜利的手势,飞快地跳下田埂,像只美丽的白蝴蝶一样飞进
了油菜花中,她兴奋得像个孩子,不一会,她的头上,脸上,衣上,鞋上,都沾满
了黄黄的花瓣,我就那么支着自行车,呆呆地望着她在花间飞舞。
“哥,来呀!”青在向我招手,我不知该不该过去,落在我们身后的男生女生
们都看着我们,特别是男生们,那眼光可以说是虎视眈眈的,我犹豫着,我想我该
掩饰点什么。
就在我扮“兄长”的时候,一个男生勇敢地跳进黄花地,朝青高高地举起了手,
我感到那一地的黄刺痛了我的眼,人也像泄了气的车胎,软软地瘫了。
这天我们玩得忘了时间,返回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好在有月光,青没有上我
的车,但我听见她在队伍的最前面说:“还是我哥的车安全,稳当。”是的,只要
带上青,就会力量猛增,那个勇敢但瘦削的男生返回时一直冲在最前面,而后座没
了青的我,却出人意料地落在最后面。
这天晚上,我觉得特别累特别累,回去就倒在床上睡了,梦中梦见了那一望无
际的油菜花,我和青赤足穿行其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让人心醉的花香,我分不出
是青身上的,还是油菜花发出的。我们就这样一直在花中走啊,走啊,走上田埂时,
我发现,我们身上除了油菜花瓣,别无他物……
第二天,照片洗出来了,青的照片被男生女生们争着抢去加洗,我在一位男生
的手里见到了青,她与油菜花,正如人面桃花,让人看了不忍释手。出于“大哥”
的面子,我没有找青要她的照片,我一直有一种错觉,以为我和她是有合影的,但
分明又没有,除了那张集体合影,我和她,再没有在一起,那种瞬间变永恒的一起。
接下来不久,那个勇敢但瘦削的男生便成了青的护花使者,每天都可以看到他
在为青忙碌着,碰见我,他总要讨好地递一支烟:“青说你是个好大哥呢!”他总
是这样说,好像我已经成了他的大舅子,我能说什么呢?我只能笑笑,装腔作势地
扬扬拳头说:不准欺负我小妹,否则你小命不保!
学校每到周末都有舞会,我总是在那里打发寂寞的时光。青不常去,美丽的女
孩子总有许多的节目。我一直想跟青跳一曲,但一直没有这个机会,确切地说,是
没有这个勇气。青在舞场与我相遇时只是轻轻地点头,微笑,然后很快被人请下舞
池。我总在对自己说:“等一下就去请她。”这一等就直到曲终人散。机会是有的,
但当机会来临时,我又胆怯了。我似乎是一直在期待着她来请我,就像她轻盈地跃
上我的自行车一样,后来我才醒悟我是多么的傻啊,女孩子怎么会轻易去请男孩子
跳舞呢?毕竟,我们并不是真正的兄妹。
但是,我的心里一直在和她跳舞。
我的周末舞伴在跳舞上与我配合默契,但我从没在她身上找到一丝激情,更别
谈什么感觉,但这并不妨碍我跳舞的心情,我是为跳舞而跳舞,后来认识了青,周
末舞伴就成了青的替代品,我总把她想象为青,我是王子,她是公主,我们翩翩起
舞在人生舞台上……
4
人在他乡的日子其实是十分容易找到满足的,比如我买了一只碗,我会告诉我
自己,这是我自己买的,谁也没靠,我买来了一套“二手”小居,虽然别人看来阴
暗狭小,但是我也会适然自安,这是我自己买的,谁也不靠……每每回忆起这样的
一点一滴的时候,我就产生了一种不便对人言说的成就感,我自己也会感动。但是
以这样的逻辑推演下去,有时我也会把我自己撕扯得体无完肤,如果我对别人夸耀
——我成了一个家,老婆是自己娶的,儿子是自己生的,那在别人看来会是何等的
荒唐!我的自足如同一只卵,浑圆而又脆弱,我在自足与自卑中挣扎着生活。
我的日子从十指和键盘之间流走,这就注定了现实中我的生活会是贫乏而平淡
的,当然,虽然我的心已过早地感受到了衰老,但是我刚过而立之年,所以我还要
做垂死的挣扎,为了家庭,也为了活着,我是带着生活的镣铐在键盘上跳舞的人:
一方面我还必须干好我的文案工作,直到我光荣退休、能够拿到可靠的养老金为止
(不知道到时还有没有养老金这个词,这个时代变化的太快了!),这是我生活的
经济支柱;另一方面我写一些牢骚话给付酬的网站去发表,美其名曰“第三只眼”
或者“平民的话语”,既为自己找了一批读者——和我一样的可怜虫,又能多少补
贴一点家用——每月又有数百或上千元的稿费,虽是杯水车薪,但有时也能解燃眉
之急;还有一点是个人隐私,网络能够把我的精神从现实的苍白和麻木中带到充满
安慰和刺激的虚拟世界里,我每天通过上网来精神自慰,这正如单身者常通过手淫
来缓解性饥渴一样。
我上班的地方按路程来说并不算远,但走路太费时,坐公汽又太挤,打的又太
贵,只能早出晚归了。妻子每天满深圳跑推销,有时候晚饭也不回家,孩子全托,
只有周末的时候才接回家,我习惯于独自面对这尺方的屏幕,无论是在家还是在公
司。
“给,这月的稿费。”回家的时候妻子正巧在家。
“多少?”这是她最关心的,“还不到一千,水电费,电话费和上网费够了。”
批评和鼓励兼而有之。
“今天上午碰上了一个大老板,刚开始还谈得投机,但后来他就不着调了,他
约我去‘天香楼’跳舞,大中午的跳什么舞呀,还不是想吃软豆腐,有钱人怎么这
副德性,你说我要是卖的话还用得着每天风里来雨里去跑推销吗?!……唉,赶紧
吃饭吧,晚上我还得出去走访一个客户,路不远,能早回来。”妻子煞住了话,妻
子这样的传奇经历经常有,她已经能坦然地讲给我听,像是跟一个体己的朋友,我
也能够毫无妒忌地听她讲,也像是面对一个体己的朋友,但是“能早回来”四个字
还是让我有些许的兴奋。
“记着把碗筷刷出来后拖地,我不干这家里就要成狗窝了,别只顾着上网!”
妻子化完妆对我又是一阵唠叨,这才风风火火地出门去。我在她眼里永远是个需要
指指点点的男人,她对我是怎么由女性演变成母性的,我已无从忆起了,只知道,
如果哪天少了她的唠叨,会猛然觉得少了点什么。
我回头扫视了一回,确定妻子晚上回家不会因挑出什么刺来而影响我们的情绪,
这才心安理得地坐在电脑前。
拨号上网,线路太忙,再拨,上去了!检查邮箱,空的,青又是好久没来信了
……
网易新闻,“第三只眼”,这几天又开始了“婚外恋,应该被宽恕的罪孽?”
的话题讨论,今天刊出的文章叫《应该被宽恕的婚外恋》,作者是这样申明态度的
——“我不是为婚外恋者开脱,更不会鼓励婚外恋,毕竟,它会对我们的社会造成
冲击”,再明白不过了,作者先进的思想里也不过是给“婚处恋”一个“被宽恕”
的地位,只要处在这个地位上就说明还是有罪!“小姐太贵,情人太累,下岗女人
最实惠”,作者从这句民谣中看到的是“嫖”还是“恋”?我觉得他也糊涂了,我
为我今晚要写的文章找到了卖点——《婚外恋拒绝宽恕!》。
我把写完的千字文发送了出去,又“走”进了“秋夜私语”,这是一个有文字
和图片的成人网站,我爱读成人小说。
妻子回家并不算晚,很守时,但这是例外。“讲一个流氓故事吧……”妻子吻
着我的耳根迫切地说。
“握着它。这是一个乱伦的故事,从前有兄妹俩……”我的故事开始了,我们
的活动开始了……
5
这天晚上家中只有我一个人,我失眠了。赤着脚站在阳台上,我不用担心妻子
会走失,过几天她还会回来的,就像我们婚前同居闹别扭一样。但这次她似乎真的
生气了。
这天晚上妻子又去走访客户,我照常上网,打开邮箱,有青的一封信,她说今
晚她会一直在网上等待我的出现。我忙回复她,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果然她在网上,
她说:“没有什么事,你现在在哪里上网?”
“在家里。”我说。“噢,嫂子在家吗?”她问。
“没有,就我一个人。”
“一直不知道你家里的电话号码,能告诉我吗?”
“前面三个数是520 ,后面四位是我的生日月日,区号你知道的。”我当时采
取这么口罗嗦的方式,也许是因为我犹豫,也许是因为我有意要勾起她的某种回忆。
“你断开网线,我马上给你打个电话。”她没有解释为什么这么迫切地想通话。
我断了网线,左等右等不见她打来电话,天要绝我!——我这时突然又想方便,
而且一旦意识到了就一刻也不能耽搁,我只好奔向卫生间,然而一时又尿不出来,
待我开始尽情地感受排泄带来的畅快时,妻子打开了门,电话铃也响了,是妻子接
的……
我不知道她们俩人说了什么,但是我听见妻子吆喝我:“老公,你妹妹找你!”
她把“你妹妹”三个字音加得很重,我们同居的时候我曾试图把青介绍给妻子。
我接过电话,电话那头是沉默,这头也一样,时间真的凝固了……
“哥哥,再见!”“再见!”我们就只说了这两句话。
暴风雨不可避免了,我没有退缩,我不知道我们这属不属于婚外恋,但是我拒
绝宽恕的前提就是拒绝认罪,我知道我最对不起的是青,其实我们没有什么,不管
我们各自心里怎么想,我们从来都没有把“兄妹”的这层纸捅破过,我没有罪,青
更没有罪!
我没有走妻子给我明示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条路,我还是选择了缄默,
我知道我即使把事情的原原本本说给她听,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事情竟然会是这
样的简单,更何况我不能解释什么,任何解释都意味着我不仅侮辱了自己,也侮辱
了青。
“我看你是为了这个乱七八糟的妹妹豁上了,那你把我放在什么位置呢?你可
知道,我是你的老婆呀!行,我看你小子够狠,我走!”在最后晓以利害以后我还
是无动于衷的情况下,我听见她哭着拨了个电话。生活中非此即彼的选择往往无法
通行,就如婚前同居时她曾让我选择:“要我还是要妹妹?”
她摔门出走了,我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阻止她。不久妻子的一个老乡来了电话,
说妻子到了她家,让我不要担心,她会照顾好她的。
夜很深了,我赤着脚站在阳台上,我站着没有动,连烟也懒得抽,我什么也没
有看,眼前是一片片飘来荡去的云雾,我没有生气,只是感到生活太空虚了,我没
有责怪谁的意思,包括我自己……
“咳——”一个有意压低的声音从对面传过来,我看见正对面的阳台上亮着壁
灯,霓红灯光下有一位披着睡衣,里面好像什么也没穿的女人,她把头探出阳台,
向我招手,声音是从她的口里发出的,我知道她不是一只不甘寂寞的金丝鸟,就是
一个“小姐”,总之屋里经常有不同的男人,今晚她是否也失眠?我这时真想背叛
得彻头彻尾,但是我回到家中关上了门。我突然觉得好笑,我与对面的刚才那一幕,
是否也算得上一次绝佳的行为艺术表演呢?
明天是周末,我该去接儿子回来。
6
儿子是我在世上的最好杰作。无论从哪方面看,他都远远强过了我,如果说情
人眼里出西施的话,那老子眼里肯定是出将军甚至国王的。
没有接到儿子,肯定是妻子捷足先登了,这一贯是女人的杀手锏,再绝情的男
人也会为了儿子融化成为一摊水渍,何况我和妻子并没有到绝情那一步?和好如初
的机会来了,我情不自禁地笑起来,直奔儿童公园。
儿子正在滑梯上,一抬头就看见了我,大叫起来,妻子装聋作哑,一脸的旧社
会。善于察言观色的儿子对我扮了个鬼脸,就去拉他的妈妈:“爸爸,亲一个,亲
一个就没事了!”这小家伙,人小鬼大,还一套一套的。我嬉笑着凑过嘴去,妻子
躲过,拉起儿子就走:“别理他,让他找他妹妹去!跟我们过日子有什么意思?!”
这话立马就打消了我的兴致,我的笑僵在脸上,无力地在石凳上坐下,任他们
母子消失在我视线里。天地良心,青和我是清白的!自从妻子接了青的电话后,青
就从我的邮箱里消失了,更别谈再来电话,我预感到,我和青,从此真的不会再有
什么了,这令我空落,令我懊悔,令我自责,令我感叹:什么叫命中注定?那个时
候有多少种偶然,如果我当时不采取那种口罗嗦的方式告诉青我家的电话号码,如
果她立刻就给我回电话,如果我那时不鬼使神差地想上卫生间,如果妻子不是在那
个时候回来……我和青就是命中注定的,没有开始,没有结局,只有永无止境的心
灵过程。我觉得压抑,我以为自己没做错什么,但我却对不起两个女人,这两个女
人对我来说都是最亲近的,她们也都是无辜的。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呢?!
我给青发了几封邮件,向她解释,这一切并不是我有意的,我从没想过伤害她。
青在那边无声无息,无影无踪。我想,这次,我更深地伤害了她。她有什么话要跟
我说呢?这将成为一个谜,我和她一辈子的谜了。
儿子的笑声近了,但见妻子牵着他款款向我走来,母子俩脸上春意盎然,配合
默契地对我挤眉弄眼,我看着这个不再青春的女人,眼睛不禁湿润了,在心里默默
地对她说:妻啊,你这个像雨又像风的女人,我一辈子是离不开你了!
妻和青是截然不同的,青是雾,和我一样过于矜持,其实生活是经不起九曲十
八弯的,正如妻,似六月的雨,直来直去,粗粗俗俗间,却把我牢牢拴在了她的裤
腰。
生活就是这么简单,爱情亦是如此,我不知道青有没有明白这个道理,但我清
楚,她一直是个把爱情看得高于生活的女子,所以,她只能生活在我的梦里。
妻娇嗔地躺在了我怀里,我们一起笑看儿子在夕阳的辉煌里健康地蹦跳,我突
然发现,夕阳是金色的,就像那一望无际的油菜花,花间的那个白衣女子,正像一
幅日趋久远的画,离我远去,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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