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欲时代——江南的隐秘故事
朱文颖
1
我看到景虎来的时候,倒是个好日子。那天真是个好日子,有太阳。后来丫头
小红告诉我说 ,这个礼拜景虎已经是第三次来了。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看到景虎
的那天是个好日子,是 出太阳的。这个礼拜里只有这一天是出太阳的,前几天,不
是下雨,就是有雾。但这天是个 好日子。
我正在木格花窗的后面整理壁龛里的插花。我一向是喜欢在壁龛里只插一朵花
的,含着苞, 刚开了一点,上面还带着些露水。但那天丫头小红忘了
我的规矩。她在里面插了一大把的花 ,足足有七朵。我有些生气。花开得很好,
已经不是含苞的了,这或许也是由于天气的缘故 。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外面的
园子。园子里的花也都开了,都是些明亮的色彩。阳光照 在上面,照出一些粉色,
嫩白。明晃晃的,也是明亮的光的感觉。
我一直都记得那天的阳光。很薄,透明,还有些香气。我记得那天的阳光,其
实也就是记得 第一次见到景虎的意思。我清楚这个。因为当时那样的对比实在是太
强烈了:景虎和阳光。 我一下子就怔住了,直到过了很长时间都没法忘记。我没有
想到,这其实就是个谶语。景虎那天穿的是黑色的衣服。或许是深灰,褐色,后来
小红还说是紫蓝,但我都不相信。我 固执地认为景虎那天穿的是黑色衣服。当时我
正在木格花窗的后面整理壁龛里的插花,我在 窗口站了一会儿,忽然看到从园子外
面走进来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景虎。但当时我还不认识他。这个从园子外面走进来
的人长得很高,也不单薄, 不太像南方人的样子。更重要的是他身上穿的那件黑色
衣服。我并不是说那件黑衣服的本身 ,而是他穿着它,从外面走进来的时候,我一
下子就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幻觉:这个人与那天 薄而透明的阳光是没有关系的,与满
园子的花香也是没有关系的。他身上的黑色抵挡了它们 。但我没有说。我回头叫了
一声小红。
丫头小红探头看了一下。小红尖声说那是景虎爷呀!隔了两条街,仓米巷里的景
虎爷。他是 来园子里买花的。这个礼拜,他已经是第三次来买花了。我从窗口走回
来。把桌子上的东西稍稍整理了一下,又走到壁龛前面,把里面开足了的六朵 花取
出来。我说小红你怎么忘了规矩,一下子就插了七朵花。七朵花是不可以的。只能
插一 朵。我说小红你记住了吗,你怎么现在老是要忘事,你可一定要记住才好。小
红没说什么。小红那天穿的是一件水绿色的衣服。她在我面前闪了一下,就又出去
了。我 记得那是种很好看的水绿色,水灵灵的。有些透明。
2
几天以后,我收到景虎请饭的邀请。景虎是个很好的主顾。赴宴、茶酒,与主
顾保持亲密而 小心的距离,是我们行内的规矩。所以我去了。
景虎很沉默。他把我们安排在一个小亭子里面。还是早春,有点冷。小红穿着
很单薄的衣服 ,站在我的身后,很明显地能够感到她在发抖。我对景虎说,很感谢
他买了那么多花。虽然 我们的花品种很多,大家都愿意买,但没有人像他买得那样
多的。然而景虎仍然很沉默。他 微微笑了笑。因为是晚上,月亮不是太好,所以我
没有看清。但他那种轻描淡写的做法,还 是让我觉得刚才说的话相当愚蠢。
我一直在检视自己的坐姿。我穿了单衫,还有件厚些的外套,仍然感到冷。我
听到身后小红 牙齿与牙齿打架的声音。很细碎的,像月夜里过街的小动物。我怕自
己终于忍不住也会发出 这样的声音,所以尽量地使脸上露出微笑,并且不断地夸奖
起景虎家的园子来。
菜终于上来了。由人从曲曲弯弯的地方端着过来。我一尝,惊人的鲜美。我注
意到小红吃得 有点不太像样了。我知道她饿了,而且冷,但是也不应该吃得这样不
像样的。她甚至还从嘴 里发出了声音。
我问景虎这是什么菜。
是鸽子肉。景虎说。
我又吃了一口。我说这肉好香。不是鸽肉的香,甚至不是一般的香,我说我从
来都没有从菜 里面吃出过这样的香。
景虎还是没有说话。在月光的影子里面,景虎显得高大而阴暗。我几乎看不清
他穿着的衣服 的颜色。或许也是由于职业上的习惯,对于色彩,我有着特别的敏感。
我认为它们说明了比 身体语言更为确切的东西。所以说,看不清景虎衣服的颜色,
这事情让我感到有些恐慌。顺 便说一句,那天我穿了粉色,略微带点灰色底的,但
一看上去就知道是粉色。
我把我粉色的长袖抬起来,又夹了一小块鸽子肉。鸽肉非常滑嫩,还是觉得香,
一阵阵的香 。从肉的纤维里传达出来,从盘子的边边角角透露出来。
景虎仍然来园子里买花。没有人知道景虎为什么要买这么多花。每次景虎来过
之后,我的园 子里就会显得荒芜一些。当然,这是夸张的话,但景虎来园子里买花
的数量与频率仍然是让 人吃惊的。
有时候他也会进来坐一坐。时间长了,渐渐熟起来,景虎也会说上几句。但讲
话常常会被隔 壁小红的琵琶声打断。她竟然弹得很好,这让我感到惊讶,不忍心让
她停下来。有时她甚至 还能弹出雨滴的效果。春天的小雨,打在屋檐上。一只猫叫
了一声,跑过去了。我有些惘然 。我没想到小红居然能弹这样的曲子,这个粗心的
经常探头探脑的小红,把花瓶里的花插成 七朵。她竟然弹得这样细腻、忧伤。天晓
得我还能从小红的曲子里听出忧伤来。
我不知道景虎对于这样的琵琶声是什么样的看法。他不发表看法。有时候小红
进来倒水,然 后又飞一样地跑到园子里去,我注意到他会点点头,打个招呼,或者
微微一笑。
这些都是不说明问题的。能说明问题的,是我身上的粉色衣服和小红忧伤的琴
声。
3
我发现小红变漂亮了。腰肢显得很柔软,气色也好。她不大知道有时我正在观
察她。她一直 是个懵懵懂懂的小丫头,很小的时候,我父母收养了她,从此以后就
一直跟着我们家。她可 能是个北方的孩子,血液里有着北方孩子的健康与强壮,但
在南方呆久了,渐渐吸足了水分 。她有时候会在园子里发呆,或者大声地笑。这样
的举动,在我父母还在世的时候一定是不 被允许的。他们会让她到山塘街上去走一
走,到沧浪亭边去看一看。看一看别人家的女孩子 是怎么样的。
我听说有什么地方正在打仗。这些事情都是小红告诉我的。她常去虎丘之类的
地方参加一些 花市。从那里回来后,她就会告诉我一些新鲜事情。有一天,她像往
常一样凑在我身边说话 。她的身体离我很近,她的水绿色的长袖子在我眼前晃来晃
去,她的嘴角翘起来,有种水果 一样的香味。我忽然就觉得小红这丫头变漂亮了。
我说不出理由。只是注意到她的身体有一 种非常微妙的变化。我一下子就想起了这
小丫头春雨样的琴声。忽然心头一惊。
那天我做了件卑鄙的事情。
每次小红从外面回来,都会去花房那里洗澡。花房里有从园中收拾起来的花瓣,
在大的木盆 里浸着。花瓣漂在上面。有时候我们是一起去的。我先洗,然后小红用
那些芳香四溢的花瓣 替我揉搓。我们不大懂得身体,因为从不谈论。我们从来不拿
对方的身体开玩笑,一来是身 份不同,更多的则是由于其他原因。或许由于有着北
方的血液,小红要比我来得丰满。我的 身体是隐秘的,瘦弱的,但小红不是。然而,
我知道,她对于身体是懵懂的,比我更为懵懂 。
我跟在小红后面。
我知道她去花房了。我跟在她的后面,远远的。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我有犯罪感 。然而我快乐。这是我从来都没有享受过的一种快乐。我很想知道,当
我不在的时候,小红 会有什么样的身体动作。她的光滑的后背,有一种少女所特有
的微酸的体味。我有一种窥探 的欲望。我想知道另一个女人的身体语言。我想了解
她的秘密。
我不知道小红有没有察觉。或许是没有。应该是没有。小红绝不会想到我会干
这样的事情。 她肯定会莫名其妙,或者张大了嘴巴。小红是健康的。她与阴暗潮湿
的江南没有什么直接的 关联。她不知道那些窗格阴影后面的秘密。她不知道她春雨
一样的琵琶声打在我的心上,会 是怎样的一副景象。她的又忧伤又细腻的琴声。她
为景虎弹的。
她不知道她伤了我了。
4
景虎的邀请又来了。这回是在中午。
我和小红走得一前一后。
刚下了场大雨。江南总是这样。在正式的黄梅雨季到来之前,雨天与晴天的更
替往往毫无规 律。雨天就是晴天。
我问小红:“刚下过雨,怎么不带伞呢?”
小红说她忘了。小红说从今天的天色看起来,这雨是阵雨。下一阵就会停的。
我没有说话。我回头看了一眼小红。她穿了双绣花鞋,成色很新。
我笑了笑。
景虎在门口等我们。我们相互做了致意。我相信自己的动作是优雅的,是从小
的家庭教养所 致。
很久没见了。我对景虎说。然后嫣然一笑。
我们向前跨出步子。景虎走在前面,我中间,小红在最后。景虎有时候会把脚
步放慢下来, 或者停住,向我们介绍一些四周的景物。因为是白天,并且雨后,草
木都显得出奇的干净, 甚至还有些细微的温情。景虎的声音也很好听。或许视觉由
于光线而得到清晰,我的听觉系 统突然变得灵敏起来。弧度适中的笑容是保持在脸
上的,耳朵却是警觉的,丑陋的,不要求 教养的。
景虎把我们带到一个荷花池边。那是个挺大的荷花池。但我并不惊异。那时候
好多江南人家 都是如此,物质生活是充裕的,不太需要花费心思。就如同江南调和
的风雨与物产。在这个 地方,时常可以听到外面的一些信息,比如说打仗,比如说
暴乱,甚至于改朝换代,但这些 信息一进入本地,就成了一个缓慢的手势。节拍整
个改变了,气味,风向,口舌的辨别度。 惟有耳朵是警醒的。所以我听到景虎说了
这样一句话。
“一直在等着你们来。”景虎说。
那天我们聊了很多话。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我们都是很好的主人与顾客之间
的关系。而小 红,是我的仆人。或者也可以换句话说,我们亲如姐妹。那天我非常
亲热地把小红拉在我的 身边。我说:小红,你坐过来。声音出奇的温柔。我们聊了
江南的天气。我对景虎说,梅雨 天就要来了,有些衣物是要好好地处理一下的。梅
雨天只对花木有好处,润泽潮湿,或者有 益于湖水里面的鱼虾。
说到这里,我小心翼翼地挑起盆子里的一只白虾,把它放入口中。
吃饭进行得非常愉快。大家都略微喝了点酒。我夸奖了小红脚上的绣花鞋,甚
至还赞扬了小 红的脸色。我说小红你喝了酒,脸上红扑扑的,真好看。
看得出,小红也被我说得有些受宠若惊。
天晓得那天我是多么的大家闺秀呀。我相信,我说话时正对着景虎的那双眼睛,
它们看上去 一定是明澈的,不引人联想的。我相信,我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
动作都是合理的,符 合规范的。我相信,它们表现在外面的部分,不存在任何的破
绽,不存在任何的通道,可以 抵达那些被精心隐藏起来的事物深处。
只有一件事情我仍然感到惊异。
是那些菜。那些景虎精心准备的美味佳肴。我总觉得有些异样的感觉。这异样
的感觉来自哪 里,我说不清楚。我只是感到香,出人意料的香,不可思议的香。但
又不是那种扑鼻的浓香 ,用种种的香料配制出来的。这香很奇特,如果真要用两个
字来形容的话,我只能讲是“清 绝”。
我问景虎,我说这菜里面的香让人感到兴味。我说我从来都没有享受过这样的
香味,能不能 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5
这天晚上我没有睡着。对于我来说,睡眠不好倒是常事。特别是到了春天的时
候。这天晚上 我把小红叫了过来。小红穿了件长长的睡衣,脚上趿着拖鞋。这小丫
头睡眼惺忪的,一脸的诧异。
我说小红你拿张凳子坐下来。小红就拿张凳子坐了下来。
我说小红你弹琵琶吧。你的琵琶弹得蛮好的,你现在就弹一曲吧。
小红愣了一下。一边揉眼睛一边说:月亮都沉下去了。已经是下半夜了。
我没有理她。我拿起桌上的一只青瓷杯子,往地上一扔。我的这个动作的幅度
很小,几乎可 以说是轻盈了。杯子连弧线都没有划,像花瓣落地一样地就掉下去了。
杯子落地以后,我把 自己的身体向藤椅里靠下去。靠得很慢,很优雅,像眼泪掉落
一样的优雅。我看都不看小红 ,看都不看这个小婊子。
小红给吓坏了。她一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呆傻一样地看着我。看了
一会儿,又俯 下身子去捡地上的碎瓷片。然后直起腰,又看了看我,就奔进自己的
房间拿她的那把琵琶去 了。
窗外正在下雨。屋子里则黑灯瞎火的,我故意没有开灯。两个女人,穿着江南
白色的绸缎衣 服,就像黑暗里面浮现出来的亮点。我看着小红。小红的白是那种略
带着青涩的苍白,因为 半睡半醒着,刚才又受了些突然的惊惧,她的苍白是自然的,
一会儿就能过去的。而我不是 。我从房间里的那面大镜子前面走过。我看见镜子里
面的那个人,下眼睑是青紫色的,鼻梁 的侧面还爬了根青筋。满脸的阴气。
我在小红的面前停下来,我说,小红,你知道吗,你是个漂亮的姑娘。特别在
你弹琵琶的时 候。
我对小红说这句话的时候,从床柜那里拿过那只银色的雕花水烟筒。纸捻是拿
在左手上的, 然后再把身体倾向旁边的炭火炉。那是我母亲传下来的水烟筒。父亲
死后,我就经常看见母 亲躺在卧椅上用它。她很少出门,话也不多。她在家里也化
很浓的妆。她的脚出奇的小,小 而尖。有时候,我会看见这双出奇小的脚在花园里
走动。然后,她突然回过头来看我,下眼 睑也是青紫色的。
我有些怕她。
小红在弹琵琶。她一边弹,一边发抖。这个小丫头没有抬头看我。她一定害怕
我再扔掉一只 青瓷杯子,或者别的一点什么。她害怕了,这个小丫头现在害怕了。
我看见烟雾渐渐从我手里的水烟筒里弥漫出来。绕在了屋子里。我看见那只小
而尖的脚又从 黑暗里伸了出来。白色的脚,用白缎面裹起来的。我听见自己的声音
在说,我说小红你看看 我,你抬起头看看我,仔细地看,你说老实话,我现在的样
子像不像一个鬼。
6
我为小红新订了几条规矩。
第一,以后下雨天不许再弹琵琶。
第二,在秋天以前,不许再穿颜色鲜艳的衣服。
第三,仓米巷的景虎若是再来邀请,一律由她代为参加。
我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没有人知道其实我有多么想念景虎。我有多少个夜晚
夜不能寐。为 了克制自己,我把全身的筋骨都绷得酸痛了。小红或许是能够猜到的。
有时候她会突然怯生 生地抬头看我一眼,也就是那样一眼。但她不敢多说什么。她
什么也不敢说。她知道有些事 情是绝对不被允许的。她到江南来了这样长的时候,
有些最基本的东西多少也已经掌握了。 她知道有些事情被控制在一种巨大的力量之
中。谁都无法抗拒。
现在我几乎经常责骂小红。有时候甚至骂得很凶,很难听。有几次,我突然发
现自己失态了 。我看到小红惊异的眼神。更可怕的是,从惊异的后面,我还看到了
怜悯。这是我最最害怕 的事情。
有一些下午,小红到虎丘的花市上去了。我会走到那个木格花窗的后面去。我
经常会出现幻 觉。觉得景虎又来了。景虎来了的时候就会出太阳,景虎来了的时候
就是好日子,他甚至还 牵起了我的手。他笑眯眯地用他的大手牵住了我。他说他是
来买花的,买很多很多的花。我 说我知道。他摇头,他说你不知道,你其实真的不
知道。我也摇头。我说我是都知道的,真 的都知道的。
我们就这样说着简简单单的话,景虎温存的大手搀着我,江南明丽的阳光照着
我们。接下去 ,我就醒了。看到小红站在我的面前,告诉我一些花市的最新行情。
或者谁也没有来,太阳 还是那样暖洋洋地、简简单单地照着。
7
这个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又一次见到了景虎。
我们是在花园的小径上不期而遇的。先是景虎停住了脚步。然后是我。
我发现景虎瘦了。非但瘦,而且看上去还相当疲倦。我还发现,在他看我的眼
神里面,有着 一种细微的震动。我把这理解为我的苍白。隔夜我刚抽了两筒,这几
乎已经成为了我近日的 习惯。我躺在榻上抽着的时候就会产生幻觉,这和我站在木
格花窗后面时是一样的。我就那 样躺着,听见小红走过来,走过去;听见花园里隐
隐约约有花开的声音;听见母亲坐到我的 旁边,言词细密地对我说一些话;听见街
上的市声,然后啪的一下,非常尖厉刺耳的声音, 然后父亲就倒了下去。血从他的
身体里流出来。
非常陌生的一种液体。
母亲从来没对我说过父亲真正的死因。对于我来说,这一直是个谜。就像江南
的很多事情, 有着雾般的质地。就像血的某种性质:粘稠的,不仅仅是液体的。我
不知道江南的孩子是否 都会有我类似的经历,或者脾性。我躺在榻上抽着的时候,
幻觉着的时候,心里倒是清楚的 。我知道有些事情已经整个改变了我,或者说是塑
造了我:雨,花事,还有飘摇不定的父亲 之死。我知道我是脆弱的。我知道我所有
的坚强只是为了一个同样的目的,一个极为简单的 目的:
掩饰我的脆弱。
我和景虎都停下了脚步。就在这时,我的甜蜜的微笑,我的优雅的举止,又非
常恰如其分地 回到了我的脸上。
是我先开口说了话。
“很久没见了呵。景虎爷。”
说这话的时候,我的明媚的笑脸迎向了景虎。说这话的时候,我快乐地想象着
自己的身世: 一个江南殷实人家的小姐,生活是明媚的。她的父母在世的时候曾经
非常恩爱(至少在孩子 们面前是这样)。她不太知道外面的事情。因为规则,所以安
全。
景虎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
“你瘦了。”景虎说。
我把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我尽量显出一种俏皮的模样来。我说是吗。真的是
瘦了吗。我说 那全是因为很长时间没有享用到景虎爷府上美味的缘故呵。
景虎好像要说什么话。他停顿了一下。但终于还是没有说。
我们在花园小径上慢慢走了起来。景虎问了我一些事情。我全都一一作答。作
为一个年轻的 女子,我只有三件事情是难以向景虎启齿的:父亲的死、鸦片对我的
吸引力,以及我对景虎 隐秘而又强烈的情感。我小心地非常有分寸地回避着这些问
题。我甚至还反问了景虎一些事 情。我说外面是什么样的?景虎就问:什么外面?我
说就是没有那么多花的地方,也没有这种 园子,五六月份的雨季不会很长。就是那
样的地方。景虎想了想。景虎说他也讲不清楚这些 事情。景虎说不过外面终归是个
会让你感到陌生的地方。景虎又看了我一眼,突然说了这样 一句话:
比如说,不可能在这里又遇见你。
我不得不承认,那天见到景虎之后,我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兴奋。我甚至还在园
子里跑起来了 。我顺手摘了好些花,拿在手上,又使劲地把它们揉碎。我看见小红
偷偷地在窗帘后面看我 。这个小丫头近来变得有些忧郁,话也少了,有时候晚上还
会自己爬起来弹一曲琵琶。她现 在好像既有点怕我,又盼望着能与我接近。我看见
她躲在窗后,把窗帘掀起一个角。
以前她是不会这么干的。以前她会尖声地大叫起来,风一样地冲到我的面前。
现在她不这样 干了。
我在园子里的一块假山石上坐了一会儿。我手里那些揉碎的花瓣被风吹到了地
上,又飘起来 ,散落到别处。
我想我刚才是可以走上去的。走上去对景虎说一些话。一些明确的话。这样有
些事情或许就 会变得简单了。非常的简单。但我不能。在我的心里,与其说景虎是
一种陌生的我无法把握 的东西,还不如讲,我恐惧于自己对于景虎的那种感觉:那
才是我真正陌生的东西,那才是 我真正恐惧的东西。与生俱来的恐惧。对于温柔的、
不能确定之事的恐惧。就像恐惧于从父 亲身体里流出来的那种陌生的液体。
我必须保护自己。
接下来的事情是无意之中发生的。因为风中飘飞的柳絮与杨花,我把揉捏花瓣
的那只手伸到 了鼻尖下面。或许因为那些花瓣在我手上多时,我忽然感到了一种奇
异的浓香。不可思议的 香,出人意料的香。更可怕的是:我猛地想起了这香味似曾
相识的去处——
景虎的晚宴。景虎的那些奇特的浓香的菜肴!
天呐。他爱我。从一开始。
8
这天晚上,我做了两个梦。
在第一个梦里,我见到了父亲。
开始时他背对着我的,后来就转过身来了。他问我:
你过得好吗?
即使在梦里,天上仍然还在下雨。这时,小红奔过来了,穿着她的那件水绿色
的衣衫。雨把 她的衣服打湿了,这使她看上去有点像一种哀怨的动物。接着我就看
到了景虎。景虎紧紧地 跟在小红的后面……
我紧张地看着他们。雨落在我的头上、身上,全淋湿了,使我更像一棵忧伤的
植物。
你过得好吗?父亲在我的耳边问我。
我摇着头。我紧张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我使劲地摇着头。我顺手在旁边的泥
地里摘了一朵 花。艳紫色的。花瓣上有粉金的斑点。
这是一种毒花,剧毒。我清楚这个。
就在这时,我忽然看到父亲从我面前倒了下去。突然地倒了下去。还有血。血
从他的身体里 清晰地流了出来。
我大叫一声。我看到了那把刀。那把让我父亲致死的刀正是握在了景虎的手里!
这第一个梦让我大哭着醒了过来。直到接近凌晨的时候我才再度入睡。这一次
眼前的一切全 是灰蒙蒙的。看不太真切。等到看真切了忽然又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他取了帽子出门。向那小厮道:等会儿请你对上头说一声,改天我再面谢吧。
他穿过砖砌的 天井,院子正中生着树,一树的枯枝高高印在淡青的天上,像瓷上的
冰纹。
她静静地跟在后面送了出来。她的藏青长袖旗袍上有着浅黄的雏菊。她两手交
握着,脸上现 出稀有的柔和。他回过身来道了再见。她隔得远远的站定了,只是垂
着头。
他微微鞠了一躬,转身就走了。她觉得她是隔了相当的距离看这太阳里的庭院。
从高楼上望 下来,明晰,亲切,然而没有能力干涉。
在朦胧的睡眼里,我已经渐渐清晰了“他”与“她”真正的面目。我知道。在
我隐秘的胆怯 的内心世界里,他们其实就是景虎与我的代称。我不明白,为什么在
这样一个心迹渐明的日 子里,我竟然还会产生这种可怕而又无奈的梦境。如果说真
要寻找什么理由的话,或许就是 那些雨水的质感与分量——它们其实早已经把我浸
泡了,打弯了,改变了。
早就是这样了。
2000年4月12日 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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