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冬的房间,或幻觉
刘立杆
1
她:一个第三人称……她有二十五岁。一个太年轻的姑娘不会沉迷于这种充满
冥想色彩的秘 密而缓慢的内心体验——二十五岁,不多也不少。
我说,她有二十五岁,脸颊瘦削,不算太漂亮,但有着一头乌黑亮泽的长发。
请原谅,我
必须不断对自己重复:她二十五岁……否则,我不知如何在这个多云而晦暗的
午后,一点点聚 集并释放出她的形象。时间是七月上旬,恰好是夏天的开始。 借
助窗外飘过的一朵幽暗的云,我终于捉住她了:微微皱着眉,一只手托着沉思的下
巴,瘦 而尖的臂肘抵着膝盖,出现在一座老式公寓的三楼窗台上。那座公寓楼就位
于东郊一所工科 大学校园偏僻的西南角——至于那个房间,我也想起来了,它实际
上早已分配给另一个人, 一个从不现身的谜一般的人物——不过,关于他影子般的
存在,眼下我还有点拿不定主意。
带着一种若有所思的犹疑神态,她慢慢抬起脸来,一阵热风吹过窗下的洋槐树
梢,懒懒掀动 着一本摊在膝上的书。有一小群营营嗡嗡的蜜蜂在密匝匝的树杈间忙
碌着。现在,我几乎可 以肯定她不是本地人,这是根据某种微妙的脸部特征——被
发际线压得很低的细窄的前额, 以及在嘴角不经意的牵动下,缓缓释放出的两条雅
致而内敛的弧线——作出的判断。大约七 八年前,她来这里上学,然后就留在这个
嘈杂的城市。是这样。
她每天去东城的博物馆上班。
我想是为那些刚刚出土的沾满腐泥的瓷器,或是脆得像薄饼一 样、轻轻一碰就
会碎成齑粉的册页,鉴定修补登记造册之类。在那家博物馆庞大的地下库房 里,堆
满了无数珍贵、稀罕的物件,它们终年在黑暗里发出寂寞的微光。
我跟你说,她今年二十五岁,在这里孤单一人。她时常感到孤独——这或许是
因为,她生来 就不属于那种在人群里如鱼得水的活跃姑娘;恰恰相反,到了这个多
少有些尴尬的年纪,她 似乎已经习惯隔着一层微妙而透明的玻璃,远远看着那些她
几乎从不加入的热闹场面。
还有什么?她的幸运数字是七,她最喜欢的颜色是蓝色,她最喜欢的时光是黑夜……
如果我 磕磕巴巴的叙述就这样可笑的展开,那么,一只刚刚递过来的友好的手将迅
速地抽回,缩进 她警觉的裤兜。
通常情形下,一个敏感的人多少会有些孤僻乖张。这种敏感可能从不显现于有
关个人生活的 危急关头,却往往古怪地屈从于那些对于常人而言根本无足挂齿的琐
碎小事,比如一趟晚点 的火车带来的深深的失败感,而一次牙疼就足以导致某种令
意志力溃决的绝望。就在半个月 前,一个唯利是图的房东差点撼动了她生活的地基。
就像所有贪婪的吝啬鬼一样,她的房东正是这么一个秃脑门、酒糟鼻的糟糕角
色。几乎每隔 三五天,他就要去位于后宰门的那套两居室的出租房里得意洋洋地巡
视一番,而她恰好极其 不幸地租了其中的一间。一天下班回家,她发现另外那间原
来允诺堆放杂物的空房间,竟然 住进了一对从浙江来做塑料生意的父子。所有的争
吵和辩论显然都是徒劳无用的。这个意外 变故使她一下陷入了无家可归的困境。
此后有一个多星期,她不得不每天提着一只沉重的大皮箱,辗转于办公室的沙
发、平日疏于 联系的大学同窗甚至热心同事的客厅。她不断给各家房产中介公司,
给通讯录上所有熟悉的 和不怎么熟悉的人打电话。她也找到过几处合意的房子,但
要么是租金太高,要么是对方不 能立即把房间腾出来。
后来有一天,一个她在五台山体育馆游泳时认识的姑娘突然打电话给她,说有
个朋友在东郊 的房子最近恰好空着,可以借给她暂时过渡一下。那姑娘不遗余力的
热情似乎有些奇怪和突 兀,但在这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认识的某个人手里,
恰好捏着一片慷慨的钥匙。
他,房子的主人,到新疆旅行去了,在秋天学校开学之前,那所房子将一直空
着。而这正是 她和他故事的开始——如果你同意,这还勉强算得上一个故事的话。
2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也不知为什么,她开始给他打电话。有时在傍晚,更多
的是正午,在 午休时空无一人的办公室,伴随着窗外近乎直射的明亮的光线。渐渐
地,她和他通话的次数 越来越频繁,通话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通话随后转入深夜——而黑暗恰好构成了这个故事的基本背景。
他们几乎没完没了的通着话,以至于每次通话结束后,话筒都蒙上了一层细密
的水珠。常常 ,她就枕着电话听筒沉沉睡去,而他那由七个阿拉伯数字组成的电话
号码,似乎组成了一段 舒缓柔和的催眠曲,依然飘浮在她脆弱的梦的上方。
他最初的回应异常冷淡。不知怎么加速,每次接电话,他都像是正从深水里浮
上来,慢腾腾 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疲惫和倦意。
你是谁 ?他咕哝道,似乎仍没有彻底醒来。
她告诉他那姑娘的名字。
长时间的沉寂。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的自信开始动摇的时候,他终于说话了。
他说他不认 识她,那姑娘,他根本就没有见过。也不记得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听人
说起这个名字。
她坚持不挂电话。她东拉西扯。她和他谈论她手上的工作,她细细描述放在桌
角一只残损的 隋代梅瓶——关于它美妙的形状和蓝得不可思议的釉色。她搜肠刮肚
和他谈论着自己从没去 过的新疆,伊犁,喀什,库尔勒和吐鲁番。她杜撰。她任性
地不让他再次回到昏沉的睡梦 中去。
后来,他终于想起来了——
3
他房间里一切似乎都带着凌乱不整的单身汉宿舍特征:涂料剥落的墙壁,式样
过时的家具, 以及光秃秃的、磨得有些发亮的水泥地面。一条狭窄的过道把本来就
十分局促的小饭厅分隔 成两半,它的一头通向一个黑乎乎的、潮叽叽的盥洗间。只
有一间朝南的卧室,但从里面乱 糟糟的格局看,更像是间宽敞的工作室。正对门的
墙上,挂着一个白色的羊头骨。下面是一 只笨重的贮物柜,柜顶堆满了不知哪年哪
月的空啤酒瓶,落满了纠结的灰尘。
几乎每隔半个多小时,不远处的沪宁线上就有一趟火车隆隆驶过。这搅扰人的
喧嚣从早晨一 直延续到夜里,直到凌晨才渐渐稀疏起来。它们仿佛带着啸音,震颤
着穿过整座黑暗中的公 寓楼,使睡在床上的人不由得产生整个房间都开始缓慢移动
的幻觉。
然而,这所简陋、嘈杂的房子在一个充满感激的借宿者眼里,却无疑包含着某
种默默无言的 友善和慷慨——她甚至觉得,房间的简陋和杂乱 ,正是主人特意摆
出的一个欢迎的姿态。 夜晚,在她东奔西走半个多月之后,终于重新恢复了它应有
的轻松和舒适。
她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躺在床上,用肩膀和下巴夹着电话,给远在福州的母
亲报平安。要 替一个出远门的朋友临时看一下房子——哦,不是前年跟她回福州过
春节的那个疯丫头;这 是个高个子,短头发,最近刚刚染成了时髦的红色。她拼命
忍着笑,一只手垂在床边来回摆 着,仿佛竭力想在地板上搜寻一根不存在的红发,
而担心的母亲仍在电话里絮絮叨叨地说个 不停。
我想,这可能是她不经意中创造出的关于他的第一个形象:热情的大个子,友
善而又慷慨, 不拘小节——以一片温暖而又充满活力的红色为布景。
她在这里住了整整六十七天,一直呆到了秋季新生入学,在他房间里——也许,
她对他的好 奇正是从这里开始的。她每天在他床上睡觉,在他的盥洗间洗漱冲凉,
薄薄的毛巾毯上似乎 还隐约残留着他的气息,却竟然对他一无所知。要了解这一切
是容易的,只消给那个热心姑 娘拨个电话,但是就她们之间有限的交往而言,又多
少有些滑稽和突兀。
自从带她来这个房间后,那姑娘似乎就自动消失了。偶尔,她心血来潮地打电
话来,话题也 始终围绕着苦恼的腰围:她的前任男友嫌她太瘦,所以去年她拼命练
游泳;而最近这个,似 乎又抱怨她太胖。这样一来,她现在不得不每天下班后去健
美中心跳操——即使在和她通电 话时,她仍不放弃对腰部赘肉的徒劳斗争。这类充
满粗重喘息声的单向交谈,不过使一个心 神不定的被动倾听者感到更加困惑罢了。
也许,只消一帧放在床头柜上的照片,就可以将遥远的地平线上那个漫游的影
子固定下来。 但是,由于不存在的制谜者的恶作剧,她似乎恰好置身于一个摄影师
的暗房。书架上成摞的 影集以及胡乱挂在墙上、夹在尼龙绳上的大堆照片,似乎构
成一道厚实的帷幕,固执地把他 留在难以辨认的暗影里。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要她逆着光线和时间的方向,去搜寻一张隐藏在摄影镜头
背后的脸—— 而她真的尝试了一番:先排除静物和风景照,然后排除照片上所有的
女性、老人和儿童,接 下来是在污水横溢的棚屋里憨笑的民工,愁容满面的小贩,
然后是站台上互相抱头痛哭的大 学毕业生,以及幽暗的舞厅门口姿势妖娆怪异的半
熟青年。在最后剩下的十来张照片中,她 犹豫半天终于选中了两张。有时候,她觉
得他就是照片上那个高大瘦削,神色忧郁的年轻人 。有时候,一个有着浓密胡须的、
眼神温柔的男人似乎又更具说服力。
我跟你说过,她经常会感到孤独。在他的房间里,猜谜就好像成了她独处时的
游戏,成了一 种秘密的、不能分享的乐趣和度过时间的方式。每当这时,四周的一
切似乎都组成了一个巨 大而难以破译的谜面。
洗脸时,她会对着搁架上的剃须刀久久出神;她在书架前逡巡,她拉开卧室里
那些没有上锁 的抽屉,她逐一翻看他挂在衣橱的衣服。这个难以释怀的念头使她苦
恼得近乎疯狂。
4
他先是竭力否认,最后不得不招供,那正是他的名字。
他说他认输了。
但她依旧不告诉他自己的名字。也不准他去打听。
她要他去猜——她说,声音是一个人身上最难以复制的特征之一。她说要直到
有一天,他在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从各种嘈杂的人声里把她认出来为止。
他坐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他始终既不知道她的名字,也没有她的地址和电话
号码。他不得 不耐心地等待。
一直是这样,一直是她打电话给他,而他被动地接听。
他终于和她提起,她离开时故意留在床头的那本翻译小说。他说他一直在读,
断断续续地, 每天临睡前读上几页。他完全不理解书中那个残忍的刽子手,那个专
门摄取少女们体香的怪 异而病态的格雷诺耶。他认为这相当恐怖。
这故事是真事吗?他有些天真地问。
——真的有过这么一个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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