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村奇遇
●陆根如
一天,在通往梅林乡园陂村民委员会的路上,五六辆自行车飞驰而来,骑车的
人是本县外乡的几位村干部,一块相邀前来园陂村学习。园陂村是乡、县、地区的
精神文明先进村,人们说园陂村“广播里有声、电视里有影、报纸上有名”。外地
的尚且闻风而动,纷至沓来参观先进,本县本土的岂能落后?
这其中,那位满脸络腮胡子、五十挨边年纪的,是个老支书,人们都尊称他为
杨老座。杨老座当村党支书时间久,各处的“风俗”都比较熟。这会儿,他使劲按
响车铃,示意各位靠拢过来打招呼:“园陂的文明事迹,耳闻加上目睹,激动是没
法说的。不过,各位还要做好另一手准备,园陂是出名的‘好客’地方。”
杨老座说的“好客”,干部们还能不心领神会?他话音一落,那几个都嘻嘻哈
哈嚷开了:“我天生滴酒不沾,上酒桌是秃子跑进和尚庙——充数。”“我也不会,
喝一口就觉得喉咙里冒火。”“杨老座说得对,我到园陂领教过一回,硬醉得你不
坐凳子抱桌脚,像螃蟹爬篓——进得来出不去。”“不过今天万万不能在酒桌上误
事,取经要紧。”
杨老座一手扶车,一手摸着胡须:“好了,好了,莫要吵,莫要怕,真是碰上
了,躲也躲不脱。”他看看手表,又说,“到园陂就快晌午了,小心没大错,到时
候各位看我的眼色行事。”有杨老座“掌舵”,各位乐呵呵地答应。
不一会儿,这一行人就到了园陂村。这个村民委员会管辖四个自然村,村部就
设在原先老大队部那幢屋,位于村东头,是以前农村大队部常见的“三进式”建筑
模式:进大门两侧作了办公室,再进去是小礼堂,礼堂后头是村部的伙房。大家一
踏进园陂村口,立刻便感到文明村里的气氛确实名不虚传:有计划生育巨幅标语,
有法制宣传专栏,有科技信息板报图片。尽管色彩已不很鲜艳了,但给人的那种
“老先进”印象有增无减。尤其是那一溜儿并排挂在村部门口的几块招牌,党支部、
村委会、民兵营、村妇联油漆的白底红字,闪光耀眼,向每一位来访者炫耀着园陂
文明村的荣誉和自豪。不用说,这在杨老座几位眼中,就更唤起了难言的羡慕,甚
至有点妒嫉了。
轻车熟路,杨老座一行在村部门口前悄悄停住,靠墙根支好自行车。各地的干
部你来我往随便惯了,按老习惯,杨老座一脚跨进门去,就会朝里头大声嚷嚷的,
可今天一探头却心生疑惑,咦,屋里怎么静悄悄的没个人影?
杨老座心里一转,倒也高兴,这便省得人家兴师动众忙招待了,可是,当他们
脚步轻轻地来到小礼堂时,竟闻到一阵酒肉香味从小礼堂后面伙房里飘出来。
“噢,伙房里有人,像在做酒菜呢。”“只怕早就来了客?来园陂文明村参观
的人络绎不绝。”杨老座眨眨眼,示意大家小些声,又摸摸胡须,望望大家,那滑
稽的目光像在说:“是吧,我杨老座有先见之明。”
“走,走,走。”杨老座抬脚就要领大家出去避一避,可下头的话还没出口,
却听得里面有人高声接了话茬:“哎呀,难怪刚才喜鹊叫喳喳,当真是客人就到了,
没到大门口迎接,莫怪!莫怪!”
话音未落,已见伙房里风风火火出来个60多岁的老婆子,腰围布兜,满手油腻,
乐颠颠地说:“快,各位快到里头来坐,来了就开席。”随即,不容众人多言,硬
是赶鸭子似的把杨老座一伙人推进了伙房。
杨老座愣了,园陂村人怎么晓得我们要来?还专门请人备好了酒菜,事先并没
打招呼,因为那样“事”会闹得更大。瞧这老婆子挺硬朗利索,不等杨老座回过神,
先一手拖住他,还张罗旁边几个喊道:“别站着呀,快上席,酒菜全齐了,难得各
位看得起,肯赏脸。我们园陂村人不敢吹,做脸面的酒席还不比别人差。”
老婆子满脸喜悦,快嘴快舌,热情似火,杨老座几个蒙头蒙脑的,被她按坐在
一张八仙桌四周,真像是秀才看榜——又惊又喜。不过,说得也是,饭总是要吃的,
只是乜一眼桌上便令人过意不去,委实太丰盛了:蒸、溜、烧、炖,鸡、鸭、鱼、
肉,十盘八大碗,色香味齐全。不吃吧,没办法,盛情难却,客随主便。
这快嘴婆子手脚麻利,名酒待客,“咯吱”一下撬开一瓶大曲酒的瓶盖子,嚷
嚷起来:“来,无酒不成席,男人喝白酒,不问也晓得。”哎呀,这儿果然厉害,
上桌就先来个下马威。不等快嘴婆子倒酒,立刻有人摇头摆手:“不会不会。”
“男人不喝酒,白来世上走。”快嘴婆子将酒瓶底一翘,咕咚咕咚,给每人都斟了
满满一杯,还笑着说:“哪个不晓得你们都是‘7829’(七八两酒)牌子的,啤酒
无所谓,白酒喝不醉。”
这时,一直插不上话的杨老座瞅空问道:“请问大嫂,还有你们……”下面的
“村干部”三个字没来得及出口,快嘴婆子又说开了:“哎,不等不等,先来的先
吃,多喝几杯。”可能是园陂村干部有事,要迟些时候到。怎么办?大家的眼睛都
望着杨老座,路上说好的,看杨老座的眼色行事。就在这会儿,只见杨老座朝各位
努努嘴,便首先端杯起身,亮出粗喉大嗓:“好,恭敬不如从命,那就不客气了。
来,这头一杯酒——”杨老座朝四下环视一周,招呼大家都举杯,接着说道,“感
谢园陂村的盛情款待,向园陂文明村学习,好好干!”杨老座是领头的,一饮而尽。
接下来,大家都表示了一下,有的抿了一点,有的装样呷了一口。
快嘴婆子见状乐得拍巴掌,好像这些来宾给她增添了无限的荣耀,口里还直喊
道:“别客气,上桌莫作礼,作礼要罚杯。”她过来帮杨老座上酒,再转圈给别的
几个添酒。
菜老筋多,人老话多,快嘴婆子望着杨老座,一张嘴巴炒爆豆似的关不住了:
“刚才听你说到‘文明’的事,外头也都知道园陂。佛要金装,人要衣装,我们园
陂村,上头划了‘文明’,墙上画字,树上挂帖,红红绿绿挺好看,村里打扮得也
斯文。要知道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如今政策好,咱农民真富了……吃吃
吃,看我老婆子干什么,只顾说话,耽搁了你们吃酒吃菜。”快嘴婆子自己不入席
上桌,抱只酒瓶热情地立在桌边,边劝吃,边斟酒,边唠叨。
杨老座心里激动不已,心想:你看,赶早不如赶巧,今天取经的第一堂课不是
很生动吗?!就这样一位村部临时请来做饭的农村老婆子,精神文明境界都如此之
高——尽管她认识上还不很全面,够不上打满分,但足以可见园陂文明村的群众对
党的富民政策感情是多么深厚。
就在这时候,忽见一个后生闯进伙房里来。此人三十上下年纪,虎虎实实。他
一跨进伙房,见状一惊,顿时横眉竖立,脸生厌恶之色,但随即皱起眉头,像是思
忖了一下,硬板黝黑的面孔上立刻变戏法似的又堆出一脸盛情。他一步跨到桌边,
招呼说:“贵客来了,欢迎欢迎!”快嘴婆子忙递给他酒瓶,向大家介绍:“这是
我儿子华良。华良,快陪酒。”“好。”华良见瓶中剩酒不多,又拿过来一瓶大曲,
拿来一只蓝边碗,往碗里倒满了酒,豪爽地说:“贵客光临,看得起我。华良来迟,
自罚一大碗。”说罢一仰脖子,咕噜咕噜一口气干了个底朝天。
海量呀!杨老座他们刚才吃得还轻松,见突然冒出个端碗灌酒的角色,不觉有
点慌了。杨老座心里犯起了嘀咕:园陂文明村的干部也真是,你等事忙,派了个能
干老婆子备菜做酒已够盛情,又中途杀出一位“程咬金”来,如何是好?稍有放松,
饮酒过量,“取经”怎办?
岂知,好戏还在后头,这华良有股蛮劲,偏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头一个就揪住
杨老座:“你年纪大,先敬你,请喝了杯中酒。喝是为群众,醉是为工作嘛。”接
下来,就闹得出奇了,华良“过关斩将”,一个一个挨着来,端杯子敬,揪耳朵灌,
直到一桌人都像吃了麻醉药似的伏倒在桌子边上不吭声了,这才罢休歇手,把个快
嘴婆子惊得两眼发直。
“华良,你找死呀!”快嘴婆子把儿子从伙房里拉到前面小礼堂,细声训道:
“好客也不像你这种做法,酒多伤身哪!”
华良狠狠地说:“吃吃吃,这伙参观的天天东游西荡,酒肉吃不够,整日醉得
脸红得像要下崽的母猴屁股,今天我要让这班好吃鬼吃个醉翻!”
快嘴婆子听儿子这么一说,奇怪地问:“华良,这些人不是你请来吃买屋酒的。”
华良说:“娘,你老人家弄错了,我们家真正请的客人还没有到。开头我一进伙房
里来,就想起见过这几个人,都是外头的村干部。这班酒肉佬闲得无聊,就以‘取
经学习’为名,寻吃寻喝,今天寻到我们屋里来了。”
见是这么回事,快嘴婆子也头痛了:“哎呀,华良,你也没给我说清楚,只说
见客来了就开流水席,哪晓得娘认错了客。可话又说回来,就算这是一伙好吃鬼,
进门就是客,我们乡巴佬难得买这么大的屋,吃喝多破费些也高兴。只是你真不该
这样狠心地灌人家,会醉死人的!”
“没醉!没醉!”伙房里头突然传出杨老座的高声喊叫,犹如打雷。华良母子
一惊,急忙跑进伙房里去,只见酒席上的几个人都已直身端坐起来。
这娘儿俩哪里晓得,你华良会刁,上席就做假喝一大碗白开水,人家杨老座几
个也不傻,就不会偷偷做手脚把酒吐掉?你两双眼珠守得住四五双眼?人家是免得
为敬酒罚酒之事争得脸红脖子粗,既伤大雅又伤和气,就都干脆装醉睡了。省得华
良“盛情”再灌,刚才华良母子在小礼堂里说的话,他们全听到了,尽管还不详知,
但无不感到惊诧意外。
快嘴婆子连忙赔笑:“天福天寿,没醉就好。”杨老座却问:“大嫂子,请允
许我冒昧问一句话:刚才你娘儿俩说买屋一事,不知到底是怎么个前因后果?”
华良这时也消了些气,怪只怪老娘错认了客,便对杨老座说:“真是误会,刚
才实有冒犯,对不起。这会儿我家确实是在这里做买屋酒。”说着,顺手指了指上
下四周,“买的就是眼下村委会这幢大屋。”几位参观者一听,都怀疑耳朵出了毛
病。天哪,竟有这等怪事!难怪总不见村干部露面。
这时,吃买屋酒的亲友都来了,村里的“底子”都通了,还讲什么面子?当着
众人,华良也不再遮遮掩掩,索性兜底全说了出来。
以前有句顺口溜:“交流交流,嘴角流油,参观学习,酒杯高举。”不想如今
吃喝风竟还是屡禁不止,有增无减,其状令人难以置信。这个园陂文明村“成名”
后,也“不甘落后”,打着接待来访者的名义,变着法子挥霍,大吃大喝成风,吃
光了村部全部公积金后,还把扩建村养猪场的6 万元贷款也贴进去花了,文明村成
了吃喝“闻名村”。最后银行催还贷款催得紧,走投无路,几个村干部就将这幢村
部办公的房屋作价6 万元,廉价拍卖还账。种粮专业户华良看在眼里,怒在心头,
于是出钱买下这幢房。眼下乡政府还在对园陂村委会班子进行整顿。
听完这段惊人的奇闻,杨老座心里像针刺了一下,嘴唇直颤动,他望望众人,
向华良母子抱歉地说:“大嫂子,华良同志,实在不好意思,今天我们几个真心实
意是来你们文明村学习,没想到却吃了你家一桌上好的酒宴。”感叹之余,杨老座
不免抱怨起门口那几块牌子来了:“唉,若不是村部几块招牌还挂在这屋门口的话,
兴许我们几个不会出这场洋相。”
“这怪不得你们,那几块招牌是我不让村里卸走的。”快嘴婆子听着杨老座的
话,被提醒什么似的,抢话告诉说:“刚才各位都看到了,华良是有股倔脾气,对
吃喝风深恶痛绝,这幢屋买是买了,可华良打算过几天就赠给新村委会。”
啊,原来是这样!杨老座几个无不惊奇,都敬佩地望着华良母子,眼眶儿都红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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