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溶咖啡
一只鸟从风中飞过,天空留下它的痕迹。——题记
我为您煮的这杯咖啡,您也许不会喝:对您来说,它太苦了点。您一定很久没
有尝过苦味的东西了,我也是:我们都在拒绝不合我们口味的一切。但是我没空从
八楼的住处下去为您买糖:我太忙,相信您也忙——我们整天都在忙忙碌碌地过着。
您可以将它倒进抽水马桶里。对您来说,扔掉不合口味的东西并不是浪费,而
是一种品味。咖啡没有煮好——可是您没有时间坐下来静静地喝杯咖啡,或者一壶
茶——您可能好久没有饮过茶了。对这种古老的东西,您也许懒得理会——古老总
意味着过时和扬弃。
承您瞧得起,端起了这杯咖啡。小心烫!在您饮咖啡的当儿,我先给您讲个故
事。估计您的咖啡饮完,我的故事也该结束了。
透过咖啡的腾腾热气,您可以看见一列即将启动的列车。一位20来岁的女子—
—也许30岁,您知道现在女人的年龄都像某些人的收入,从不放在阳光下的,而且
极有可能瞒报——正跌跌撞撞朝自己的车厢赶去。和您天天擦肩而过的年轻女子一
样,她周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当然还有些美丽,但这并不显得她与众不同。您
不知道她是谁,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但她肯定是一个人的妻子,甚或就是您,或
者我的妻子;就是您,或者我。
站台上人流如潮。女子正在潮中左穿右插,笨重的行李累得她气喘吁吁,这时
一只手伸了过来,顺着那只手望过去,女子看见一个青年男人。那男人一手提着行
李箱,一只手抓住了女子的行李,对她微笑着,嘴朝前面的车厢努了努。女子的手
不由自主地松开了。但只有一瞬,她的手又紧紧抓住行李,警觉地盯住男人。男人
苦笑着摇摇头,径直向前去了。
待女子下气不接上气地上了车,找到自己的铺位,刚刚安顿好行李,列车已开
始启动。女子疲累极了,爬上自己的上铺,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躺在下铺看报纸的乘客看完一张报纸后,想起身看看自己的旅伴有哪些人,欠
起了身子,才发现大部分旅客都睡着了,车厢里寂静无声。时已深夜,列车车轮撞
击铁轨发出单调的声音,使人昏昏欲睡。他正是在站台上欲帮女子的男人。我们都
不知道他是谁。但他应该是一个人的丈夫,甚或就是我,或者您的丈夫;就是我,
或者您。
男人又看了一会儿报纸,睡意就袭来了,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盹儿。恍惚中觉着
列车减了速,最后轻轻顿了一下,停了下来,似乎进了站。他伸头朝外面望了望,
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就缩回了头,又倒下睡了起来。
朦朦胧胧中,他感到眼前仿佛暗了许多,就竭力睁开眼睛,看到铺位一团黑影。
他心中一惊,抬起身子想看个究竟,一个闪着寒光的东西伸了过来,迅速抵住
他的胸口,一个凶狠而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吼道:要命的就躺下,别出声!随着吼
声,他感到胸口一阵轻微的刺痛,定睛一看,是一把匕首。他明白遇上抢劫的了,
冷汗“唰”地淌了下来,身子不由自主地软瘫了下去。
劫贼是两人,一个用刀逼住他,一个在翻找他上铺那人的东西。看样子这两人
不是惯犯,他明显地感觉到拿匕首那人的手在颤抖,弄得他胸口一阵阵疼痛。他还
听到那人在低低地催促他的同伴快一些,声音里满是恐惧。男人偷偷地睁眼看了看,
这两个人的个头不高,瘦瘦的身子在灯光下显得十分单薄。
男人估量了一下,如果动手反抗,虽不能稳操胜券,胜算却也不小——说不定
一动手劫贼就软下去了,瞧他那个熊样。但那劫贼的刀抵住了他,万一他狗急跳墙,
或者惊慌失措之下那刀往里捅去,岂不糟糕?可时间一长,他们拿了上铺的东西,
又拿自己的东西怎么办?不过他们也不一定非拿自己的——整个车厢就自己醒着,
他们就不担心自己情急之下拼命,坏了他们的好事?
男人心中正委决不下,左右为难。就在这时,上铺那人被弄醒了,失声尖叫起
来。车厢里的人大部分都惊醒了,有几个还翻身坐起。劫贼顾不得男人和偷得的财
物,急急往外逃去。男人不再犹豫——他不能让人看见他刚才的样子——几步冲了
上去,一拳击在跑在最后那个劫贼的背上。那贼向前一扑,跌了下去。男人抢上前
去,一脚踏住了他,狠踩了几脚。乘务员和乘警也闻讯赶来了,抓住了另一个劫贼。
男人身上的血渗了出来,染红了白色衬衣。有人惊呼起来——是个女声。男人
循声望去,才发现是站台上那女人。那女人也认出了他,关切地问:不要紧吧?男
人解开衣服看了看,伤口不深,只破了一点皮。就说,不要紧,一点小伤。乘警问
:谁是失主,看看丢了什么?女人答道:我是,好像没丢什么。乘客中有人说,还
是仔细检查一下为好。女人就去铺位上看了看,说,是没有丢东西,他们偷的都没
来得及拿走——全靠这位先生了。她没忘最后加上一句。男人说,现在的人也太不
像话了,居然敢明火执仗地抢。随车医生给男人上了药,包扎好伤口。
那两个劫贼年纪不大,顶多十九二十岁的样子,嘴唇边才长出一层细细的茸毛,
身子十分瘦弱,被乘警押走浑身发抖,其中有个还哭了起来。有人觉着不屑,说既
敢做贼,怎地如此脓包?那贼哭得更是伤心,众人原本愤怒的心此时觉得又好气又
好笑起来。有好事者说这贼与那些贼怕有些不同,反正一时半会也睡不着,去瞧瞧
热闹,就跟着乘警去了。
给那两个劫贼一番折腾,众人的情绪兴奋起来,睡意消失了许多,就天南地北
地神侃,聊起时下的治安,说要是大部分人都像男人那样见义勇为,那就好多了。
男人在厕所里换好衣服出来,淡淡地应付了两句,就去自己的铺位上坐了下来
看报纸。不一会好事者回来了,连呼世道变了,大学生也干起劫匪来了。有人问怎
么回事,好事者说那两个贼是刚从农村考出来的大学生,说是没钱交学费,就铤而
走险干起这个来了。有人不以为然,说谁知道是真是假,那种人被抓住了,什么话
说不出来,说不定他还说家里有七八十岁的老娘呢。有人随声附和,有人却信了,
说瞧他们那样子,倒也不像惯犯——也许是真的。好事者见有人相信,益发起劲,
说警察都信了——他们看过那两个人的录取通知书了。怀疑者“哼”了一声,表示
不屑再和他争论。好事者也住了口——兴奋过后,睡意袭来也更为困倦,其他人早
顾自睡了——就自去睡觉。
早晨吃早餐时,女人在餐车里看见了男人,就端起早餐走到男人对面坐下,招
呼道:早晨好。男人抬头笑了笑,说早晨好。女人道,昨晚真亏了你。男人笑着说,
没什么,每个人都会那么做的。女人问,伤好些没有?男人说,没事了,一点皮外
伤。
谈话间早餐就吃完了,两人都觉得意犹未尽。其时早餐供应已快结束,餐车里
已没几个人。男人问女人,喝点饮料怎样——反正还早,卧铺里空气不大好,那么
多人。女人说,好啊,我请您。男人说,该我请您,怎能让您破费?女人坚持要付
帐,说我还没谢谢您呢,男人见话说到这分儿上,就不再争,给自己叫了一杯咖啡。
两人边喝边聊起来。女人问男人的目的地是哪儿。男人说了一个城市名,说是
去那儿出差的,公司在那儿有一笔生意需他去处理。然后又问女人去哪儿。女人笑
了,说跟你一样,也去那里,不过是去旅游——我每年都独个儿出去逛一逛,喜欢
去那座城市,那里的气候宜人。我觉得这种感觉挺好,自由自在的,谁也不认识你,
你也不用去认识谁。两人就聊起出行的各种交通工具来。女人说她最喜欢坐火车,
坐汽车慢腾腾的,仿佛中世纪的马车,还颠来簸去的沾上一身灰尘;飞机来去匆匆,
像吃快餐似的,没什么味道,只能填饱肚子;只有火车,说快不快,说慢不慢,一
路上慢悠悠地欣赏沿线的风景,却又不会耽误行程。男人说自己也有同感,如果不
是十分要紧的事,他一般不坐飞机——当然也不坐汽车——就坐火车。他说坐火车
还有一些好处,可以结识许多人,看看世间百态,一列列车就是一个流动的社会,
虽然小,却也是一个缩小了的社会。
回到卧铺后两人已觉距离近了许多。乘火车旅行虽是他们所说的最佳选择,枯
燥无聊却也是不争的事实:男人女人都显得有些烦闷。男人一张旧报纸翻来覆去看
了几遍,将每一条广告都看过了,枯坐了一会,又翻了出来,仔细挑起报纸的错别
字来。女人拿出化妆盒细细地补妆,描完了眉就涂唇,涂完了唇实在无事可做,就
掏出一本时装杂志看了起来。看样子那本杂志她也看了无数遍,拿在手里只是心不
在焉地翻着,并未认真看。男人挑了一会错别字,终觉无聊,就抬头冲女人说,喂
……恰好女人也对着男人张开了嘴:喂……两人同时大笑起来。男人说,还是聊聊
吧,怪闷人的。女人说,聊什么呢?男人说,随便吧,世界这么大。女人说,你去
过夏威夷吗?男人说,去过几次,感觉挺不错的。女人说,我最喜欢那里的沙滩,
软软的,躺下去就不想起来。
两人找到了话题的切入点。这一次就没了那么多拘束,信马由缰地闲扯。闲聊
本无固定的范围,说到哪儿算哪儿。而对男人女人来说,最有共同点的话题无疑是
大学时代的故事——那是他们目前知道的彼此都会有过的生活。
男人说自己最难忘的是大学时的一段感情,那段感情缠绕了他整整四年,至今
还时有记起。女人适时地表现出了兴趣,做出了注意倾听的样子。男人说那是在大
一时,他在学校里碰到他高中时的一位女同学。那女同学有一种超凡脱俗的美,像
天上的月亮那样清清亮亮。他倾慕已久。只是她的潜在追求者众,起码有一个班,
加之他在她的面前有一种难以自制的紧张感,说起话来也结结巴巴的,就一直不敢
接近她,只在远处看上一眼就感到心满意足。现在在同一所学校求学,他以为机会
来了。但那种感觉还是笼罩着他,他仍旧不敢向她表白,就这样拖了下去。谁知那
女同学大二时竟患白血病死了,而他从来没有同她接触过,她也不知道他对她的感
情——据他所知,没有一个人向她表露过爱意。在她面前,很少有男人不自惭形秽。
她就这样一个人孤零零地死了。他一个人躲到无人处哭了一场,以为从此就算
结束了。谁知道以后常常梦见她,醒来后就无法释怀,以致再也无法入睡。就这样
过了好几年,他才慢慢地淡忘了一些,却仍时常想起,终不能完全忘却。
男人神情淡淡的,却不是漠然,是那种经历了风雨后的疲倦和大悲大痛悟彻过
后的淡泊与宁静。脸上还残留着昔日伤痛的隐隐痕迹,却已不易寻觅,藏在成熟的
面孔后面。那张脸透着睿智、聪慧和能看透世事的洞明,还有掩藏不住的自负,显
见得他是个常常对别人“说”该怎样做却很少亲自动手的人。他那么微笑着看着对
方,仿佛就能一览无余地看透对方的心底。通常女人在他面前,无疑会有一种无所
遁形的局促的惶恐。
女人到底是位很有分寸的人,她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没让它泄露出来。
但她稍纵即逝的那一丝儿紧张,却给男人敏锐地捕捉到了。为了掩饰,她开了
一听可乐,喝了一口,说,你这故事挺感人的,情节和人物都是如此,像个美丽的
传说——不过现在很少了,这是个没有传说演绎的时代。男人说,不,这是个在演
绎很多传说的时代,我们天天都能见到听到,就看你愿不愿去演绎——我们往往像
叶公,龙来了,自己其实害怕龙的本来面目也就露了出来,我们往往就这么虚伪。
他的嗓音浑厚低沉,略带一丝儿沙哑,像放久了的老唱片,虽然有些沙沙的杂音,
却不影响唱片的质量,反有一种经历了岁月的韵味。女人说,是吗?她感到口有些
干,就又喝了一些水。现在他们对坐在车窗前,一边聊着一边看窗外飞驰而过的风
景。男人身子往前倾了倾,说,你有点像我认识的一个人。女人说,真的吗?想想
有些傻不拉叽的,就补了一句:像谁?男人说,像我刚才说的那个人。女人心里一
颤,脸上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淡淡地说,是吗?她的那丝慌乱没能逃过男人锐
利的双眼。男人说,是的,她也像你这样,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其实什么都明白,
超然物外,却并不漠然;我认为她做人到了一个很高的境界——这种女人就像是水,
看起来平平常常,不显眼,实际上却滋润了我们的整个生活。女人笑着说,没那么
夸张吧?口中说着,眼睛却看着车窗外。这时列车驶入一个平原,铁路两旁是大片
的稻田,列车仿佛在一片碧波无垠的海里穿行,惹眼的绿色扑面而来,隔着玻璃似
乎都能闻到那淡淡的芳香。女人的鼻子使劲吸了吸,遗憾地说,可惜这是空调车,
要不多好!
列车突然紧急刹车,女人猝不及防,往前扑去。男人也向前扑去,眼看两人的
头就要相撞,幸亏男人反应敏捷,伸手托住了女人的肩。女人倒没事,男人的胸口
却撞上了茶几,隐隐作痛。洗漱用品和零碎什物也给震得满地都是。在铺上或坐或
躺的乘客全都跳了下来,有几个骂骂咧咧地相互打听出了什么事,却没有人说得出
来。先前那好事者疑疑惑惑地道,别不是出啥事了吧?这人50来岁的样子,身材肥
短,鼻头硕大,常常一吸一吸地“呼呼”有声。看来天生有个嗅觉灵敏的鼻子。女
人顾不上别的,先问男人,你没事吧?男人说,没事,可能真出事了。好事者挤了
过来:借光,借光,让我瞧瞧外面。也不等两人答应,就站在茶几一端,身子前倾,
将脸贴在车窗玻璃上向外望去,那张脸上的鼻子嘴巴挤成了扁平的一团。
好事者看了一阵,突然大叫起来:瞧,车上跳下个人,摔死了。有几个人走了
过去,几颗脑袋挤在一起。一个人说,你怎么知道死了,那么远?好事者讪讪地说,
您看那血肉模糊的样子嘛。那人说,血肉模糊也不一定就死啊。好事者有些不服气,
说我去看看。就登登地跑了出去。
回来时好事者跑得气喘吁吁,一进来就兴奋地直嚷:真的死了,是真的死了,
这时列车早已开动,人们已经陆续回到自己的铺位,或坐或躺各干各的,更多的人
在聊天,车厢内像一锅煮沸的开水。好事者的话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有两三个
看了他一眼,就顾自聊自己的。好事者的热情撞上了冷脸,终有些不甘,就又说了
一句:你们知不知道死的人是谁?
这句话立即收到石破天惊之效。聊天的、下棋的、看报纸的,全都看着了他。
男人和女人也扭过了头。好事者的情绪又亢奋起来,呼吸有些急促,说,死的
是昨夜的小偷。众人七嘴八舌地问:两个都死了?怎么死的?好事者就有些得意:
这么多人问,我答谁的?只死了一个,听说是摔死的。众人“唔”了一声就没了下
文。
没有人问死的是两个贼中的哪一个,也没人问怎么摔死的。好事者顿了一顿,
以为有人会寻根究底。谁知无人搭腔,就不敢再卖关子,说,我费了好大劲儿,才
挤了过去——妈的,人真多,围得水泄不通——原来乘警问了他们后,就把他们锁
在乘警室,打算下一站交给车站派出所,就出来了,不想他就跳了车;没死的那个
贼说死的那贼是给警察打了,又害怕身败名裂,就自杀了,乘警说他们是想跳车逃
跑而摔死的,也不知谁说得对。
不管谁说得对,反正人死了;而能坐卧铺的人,想必也不会为筹自己或孩子的
学费来火车上打劫。就算打劫也不会那样脓包,偷鸡不成,反蚀了一把米,连性命
都搭上。众人将这个话题聊了一会,只觉索然无味,哪有科索沃局势令人关注,足
球新闻引人入迷,明星绯闻叫人遐想?就不再讲,自己干起自己的来。车厢内又恢
复了平静。昨夜的遇劫有惊无险,成为旅途中的一段插曲;那贼的死,就是一段谈
资,乃至笑料——恐怕还没有人见过如此窝囊的劫贼罢?
男人和女人没去掺和,他们的交谈水泼不进,别的人自然不好去搭讪,横插一
杠;而他们也无空闲时间去应付其他人。这个小小的流动的社会构成了两个世界:
一个世界是其他人,一个世界是男人和女人。
女人的心到底多愁善感一些,对那个贼的死唏嘘了一阵,但很快就被男人的幽
默的谈吐抹去了心头的那一丝儿阴霾。男人叫她看窗外如血的残阳,看被急驶的列
车刮起的风吹得乱摇的垂柳,看如诗如画的田园和阡陌上的牧童和老牛。说那些风
景稍纵即逝,一晃间就过去了,就像人生,我们往往来不及品味,就已白了头。女
人果真扭了头看那些风景,心就如给窗外的晚风轻轻拂过一般,在男人带着磁性的
低语里,慢慢平静下来。
列车将在一个多小时后的晚上7 点抵达他们的目的地。男人问女人:你知不知
道那里哪家饭店好一些?我第一次去那个城市,不大熟悉当地的情形。女人有些出
乎意料,沉吟了一阵,才说,我以前住文华假日大酒店,不过听人说新近又开了几
间酒店,很不错的。男人说,那到时候得麻烦你给我介绍一下了——我想你不会介
意吧?
下车后男人帮女人提了行李,这一次女人没有拒绝。两人拦了一辆TAXI,司机
问去哪儿。女人问本市有哪些酒店?司机说最好的酒店是文华假日大酒店,不过这
几天比较挤,参加“古城文化艺术节”的几大单位中有几个都将住在那里。女人说
不去那里,太远,又挤。司机说,小姐你以前没来过我们这儿吧——文华假日就在
市中心,不管往哪去都是最近的。女人装做没有听见,说除了文华,你随便找间吧
——你先给这位先生介绍一下还有哪些酒店。司机问男人:先生来这儿有何贵干?
男人说,有点生意上的事务。司机说,大富豪怎么样,那是本市顶级的商务酒
店?
小姐你是旅游的,看看丽晶酒店如何,那儿比较适合您这种单身游客,幽静,
干净,价格又适中,就在西区,离风景点也近。女人说就去丽晶吧。男人说,我办
事的地方就在西区,也住丽晶吧,方便一些。
出租车司机看来是个健谈的人,一路上他滔滔不绝说起本城的名胜古迹、风味
小吃、轶闻掌故。男人说,你是本城的吧,对这座城市还挺了解的?司机笑着说先
生您看走眼了,我的家远着呢,这儿要搞一个“古城文化艺术节”,我们这些服务
行业的从业人员都发了一个小册子,叫我们向每一位来宾介绍古城,提的口号就是
“大家齐努力,将古城推向世界”,您说,在人家的地皮儿上讨生活,这地儿游客
多了,我们的腰包不也鼓一些?大河涨水小河满嘛,先生您说对不?男人说,要是
这座城市的每个人都像您这样,它想不富都不行,司机嘿嘿直笑,说您过奖了,先
生!
从车窗望出去,满城都在披红挂绿:商铺张灯结彩,公共汽车的车身涂抹得五
光十色,有点儿高度的楼房都拉起了彩带,插上了彩旗,就连路灯灯柱也被刷得花
花绿绿,随处可见“热烈欢迎”“热烈庆祝”之类的标语口号。整座城市就像一个
为了向人炫耀而被打扮得花团锦簇的小孩儿,或相亲时为取悦对方而浓妆艳抹的女
郎。这座城市是国内有名的历史文化名城,就是在国际上也有一点名气。
男人在心底直摇头,对女人努了努嘴,示意她看车窗外。女人无声地笑了笑,
说,有很多事都是这样的,过分热心,反而办坏了事——它要是保持原貌,可能更
好。男人叹了口气,说,这是个浮躁的年月,你要他静下来,没几个人做得到——
大家都在上蹿下跳东追西逐,你叫他停下来,行么?女人说,你会停下来吗,我是
说,如果有充分的理由,比如说——为某个人,女人。男人沉吟了一阵,摇了摇头,
缓缓说道,我想不会,因为问题不在我这边,问题在她那边——换个说法吧,说男
人和女人。女人之所以欣赏男人,就是因为他的不肯停留,如果他停下了,在女人
眼里,那男人也就完了。即使女人看起来希望男人停下脚步,那也是表象,当不得
真的。如果男人认了真,在女人心中离死也就不远了——女人开始有可能真的希望
男人止步,但当她一旦发现自己男人落后于其他男人,她的心就会开始失衡,最终
完全倾斜,那男人就死定了。所以有人说,男人是马,是骡子,女人则是驱赶他们
的鞭子。女人轻笑了一声,说,谁说的。男人说,我说的。女人说,这不是普遍的
真理,也有例外吧?男人说,当然它不会那么绝对,但几乎可以当成真理。女人摇
摇头,说我不信。男人想说,你当然不会相信,绝大多数女人都不相信——她们只
是这样做。想了一想,却没有说出来。
他们的房间在同一楼层。男人先帮女人将行李送进客房,看着女人收拾,笑着
说,小姐,你不请我喝茶吗——感谢我的殷勤服务?女人说,你别叫我小姐,我最
讨厌这个叫法。男人说,那我该怎样称呼你呢,同志、姑娘、女士、夫人?女人
“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说,随你吧,只别叫我小姐。男人说,好的,夫人,我荣
幸地接受你喝茶的邀请。
男人到自己房里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衣服,估计时间差不多了,就去敲女人的
房门。女人头发湿漉漉地开了门,将男人让进房里,说您先坐一会儿,我换了衣服
就来。男人又坐了半个多钟头,女人才出来,换了一身休闲装,头发松松地系着,
像居家的小女人,比火车上看起来漂亮,也有韵味一点,高高的胸部随着脚步一颤
一颤。男人用眼一扫就知道她没穿胸衣,就觉有些口干舌燥。
餐厅就在酒店的四楼,男人女人拣了张台,侍者送来当天的本市晚报。头版就
是满版的关于本市文化艺术节的报道,头条是一行大红标题:热烈欢迎参加古城文
化艺术节的海内外来宾。除了政府官员和各界名流的欢迎辞,还登了艺术节的各项
主要活动:开初几天无非是一些民俗节目打头热热身;中间是高潮,请了香港某天
王歌星来开个唱,客串的尽是些港台和国内有名的腕儿们;最后垫底的是一系列的
文化学术研讨活动,参加者都是一些人文学者和意识形态领域的官员。看来这艺术
节的组织和筹划者颇费了一番心思,将它弄成了一盘什锦拼盘。有土特产,也有时
髦货,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两不误。点过菜后,在等上菜的空档里,男人女人继续
翻看报纸的其它版面,除了二版三版的国际国内新闻,其它多是相关的报道。四版
是一些花边新闻,说该天王巨星的演唱会在本城掀起一股旋风,门票卖到千多元一
张,印有天王头像的签名文化衫一件五六百元,大中学里家境好的追星族们买了门
票和文化衫送人,展开“明星公关”,拓宽社交。女人无端地想到了列车上摔死的
那个劫贼,就指给男人看。男人看了,缓缓地摇了摇了头,也不知是惋惜,还是嘲
笑,抑或别的什么。
火车上的饭菜的确难吃,两个人都饿坏了,就不再说话。吃完饭后,男人问女
人:今晚打算怎样消遣?女人打了个哈欠,说,我想早点休息,有点累了。男人说,
不想尝尝我烹调的咖啡吗?女人说,咖啡,你带有吗?男人笑说,我对它情有独钟,
外出随身带着。女人说,那么——去见识见识你的手艺吧,火车上的速溶咖啡都饮
乏味了。
男人开了电视,有个频道正在播《三国演义》。男人将声音调低,一边煮咖啡,
一边陪着女人看电视聊天。女人其实并没有认真看。晚间的房里,开着电视,身边
的一个男人,一边煮着咖啡,一边和自己喁喁低语。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芳香和温
暖的气息,混和着一种危险,这种危险刺激得人心如鹿撞,欲拒还迎。一种春天阳
光抚摸后一般的慵懒泛上了心头,向四肢百骸迅速扩散,一种渴望被激活,占据了
整个身心。她知道这个晚上会有故事发生了。
当男人的双手环住了她,用嘴唇一寸一寸地抚摸她的肌肤时,女人闭上眼喃喃
地说:我知道,这是个阴谋,从开始就是一个阴谋!男人说,不,是个传说,一个
当代的传说!女人坚持说,是个阴谋。男人说,好吧,是个阴谋,一个在几百年前
就开始的阴谋。随后他们就被淹没了。
男人和女人再见是在古城文化艺术节的一个研讨会上。那个研讨会讨论在新时
期如何保持和发扬优秀的传统价值观。会议的规模不大,只有几十个人参加。男人
在研讨会上作了讲话。他说:各位先生,各位女士,今天,我是第五次到这座城市,
每一次,这座城市都给我全新的感受……女人的一篇文章《扬弃与吸收:传统伦理
道德观念在社会转型期的部分积极意义》在会上印发。报纸发了这次研讨会的消息。
与会人士评价这次研讨会开得非常有意义,非常成功。如您所见过或听过的绝
大多数会议一样,参加者会后被请去游览了这座城市所有的名胜景点。东道主一一
介绍与会人士。男人女人相互握手,说:久仰,久仰!幸会,幸会!
速溶咖啡就这样喝完了,您慢走。如果您有空,欢迎您下次光临,再来坐坐,
让我为您沏上一壶茶,聊一聊这如水逝去的流年,听听窗外的虫啁鸟鸣——如果能
找到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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