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的眼睛
朱辉
通往樱洲的路有两条。一条是从玄武门进去,经菱洲、翠洲,而后走过一座白石
拱桥,那就是樱洲的入口。另一条是从解放门走。进了大门,你就踏上了那道著名的
长堤。“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十里也许是没有的,但你也得走上十
几二十分钟,才能看见那座白石拱桥。其实还有第三条路,只是知道的人不多。樱洲
位于玄武湖公园的边缘,它有个边门,开在紫金山下的锁金大道边。那不是一个正式
的入园口,要是运气好的话,你可以把那个小铁门喊开。 所谓运气好,其实就是你能
把看铁门的老头喊醒。光喊醒还不行,还得有点小意思。就我的经验,这个小意思就
是一包香烟,好坏倒是不拘。我住在锁金村,以前我的女友出城来看我,我们就常常步
行到小铁门那儿,喊醒看门的老头,把烟塞给他,请他开门让我们到樱洲去;她家住在
玄武门附近,有时我也进城去看她,就从玄武门进公园。准确地说,那个女孩现在只能
说是我的“前女友”了。对她现在的情况我一无所知。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间我到
玄武湖,走得最多的还是小铁门,原因其实很简单:在她家我是个不受欢迎的人,我去
看她的时候不多。我一直纳闷,那个小铁门既然常年都是关着的,那门又有何用?安排
个看门人岂不是多此一举?要知道,我们喊门的时候,那个老头要么是睡着,要么就是
醉着。
接到聚会的通知,我很自然地想到了那个小铁门。
一年来我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公园虽说近在咫尺,但我已很久不去了。但
是那份通知里有一句话说服了我。通知说:“我们决定聚一下,这是一种缘分啊!”
是啊,缘分,我们是有缘的。我们的缘分不是卡拉OK对唱里的“缘”,那种“缘”基本
上和情歌一样长短,我们是真的有缘分。我现在之所以能够清晰地阅读这份通知,是
因为一年前的那次手术。我接受了来自异体的器官,角膜。参加聚会的其他人和我一
样,只不过他们有的接受的是肾,有的是肝,或者是心脏。我们得益于同一个器官提供
者。医生给我揭开绷带后,我陡然看到了这个模糊已久的世界,我哭了。那一天可以
说是我的新生,我的另一个生日,但我立即想到,有一个年轻的生命死了。他死了,把
他的视野留给了我。那是一次车祸,原本不会有人注意。但紧接着的事情却成了整个
城市乃至全国的话题——科学的奇迹——是的,奇迹,这是新闻界当时的众口一词。
死者是一个器官自愿捐献者。他的遗体被送到市中心医院,南京好几家具备器官移植
手术能力的医院立即忙碌起来。媒体们开足了马力,在几家医院间穿梭,南方卫视甚
至还做了现场直播。经过各自不等的一段时间,除了一个接受骨髓移植的白血病患者
没有能抗过手术后的排异反应去世之外,我们都分别出了院。如果你能想象我们等待
治疗前的那种如履薄冰暗无天日的生活,你就会同意那一天确实是我们的新生。同时,
今天也是我们的共同母体的周年忌日,你说,我怎能不去?况且,聚会的地点在樱洲,那
个小铁门离我只有一箭之遥。 回想起来,我似乎很久不从小铁门那儿经过了。上一
次我匆匆而过时好像还是冬天,百树凋敝。铁门很突兀地嵌在灰色的围墙上。我加快
脚步,逃跑一般穿过了马路。我逃离的是一段经历,我的明亮的爱情故事。此时已是
春季,草长莺飞,春深如海。我走下马路边的人行道,踏上了一条小径。蜿蜒的围墙上
杂草丛生,不仔细看你很难找到那扇铁门。但不管怎么说这曾经是我常走的一条路。
我知道沿着这条小径一直走下去,再拐个弯,就能发现那扇铁门。然而走了不久我就
愣住了,前面的小径出现了岔道。我的视力现在应该说非常之好,我甚至感觉比我得
眼疾前还要好一些。可是小径两边生满了杂草,看来已久无人迹,横逸斜出的树枝遮
挡着我的视线。我站在岔道前,有些踌躇,不知道究竟哪一条是通往铁门的路。春天
的力量实在是奇妙,它也许不能恢复爱情,但它能够恢复前一个春天的旧观,甚至还能
够修改它,就像现在这样。即使没有岔道,周围的景观也已大异于从前。我一时辨不
出道路,索性凭着感觉往前走。围墙就在前面,依稀可见,但它很高,我看不见看门老
头的小房子,否则事情就要简单得多。我的想法是,只要继续往前走,总能走到围墙,
再沿着围墙走上一阵。铁门总是能找到的。
小径很幽静。林间的鸟和虫子鸣叫着,你一声,我一声,似乎在从不同的方位试探
着林子的深浅。脚步一响,它的声音乱了,马上又稳定下来,只是各自变换了位置。我
的听力大概是在我生眼病的那段冥想的日子里得到了锻炼,变得非常敏锐,有时敏锐
得令我烦躁。没想到这会儿倒是我的耳朵帮了我。走不多远,我无意间从不绝于耳的
鸣叫声中辨出了一种声音。它很特别,颤颤悠悠,绵长而含混;走得更近些,我甚至可
以从中剔出一丝闪亮的痰音:那个老头,他又喝醉了。以前他不是醉着就是睡着,今
天看来他是醉了酒而且睡着了。
看来还是感觉在暗中帮了我的忙,路是没有走错。我加快了脚步,约定的聚会时
间是两点,因为住得近,我没有预留多少时间。老头的鼾声越来越响。我看到了铁门,
茂盛的藤蔓把它封得严严实实,如果你不用手去拨,它几乎就是围墙的一部分。我摇
晃着铁门,喊道:师傅!老师傅!
看门老头的鼾声严密得水泄不通。一时间我有些迟疑。但我断定看门的人没有
换。即使换了人,在我们这个城市,“老师傅”从来都是不分年龄的尊称,你只管见人
就喊,不会错。于是我的声音又增高了几度:老师傅!老师傅!
老头的鼾声一如既往,像是决意要响到某一天的清晨,周围的鸟虫突然噤了声,鸟
儿扑棱棱飞上了天,虫子想来是钻下了地。我晃晃铁门,无可奈何地放弃了。
解放门或是玄武门实在是太远了。我现在只有沿原路返回,进入另一条岔道再试
试。我心中焦急,手忙脚乱,挡道的荆条毫不客气地在我脸上拉了一道血痕,很疼。突
然间我有点恍惚起来。树林幽深,视野中的景物显得迷离,不可捉摸。我像在梦游。
小径也许在无意中拐过了一个角度,和不远处的围墙成了平行状态,看上去永远不会
重合。我沿着小径一直往前走,像一个梦中的巡视者。我这是在干什么?
不知不觉中,我终于走到小径的尽头。围墙立在我前面,上面布满苔藓植物。墙
角下有一垛砖,阳光透过树林,在上面投下凝固的斑点。
对任何事情你都不能抱过于确切的期望,譬如那扇铁门。但转机也是会有的,那
堆砖头就是一个例证。你找不到这里面的逻辑。它分岔了。樱洲的岔道就更多。它
们纵横交错,和夹拥的冬青配合着,把不计其数的樱花分割成一个个相对独立的区域。
冬青很茂盛,有半人高,如果不打算从上面翻过去,你常常就要在樱洲兜圈。樱洲以樱
花而得名,但此时看上去满目绿叶,花已经全部凋谢了;只有草皮上的花瓣还在提示
人们,它们也曾爆炸般地开过几天。但仲春已不是樱花的季节。
游人们也已经散了。樱洲本就是玄武湖最偏僻的一个洲,除了樱花,还有什么呢?
樱花盛开的日子还有些恋人们到这里来,现在花期已过,没有多少人还愿意呆在这儿。
脚下的这条路伸向樱洲的深处。常来樱洲的那段日子我和女友经常在这里散步。樱
花下的草皮其实很好,但女友不愿意坐下来。她是个很懂得爱惜自己的人,如果忘了
带一张旧报纸,她就宁愿一直走着。说来可笑,我们从来也没有忘记那一盒权当门票
的香烟,却总是忘记带报纸。现在是我一个人。脚下卵石小径的缝里钻出了一簇簇嫩
绿的小草,离去的游人给它们留下了生长的缝隙,也给鸟儿们留下了一个自在的天空。
几只斑鸠在樱洲的两侧彼此呼应着,悠长而凄凉。
翻墙而过时,我曾经很慌张。但现在我倒不那么急了。这也许是一个有意义的聚
会,应该像我接到的通知那样郑重其事。可是我觉得,我见了他们很可能会无话可说。
此前我曾通过那个心脏移植者提议,我们一起去看望一下那个为我们提供器官的年轻
人的父母。结果人没有约齐,只有我和“心脏”一起去了。那是个很普通的家庭,家
境一般。我们只见到了老太太,还有墙上她儿子的遗照。那是很青春的一张脸啊。我
说不清我的感受,喉头有些发紧。“心脏”和我在同一家医院手术,我们应该算是认
识的,可我没看出他是个饶舌的家伙。我想心同此心,他的感情应该和我类似,但他话
太多。他夸老太太的儿子,还说自己现在非常好,除了要定时吃药,简直达到两匹马力
——他的名字就是马力——“您看,我现在上楼一点都不喘!”他那语气有点像是用
了人家的什么物品,来告诉人家使用感受。老太太淡淡地听着。她也许原本有很多话,
但轮不到她说。马力说得高兴,一会儿称老太太为母亲,突然又一溜嘴喊老太太“祖
母”,让人摸不着头。他解释说:“您儿子是我们的母体,您不就是我们的祖母吗?”
老太太苦笑了一下,脸色有些变了。她绝口没提她的儿子,只在分别时要我们不要忘
了吃药,“好好过”。出了门我和马力分手,我的泪水突然流了出来。我的泪浸泡着
角膜,火辣辣的。不久以后我又单独去过一次,但那里已是一片废墟,大片的空地将建
成汉中门广场,上面植着一些据说是从樱洲移去的樱花树。
这几天一直在刮风,时断时续。风渐渐大了。从北方刮来的春风挟带着烟尘在天
空呼啸而过。天有些发暗,树木轻轻摇晃着。我现在是个耳聪目明的人。我能看见无
数的粉尘从天空落下,又被卷起来;受惊的鸟儿尖叫着弓箭一般在林间弹射。我脸上
被树枝划破的地方有点疼,紧绷绷的。已经两点半了,我对这次聚会产生了一丝畏缩
情绪。从墙上往下跳时,我的脚崴了一下,更糟的是,裤子被墙上的钉子划破了,破洞
处漏出了口袋。口袋是白色的,很显眼。我没想到一个裤子的口袋竟然有那么大,好
像我是漏出了里面的大裤衩。也许有人还会因此而联想到一个拖着蛇皮袋的拾荒者。
想到这个我宁愿在樱洲再转转。如果不是考虑到回去还要再翻墙我真想马上就走。
他们来了吗?在哪里?通知是那个“心脏”马力的手笔,他话多,写了满满一页,却
没有说明准确的地点。我知道参加聚会的还有一个外地人,为了方便,他们大概会在
樱洲的小石桥那儿等。地上有一张报纸,飘着飘着,被冬青挡住了。我忍着脚疼追过
去拣了起来。我打算拿在手上,挡一挡那个破洞。我现在已经走到了樱洲的南边,远
处的湖面传来了隐约的水声。风紧一阵慢一阵,随着风声的减弱,灰尘从天空飘落下
来,我的嘴里有些发涩。这是来自远方的尘土,不知道从樱洲掠去的灰尘现在又落到
了哪里。我一直固执地认为春天的沙尘暴和我的生活有着一种隐秘的联系。这倒不
是怨天尤人。每年春天,四处漂浮的花粉都会弄得我两眼发红,咳嗽不止。后来在樱
洲,也是这样的天气,我和女友从樱洲回去,带回了导致我手术的眼病。最后一次的樱
洲之游就像是一段模糊不清的影片的开始。银幕上人影憧憧,周围一片黑暗。在影片
的结尾,她离开了我,我被推进了手术室。这是一个俗套的故事,但俗套本身也许就是
逻辑吧。如果不是那次手术,我现在就不会到这里来;如果没有那最后一次樱洲之游,
我即使得眼病,甚至动手术,但可能跟今天的聚会却未必有关系。是的是的,这真的是
缘分。除了马力,我和其他人没有联系。据马力说,接受肝移植手术的是一个女教授,
有五十多岁了。做肾移植的是一个年轻女人,很漂亮;另一个是年轻小伙子,上海人,
写小说,还做收藏生意。马力告诉我,这个人很有办法,在艺术圈子里他是个生意人,
买单总是他抢着去,可到了生意场上他又自称自己是个艺术家,很清高。
马上就要见到他们了。我找个地方坐了下来。右脚很疼,好像肿了。我皱着眉用
力捏着脚腕,脸上的伤痕被牵得发疼,我此时的表情一定很狰狞。我得收拾一下。我
小心翼翼地走到水边,撩起水擦了一把脸。风不紧不慢地刮着。沙尘暴带来的阴霾已
经消散,天空明亮了些。我回到刚才坐过的地方,却发现报纸已不知去向。我四处张
望着,像是在找报纸,又像是找聚会的那几个人。已经三点了。我这么晚露面恐怕难
以避免地要成为他们的话题,这是迟到者的常规待遇。但我既然来了,总是要见他们
一下的。对他们一年来的生活我也有些好奇。老太太让我们“好好过”,我是女友跑
了,工作也丢了,不知道他们过得怎么样。我绕过拦路的冬青,慢慢向小石桥方向走去。
路边的草丛里突然发出一阵动静,哗啦啦乱成一团。我怔了一下。草丛中探出一个脑
袋,上面顶着几根草屑。是一只狗,狐狸犬。它抬起亮亮晶晶的小眼睛看着我,突然又
没入草中不见了。
这时候我听到了他们的声音。小石桥的南面有一块草坪,几个人围成一圈,一个
男的站着,另有一男两女坐在地上。站着的是马力。他正说着什么,我听不清。风中
的声音断断续续。鸟儿们先是怯怯地叫,彼此鼓励着,忽然起了劲,一下子聒噪起来。
我现在拥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视网膜巩膜玻璃体是我的原件,角膜却是别人的遗赠。
那个年轻人,他家在本市,想必生前也到樱洲来过的吧。水边的树丛中又传来了斑鸠
忧郁的叫声,声声慢,使我感觉到一丝寒意。他来过的,一定来过的。一年后的今天,
有几个人各自带着他的遗赠,又来到这里,可是他再也不来了。我有些伤感。我的视
线透过角膜透过枝桠伸向前方。这时我意外地发现了那只狗。它兴高采烈地在几个
人中间绕圈子,仿佛在走着梅花桩。年轻女人抻手按住它,把它搂在怀里。马力说着
话,手在用力比划……我现在上楼都不带喘的,他指点着环岛的卵石路,我可以绕着樱
洲跑几圈给你们看看!他们都说我现在是两匹马力,二马力!我在家正是老二,你们说
巧不巧?
他的话被一阵嘎嘎的笑声打断了。是那个长头发。如果不看仔细点,你可能会把
他误认为女人。想必他就是那个艺术家。我也忍不住想笑,马力的话简直就像是我们
去老太太家拜访时的翻版。他说,我现在清闲了,忙到头了,每天就是下楼上班,上楼
回家,上楼下楼还不喘,你说是不是轻松?坐在地上的年轻女人问:你还在上班?干嘛?
马力道:看大门。其实就是看报纸。那些小青年说我现在是一不做事,二不休妻,人
生最佳境界。他的话把几个人都逗得笑了起来。马力问:你呢?年轻女人道:我肝不
好,没你好。我好,我好什么呀!马力叹口气,现在酒都不能喝了。以前应酬多,现在看
大门……什么?你还喝酒?一直没有插话的女教授突然问。我不喝了,马力说,动过手
术后就喝过一次,结果是一塌糊涂地动山摇,倒到桌子下面去了。
我觉得很有趣。他又说了一个“一”。那只小狗也汪汪叫起来,好像它也识数。
我沿着冬青树悄悄往前走了一段,坐了下来。裤兜里的香烟倒是没有丢,我拆开来,却
没有火,只好拿一根在鼻子上嗅着。医生叮嘱我抽烟对眼睛不利,我已经戒了。现在
我很想抽。再抽上恐怕就难戒了。一发,一发而不可收拾残局,瞧瞧,我也“一”了。
那边老教授奇怪地问:你怎么会把成语连起来说,一啊一的?马力说:酒席上学的啊。
还有呢,——还有什么的?长发艺术家说:一技之长短不拘,一孔之见多识广,一举两
得陇望蜀,一石二鸟枪换炮,艺术家讲得忘形,站起身来,双手比画:一箭双雕虫小技,
一触即溃不成军,一命呜呼风唤雨,还有一唱雄鸡天下白痴!
众人都有些发懵。马力说:你们那儿也玩这个?艺术家说:哪儿不一样啊。女教
授问:你们喝酒就说这个?这说的是什么?马力说:这叫一字令。年轻女人“嘁”一
声道:男人!艺术家理理长发,道:也有说女人的呀,你很漂亮,一顾倾城门失守,再顾
倾国将不国。男人!年轻女人又哼了一声。女教授道:这是说男女还是说政治?艺术
家道:哪里哪里,我说的是自己。他捶着腰自我解嘲道:我现在完了,只剩一个肾了。
嗨,真是一触即溃不成军了。没有人接他的话。马力大概是看年轻女人不高兴,把话
题岔开去。我们现在都算是残疾人了,以后要多多联系,肝胆相照。女教授说:我做
的是肝移植,谁做胆移植?胆不需要移植,割掉就是了。年轻女人的话有点冷。
我坐在树丛中,腿有些发麻。我已经决定就在这里坐下去,一直坐到他们散时我
再露个面就行了。那边的女教授这时提出要走,她站起身,说她的命是拣来的,她手上
还有很多事情。谁不是呢,他们几个在挽留她。艺术家说:再坐坐吧,既然来了。我
还要坐火车呢。马力说:没关系,让你的腰友送你去车站。我听了一愣。那边艺术家
哈哈大笑起来:对对,我们是腰友。我们都换了一个腰子。年轻女人说:我送你?美
得你不轻!
几个人重新散坐在草坪上。突然艺术家又站起身,朝这边走过来。他的方向不偏
不倚,正冲着我所在的这片树丛。我紧张起来,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小狗也跟过来了,
它钻进草丛,理都没理我,直扑水边的一只鸟。艺术家停在树丛边缘,开始掏裤子,原
来是要小便。我躲又不是站又不是,只好原地不动。他突然探头朝树丛中看了一眼,
想来是看见我了,稍稍避过了身去。立即有一股浓烈的尿臊气夹在凌乱的风中飘过来。
这就是听他们的一字令的代价啊,我想,只不过别人是在酒桌上闻酒气,我要闻臊气。
如果不是接下来他们提到了我,我已经犹豫着打算离开了。我知道我现在已难以现身
了。
那个角膜,他不来啦?你不是通知他了吗?艺术家问。当然通知了,马力说,他没准
是有事吧。谁没有事?艺术家不满地说,他还比教授忙啊?女教授道:大家都有事,也
许人家正好今天走不开。年轻的女人道:你们都有工作,就我闲着。马力问:怎么,
你手术后就不工作啦?女人说:不是的,我以前就不工作。
我在心里揣摩着年轻女人的身份。我有点感谢她。她一句话就把话题转到了自
己身上。那边年轻女人大概是想抽支烟,可是烟抽完了。教授劝她不要抽,艺术家和
马力在口袋里找烟。我手上的烟已经被捏碎了,烟盒里还有整整十九支。我有烟,他
们有火。我注意到他们旁边有一个小小的土堆,上面插着一根香,一点星火闪烁。看
来在我到达以前他们已经祭奠过那个年轻人了。但对更多的人而言,今天只是个很普
通的日子,譬如我的女友。不知道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从早上开始她的影
子一直断断续续地在我头脑中掠过,就像这樱洲树林中的风,就像这风中起落盘旋的
鸟。这会儿我倒挺想和人谈谈她,既然忘不了,说说也好。但是我总不能从树林里跑
出来,手里举着一盒烟说,来来来,接着聊,接着抽。我明白了,我身上的角膜其实本身
就是一个安排,它把我安排在远处,距离就是视线那么长。
视线的那一端是草坪。记得那里原来有几株特别茂盛的樱花,和白石桥相映衬,
被称为樱洲一景。樱花映红了我女友的脸,那是几张散落在抽屉里的照片。樱花现在
长在汉中门广场,它们被移植了。他们围坐在移植后的空地上,谈着他们接受移植后
的生活。他们谈起各自吃些什么药,后来说起了克隆,不知怎么又扯起了亲子鉴定。
话题好像是年轻女人先提起的。她说现在报纸上亲子鉴定的报道真多,弄得全中国的
男人都回家打量自己的小孩子,真烦。艺术家说:谁烦?是科学烦还是报纸烦?马力说:
科学怎么烦?科学好啊,科学治好了我们的病,没有科学,我们死定了!年轻女人说:那
就是记者烦。女教授说:这不对,这是他们的工作。科学可以弄清亲子关系,那就要
弄清,记者只要写的不是假新闻,他也没有错。要说烦,烦的是人自己——你怎么啦,
你脸色不好。
我没事。年轻女人拽着地上的青草,一把一把朝风中扔着。我有个朋友,她丈夫
突然怀疑她,闹着要去做鉴定。家里全乱了套了……那就去做,教授肯定地说,话挑开
了,只有这个办法。年轻女人说:哪有这么简单呢?她丢不起这个人。教授说:不做
就不丢人了吗?她丈夫怀疑她,就已经很屈辱了。可是别人不知道,女人说,也许你们
几个算是知道了,但你们不认识她。
那个小孩像她丈夫吗?马力突然说,脸不像身子也像,我儿子脸像他妈,屁股像我。
艺术家问:几马力?马力没理他。我儿子屁股上有个胎记,和我的一模一样。艺术家
大概看出马力有些不快,连忙附和说:是啊,千年的画师顶不上一根……嘿嘿,不讲了,
就那个意思。
女人说:问题是那个小孩确实不像我的朋友。
现在不像以后像呢?马力说,小孩子是会变的。再长长说不定就像了。
可是那个男人一天也不愿意再等了。他说,他不能在怀疑中生活。他每天时时刻
刻想的就是这件事。
可以理解,教授说,这就是排异反应。她话音刚落,马力突然叫起来:不好,我药
忘了吃了!他忙不迭地掏药,喂!小狗!你过来,帮我把矿泉水拿来!小狗,来!
它叫卡尔——卡尔!卡尔!
一阵细碎的足音从远处响过去,卡尔跑到了他们当中。它蹦跳着直往女人身上扑。
你先要给它一点甜头,它才会帮你做事,女人掏出一根大概是火腿之类的东西塞给小
狗,手朝地上一指,小狗乖乖地把矿泉水叼了过去。女人把水递给马力。随着一阵咕
咚咕咚的喝水声,艺术家突然又站起了身。我方便一下。他这次没有冲着我来,他换
了个地方。但还没等他解决问题,远处就有人吆喝起来。喂,你在干嘛?说你呢!艺术
家立即缩进了树丛。反正从我这个方向是看不见他了,他全缩回去了。他的肾看来是
真不好了,出来的时候他肯定脸色也不好,有点挑衅的姿态。喊话是看门的老头,他酒
醒了,出来了。我不是说你,我说它呢,他手上提了个簸箕。看这狗屎拉的,一,二,三,
三泡,我跟过来了——你要讲卫生。
汪汪!
请问几点了?老头问。
汪汪汪汪!
哦,四点了,我们五点清园。老头说了几句话,自顾自走了。几个人都有点下不了
台,就是想走一时也不提了。太阳浑浑的,几乎看不清边缘。整个樱洲现在太冷清了。
这有点不正常。风已经停了,正是百鸟归林的时间,满耳都是唧唧喳喳的声音,鸟叫声
像樱花树那样一团一团,合起来和樱洲一样大。
他们好像还不想走,或者说是那个女人还要接着说下去。你们说,她该怎么办?
谁?
我那个朋友啊。她话已经说死了,要做亲子鉴定可以,先离婚,孩子归她;她丈夫
说,要做过了他才能决定。两个人都没有退路了。
艺术家说:为什么要先离婚?
因为连起码的信任都没有了,婚姻还有什么意思?
教授说:我不理解。这个女人应该心中有数。她去做,澄清了一切,信任不又重
新回来了吗?她应该相信科学。
女人说:可是她去做,这本身就是侮辱。
艺术家突然说:我有个办法。他们可以先离婚,再去做鉴定。如果没有问题,再
重归于好,复婚。
你这不是儿戏吗?!女人说,如果没有亲子鉴定就好了。就这么过下去,时间一长
也就好了。科学不是好东西!专给人出难题。
这倒真是个难题。我一贯害怕难题。可是婚姻离我还很远,它很模糊,而科学又
太清晰,就像我现在的眼睛。这时我倒想起了那只狗,卡尔,它多简单啊,一根火腿肠
换一瓶矿泉水,鼻子嗅嗅就知道谁是一家人——那个卡尔,他能从我们身上嗅出来自
同一个母体的器官吗?那个年轻人,一年前车祸死了,要是他看到这些心肝肾聚在一起
谈论亲子鉴定,他会怎么想?
我被自己的想法弄得很不自在。看看四周,天色渐渐暗淡下来了。我后背发冷。
我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暗中窥视着我们。那只小狗在樱洲的那一端叫了起来。它飞
快地跑过来,在女人身上拱拱,又飞快地跑走;再跑过来,又跑走。它忙得很。我以为
它是因为刚才受了看门老头的委屈,还要跑到他那边去拉泡尿,出出气。后来的事实
证明它没有那么复杂。但是我们的聚会却从此走向一个混乱的结局,只不过没有谁去
注意它。年轻女人还没有从她的情绪中走出来,她喃喃地说:谁摊上这样事都没有办
法的。谁也帮不了她,我那个朋友。哼,全没心肝!
嗨嗨!马力说话了,别骂我们啊,这不是我们惹的事,我换了心,她换了肝。
我没骂你。女人对教授说,男人全没心肝,没心没肺!
狼心狗肺,鼠肚鸡肠,狼子野心,鸡零狗碎,艺术家说,干脆我帮你一起骂了吧。教
授说:可也得将心比心。
有意思。还没等我笑出来,远处树丛中的小狗突然发出了一阵尖锐的叫声,像是
有人踩了它的尾巴,或者是谁踢了它一脚。我以为是看门老头出脚了。年轻女人触电
般站起了身。卡尔!卡尔!——谁?
我也站起了身。樱洲北边的树丛中,一个男人走了出来。他开始还有点畏缩,但
很快就气宇轩昂起来。
是你?——你来干什么?
不干嘛,男人冷笑着说,我早来了,卡尔都比你先知道。
这是这个男人最为平静的一句话。接下来事情就不可收拾了。他们开始对骂,几
乎要动手。几个旁观者手足无措,干着急。他们的话越来越不堪入耳,那男人不断地
抽空怒视着马力和艺术家。艺术家的长发显然成了某种怀疑的靶子,那男人的目标越
来越明确。他的话像暗器一样在空中飞来飞去。但是最后,倒下的却是马力。他突然
“嗷”地一声,捂住胸口倒了下去,就像中了一枪。
全乱了套了。人喊狗吠。我再也站不住了。我从树林中跑出来,跑到那片草坪上。
快!送医院!我对他们喊,我就是——就是角膜,现在不能从前门走!艺术家在打手机要
救护车。我说,快,叫他们在樱洲的后门等。
艺术家背着马力。我在前面跑,卡尔比我们还要快。迷宫似的小路是个障碍。幸
亏我们有卡尔,我们跟着它,完全不再理会曲曲弯弯的拦路的冬青,这样迷宫也就不成
其迷宫了。我在前面开路,冬青被踩得东倒西歪。等我们跑到小铁门那儿,看门老头
已经把门打开了。他木然地看着我们,好像他早已料到他的铁门还能发挥急救的作用。
我们气喘吁吁地冲出铁门穿越树林爬上陡坡,终于站到了锁金大道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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