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漫出租屋
黄明荣
不知别个打工朋友怎么想,孔福老是想着,打工是低人一等,不太光彩的事。
打工的日子越长,越有这种想法。当初来打工,他想只要有个安身之所,一日管三
餐饭,工钱可以忽略不计。
时过境迁,可见人总爱往好处想。一个年青人,又念了几年书,不太安分守己,
这山望到那山高。朋友笑话他:哪个不往高处想?你能想,别人也能想。人是有八
字命运的,你不信也就这么回事,阎王打发你一包糠,不怕你半夜三更喊天光!
孔福天生反骨,别人说这样好,他说那样行,难怪大家给他个“叛卵”的外号。
你有本事吗?有本事的人,不管在什么地方,都会有出息。这话不全对,你在老家
能有出息?补充一句:有本事,脑子尖,能吃苦,碰到运气好,定会有出头之日。
打了两年工,越来越心思放野了。老是跳槽,再怎么好的工作,他都不满意。
老板也有讲良心待他还算不错的,他心里不在乎。老板总是老板,你不干活,白吃
白住,他会对你好?父亲常常说他给地主放牛,地主对他也好。真好吗?地主供他
上学念书吗?地主给他光明前途吗?没有。地主总是地主,不可能给你出头之日。
爷爷奶奶给地主当大半辈子长工,连四个儿子都养不活,父亲才几岁就当放牛娃了。
到了我这一辈,对前辈要有个交代了,打工的命运应当结束了!自己的文化素
质并不比老板们差,只是自己投胎投错了地方。投错地方是其次,给自己的生身父
母做儿子,才是最大的不幸!当初来广东打工,父母死活不答应。你去广东,不要
种田了?不种田吃什么?把田土阳春做好,吃喝不愁,一家人又团团圆圆多好?吃
了桃子吃杨梅,吃了枣子吃柑桔,比起生产队上不知幸福多少倍。你东想西想,高
脚了(27岁以上没结婚成家。俗称),讨不到阿娘(老婆),老了你靠哪个?
孔福不是好骑的马,想来广东,腿长在自家身上,你如之奈何?到了广东,见
到了大世面,人家广佬什么日子,你们想象都想象不出来!
冥冥中,他想,他将来总有那么一天,要发财,要发大财。他要当自己的老板,
做自己命运的主宰者!祖祖辈辈当长工的命运,到我手上要断裂,一去不复返了!
近段日子,他心情很好,无缘无故地好,可能要时来运转了吧。
果不其然,他碰到好运了。
这一天,他去番山宾馆送花,餐厅部王经理说:“小孔,你回去告诉你老板,
番山迎宾馆也要送花。”孔福眼珠子风车叶子似地飞速转了几圈,连忙询问:“王
经理,一共有多少瓶花要插?肯出多少钱一瓶?”王经理说:“好像六七十瓶吧,
也是2 元一瓶,叫你老板去谈价就是了。”孔福说:“好好好。”
孔福想,六七十瓶,2 元一瓶,一个月送10次,1400元,除去房租、生活、成
本,落一半也有700.有20天玩,这么好的事,我叫老板去谈?蠢卵都不会干的事!
插好番山宾馆的花,立马去番山迎宾馆。找到餐厅部齐经理,齐经理说:“一共70
瓶,2 元一瓶,10天换一次。”孔福说:“花瓶呢?”齐经理说:“花瓶不用你管,
有现成的。打烂一个,你得补一个。”孔福说:“那是那是。”“后天就送花来。”
齐经理说。“行。”孔福没想到这么顺利。南方人做事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
同齐经理谈妥。马不停蹄赶回番山宾馆,给王经理300 元信息费。请求王经理
千万不要把这事再让花店老板阿强知道。你的大恩大德我会永远记在心上的。王经
理说:“不会的,放心吧,你这个捞仔有出息。”
王经理夸奖他有出息,他激动不已。心里钦佩王经理有眼力。我没有出息谁有
出息?好运不期而至,不久的将来,自己就会发财,就会摆脱打工的命运,自家当
老板。发财了,到广州买房子,买小车;然后选个美丽贤慧的姑娘做老婆,然后把
爹娘接过来,让他们享享福,看看他儿子在南方多么有出息!
今天他心情特别好。把单车骑得飞快。耳边风呼呼地叫,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
方做什么事。脑子里尽是一幅幅壮美的图画。到了花店门口,走过了都不知道。见
到熟人抢先打招呼。不像先前,别人不先给他点头打招呼,他就金口不开。人不求
人一般高,我为什么要对你热情,先对你打招呼?他的自尊心很强。
他内心有喊叫的冲动,幸福得不能自已。但他没有喊叫,上天早就应当让自己
有好运了。对姗姗来迟的好运,有点抱怨了。他心说:老孔,沉住气,别激动。你
将来是要做大事情的人,这点小事值得么?能出息到哪里去?
回到花店,他脸色沉郁,恢复原先状态,不能让阿强(花店老板)看出破绽。
明天要去番山迎宾馆送花了,今天晚上一定要和二弟见面。目前,自己不能离开花
店,还有好些关于插花的事没做好。尤其想开花店,事情更多,比如花店开业要多
少资金?有些材料哪儿进货?进货是多少?出售价是多少?自己都不知道。这些事
很当紧,一定要知道。所以,自己暂时务必留在花店。在花店又有工资,可以做成
本,不然让孔贵(二弟)插花,哪里弄钱做成本?明天一早带他去插花,教几次就
可以了。一个月有20天空闲,在空闲日子,叫他去主动打听宾馆酒楼是否要送花。
自己也暗地里联系,能够再联系几家,自己才离开花店。兄弟俩好好干,到了那时
候,水到渠成,就开花店,有了花店,现在的梦想就会变成现实!
“老板,我晚上去芳村。我老弟生病了,我去看看好吗?”孔福低声下气地请
求。他内心讨厌老板这个词,面对老板,他不敢直呼其名,把老板二字喊得很顺口。
今天我喊别人,将来别人喊我。他想。
“去吧。”老板不耐烦地说。
他骑着老板特意给他买的自行车,飞快地消失在商业街头。
二弟在芳村郊区给花场老板养花。吃住在潮湿简陋的花棚里。孔福走进花棚时,
孔贵蹲在几块砖头垒成的小灶前,嘴巴窝成喇叭,吹着不肯燃只是冒烟的湿柴。
先前来花棚,他觉得二弟养花的工作不错。不和老板吃住一屋,有间小屋住。
又在芳香四溢的花地,周围无人无房,自由自在。此时此刻,想到二弟在这么荒凉
的野地里,住在漏雨的小花棚。白天在花地,受老板监视,偷懒不得,晚上没别的
去处,多么孤单。生病了谁知道?谁看他?心里一阵难过。好了,以后就好了。给
自己去送花,另外到街上租房子。除了去送花,就可以玩,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可
以打电话给我,一起划算一些事儿。自己觉得这才像个哥哥。
二弟对他言听计从。从不反对哥哥的话。知道自己(指孔贵)没有文化,脑子
不像哥哥活。哥哥在花店,自己在花场,凭这一点,不得不服。哥哥对自己很好,
买衣服给自己,又给零花钱。有空带自己去排档吃顿好的。初来广东投靠他,哥哥
细心周到地安排吃住;帮忙找工作。现在帮哥哥插花,真是天大的好事。哥哥常说,
打工是无可奈何的事,只能做谋生手段,最大的目的,是为了不打工,当老板。祖
祖辈辈给人做牛做马,到了我们兄弟手上,要摆脱被人宰割的命运。不要靠别人,
要靠自己的头脑和双手。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人在世上要活得人模人样!
听了哥哥的话,孔贵总是热血沸腾。哥哥今天带来了这么大的喜事,他连饭都
吃不下,当晚去花场老板家请假。不是请假,是炒老板的鱿鱼!
次日一早,兄弟俩骑单车去广番路口的花市。时候不早了。三轮车、四轮车、
摩托、单车等,满载着五彩缤纷的鲜花,陆陆续续离开花市。花市如同梦境,开市
到散场,通常是凌晨4 至6 点钟。来早了,花农没来齐。来迟了,花农回去了。散
场后,清洁工立即清扫场地,天一亮,不知情的人,不知道这儿是花市。
两兄弟撑好单车,巡视一遍花市,花已不多,没有选择的机会了。根据需要一
一讨价还价之后——,买了20元红玫瑰;10元红黄白三种菊花;5 元康乃馨;5 元
满天星;5 元情人草,10元紫罗兰。紫罗兰本地没有,飞机从外省运来的,价格较
贵。今天首次送花,买一次以后不买,改用蝴蝶兰剑兰等。首次插花要给人好印象。
花买多了可以保鲜,下次可以用的。
兄弟俩风尘仆仆赶到番山迎宾馆,保安引路,来到餐厅部侧门边,把花从后座
上卸下。几个漂亮的服务小姐围了上来,哇啊哇啊地叫。
“好靓的花。花仔,送我一支红玫瑰,好吗?”其中一个姑娘央求道。
孔福早已训练有素,说:“能使你开心,当然可以。”
孔贵蹲在地上剪枝拔刺。不敢抬头,不敢同小姐们搭话。
“好口野好口野,花仔大方,也送我一支吧。”
“我也要一支。”
孔福想到初次见面,以后要长期相处,不定有什么事要她们帮忙,反正今天花
买的也多,就说:“我愿意做你们的大众情人。”
小姐们嘻嘻哈哈,说花仔花心,一边说笑一边主动帮助他,把放在餐厅部储藏
室的花盆收集拢来。插好花,小姐们把花盆摆放到餐厅桌面上。插好花,齐经理看
了一下,眼前不由一亮,豪华的餐厅,有了亮丽的鲜花,让人精神一振,微笑地在
孔福记帐本上签了字。
孔福有了自己的插花生意,整天处于亢奋状态。心情好,爱想入非非。脸色好,
有感染力,结识到一个姑娘,湖北人。在花店旁边的精品屋打工。往常孔福不太理
睬人,尤其是姑娘。在打工日子,有了女友也觉对她不起。自己状况不好,如何让
女友过好日子?如今不同,美好的前景就在前边,有资格谈情说爱了。湖北姑娘叶
娥,美丽端庄。孔福一见倾心。叶娥见孔福英俊洒脱,心里喜欢。一来二去,两情
相悦,坠入爱河。叶娥不愿意在精品屋打工,女老板一脸丑相,窥探到丈夫垂涎叶
娥,没事找事。
孔福知悉她的处境,心里活动开了。
兄弟是靠不住的,只有夫妻才是同到老的。二伢人虽勤快,脑子太笨,又爱虚
面子。一个月有20天空闲,插了三个月花,一桩生意都没有联系上,吃禾种谷的。
他帮我做工,自由自在,我在花店受老板管制。这样下去不行!他是打工的命,让
他当老板,是当不好的。如今有了叶娥,不能让他干了。等以后开花店再叫他帮工
吧。把叶娥接到出租屋,给我洗衣做饭,同吃同睡,日子多滋润!赚到的钱,也不
用和人平分。同二伢就不一样,多一个和尚多一份斋。猴年马月能发财?
这么一想,当天晚上就去芳村出租屋。二伢居然不在屋里呆着,去看录像了。
孔福很生气,我让你插花,让你不打工,你太不自觉了,有钱乱花,很会享受的。
花我的钱你不上心。
二伢看完录像回屋。孔福劈头盖脑把他骂得睁不开眼。你太不争气了,有了点
钱就乱花,不晓得打算盘。你在花场一年到头,看了几次录像?买过几身衣服?你
现在学会抽烟了,连饭都去排档吃。我在花店省吃俭用,把钱做成本,你背着我大
手大脚。这样下去,能开花店?能发财?你不想开花店,你不想发财,做一天和尚
敲一天钟,把我害了你知道吗?你在福中不知福,不肯动脑筋,什么事全依靠我,
我要你做什么来?我要开花店,我要发财!
看了一场录像回来,挨了一通恶骂,二伢懵懵懂懂,一头雾水。我又不经常看,
看这一回,碰巧你遇到了。你讲的有理,我听你的,以后不看就是了。听着听着,
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了。上纲上线的,不就看一回录像吗。仔细听了,明白了,原
来你想把阿娥接来出租屋,你不想打工了。你骂我,逼迫我一怒之下,主动提出不
插花了。没门!我钱都没收到,你这么一逼,我就白干了?其实你明明白白讲出来,
我心里还好受些,我打工去算了。你的鬼主意太多了。孔贵私下打了算盘,你有鬼
名堂,我有好办法。
孔福骂着骂着,觉得不能过分。手足兄弟,低头不见抬头见。伤了他的自尊,
翻脸了,恐怕对自己不利。缓和口气,话锋一转。说:“我的脾气不好,你从小知
道的。一气之下,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你也不要东想西想,我是为我们兄弟俩想,
恨铁不成钢。叶娥没地方去,花店我呆不下去了,老板不满意我,迟早我要离开花
店的。你只知道看录像,有看录像的钱,不晓得买多点好菜吃。别人不会讲你是我
老哥。你就是不知道爱护自己身体……”
初冬的广州,一连几天,扯麻纱似地,飘着蒙蒙细雨。
孔福终于将日思夜想的心上人,接到芳村区出租屋。久雨初晴,冬日的阳光哗
啦啦洒满一地。
出租屋像掏空了的蚌壳,孔福们蝼蚁似地挤进来,有了属于自己的自由空间。
他珍爱这片蚌壳。在这阴暗潮湿的蚌壳里,开始了新的生活。
“楼道很黑,你在院门口站一会。”孔福说。
孔福抢先几步,钻进黑的楼道里,掏出裤带上的钥匙开了门。门里边迎面扑来
一股凉丝丝的空气。他放下皮箱,朝西南角跨几步,在矮桌上摸到蜡烛和打火机。
点燃蜡烛的手,一阵颤抖。屋子里简陋的陈设跃入眼帘,毛手毛脚的二弟,起床了,
被子也不整理一下;出门了,屋里也不收拾一下。他飞快地把地面上的桶盆什物归
位到墙角,然后去接叶娥。他把叶娥手上的两只塑料袋提过来,伸长右手揽紧她的
腰,走进屋里。
“你到床上坐一下。”孔福把塑料袋放在桌上,桌子太过窄小,又怕蜡烛燃着
了塑料袋。扫瞄室内一圈,最后放在床上。他的脸热辣辣的,也许因为走路发热了
;也许简陋的出租屋坐着心上人。他不抬头看她的脸,拉下绳上的毛巾,浸在温水
里,揉了几下,捏干,小心擦拭她汗涔涔的脸。她的脸娇嫩有如埋在石头下面的草
根。
“你也累了,休息一下吧。”她说。
“嗯。”他一边答,一边洗毛巾。
叶娥挪动了一下,靠近小桌,把桌面上的一码旧杂志,择出一本,摊开来读。
孔福立即点燃另一根蜡烛,屋内须臾光亮了许多。蓦地,看见堆放墙角的一捆保鲜
的玫瑰。他选出几支盛开的红玫瑰,剪半支满天星,全神贯注地,把红玫瑰插在花
盆里边的花泥上,剪细满天星,小心翼翼点缀在玫瑰花朵空隙,用口喷几口雾水,
一盆火样燃烧的红玫瑰,展现在叶娥眼前。
“花好漂亮。”叶娥失声赞叹。
“花很漂亮,你很美丽!”他微笑地说。
“油嘴滑舌,坐一下吧。”
他依从她,坐在她身边,揽住她颤抖的肩,端详她的脸。烛光下她的脸,宛若
雾云中飘飞的神女。他捧起她的脸,在她湿润的唇上狂吻起来。
“你你——你坐好,——坐好,我累了,让我休休息,一下好吗?好吗?”她
抵抗着,拒绝他的狂热。
确实很累。他想,迟早我要干你的。今天累了,明天再说。
“你睡吧,我出去一下。”
“你去,快去快回。”
他说:“你躺下,我才走。”
叶娥明眸一闪,莞尔一笑,她温顺地躺下了。他把床头毛毡轻轻地盖在她身上,
在她脸上吻了一下。转过身,见两支蜡烛往矮里长,欲吹熄一支,看一眼叶娥,觉
得不好,反手锁上门,去了街上。
吃晚饭的时候,窗外刮起了风。南方的风,顽童似的,不管你乐意不乐意,它
纠缠着你,骚扰着你,没完没了。孔福把低矮窄小的窗户关了。有一块玻璃缺了口,
他用一本杂志堵上。窗外屹立一面高墙,巨人似的横亘在乞丐般的出租屋面前。破
旧的出租屋大白天也见不到阳光。檐下的坑很脏,丝丝缕缕的臭气没日没夜丢进屋
里来。他习惯了。担心她受不了,遂严严实实地堵紧。
叶娥安静地翻阅杂志,神态专注。他正想把头枕在她腿上,休息一下,猛然间,
“嗵”的一声大响,孔福吃了一惊。叶娥吓了一跳,门外甩进来高高瘦瘦的孔贵。
孔贵穿着黄色丝棉衣,红色大筒裤。头发卷曲散乱。瘦削的脸,老是给人生气的神
色。手长脚长,衣服却老短。
见屋里坐着漂漂亮亮的叶娥,眄了一眼,脸往他处投。
孔福说:“吃饭了?你姐把你的饭热在锅里。”
孔贵说:“不要,我吃了。”说话像落雪弹子,冷冰冰地。
“二弟,你到床上坐吧。”叶娥扯孔福一下,让出一个位置来。
“我不插花了。”孔贵鼓足力气说。
听了二弟的话,孔福心里很舒坦,还算你知趣。突然想到这两天该结帐了,慌
忙问道:“结帐了吗?”
“前天你拿了几百块,你问结帐做什么?”孔贵把门反手一拉,咚咚咚地离开
了出租屋。
孔福怔住了,猛然醒转过来,起身去追,叶娥扯住他的衣袖,他坐下。她抱住
他的胳膊,脸往他怀里拱,一堆乌亮的长发摊在他胸膛上。
孔福感到有一股阴冷之气,在他背膛里蹿。他胸口紧得慌。坐了一阵,轻轻地
托起她,在床前空地踅来踅去。她低头看杂志。
他瞄了她几下,她的脸色很平静,神态专注。也许她压根儿没有听明白和二伢
谈话的内容。他忘了她是湖北妹。她不明白面前发生了什么事最好了。初来乍到,
碰到二伢翻脸,真对不起她。她一旦明白了这一切,还看得起我吗?镇静,一定要
镇静!
叶娥见孔福闭着眼睛躺着,担心他感冒,便脱了他的鞋,拉开毛毡盖在他身上。
从皮箱里取出她几件厚实的长外衣盖在毛毡上边。孔福忽然揭开毛毡,拦腰抱起她,
把她放在床里边,毛毡盖在两人身上。他的左臂做她的枕。右手抱紧她的腰。她见
他没脱她衣服,也没脱他自己衣服,便让他亲热。
二伢一夜没回。
孔福起床做早饭的时候,外边的天才朦朦亮。在花店打工时,都是早上8 点钟
才开店。昨天二弟的突变,晴空霹雳一般。他的脑袋像气球,不断地吹大,几乎要
爆烈开来。
叶娥吃过早饭后,洗了澡,穿好衣服,开门叫孔福进来。孔福眼前的叶娥,换
穿了一套深红色纯棉短袖套裙;着铅灰色时装鞋;头发半干不湿,长长地,垂柳般
披在腰背上。黑多白少的明眸,闪他一眼,他感觉自己脸红心跳,不敢与她对视。
他低头屈背提起洗澡水往门外走。母亲曾经说过:给老婆倒洗澡水的男人,是吃脚
带鞋饭的人,没有出息。此时此地的孔福,根本记不起那些话了。他失去了她,不
敢想象,他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我们去芳村公园走走,好吗?”她的普通话说得很好听。
“正在下雨。”孔福说。
“看看书吧。你要心平气和,不要生气,一切都会过去的。”她说。
他诧异地想,她明白我的心思?她什么都知道了?
“嗵!”门推开了,孔贵风一样卷了进来。他提回两包方便面,手腕上吊着个
照相机。塑料袋胀鼓鼓地塞满新买的衣服。
“方便面我吃不了这么多。”孔贵将买福利彩票获奖的方便面,用脚踢到叶娥
面前。
他脱下脏兮兮的衣服。脱裤子时,转了一下身,将露出大半边屁股的三角裤衩
展示出来。孔福慌忙站起身,墙样横亘在叶娥面前。脸庞发烧,胸膛嘣嘣乱跳。他
不敢看叶娥,眼帘像布了一层雾。
孔贵穿好衣服,从塑料袋提出几件衣服,抛到叶娥身边,说:“衣服买小了,
你穿。”扣好衣服,似乎头皮太痒,犹豫了一下,收拾提桶,澡巾,香皂,洗发水,
转身去院门口洗澡。
孔福说:“把结帐的钱给我!”
孔贵说:“给你?!想都莫想!你把我当憨卵,你自家是条憨卵。有了她,你
就把我一脚踢开了。先前你口口声声讲,不要给别人打工,要自己当老板。祖祖辈
辈当长工,我们这一辈要做个了断!你有了她,把一切都忘记了。你以为我不知道?
那次你骂我,我就听出名堂来了。你只顾你自家,不管我的前途!我也没有上当。
我给别人打工,一个月300.给你打工,别人给你600 ,多的我也不要,我也只要600
元。结了帐,加上先前没用完的,正好1800. 你做我初一,我做你十五。一切都是
你逼我做的,只怪你自家太自私了。”
孔福你你了一阵,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给我打工,还是我给你打工?生意是我接的,成本全是我的。我在花店打
工的钱,大部分做成本了,就是不讲成本,结了帐,一人一半也是应当的,公平合
理的。”
叶娥把孔福推到她身后,抱住他胳膊,说:“都是亲兄弟,比什么高低?你是
老大,要让一让。”
孔福不看叶娥,心气平和地说:“二伢,人活在世上,要讲良心。你姐刚刚来,
你这么做,对得起你姐?你把钱不分给我,你想一个人全占了?你是怎么想的?…
…”
孔贵说:“你这是自讨的。你先变恶了,我给你学的。”说着,提了桶走出屋
子。
孔福背对着叶娥,抱了头坐在床边上。
叶娥从背后抱住他。长发从他肩头撒到他前胸,他脑袋更沉重,脸更灼热,眼
眶的液体要涌出来了。
身上钱不多了……明天要去插花……房租早到期了,老板娘催几次了……以后
怎么办?两个人吃什么?孔福想到了暴力。他要趁二伢洗澡不设防之际,把他打倒
在地,然后剥夺剥夺者!他的脸色很难看,起身走出门去。
叶娥奔过来,孔福说:“放心,我去厕所。”他缓缓移开她的手,她信任他,
松开了手。
他几步跨到院门外洗澡房。孔贵蹲在两块砖头上,正在洗冷水澡。反剪双手,
拉锯样一上一下擦背。听到背后有响动,迅疾如风,背面转成正面。孔福本想猛踢
他一脚,不想二伢弹跳如此之快,自己哪是二伢的对手?
错误不在二伢。孔福想,想的是好主意,做的是坏事情。我对不起二伢。确如
二伢说的,我太自私了。我如何变得自私了呢,我将失去信心了吗?我不能为了叶
娥,把自家手足兄弟弃之不顾的。我先前美丽的计划,何以不堪一击?他厌恨叶娥
起来了。如果不是叶娥的出现,我们兄弟不会出现这种僵局,如果叶娥长相不美丽,
我也不会把自家兄弟一脚踢开。他居然把过错转嫁到叶娥头上。当初他想过,他的
将来一定会幸福美满,因为有美丽贤淑的叶娥,此时此刻,叶娥却成了罪过的根源。
这么一想,仿佛自己很清白的了。他正想改过自新,自己本无罪过可言。他不能顾
了二伢,却又失去叶娥,别无选择。
孔福见旁无他人,一副哭腔,恳求道:“我喊你一声爹,爹,看在我的同姓分
上,你打发我一点钱吧,爹,你姐才来两天……”
孔贵愣住了。想了一想,用浴巾抹了一把脸,从衣袋里抽出两张钞票,一张百
元,一张五十,丢在孔福脚跟前。
孔福见了钱,心里嫌少,气却消了一些。擦了擦涨疼的眼眶,退回屋里。
头昏脑疼直到鸡叫头遍,实在抵挡不住了,迷迷糊糊才闭了眼。睡得正酣,闹
钟叫了。他悄悄揭开毛毡,离开被窝,身上不禁一阵寒颤。匆匆洗刷完了,捆扎好
保鲜的红玫瑰,拉开门,推出破旧的轻便单车,回头欲吹熄蜡烛时,叶娥醒了。
“你不吃早饭了?”叶娥说,“我来做饭。”
孔福说:“肚子很饱,你不要起来。”
叶娥起床走到他面前,抱住他:“早点回来,我离不开你的。”
孔福捧起她的脸,热烈地吻她。
“你拿——拿着,我手上——只有这400 块钱了。”
孔福的脸倏忽热了一下:“我不要你钱。”
叶娥说:“我们之间,还分什么你的,我的?我的就是你的。”
听了她这句话,很受用,收下了。
“你快睡下,别着凉。”他边走边说,反手把门拉上,在门外交代:“快把门
关紧,闩了吗?”“我闩了。”叶娥答。“谁来喊门,你都不要开门。”“我听到
了。”
爱人还是比兄弟好,想到自己在如此困境中,叶娥对自己一往情深,他好感动。
推着自行车,走到明亮的芳村大道上,他骑上车,用力猛蹬踏脚板,捏捏口袋里的
钱。不知是晨风寒冷,还是被叶娥的关怀和理解所感动,鼻腔一阵酸疼,泪水流了
一脸。
到了月底结帐的日子,孔福这才记起发票的事。孔贵插花时,孔福把花店老板
的发票,每月撕一张给孔贵。现在离开花店了,哪里弄到发票?这一天,他随手翻
看一本杂志,杂志里边的一个小说,写一个外来工在广州天桥卖假发票谋生的故事。
喜从天降,告诉叶娥,叶娥说,一个人做事要光明磊落。孔福生气了,说你知道什
么?如今的世道,不管你做什么,只要弄到钱,你有钱,你就是爷,你没有钱,光
明磊落顶个屁用?独自去了广州天桥。买了假发票回来填上,迎宾馆的米会计眼睛
毒,看出是假发票,不给他结帐。他的脑袋就大了。
一计不行,又生一计,孔福去芳村大道,要求花店老板给他发票就买他的花,
花店生意疲弱,小生意也只好给发票。孔福回到屋里,用退字灵退掉发票上花店老
板填上的字,他重新写好。米会计反复验看,终于收下了,他也收到了钱。
回出租屋的路上,他觉得叶娥和自己唱反调,她这个人有点儿靠不住,现在有
了钱,趁机考验考验她。如果她经得起考验,马马虎虎过下去算了,受不起考验,
对不起,我以后发财了,你去另攀高枝吧。当然目前自己很需要她。她美丽善良端
庄。不过,这些优点也就是她的缺点,在她面前,自己做事想事有所顾忌,放不开
手脚。
走回出租屋,他把记帐本和钱包,故意用劲甩在桌上,也不做声,唉声叹气歪
在床上。
“发票行吗?”
他迟疑了一阵,冷冷地说:“不行!”
“不要急,会有办法的。”她安慰他。
孔福庄严地,站起身,说:“我想好了,你还是回番山精品屋打工去。现在还
有去番山的路费,等到没有路费了,后悔也没有用!我去花地找工,有了钱,我来
番山市找你,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你说这个话有什么用呢?我不会去番山的。你找不到工作呢?你吃什么呢?
你挣不到钱,你就不来找我了吗?你身体不太好,我不在身边,你又没有钱,你生
病了,你没吃的了,你怎么办?……”叶娥坐到他身边,菜也不洗,抱紧他,生怕
他插翅飞走了。
“你不要说孩子话了,我会找到工作的。你不要担心我。”他喉头发硬了,缓
了一口气,继续说:“我说了,这是唯一可以走的路了。”
“不!饿死我也要和你饿死在一起!你赶不走我的!”叶娥倔犟地说。
“不是我赶你走,懂吗?我舍得离开你?”
“我不走,我就是不走!饿死也不离开你!”
她抬起脸,娇媚动人的脸上淌着几条泪泉。
孔福从内衣袋掏出一把钞票,捧起她的手,如数放到她手上。她的手蜂蜇了似
的,颤抖了一下,抬起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下,“啪”地,把钱打在他脸上。
次年正月,迎宾馆插花换了另一个老板。孔福没有生意了,离开出租屋,打工
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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