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主夫
叶冠男
一
心宁家的那台老式唱机的针尖最近不知怎么老是停错了地方,使得唱片同样的
调子重复了一次又一次……
I am on the top of the world,looking……(我在世界之巅遥望)
I am on the top of the world,looking……(我在世界之巅遥望)
I am on the top of the world,looking……(我在世界之巅遥望)
天才歌手Carpenters唱的词也跟着不断重复。这因此强化的词似乎正和心宁的
梦想相关,而那调子的重复正和心宁的现实吻合……
从早上开始,
这是心宁陪两岁半的女儿乐乐第二次看电视上重播的美国早上儿童游戏唱歌节
目。
这是心宁第三次帮女儿脱裤子拉尿。
这是心宁第二次给女儿读恐龙玩具朋友Bamey的故事。
这是心宁第二次教女儿从那几个常用中文字。
这是心宁第三次用英文问女儿耳朵在哪里。
这是心宁第四次把女儿从鞋架上推倒下来的鞋子放回鞋架。
这是心宁第二次把女儿从那文竹盆里弄到地毯上的泥土用吸尘器吸干净。
这是心宁第五次打电话询问汽车保险公司一年的保险费用。各家汽车保险公司
出的价格相差如此之大,同样的条件,有的竟相差一两倍之多。所以电话打得越多,
越有可能挑.上一家便宜的公司。
这是心宁第三次收到某慈善机构持之以恒寄来的有关为慈善机构捐钱的表格。
这是本月心宁第三次告诉本地电话公司纠正一个账单计算上的错误。说来也怪,
他发现很多家用水电公司账单计算上的错误都是多算,而不是少算,凹进不回出,
做账的人看来也都大咧,粗心得够水平。
这是本月心宁第五次询问长途电话公司很早以前送的礼券一百美元怎么还没寄
来。
这是心宁第三次给女儿倒牛奶。
这是心宁第二次给女儿喂饭,把女儿从高椅上抱下来,抹女儿撒满饭粒、菜肴
的厨房地板。
这是心宁开始一天中最费时、做中国晚餐的时间……
一天天的琐事就是如此单调、重复地磨损着心宁的激情、梦想和雄心。他真怕
他的生命旅程就是如此终结。他深切地渴望谋到一份自己喜爱的工作就像当年穷人
孩子高玉宝那样渴望读书!
说来也奇,美国这地方除了出产高科技、民主、自由、风流总统、大别墅、各
种宠物、同性恋、爱滋病等琳琅满目的现代“产品”,也能培养出“博士主夫”之
类的特殊职业。
女儿这几天似乎很知趣,午睡能睡上三个小时,这使心宁有充分的时间来享受
一下孤独。
“叮铃铃。”
白心宁懒洋洋地拿起电话:“Hello!”(“喂!”)
“Is this Mr.Cai?”(“是蔡先生吧?”)
“En,about what?”(“有关什么。”)
“About magazine promotion.”(“有关杂志推销。”)
“Sorry,I am Bai.”(“对不起,我姓白。”)
“Oh,I am sorry,I have dialed the wrong number.”(“对不起,我打
错电话了。”)
“哈,哈,”白心宁独自笑了起来。在老婆主外、老公主内的无奈日子里,这
种姓氏游戏给心宁带来一点乐趣,几乎是一点恶作剧的乐趣。老婆名叫蔡一京,这
两三年因为老婆挣钱在外,所有的信用卡账单、水电费用、煤气费用、电话账单、
房子每月分期付款金全都在妻子的名下。在现代美国,数据信息如此发达,大大小
小、各行各业的推销商都能够轻易地挖掘出潜在客户的姓名、地址、电话号码。但
是一个文化上的错误使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疏忽:中国大陆女人婚后照样保持自己
原有的姓氏。这就是刚才白心宁觉得又好笑又好气的原因。好笑的是他们以为老婆
必定限从丈夫的姓氏,如果账单上放着蔡一京这个名字,这户人家就是蔡先生,蔡
女士,不会是别的姓氏。可气的是好端端的白心宁怎么可以“白白”地姓一回“白”,
摇身一变沦为“蔡”心宁了?这不是侮辱了白家的祖太爷吗?白心宁家只有他这么
一个大儿子,两个妹妹,香火怎么能在他身上、在美国吹灭?岂有此理吗?不过话
又得说回来,如果真的入乡随俗,按着美国人的某一套,老婆蔡一京跟从他的姓氏,
同时又保持自家的姓,叫“白蔡一京”,这听上去像是以往北京人过冬时吆喝的
“白菜一斤”着实也委屈了蔡一京。毕竟现在蔡一京在外辛苦地赚钱支撑着这个家。
姓氏上各持各的姓,白心宁倒也觉得基本上尚可。只是像刚才打电话,他要首先问
清电话是有关什么的,然后再做姓氏否定。要不然,很多事情就耽误了。
但是姓氏问题经常给中国人带来许多在美国生活上的麻烦。蔡一京两个月前跳
槽到另一家更大的医药公司,该公司的福利办公室给蔡一京寄来一大堆表格填写。
蔡一京把丈夫白心宁放在主要受益人的栏目上。蔡一京填完后寄去,福利办公室的
人又寄来一份同样的表格,蔡一京以为漏了填某些项目,仔细地又重填寄去。没过
几天办公室的人又第三次寄来一模一样的表格,还附上一信说:所谓的主要受益人
必须是雇员的丈夫或妻子,如果不是,必须经过丈夫或妻子的同意,还要公证处公
证。白心宁一看就火了,第二天又打电话去问明原因,办事员说是要他们出示结婚
证。白心宁发了一通牢骚后,说直接要找办公室的头儿,办事员口气才较下来说只
要在电话上证实夫妻关系就可以了。心宁最后铿锵有力地说:“请你们以后不要再
来骚扰,记住:在中国大陆,老婆姓蔡,老公姓白,照样是一家子!”
有关姓氏虽是这么硬梆梆地宣言,白心宁还是时常被一种无名的家庭危机感所
威胁。他不知道这是由于妻子主外、他主内这个荒诞的倒置,还是因为异国生活的
文化失落感,还是由于女儿太小使得家庭生活没完没了的琐碎。就像古代官场郁郁
不得志的文人骚客,他梦想着自我归隐、放逐,但是至少他现在还不能。
四十岁的心宁就这样一边想着心事,一边闷闷不乐地在切菜板上去除一只解冻
后全鸡身上的皮和脂肪油。“唉”地长吁了一口气后,他机械地把粘糊糊的脂肪和
鸡皮扔入垃圾筒。偏是啥事都不顺心,那几点油腻腻的脂肪掉到筒的外边,粘在了
上面。“Shit”、“他妈的”用中、英文都诅咒后,心宁才沮丧地拿来抹布准备擦
干净。心宁的心越是不宁,“祸”就命定来骚扰他。“嗒”,他的拖鞋在地板上一
滑,屁股就重重地落在厨房地板上未干的几片水和油的混合地带。
“叮铃铃……”电话不合时宜地又响了。
心宁没好气地接起电话。
“我们是新世界长途电话公司,我们最近有新的优惠项目,请问先生您经常打
国际长途的国家是哪里?”对方讲的是一口很标准的普通话,听上去像是加州什么
华人群居的地方华人长途电话代办公司打来的。
“中国,共产党的中国!”心宁几乎恶作剧地大喊道。他似乎想借此把“美帝
国主义的资本家业务代表”轰跑。
“好,好,那太有趣了!”对方业务代表几乎是向心宁讨好似地应付道。
“对不起,我现在正要帮女儿拉尿!”心宁几乎粗俗地砰地放下电话。
二
屋里散发着鸡汤的香味、烙饼的油烟味、pizza(意大利烘馅饼)、hot dog
(小红肠)的混合味。这中、西杂味使得冷飕飕深秋季节里的屋子似乎布满家庭生
活的热腾味。中国人在外不都是奋发图强,芝麻开花节节高地过日子吗?“面包会
有的,牛奶会有的”,车子会有的,房子会有的,工作也可能会有的,过日子迟早
好过,但难过的是人。
女儿乐乐睡了三小时长长的午睡后,心宁亲了乐乐白里透红的小脸蛋,给她换
了尿布,拿了一大桶的lego(塑料小拼块)倒在地下,让她自己搭房子。心宁则在
一旁看电视新闻。电视新闻正在赞扬自克林顿总统上台后美国的经济如何从危机走
向兴盛的神奇事实。心宁想老婆蔡一京是克林顿经济政策的直接受益人。一京于19
87年公派来美国。1992年她读完博士。那时美国的经济还很萧条,一京的工资起点
较低,但是那时中国人能找到工作已算是天大的幸事了。她任劳任怨地工作了几年
后,最近的跳槽使她的收入比原来的年薪增加了近一万美元,可见最近两年美国的
就业情况真是很好。一京在原来的公司虽是资格渐老,但在同一个公司,即便一京
下了大工夫,职位、年薪都得慢慢地升。克林顿经济对于白心宁,一个比较文学博
士几乎没有什么影响。在美国经济越发达,科技越先进,商业越上升的情况下,人
文科学并不因此改观多少。社会似乎越来越实利,一些不能带来立竿见影般经济效
益的大学文科只好被砍掉,更何况大学对于比较文学教授,一个操着洋径浜英文的
中国人教授的需求量?一想到这,心宁的心里就不宁,就沮丧,而且有时他竟觉得
从美国经济得益的一京就是美国这股实利大潮的帮凶:她越得意,他就越失意;她
越能干,他似乎就显得越窝囊。这种平衡的打破,这种敏感的推度使心宁感到自己
和一京之间的客观距离越来越疏远开来……
“怎么没开‘妈妈乐’抽油烟机?难道闻不出满屋子的油烟味?”没有美国式
的拥抱和亲吻,这算是一京下班回来对心宁的见面招呼。
几天前,在一京所就职的新公司,集聚这地区最多中国人——六百多中国人的
医药公司里,许多中国人联合签名,以便享有唐人街某店打30%集体折扣的“妈妈
乐”抽油烟机。中国人同事不管是住在新房子还是旧房子,百分之八十几乎签了名。
至于其他方面的合作,诸如某某什么协会的等等,海外中国人之间的配合是否可行
就要靠运气了。
“我们这房子十来年旧了,还在乎什么气味不气味的?有了这些气味不是更显
人味一些?省得屋子里鬼里鬼气的。”心宁阴阳怪气地说。
“那么我们买它来干什么?我天天穿着浸透油烟味的衣服去上班。啥感觉?到
美国都已这么多年了,还像难民似的,连这点陋习都不愿改,算‘白’来一趟了吧?”
一京那实足的京腔听上去总是那么正儿八经,有条有理。她总像是代表着权威、现
实、科学、勇气和乐观。她干的医药行业似乎能使她永远健康、蓬勃。而心宁那带
有上海口音的普通话,在博士主夫职业的背景下,似乎就显得苍白、委琐、小家子
气。
心宁还来不及“反弹”过去,一京已在衣壁橱里挂好风衣,把乐乐抱在膝盖上,
坐到家庭间的双人沙发上继续发问道:
“这个月的所有账单都寄走了吧?”
“寄了。”
“乐乐午饭吃得好吗?”
“吃了八个饺子。”
好像彼此都倦怠得再也找不出什么趣味的话题。
“乐乐今天下午睡了多久?”
“三小时。”
“我早就告诉你以后不要让乐乐睡这么久。否则她晚上老是十一点才睡觉,早
上十点半起床。你一定要把她的习惯培养好。你自己喝咖啡,喝浓茶,晚上睡不着,
早上起不来,可不要让乐乐跟着你养成这种病夫的坏习惯呀。”
“嗳,一京,你说话别总是火气太旺好不好?你一进门后就没给人轻松过。”
心宁的嗓子不由得高八度,手上端着的盛满鸡汤的大瓷碗差点儿打翻在地上。
“Daddy(爸爸)!”两岁多的乐乐真是一个早熟、聪明的孩子,她能从父母嗓
门的高低度辨别出家庭气氛的好坏。好几次,她这样一叫,心宁的火气就只好马上
降下来。女儿发明了这么一种“一叫灵”的高级家庭亲和剂。
“乐乐睡的三小时里我至少也休息一下吧。博士主夫也不该做到二十四个小时
吧?”心宁的口气听上去柔软了不少。
乐乐走过去靠靠心宁的腿,又走过来拉拉一京的手,那架式俨然是和平小使者。
她对妈妈说:“妈妈,今天我看Barney节目了。那结尾的歌我会唱:“I love you
(我爱你),youl love me(你爱我),we are a happy family(我们是一个幸福
的家庭),with a great big hug and akiss from me to you(我给你一个大大的
拥抱和亲吻),wouldn't you say you love me,too?(你说你也爱我吧)’”
美国儿童节目中这么动听的歌词,乐乐这般优美的童音也不能阻挡成人世界里
一京和心宁非要争个输赢不可的口角。“那三小时就留给你发呆,喝咖啡,写豆腐
干般大小的破烂散文精品?”一京一边把乐乐抱到饭桌旁的high chair(高椅)上
来,一边说道。
“蔡一京,我提醒你,说话尊重人一点,好歹我们也是博士对着博士说话!”
心宁即便是个家庭主夫,也要撑着他男人的雄性。
他一把将一京面前的烙饼拿回厨房:“我看这顿晚饭,我们甭吃了。反正这三
个小时我在发呆,晚饭是没人做的!”
心宁真的来上海男人仔细、精明这一招,一京再豪爽的京腔也不管用了。一京
只好以沉默来降火。她再气,再怨,喂女儿吃pizza、hot dog不能耽误。孩子毕竟
是孩子,无论如何她不能让那个学唱Barney节目中受歌的乐乐委屈、饿着。病着。
要不是作为现在这个坐在一旁乐乐的妈妈,一京可能早就冲出屋子开车在高速公路
上急驰,然后到电影院买一大纸桶散发着白脱油香味的popcorns(爆玉米花),大
把大把地将玉米花往嘴里塞,在晃动的图像里沉浸、忘我。她决不来心宁那种文人
墨客叹一句,怨一句,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慢性自杀。婚姻这东西就是这样奇
妙,越是性格迥异的男女就越是凑到一起,有道是“互补”、“相吸”。现在女儿
乐乐成了一京的老师:从生育、喂养乐乐的过程中,她逐渐懂得作为一个女子,尤
其是一个母亲,她不得不柔和一点,容忍一点,沉默一点。
白心宁独自在电视面前不断地用“遥控”换着电台,显然他根本没心思看,这
只不过是他摆脱怒气、窘迫的手势而已。他只觉得自己的火气日益增大:跟老婆生
气;和他的博士主夫的“职业”生气;跟整个不能接纳他这个可爱的比较文学博士
的社会生气……他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透了。总之,他比古代的屈原、陶渊明更难受。
这个时候,本着和平共处下去的精神,在职业上略胜一筹的一京只好做高姿态。
毕竟在美国,夫妻吵架也回不了娘家去诉苦,也到不了兄弟姐妹家去哭怨,一切的
甜酸苦辣只好由夫妻俩自个儿化解。高分贝的吵闹尽管可以,不必担心当初被住在
同一幢社会主义公寓楼的什么同事听见,再说中文的吵闹,中国式的家丑更不会在
英文的小“居民区”里传播开来。邻居的房子彼此都相隔得远远的,擅长礼貌、客
套的美国左邻右舍都是独来独往,不随意串门的。现在惟一能控制这个大屋里家庭
局势的是女儿乐乐和妻子一京。
一京把一盘烙饼拿到心宁面前,低声说:“就算我今天说话太冲了吧。老话说
‘好男不与女斗’,对吧,生什么娘儿们气呢?”
心宁这个果在家里,好似被阔的公牛这才重振了雄风。他耸耸肩说:“烙饼是
我做的,还用你请吗?”心宁说后回到了饭桌边。
“嗨,今天你打电话给我们公司的福利办公室没有?”一京似乎要通过这层受
益与被受益人的福利将他们夫妻关系拉近一点,以便来消除刚才的紧张局势。
“你们福利办公室的人真是吃着口香糖上班没事做!这么没效率、无知的工作
简直就是对我职业主夫的骚扰!”心宁咬了一口烙饼,喝了一口鸡汤后,他的气又
回升了。
“你有本事,我做你白心宁的受益人嘛!为什么你像乐乐一样做我的‘拖油瓶’
呢?”一京正要到口的话和着鸡汤咽掉了。她想安静地吃一顿晚饭,所以只好顺着
话题说:“我们公司在一些方面确实有大公司的官僚样。就说我们最近两天取消的
项目吧。我们这个大组把这项目做了近两个月后,头儿才知别家公司已把这个项目
做完毕了,而且他们采用的是更简单、更有效益的一套方法。工资倒是照样拿,可
心里觉得没有成就感。”一京似乎想委婉地解释这几天她回家为什么这么容易发火
的原因。
心宁瞧着一京疲惫叹气的样子,心里猛地一击。这时他的眼光才透露出丈夫般
的理解和体贴。是呀,一京确实不易。就是当年两人都在读博士,一京所拿的每月
R.A.(科研助手)费也要比他的文学T.A.(教学助手)金多几乎一倍。一京倒
不是那种一门心思要做成功职业女性的人,这么多年来,她是不得不做成功的职业
女性来撑着这个家。多少次一京说她累死了,渴望像台湾影里林青霞那样不仅自己
功成名就,还有一个富裕的实业家丈夫做强有力的后盾。然后,她要做一个快乐的、
称职的家庭主妇,一个自然的女人:她要每天推着乐乐的童车,在阳光下和女儿嬉
戏,玩跷跷板,下滑滑梯,做女工,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只要家庭收入允许,美
国女人、台湾女人不都这么乐意地呆在家里,相夫教子吗?独自辛苦地在经济上撑
家这么多年后,她真想享受在家的福分。她想不通此地那些丈夫挣着不错年薪的呆
在家里的大陆太太为何身在福中不知福,还如“笼中之鸟”那样唉声叹气?她们至
少不必在漫长的冬日里朝晚不见阳光,在空调器的人造气氛里工作。多亏毛泽东思
想的培育,一京,不管她如今怎么感叹,作为全身曾经武装过自强不息精神的大陆
女子,她还是有底气帮着心宁在美国顶着半边天,甚至是大半个天,否则心宁更不
知如何在异国“苟且偷生”。按照传统中国人男主外、女主内的逻辑,他心宁真是
有愧做一京的丈夫,做乐乐的爸爸!“女”人呆在屋檐“宀”。下才是“安”宁呀,
从没听说“男”人可以不工作呆在家里屋檐“宀”下,有“(上宀下男)”这字吗?
有了这种歉疚感后,心宁的口气就变得柔和起来,他就想着要如何在有限的博士主
夫角色中让一京和乐乐快乐。
三
晚饭后,一家子到附近的Mall(商场)逛。天气变得冷起来了二冬天马上就要
来临了。美国的冬天似乎尤其长,三四月都会下雪。他们想趁早看看店里有没有打
折扣、大减价的名牌外套、大衣。他们的外套、大衣已经四五年旧了,该捐给“sa
lvation Army”(“救世军”)旧货店去了,待到来年的四月份,他们也能因为捐
助而免税呢。
一京虽然已挣到了六万多美元的年薪,但她对衣服的色彩、风格等的研究水平
并不因读到药物博士学位而提高。心宁的文艺修养,加之上海男人天生地懂得衣食
住行的能力倒确实是他做家庭主夫一个比较称职的方面。心宁常常能在平日里逛逛,
然后百里挑一地找出那些既是名牌又能大幅度减价的衣物。照他的逻辑,衣裤等等
要少而精,因为季节的关系而促销的名牌真叫价廉物美:质地、做工考究且又便宜。
心宁认为人们若想买到此类货色,就要持之以恒地多多光顾商场,而且夏天时有机
会就选购好秋天的风衣,甚至是冬天的皮夹克。哪能在一个周末想到要买大衣,就
要非得买成,这怎么能买到好东西?
对于心宁这种执拗劲,爽快的一京有时会纳闷这算不算是男人的缺点?这般
“娘娘腔”的拖欠会不会就是以往心宁读了八年文学博士且又找不了工作的原因?
当年多少爽快的大陆男人读了一、两年文学、戏剧。绘画、音乐等文科见机不妙就
改学工商管理、电脑等了。在异国,适者生存!生涯的兴趣、人间的情爱都得让位
于物质生存,这是最实际又最冷酷的现实。心宁却不为周遭的中国人变化所动,拿
着每月一小笔助教钱,慢条斯理,稳扎稳打,在文学的“商场”闲逛,捧回一大堆
“A”的成绩科目。一想到心宁对于比买名牌还要更重要的事——职业变换上的不精
明,一京有时又很不高兴了。
“看,我穿这件‘London Fog’(‘伦敦雾’)外套很雅气吧?”一京套着一
件米黄色的“伦敦雾”外套在旁边的大镜子前转悠。
“妈妈,好看!给我穿!”女儿乐乐在购物车上跳起来,想凑这热闹。
心宁从另外一行衣服栏里钻出来。
“不好。”心宁摇摇头。
“为啥?”一京很觉扫兴。
“你个子矮墩墩的,怎么配穿这种长长、宽松的风格?这点以前我已经反复跟
你说过了。”
“我就是喜欢这式样、这颜色!”一京今天不知为啥偏是硬持己见。
“多少钱?”
“一百五十美元。”
“那就更不值了。”
“你随我,我自己挣钱,自己花!”
对一京这敏感的宣称,心宁比听到任何东西都要刺激!显然这无理的固执己见
是对他真诚的劝说,日复一日在家做博士主夫的最公然的轻蔑,那似乎在反证说:
“你这个不挣钱的男人啰哩啰嗦啥?我其实从心底里看不起你。”
多少次他曾衷心感谢过一京在乐乐面前对他的尊敬。当乐乐拉过妈妈的手,嚷
着要妈妈买这糖果,买那玩具时,一京会告诉说那也是爸爸挣的钱给宝宝买的。他
不知道那是一京有意灌输女儿:男人必须挣钱持家,长大了找丈夫也应该是这个原
则,还是她的确在呵护着他的这份最后的自尊。尽管心情好的时候,她也说:“我
跳槽新增加的一万美元再加上乐乐需托人照管的钱不就是相当于你挣了三万多美元
的年薪吧。革命工作,分工不同嘛,家庭主夫有啥不好的?毛主席他老人家一定也
同意把他的语录更新如下:‘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女同志能做的事,男同志
也能做!’我挣的六万多美元的年薪也够我们一家三口花的,你也不必一天到晚唉
声叹气的了。”
在异国生存像一京如上的潇洒话毕竟只能凭兴致好时说说的。而一年中一个人
能有几天这样兴致好的时候?哪像加州的天气那样几乎天天阳光灿烂,天天心情灿
烂的?过日子难过的是人。
一京在柜台前用信用卡付了那件“伦敦雾”外套的钱。她几乎赌气地买下这件
外套。她想证明除了经济独立,她在思想意识、自我选择方面也是独立的。她现在
连对心宁在衣食住行上最后一点文学批评家的苛刻指点都已不在乎了。应该说丈夫
是个很好的批评家,她知道他完全是为了她好,但他不断的指点和着他呆在家里的
事实已经使她厌倦。不管是谁教养再好,“财大气粗”还是有市场。一京想即使买
了这衣服,反正过几天后悔还可再退。美国宽松的退物政策使她更加坚定了今天非
把这件外套买回家的决心。
回家的路上,心宁冷板着脸握着车的方向盘。深秋的天气已经四处透着凄冷。
一京抱着晚上九点后坐车,五分钟就容易入睡的乐乐坐在后座。二十分钟的路程,
心宁和一京谁也不吭一声,这是比争吵更为厉害的僵持。然而沉默是金,沉默是金。
心宁和一京在各自的世界里想着谁对谁错的理儿。
那一晚,乐乐似乎因受了父母间的紧张气氛影响,从车上抱下来后她就一直吵
闹到深夜十一点半。心宁独自哄她近一个小时,讲完了五个故事乐乐才睡。乐乐入
睡后,心宁才有一天中属于自己的宁静。但这种宁静经常不是完全的超脱,而是一
种很受约束的自由。自从他做了家庭主夫后,男人通常大咧的性情也演变成女人般
的细致。平时心宁洗热水浴时经常神经质地疑心热水管道里发出的声响遮盖了女儿
的哭声。有时他只好不时地关掉淋浴的龙头,确证有没有女儿的哭声。既然他果在
家里,照看女儿二十四小时似乎是他天经地义的职责。因为两年来他和女儿天长日
久地在一起,乐乐平时很多咿呀含糊的表达都得由他来解释。他比身为妈妈的一京
更能理解、管教乐乐。今晚他拿了一本中文宗教杂志,坐在抽水马桶上,享受孤独。
这是他自从来美国八年多因经常便秘而养成的一种习惯,他曾经戏称自己是马桶文
学的开山鼻祖。
“咚,咚”,厕所的门在敲着,心宁懒得答话。
“咚,咚”,心宁还是没反应。
“怎么,又要半小时只蹲毛坑不拉屎?聋了?女儿转身又坐起来了。我明早八
点还要赶一个会议,我睡另间房。”一京匆匆地抱着枕头,到另一间客房去睡。
心宁再是赔着气,遇到女儿哭闹,心宁的心就柔掉了。乐乐现在像是他的小情
人,在对女儿的爱中,心宁得到或表达了他和一京之间渐渐失去的柔情爱意。
“有话好好说。”心宁咕哝着。
心宁来不及大便,就只好提起裤子,快步跑进卧室,抱起乐乐往肩上一搭。乐
乐今天不知是什么原因,她就一直哭哭啼啼了近半个小时,哭声在整个二楼过道里
回响。
一京睡的客房门开了,她披着头发,穿着睡衣出来,几乎歇斯底里地对心宁大
喊:“你整天呆在家里,怎么到现在还治不了一个小孩?再笨的人也该总结出一套
养女经了吧。读什么文学博士,简直就是现实中的呆子!”一京像是丧失母亲理性、
爱意的“母夜叉”,当然这心情说到底倒不是冲着女儿,而是冲着心宁来的。
心宁几乎想甩一个巴掌过去,或是大吼一声,只是女儿还伏在他肩上,八年的
文学修养毕竟已使他修炼到能闷闷地吃掉这“非理”,不至于那样来吓坏乐乐。
“你说吧,尽管说吧。”心宁低低地,切齿地说,一把将卧室的门关掉。
那晚心宁独自睡在双人床上,女儿睡在一旁儿童床上。他觉得心灵更为自由了,
因为这再也不存在以前“同床异梦”的嫌疑,那晚,他又梦见了林倩。最近这半年
以来,他和一京通常是两三个月才想到做爱,而这似乎不掺和什么火热的激情,就
像是去中国餐馆吃一顿广东点心那样例行一下周末时宜。按理说,整天在家喝饱撑
足了的他该会肌体旺盛得老想那件事吧。但两年多来一种无形的忧问,和一京不断
的磨擦使他连对此事都倒了胃口。他有时真怀疑自己是否得病了,他暗自想做“精
神贵族”或自卑得也不至于连饮食男女的基本欲望都没有吧。当每天在外辛苦地挣
六万多年薪的一京在深夜里温顺地依偎着他,理所当然地想得到他身心上的抚爱、
欣赏、激情和快意时,他却无动于衷地掉头而睡。他的身子受着他的精神控制,他
的精神带着文学批评家的精确和认真,他就连半点迁就似的应酬、装假都不会。因
为白日里他和一京的两性世界有太多的紧张和僵持,晚上他的大脑就会在另一种梦
里的两性世界里得以松弛、娱乐自己。在那里双方的力量对比似乎是合乎逻辑的,
他因而感到舒畅。偶尔他会梦到一些稀奇古怪的桃花梦!白天他看了性感歌星Mado
nna的MTV,晚上他就梦到他和Madonna手拉手地走在背对好莱坞山的那个林荫大道上。
看了几幕Rosenna家庭喜剧后,他就梦到自己和笑眯眯的胖女人Rosenna在一个裸体
海滨放肆地开着有关性的玩笑,而且他们用中、英文交夹着谈笑,直到眼泪都笑出
来。谁说仅仅是有闲的法国《包法利夫人》才想入非非?有闲的男人也可这样。不
过他更长久、更具体梦到的还是父老乡亲:老父、老母、同学、朋友、同事,特别
是林倩。
林倩和他原是上海中学的同班同学,后来插队又在安徽省某县同一个生产大队。
林倩自从中学时代起就很欣赏心宁的文学才气,虔诚地阅读心宁所写的几乎每篇作
品。高考制度恢复以后,心宁考入了北大中文系,林倩却不幸两次落选。结果她就
在上海读了电大中文,后来在英雄打字机厂做了文秘。林倩长着苗条的身材,有着
一张白皙的鹅蛋形脸。她虽长得不漂亮,却很秀静、文气,从不像一些上海里弄女
人那样自作聪明,咋咋呼呼。她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三百多度的近视眼镜,她的
眼神总是从那薄薄的镜片后面透出淡淡的微笑。心宁考入北大后,他们一直还保持
着通信联系。后来心宁大学毕业,分配在北京一所大学中文系工作。一个在北京,
一个在上海,调动在那时似乎很不可能。牛郎织女了近五年后,心宁在父母的规劝
下,终于现实地打断了和林倩结婚成家的念头。后来林倩在心宁出国的前一年,三
十多岁的她才和化工厂的一位离过婚的工程师结了婚。
心宁在大学中文系任教并同时攻读在职研究生的三年中,社会上正兴起考“托
福”、赶出国的高潮。中文系出身的他也孜孜不倦地在夜校苦读起英文来。他全力
以赴地读了两年英文,才算通过了美国大学里一般文科要求外国学生的英文分数线。
在全身心地投入出国潮的时候,心宁也顾不上再找女朋友,既然打算出国,他尽量
要扫除后顾之忧了。后来在那个到处都是玉米地,却出过诺贝尔奖获得者的著名大
学所在的小城里读文学博士时,他在一次三四百个中国人出席的春节聚会上遇到了
蔡一京。在撰写一份份长篇学术论文的忙碌日子里,在图书馆啃着干巴巴的三明治
研究文学论著的寂寞日子里,在圣诞节人们唱着“铃儿响丁当”的热闹节日里,当
独自在宿舍里炖着一打打廉价鸡腿、鸡蛋的乏味周末里……心宁强烈地觉得与任何
女人都可以结婚的必要性。更何况一京也是一个正在攻读博士学位的“有志”青年;
一个也是来自北京的大学教师!至于一京矮胖的身材,坦平的鼻头,他都认为无关
紧要,重要的是她有一双明亮的大眼,一阵阵爽快的笑声。这些就好似透着一份自
信心,能驱除他心底里文人自扰的忧郁感。而一京也觉得除了同是来自北京,心宁
的专业给她一种浪漫感如宁的忧郁似乎带着男人的深沉感、神秘感;心宁的英俊也
使她的虚荣心得到满足。这就是当时人们都对读文科的人置以同情、惋惜的时候,
一京也乐意与心宁相爱的原因吧。在苦读博士学位的单调日子里,他们的结合给了
这两个独在异乡的人以很大的精神鼓舞。那时,他们都还不曾料到未来失业的苦痛,
两人常常能苦中作乐:在写完论文,做完实验的周末晚上,他们坐在长沙发上,嗑
着瓜子,肩搭着肩地连续看两三盒获过奥斯卡奖的影片录像带。他们认为除了消遣,
这样还能有助于他们了解美国的文化、习俗,掌握地道的美国英文口语。那时候,
一京总能很耐心地、崇拜地听心宁侃侃而谈一本本影片的观后感。
人在不同时期、不同处境对伴侣的要求是不一样的,现在一京对于心宁的要求
在起着变化。心宁自己,特别是作为一个男人感到忧郁不得志的时候,他对女人的
要求也同以往的不一样。现在一个成功的女人,还不如一个羸弱的女人更能引起他
的共鸣。林倩在他梦里的多次出现也是如此。当心宁看到林倩这么可怜巴巴地等待
他、需要他的目光,他感到了一个男人的力量,一种男人雄心的满足。男人,只要
不是被“阉”的男人,毕竟还是习惯了关爱女人的角色。
四
日子一天天地沉闷而过,转眼到了乐乐将要过三岁生日的时候。无论心宁和一
京如何碰撞,有关女儿生日聚会的策谋上基本想到了一块儿。有关女儿的一切是他
们现在惟一能谈的话题。他们准备邀请两三家朋友来一起庆祝乐乐的三岁生日。
“去麦克唐纳过生日太随便了吧?”
“去中国餐馆订桌,太贵了!再说那儿的菜烧得不够味,还不及我烧的地道。
没意思!”
“还是在咱们家开聚会吧。虽然累点,但更有气氛,又能节约点花费。”在这
大半年里,两人难得这么一拍即合。
从购菜准备到配菜烹调心宁现在全是一个人承包。自从做了家庭主夫后,他不
断提高着烹调技术,他和一京的交流却日趋减少。在和女儿的世界里,他的中、英
文语言功能逐步衰退,他用这些简单的句式天天谆谆教诲咿呀学语的乐乐:“不要
挖鼻头,爸爸不喜欢”;“吃饭了,收起娃娃家来”;“面条不要掉在桌下”;
“不要推倒椅子”;“不要乱喊叫”;“快点睡觉了”。有时他和女儿的交流意外
地把他带进一个远离尘嚣的淡泊、清静的世外桃源。他能够暂时像古代文人那样返
朴归真,无忧无虑。
现在他开始教女儿学一些简单而美丽的五言唐诗。他简单解释一遍,熟读三到
六遍后,乐乐居然有时就能背诵给他听了,心宁感到了一种多年来很少感觉到的成
就感。乐乐一边听心宁朗诵,一边自己在搭着积木。心宁反复地念:“春眠不觉晓,
处处闻啼鸟……”乐乐踮起脚尖,正在听美国人左邻右舍的狗吠声,她连忙说:
“爸爸,爸爸,‘处处闻啼狗’吧!”心宁不由得笑起来,一把抱起女儿,用未剃
光的胡须,磨着乐乐娇嫩的小脸,咯咯地笑不停。乐乐像是受到鼓舞,她边笑,边
佯作凑近心宁的胡须,待心宁凑近,她又把头挥到一边,让心宁凑个空。她叫道:
“不要吃乐乐的脸嘛!”然后调皮地哼唱着Barney节目中的爱歌:“我爱你,你爱
我,我们是幸福的一家……”
心宁又念道:“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过明月,对影成三人。”乐乐
从桌子上抓来一个可口可乐罐头,咯咯地笑道:“月亮公公下来吧,我给你喝可口
可乐!”乐乐的笑声听上去带着一京的爽气,乐乐的小脸蛋倒是心宁的翻版。“女
儿像爸,金子打墙”。心宁看着乐乐,似乎觉得乐乐将来能够帮助他弥补他的不得
志,他的梦想可望在女儿身上延续,她是他现在惟一乐观的希望。
三年前他跟着在芝城找到工作的一京在此地居住下来后,其中的第一年里他还
在努力完成他的博士论文,那是他读博士的第八年。多少底子厚的文学博士都是这
么磨出来的:两年硕士过关,两年半博士课程,三年半用于博士答辩,撰写博士论
文。那一年他在学校和芝城一星期来回六小时地往返跑。后来的两年他一边照看乐
乐,同时一个个星期不停地给应征文学教授的学校发送个人简历。女儿一天天长大,
只是“回报的信”一天天地在抽屉里堆高。最近原来同在一系的中国同学给他打电
话,说起本系二十五岁美国同学山姆自杀的事。
“你说的就是那个到过苏联、法国游学过两三年,读完硕士的山姆?”心宁惊
讶地问道。
“对,就是那个在东亚系选过《老子经》课程的理想、幽默、随和的山姆。”
“他怎么会那样呢?他不是还打算去中国教英文吗?”
“他拿了文学硕士学位后,回到故乡俄州,一年多一直未找到称心的工作。一
急之下,他就用枪对准了自己的脑门。”
“我们系里给他开了追悼会,在校园附近的‘希望’公园里,老师、同学为他
种下一棵树,表示追念,大家都很沉痛。”
山姆自杀的事在心宁心上一直沉沉地压了大半个月。他没和一京说,独吞着这
份苦痛。在这种静穆中,心宁好似听到了山姆的召唤,他能一点一滴地触摸到山姆
死前那种理想主义者的最后绝望,已花了两年时间找工作的心宁多次心头上也有山
姆的那种绝望。只是每每想到老父、老母白发人哭黑发人,想到乐乐将要如何唱着
那首爱歌“你爱我,我爱你……”而困惑地寻找爸爸,甚至也联想到一京一声声后
悔的哭泣,一闪而过的念头会使心宁这个往日读了千万本动情小说也不落泪的超然
文学批评家的眼里闪动起泪花来。无论如何,他是老爸老妈的独子、长子,乐乐的
爸爸,再苟且,再偷生,他也不能轻生。
看到乐乐一天天长大,看到她无忧无虑地哼着小调,看到她的小模小样在他的
身边走来走去,心宁觉得为她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这么多年来,这种主义。那
种主义已经对他十分遥远,铭心刻骨的骨肉亲情才是他在异国他乡的寄托,是他目
前生存的具体理由之
这样想来,心宁坦然地从书架上拿出从本地台湾人开的“顶好商场”里买来的
“傅培梅食谱”、“黄淑惠菜谱”,挑选出乐乐生日聚会上他打算做的菜肴。精致
的菜谱上每一道菜都配有彩色照片,色、香、味好似迎面拂来,让人看了很有食欲,
又感觉很容易学着做。如今的心宁已从一个煮方便面、炖一打鸡腿的单身汉成长为
一个能做出比唐人街烹调大师更地道风味家乡菜的家庭主夫。心宁毕竟是文学博士,
又是来自上海,对于衣食住行的事自然是一点就通。这比起以前撰写博士论文来简
直是ABC小事。心宁翻阅了约一小时,结果终于定下如下菜单:大冷盘(海蜇/牛肉
干/猪耳朵片/黄瓜丝)、贵妃烧鸡、迷你醉鸡、梅菜扣肉、冰糖排骨、雪豆牛肉、
麻辣牛筋、豆鼓蒸鱼、椒盐大虾、家常豆腐、鱼香茄子、三鲜汤,外加饺子、米饭。
把猪肉、牛肉、鸡肉。海鲜、蔬菜等全面平衡之后,他还选了个吉利数字“12”
(女儿的生日是在星期五,他不想再凑个13)。他终于把菜单纸条郑重地贴到了冰
箱上。这是他在一星期里乐乐允许他的空闲时间里必须“努力工作”的“项目”。
这种重要性和急迫性并不亚于一京在公司里必须及时完成的一个项目。
心宁想着是他把这个星期的“工作计划”告诉他的父母,他们真不知会有多少
难过。白家是江南有名的书香门第,出过多多少少的状元、博士呀。从中国;日式
状元、到近代留洋博士,世上的书籍似乎全让他们读掉了。父母对他这独子所寄托
的厚望可想而知。他们怎么能想通儿子留学了八年,最后“沦”到被老婆养着,呆
在家里做家庭主夫的地步了呢?最近这两三年,父母来信,心宁只好含糊其词地对
他们说:一边在策划某某文化交流公司,一边在某个学院兼课,忙得很……父母骄
傲得到处宣称他们的儿子在中、西文化的发展史上起着多么举足轻重的作用。一京
常常在一旁发笑道:“给你父母写信够痛苦的吧。你是在给他们编小说吧。请在末
尾别签上我的名,到时我不想落得个‘共犯’的罪名。我们学药物的,讲究真格的,
决不能卖‘假’药。”
心宁父母骄傲之余,常常来信表达思儿的心情如何急切,几乎怀着怕这辈子见
不着宝贝儿子的焦虑。都说“衣锦还乡”,心宁怎么能回家坦然地把“善意”的谎
言说彻底?怎么能拿着一京挣的钱买几大件带回去?怎么能和原来的老师、同事、
朋友等谈及他的生活现状?他总要等着“混”出一个男人的“好”样后去见他们吧?
谁会想到当年英俊潇洒、才气横溢,至少被一打“可口可乐”那样多女孩子追求的
白心宁会“落魄”到今天这个地步?
乐乐生日聚会前夕,除了准备丰盛的菜肴,心宁把楼上楼下、地下室全都吸了
尘,而且擦净擦亮了所有的家具。自从乐乐出生后,他们好像没几次来做这些事。
家务事真是永远没完没了:碗洗掉了,过半天水池又被一些杯、盘、碗堆高了;一
天下来,乐乐的衣裤换了两次;昨晚洗澡用的大浴巾又塞满了洗衣机;牛奶、尿布
又该买了;又该烧晚饭了……真要是美国人也爽快;拿一块三明治,拌一下店里现
成买的沙拉,在微波炉里热一下现成的炸鸡块,十多分钟就能吃成一顿饭了。或是
一家子干脆三天两头地在“麦克唐纳”、“肯德基”塞饱肚子算数,周末才在一家
像样的中国餐馆享受真正的美食。一些美国人对于一星期吃的事情就能这么简单地
打发掉了。中国人每天至少要在做晚餐上投入一个小时。和乐乐周旋了一天后,心
宁已经因这松散、重复、单调的节奏而变得格外疲惫、倦怠。晚餐的准备更是对他
的继续折磨。他男人的雄心,文人的才气被这无聊的重复压扁、压碎。屋子外的世
界似乎已经彻底遗忘、抛弃他了,这使他感到紧张、不平和烦躁。
然而这两年多的居家生活使他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收获:他能设身处地,真切地
体验到“屋内人”妻子的甜酸苦辣。他对那些在生活、事业双重压力下仍孜孜不倦
求梦的女性充满崇敬之情,尤其是像他母亲那样的大陆女性。同时,他对一些男性
(包括他爸爸在内)的男人表示惋惜。几乎百分之九十多的大陆女性(不像那么多
美国家庭主妇)其实拥有两份全职职业:第一份是工作,第二份是家务活,再加教
育子女。母亲不仅是一个出色的护士,更是竭尽全力养育一子二女。而在文化局工
作的父亲除了带有旧式书香门第大少爷的架式,一辈子没下过厨房问津柴米油盐。
更糟的是他同事传言他和局里的女秘书勾勾搭搭,暧昧不明。在心宁的印象中,父
亲除了偶尔兴致好的时候说过母亲年轻时如何漂亮以外,一辈子在苛刻地数落母亲,
自己不动手做事,却能对母亲评头论足地说出一大套来:文化程度不够高;对针线
活、烹调技术不开窍;言谈举止不够风度……心宁的记忆中,母亲在医院和家庭之
间辛勤地照料病人和家人了一辈子。即使当年听到传言,她也是为了三个子女的幸
福而忍辱负重。小时候心宁深夜醒来上厕所时,常常听到父母卧室里母亲低低的哭
泣声。母亲这块玉石只可借被父亲冷落地摔碎了。好在母亲是新社会的职业女性,
要不然她会和旧时代的那些打入“冷宫”的小妾一样绝望。长大后,心宁一直很难
原谅父亲。乐乐出世后,心宁曾为母亲办好一切申请护照的材料,请母亲来美国帮
忙、团聚。他想借此机会来避开父亲,安慰母亲,只是最后签证未成。这么牵肠挂
肚地爱着母亲和女儿乐乐也算是心宁两年多做家庭主夫的重大成果。仅就这点上来
说,他比许许多多的男人都要可爱。
经心宁的努力,他家十多年旧的房子看上去比其他中国人用三十万美元买来的
一两年新的房子更舒适,更有情调。他们是这幢房子的第三任买主。时下在此工作
的中国家庭即便只有一个孩子也要买第一楼带有客厅、家庭室、厨房、洗衣房、车
库,第二楼带有三四个卧室的二层楼大房子,至少两千平方尺以上的面积。受到美
国邻居的鼓舞,他们也在星期日孜孜不倦地修草坪,浇水,精心栽培花草树木。不
过中国人比美国人更有兴趣的是在自家的后院开辟自己一块小菜园地:这不仅弘扬
了自力更生、丰衣足食的中国南泥湾精神,而且解除了乡愁:种上冬瓜、西红柿、
毛豆、丝瓜、葱花,在地下室自己发豆芽菜,自己做豆浆、豆腐……看来中国人过
日子的本领是世上很少有其他种族的人能够竞争的。
心宁布置的家与其他一些中国人家不同,他似乎觉得他能为很多的中国人家庭
做装饰顾问。至少他反对千篇一律地在壁炉上方放上一把大扇子,那种感觉似乎博
大的中国文化艺术只能从一把扇子上打开眼界。他讨厌的是一些此地的中国人挣钱
虽挣得多,却在精神上、修养上日渐萎缩。他们在大房子里要么搬进一大堆便宜家
具,要么就是把居家布置得中酉大杂烩:明摆着从中国城买来的中国红木家具,却
在客厅里悬挂着大幅梵高、莫奈的油画,或是那些美国式商业性的简单油画:一只
大狗,一只大猫什么的,这就像洋径浜英语那样惹人难受。在这点上,他觉得美国
人的审美观还稍微要好一点,毕竟这是从小就在自家大屋子里培养起来的意识,怎
么能像一些从拥挤公寓里解放出来的中国人那样第一次有大钱,第一次有自我选择
余地买房子,布置房子的那种乡下人突然发迹的急切。据说一些人买了大房子一个
月后就能全部买齐楼上楼下家具。那些便宜、不配套的家具堆满了房子,进去一看,
像是走进一个大仓库,没有丝毫艺术特色、文化气息。世上奇怪的就是忙的人、挣
大钱的人总是没闲来培养白心宁此类“有闲”文化人的修养、情调;“闲”着的人
却很难有那些“无闲”之人的钱来购买艺术珍品,更不用说“挥霍”得毫无审美情
调。
就算挂画吧,心宁从不挂那些不三不四的商业画,或者人人皆知的法国油画。
他的客厅里挂满的是中国书画。他的家厅室挂的是他拍摄的得意摄影之作:秋日枫
林、夕照海边、鸽子和女孩等情景交融的隽永的东西,决不是那些千篇一律、毫无
个性的商业性复制东西。他设计的假山、小亭子、松树盆景简洁而有美感,平凡中
透着不平凡,带有苏州园林的韵味。他决不会像别人那样去买大的假树,放在屋子
的角落,毫不散发任何自然气息。
心宁家的房子六年前买时是十二万美元左右的价格,当时很多的中国大陆留学
生还住在便宜的公寓里苦苦求学着,他们买房子在当时中国人当中是了不得的大事。
他们是留学生中的佼佼者,夫妇都读了博士,又买了房,这一切似乎是美国梦基本、
清晰的轮廓。六年之后,许多夫妇留学生双双找到工作,买起了三十万美元左右的
房子,这样心宁家的优越性和平衡感又打破了。一京对于心宁“失业”在家,他们
还没从十二万美元的房子搬进三十万美元的大房子的现实有点难受。她觉得这显然
是一种失败感。也难怪她,中国人在异国的价值多半是靠和同胞比出来的。据说在
一些同胞当中还流行一种自己给自己加工资的“雅兴”;挣的钱明是五万四千美元
年薪,便对别人说自己挣六万年薪,从而击倒一切可能的“打手”来一下阿Q式的自
我满足。
五
在乐乐三岁生日的聚会上,“生日快乐”的条幅三四处挂着。在这生日气球飘
扬的气氛里,邀来的中国人朋友三五成群谈论的话题多半也是有关房子、工作。年
薪、孩子管教、拿手好菜介绍等等。中国母体文化几乎远离,美国主体文化又处于
边缘,这样万事的标准都容易落入饮食男女的生存俗套。若是华人社区有什么“读
书俱乐部”,“音乐沙龙”,那听上去简直有点像“天方夜谭”。
住在离心宁家只有两个街坊的陈氏夫妇都比心宁和一京返来美国两年,年龄也
比他们小三四岁左右,但陈氏夫妇都有工作。特别是陈先生在三年间更换公司三次,
每跳槽一次年薪就增加六千美元左右,这比下跳棋有意思多了。他们有一个两岁大
的女孩,现在陈太太又怀上了男孩已五个月。他们一年前买了一栋三十万美元左右
的房子。这些“铁打”的事实对一京很刺激。只因为陈先生和一京现在是同一公司
的同事,又住得这么近,不邀请来面子上说不过去,再则真正能串门跑跑的人家在
美国本已屈指可数。一京最受不了的是他们喜欢声张自家的一切优势,而心宁对之
似乎无动于衷!对一京来说他们所说的一切简直是炫耀,好为人师。
“一京呀,你家的屋子被心宁这文学博士布置得真够味!”陈先生环顾四周时
说。“你家的屋子真是麻雀虽小,五脏六肺齐全:楼下有客厅、晚餐处、厨房,二
楼楼梯处不高,也算是两层,楼上有两间卧室,装饰过的地下室又能做书房,又能
做小孩子的玩乐场地。你这房子若是卖出去准能挣回两万回来。信不信?”
信啥?你从心底里是不是瞧不起这屋子的小?你是赞扬还是在刺激我?一京心
想。机智的一京装做无所谓的样子说:“别人想买,我还不想卖呢。这是我第一次
买的房,况且乐乐也是在此出生,我对这屋子有感情。”
陈先生推推眼镜说:“你这就有点憨了,买房子是一种投资,不能凭感情用事,
不能凭需要不需要。像我们家即便有四间卧室,我们真正用的也只是三间:我们和
女儿各睡一间屋,一间做书房,似乎三间够了,另外一间卧室空了近一年。好了,
现在母亲来了,儿子也要出生了,一间卧室不就有人住了?投资的眼光要放远,像
两层楼四卧室是最典型的美国家庭式房子,几年以后卖出去也应最抢手。”陈先生
最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下兜售聪明。
陈母却显得格外和儿子不一样,她倒不要面子,她要里子。她在一旁拍拍伏在
她肩上的孙女陈一回,一边说:“你买的房子再大,对我来说也像一座监狱,我整
天软禁在里面,屋子大小有啥用?重要的是精神是否舒畅。周围美国人邻居自管自,
没法串门,再说人家当初一个‘哈罗’,我要想半天,白天电话都不敢接,我快成
哑巴了。白天在家,不会开车,出去就像断了脚。没人可以串门聊天,我憋得慌呀。
要不是你们装着‘小耳朵’卫星接受器,让我看到一些中文新闻、娱乐节目,我又
得成‘聋子’了。要不是为了陈家子孙后代,我呆一个星期就要回去参加老年迪斯
科队、剑舞队了。”陈母“过来人”的自白实实惠惠。
一京对陈太太祝贺道:“恭喜!恭喜!祝贺你得了贵子,又走第二回!真是好
运!小‘一回’将做‘二回’的姐姐。”一京似乎要激一下他们对于家庭人口建设
的自相矛盾。”
陈太太埋不住喜色,拍拍隆起的肚子说:“待一阵子,你们也应该给乐乐再生
一个。”
“看来,我们没这份精力了,想当初两人一门心思读书,读完了博士都快是二
婚头的年龄。为了怀孕还努力了一年。我们没什么下文了,除非等到心宁找到工作
做爷爷的年纪了。”一京佯做潇洒地说。
心宁狠狠地瞪了一京一眼。
陈家各有各的“宣言”可做,陈太太忍不住将双手叉在胸前,颇有当初“大腹
便便”的领导人风度:“想当初,我怀上女儿一回吃了多少苦哟,掉了二十多斤肉,
床上都躺了近一个月。本想既然我无法潇洒走一回,也就痛苦这一回了,所以取女
儿名字为‘一回’。现在肚里这个小子真是上帝赐予的。”隔几周的周末,陈氏之
家像串门似地去教堂认识几个朋友。对于陈太太口口声声地用“上帝”来抬高自己
的宗教意识,一京很不以为然。毕竟大家信仰马列毛泽东思想了大半辈子,现在她
这么轻易地拿出“上帝”来为自己辩护,何苦呢?
陈太太已度过了怀孕呕吐的三个月,现在自然显得格外精神抖擞:“说到底,
孩子是真正的财富。看到小一回整天一个人玩着,自言自语、孤苦伶仃的样子,我
们于心不忍呀。在美国我们也没有其他亲戚,十多年后,长大的她没有倾诉交谈的
兄弟姐妹知音,怪寂寞的。真怕她也要面临少年叛逆,离家出走,吸毒,怀孕之类
的事。”
“哪里,哪里,孩子当然要靠我们父母培养的。东方人望子成龙的教育方法怎
么能和一些无教养的美国人家庭出来的逆子相比呢?”能“把一根棍子在巷里直来
直去”的一京似乎要爽快到底。
大腹便便的陈太太不动声色,底气十足地说:“给一回生个玩伴,对她的个性、
中文语言发展都有利。要不然美国左邻右舍的小孩常来叽叽咕咕对她说上一通,根
本不能刺激她的中文‘发育’。再说那些小孩子夏天打着赤膊,穿着小bikini(两
点式短小女子游泳衣),赤着脚,踏着小自行车来来去去,野得很。我们不想一回
像他们那样成长,但是又怕她不懂得和人分享。况且这里又没有‘一孩政策’,想
想这点优越,我们怎能不珍惜这份生育的自由!中国人也真能随遇而安,要不然,
在国内我们也就心安理得‘铁定’了一个。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等一大堆人围
着一个小孩转。这里我们独自在外,完全靠自己喽。若要避免生育的痛苦,人们也
可领养‘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黑人、白人小孩,培养解放全人类的‘国际意识’,
或者等着将来‘克隆’人。”
“得了,看来您的贵子不是上帝所赐,是陈家update(更新)的美国梦。只是
待儿子生下来后,像计算机软件那样,你们的儿子名字旁边,应该注上‘二回’
(update)。”张先生的幽默把众人惹得大笑。
张先生对于“update”(更新)一词的含义颇为熟悉。首先张先生在最近的八
个月内,updatt了他的生涯。在这之前,他和心宁像是“落难兄弟”,颇有许多共
同话可感叹。毕竟张先生也是花了八年时间得到农业博士,并做了博士后。不像国
内或英国其他国家,花三年时间也能得博士学位,在美国许多专业的人要磨出八年
时间才得到博士,那是“真功夫”博士,绝对名符其实,问心无愧。他们同样是经
过艰苦卓绝“八年抗战”的最后理想主义者,心宁曾感叹过他们的共同执著、爱好。
说来也巧,张先生的妻子和一京差不多同时进入一京跳槽前的那家公司。当时张先
生完成博士后的项目后找不到工作,也在家看管一岁多的儿子。心宁四次去外州in
terview(工作申请面谈)时,曾把乐乐送去托张先生照看,这样几次他们就谈上了。
他们发誓若是出去做男秘书、男保育员、电话上的男推销员、中国餐馆的男服务员、
中国教会大谈自中国来美国思想大转变心路历程牵强附会见证的半路牧师等,还不
如在家做家庭主夫。那时候,张先生玩股票玩得很凶,他说那可以成为他的正宗职
业。他刚开始懵懵懂懂上路时的大半年倒挣进四五万美元,到后来渐渐入门后反而
输掉七八万美元。这样一来,他学乖了。“失业不挣钱,还要玩股票再赔钱!”这
次老婆的数落让他心服口服。他终于听老婆的话,“改邪归正”,去一个邻近大学
选了一个八个月突击计算机语言COBOL的课程。一个班上聚集了半打像他那样改行的
人,他也不觉得自己多不幸、可怜。好歹老婆帮他预付六千美元,学费贵了一点,
但学校担保帮助他们毕业后找到工作。八个月日日夜夜突击后,他就“摇身一变”
成一个大公司的计算机顾问。这就是八年和八个月的代价,现实和梦想的距离!
自那以后,心宁更觉孤单了。对张先生玩股票的事,心宁这谨小慎微的人从不
表示热衷。在他看来,玩股票不就像赛马场赌马、拉斯维加斯赌钱一样?要是世上
这么容易挣大钱,赌马场怎么扩建起来?拉斯维加斯怎么日益豪华起来?意外的发
迹多半会有痛哭流涕的报应。但当张先生也汇入二十世纪美国轰轰烈烈的计算机大
军时,心宁隐约困惑自己是否真的已落在这个现实社会的后面,这使他感到孤寂与
不宁。
张太太和一京盘地而坐,他们都把儿子和女儿抱在膝上。张太太对一京传授着
“教夫”的秘诀:“男人喜欢在失败中知趣,这会老公真算‘改邪归正’。你也应
该鼓动心宁去学计算机。”
一京抹抹额前的刘海说:“我们这个和你家张先生不同,他像口香糖那样粘粘
糊糊得很。多少次,我说破了嘴,他却用文学批评家的口才跟你争呀辩呀。我急了
还说不过他,我整天憋着的一股怨气在早八晚五工作时间里,在公司的空调里还没
法晒霉呢。”
张太太像成功“过来人”那样乐意不倦地免费咨询:“你要下定决心,持之以
恒,否则你一个人撑着家,累倒的是你。”
切蛋糕的时候终于来到了。陈家五口人,张家三口人,心宁和一京正好围成一
圈,拍手为乐乐唱“生日快乐”歌。
乐乐正要用嘴吹灭三根小蜡烛,一京优雅地伏下身子,对在一束玫瑰花旁惊喜
地看着众人的乐乐说:“乐乐,告诉大家你长大了喜欢做什么?”
一京平时因为心宁找工作的“失败”而不断强化女儿未来职业观的教育:“男、
女都要自立、自强。乐乐长大后一定要有出息,以后读博士,做神气、富裕的医生
或律师!”
此时乐乐的眼前似乎浮现出平时一京下班回来疲惫的样子,早熟的她心中充满
了对妈妈的热爱和感激。
“我长大了要做爸爸!”
“为什么?”一京似乎要立刻压下这个愚蠢的“宣言。
“给妈妈……做饭!”乐乐一扬头,很自信地说。
大家都不由得笑了起来。陈母附和着说:“多孝顺的女儿呀!这么小就知道疼
人。”
心宁也跟着笑起来,几乎是尴尬地笑着。
一京站在那里,很后悔她刚才没有这样问乐乐:“乐乐长大了是做医生还是做
律师呀?”这样乐乐的答话不至于挥鞭得离她期待的那么荒唐的远。她以为女儿会
对她平时的教育给一个响当当的回音,女儿这意外的回答使她又惊又忧。
当大家吃完水果奶油蛋糕,一京给两户人家的小孩各分了一个大的生日气球。
之后,大家一一道别。
心宁把装满零散纸盘、纸杯、塑料瓢、叉的垃圾袋扎紧;乐乐抱着一个陈家送
的电动大熊猫坐在沙发一旁,摆弄着张家送的很精致的“中国制造”不锈钢儿童玩
具餐具。乐乐的嘴里还念叨着:“给妈妈做饭喽!给妈妈切梨吃喽!”她好像还以
为刚才大家对她长大宣言发出的笑是对她的赞赏呢,她还自个儿在得意呢;一京在
来回地收拾着客厅和家庭室。
“乐乐,收拾起这套儿童餐具吧。我不要和你分梨(‘分离’)吃,那不吉利。
记住,我并不喜欢你玩餐具,我不要你长大像爸爸那样给我做饭!”
“妈妈,为啥呀?”乐乐抬起漂亮的童花头,天真地睁大眼睛问道。
“妈妈要你有出息!做医生、做律师,救死扶伤,为民请命!不要果在家里无
所事事!”一京大声地,有意地让心宁听进去。
“说给谁听?”心宁啪地把正在合并剩菜的钢瓢打在桌子上。
“在乐乐面前请行为收敛一点,亏你气还这么旺!”一京打开吸尘器,嗡嗡地
在客厅吸起尘来,以杜绝心宁可能的“暴跳如雷”。
心宁夺过一京手上的吸尘器,一把关了。
“我问你,侍候你哪不对劲了?”
“我哪要你侍候?今天咱们弄清楚究竟是谁在侍候谁!”一京对于陈家、张家
的处境和刚才说的话还记忆犹新,人走茶还未凉。
“人家陈家,儿女一双,三十万美元的房子(其中二十万的房价已经用股票赢
来的钱,为小公司投资而挣的红利付清)。人家张先生已经八个月间就速战速决地
投入电脑大军。哪像咱家靠我一个女人在外拼搏?生活得明白一些,聪明一些,你
再不开窍,再顽固,也要‘蹲毛坑拉把屎出来’吧!我算是‘白’嫁了一回你‘白’
心宁,简直是‘白’痴一个!我真搞不懂,你是不是真的打算在家养老了?这年头,
谁来跟你棋琴书画、诗情画意、风花雪月的!你就是忘不了过去,不敢和自己挑战,
跳不出你原来的生活模式。你就一天天等着买名牌削价货,占小便宜吃大亏,在美
国,最现实的就是要自我生存!我不要乐乐以后跟你学坏样。”一京的“京韵大鼓”
今天格外响当,俨然是一副“休夫”的最后通牒架式。
心宁这回算是彻底地清醒。他一声不吭,噔噔地把脚踩得响响地往地下室走去。
六
命运从来就是这样,风水轮着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阴盛阳衰,阳盛
阴衰。和心宁吵架后的一个月内,一京连续经历了两件倒霉事。第一她碰上了一个
小车祸:因为她心情不好,开车时心不在焉,红灯亮时,她还想着心事。当她意识
到时立即刹车已来不及,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半年前新买的日本车Toyota的前部被前
面的车撞得凹了进去,她幸亏安然无恙。第二她得了急性气管炎(“妻管严”),
连续三四个星期咳嗽得难受。她一想和心宁讲话,就咳得没法把话讲完。这样也好,
两人倒也可以安静地过日子。生日过后的乐乐,讲中、英文都讲得越来越多,越来
越有意思。这个沉闷的家因为她的说话声、歌声和笑声才显得有生气。这段时间,
心宁发疯似地在internet(因特网)、专业报刊杂志、各地区周末工作广告栏寻找。
老天像是终于被他而感动,他谋到了一份教职!那是在离此地开车十多个小时的田
纳西州一个边远山区一个学院的文学教授职位,年薪三万美元左右。也许是地方、
年薪不吸引人,他轻而易举地争取到了这个机会。
一京对此一点也不兴奋,她认为这机会令人哭笑不得。她对心宁反悔地说那天
都是受陈家、张家的刺激,要不然她不会对心宁发这么大的火。她说又不是当年在
国内“听党的话,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本来一家三日在美国过日子已够冷清
的了,为了那三万美元年薪,何苦再又妻离子散呢?当初她父母分别在北京、南京
工作,一家子的户口各在两地,一直分居了十年。那是十足的没办法,给幼小的她
带来多少精神上的苦痛!现在她完全有条件不重复她父母当年的悲剧。她劝慰心宁
再等等当地谋教的机会,实在山穷水尽,就像张先生那样改学电脑。
心宁这次真的认真起来。这应该说一小半是被一京气出来的,但一大半是因为
他认为再也不能丢失任何机会了。岁月不饶人,四十零头的人了还能有多少机会?
一些和他年纪相当的美国人都抱孙子了呢。像他这年纪的人工作不到多少年就该考
虑退休的事了。
心宁接到正式聘用书信的那晚,独自在地下室那台电脑前发呆了好一阵子。他
想起了小时候跟着爷爷抢读唐诗宋词的有趣场面;想起了大学四年、硕士三年攻读
中国文学,不断发表文学批评论文,出版文学论著那副朝气蓬勃、才气横溢的样子;
特别是在美国的八年间,他扎扎实实,一步一个坑地研读了许多西方文学理论。因
为语言的关系,在最初的两三年,他要比一般美国同学花上双倍甚至三倍时间来阅
读英文评论原著。那种艰难的样子现在还能历历在目。每学期,他要在电脑前苦苦
地撰写十多篇冗长英文文学评论。之后,他要反复润色,常常通宵达旦,写作到凌
晨小鸟在树上啁啾为止。应该骄傲地说他以前扎实的文学底子并不因语言障碍而失
色多少:在许多文学著作的评论上,他对于中西文化深刻的见解使哈佛大学毕业的
老教授也问他是否可以复印一下,发给其他同学拜读一下。他这八年来,创造了自
比较文学系创办三十多年以来的GPA(课程成绩平均分)奇迹:他得到的是全“A”
成绩,没有一个是“B”。这个曾习惯于驯从的亚洲国家的学生能在美国写下一篇篇
独立思考、创意无穷的论文。这连自以为语言占优势、从小培养独立意识的美国学
生也是可望不可及。多少次,那些转校转系转专业的同乡哥们对他感叹:“八年了,
你不变电话号码,不变专业,不变‘A’的成绩,不变老婆,我算服了你——马拉松
健将!”他们似乎都以心宁的相对静止来作参照,显示自己变化的多端、飞速和有
意义。
也许压抑是发酵素,心宁在一个压抑了太久的文化体系里成长,如今在美国有
了发泄,让才情喷涌的机会。可惜的是白心宁的英语口头表达远没有笔头上的英语
流畅。他曾经四次去参加工作“面谈”:那时他身着西装革履,显得英俊潇洒,只
是他一紧张,原来准备好的英语文学评论问答都变得结结巴巴。更糟的是就连他认
为自己最拿手的一些论著题目都因为讲台下坐着一大堆老资格教授的稳固挖掘和一
大堆大胆好问的美国学生的肆意进攻而忘了尽情发挥,结果他连最基本的意思也讲
不清了,这是他在求职上的大大失利。要不按着他的底子、水平,即使文学教授的
工作再难找也该迟早轮到心宁的。这次心宁对这份年薪不高、地区不好的工作持无
所谓,任其自然的态度,反而发挥得很潇洒,说话也变得流畅起来。
如果社会上多了一个像心宁那样忧郁、木然的电脑程序员而少了一个有才气的
文学教授,这岂不是像过期牛奶倒入河里无奈而又明显的浪费吗?心宁觉得自己真
的投入电脑大军,他过去十五年的心血就会在八个月或一年中揉得稀巴烂。如果是
人云亦云,一个文学批评家就丧失了最基本的批评实质。当年中国出过鲁迅,那么
美国是否也需要出几个白迅、蔡迅等的人物在华人中独树一帜呢?美国梦的实质难
道只能从房子越买越大、车子越买越豪华中体现?如果一个人在精神上、职业上有
着自己真的不随波逐流的人生选择,他才算尝到自由女神真正的自由内涵。
这么想来,心宁觉得自己多年来在一京眼中的“只占毛坑不拉屎”,“一棍子
打不出一个屁”来的沉闷有了名正言顺的答案:这就是他现在自己为之骄傲的“执
著”。
待他想通了一切的那天,他的便秘也不治而愈了。他感受到八年间很少有的那
种身心舒畅感。
背着一京,他给远在上海的父母打了长途,向他们正式摊了牌。父母不明白为
什么他对三万美元年薪还不以为然。国内报刊杂志上不是经常宣传“某某爱国赤子
放弃在美国三万多美元的年薪,毅然而然回到祖国怀抱”,心宁说那种举动是出于
无可奈何,用不着“毅然而然”的。父母听了很是吃惊,他们建议儿子何也不回来
得到如此“爱国主义”的美称,香满全球呢。心宁说他以前北大的老师——著名的
学者某某现在挣的月工资仍是一千元人民币,那是这里中餐馆一顿晚餐费!再说该
老教授还得自己掏钱出版学术论著,连外快都难以保障。我值得那样爱国吗?父母
更不理解心宁和一京同是博士,为什么一京能找到工作,而且工资挣得比心宁高一
倍,真是岂有此理吗!不过母亲告诉他林倩——那个以前他差点儿结婚的恋人,因
为计算机的普及,已从英雄牌打字机厂下岗了,如今她暂时在一个小学校旁摆馄饨
摊呢。父母感叹他当初还好听了父母的话,没有吃苦在前头。
母亲很心痛儿子,更容不得儿子继续“糟蹋”自己。她立即又去办签证,结果
天意、人意都在,母亲第二次签证成了,一个星期后她就能来美国。
他给学校那儿也挂了长途,打听有关住房和乐乐入托幼儿园的情况。
待一切就绪,心宁也到了该去那儿赶冬季学期上班的时候。
在一个下午,他把整理好的他和乐乐的行李放入车内,他跟乐乐说:“我们现
在要离开妈妈,到一个新的地方去旅游、探险,妈妈以后也会来的。”
乐乐正想哭起来,听到“旅游、探险,妈妈也会来的”话就高兴得笑了起来:
“爸爸快开车呀!”她拍起小手对心宁说。
一上路,心宁为了稳定乐乐的情绪,马上给乐乐打开车里中文磁带上那首乐乐
外出时爱唱的歌:“我是只小小鸟:
我是只小小鸟,
飞就飞,叫就叫,自由逍遥,
我不知有忧愁,
我不知有烦恼,
只是爱欢笑。
多少年了,心宁也想成为这么一只小小鸟。
七
晚上,一京下班回来,看到漆黑一片的屋子,她的心头闪过一丝不样的预感。
她急忙打开楼梯、过道、厨房、客厅里所有的电灯,大喊着:“乐乐!心宁!”一
阵歇斯底里过后的清醒中,她看到了饭桌上的信:
小京:
请原谅我不辞而别。我还是打算去那个地方谋职。
我想你是不该痛骂我的。想来我毕竟不是那种所有老婆最痛恨的拈花惹草、偷
鸡摸狗的卑贱男人。我是为了“不切实际”的自尊离开你的。
在美国共同求学的日子里,我们曾经拥有过。我们也有了可爱的乐乐。这些都
给我很多事业上和亲情上的快乐。我会用心培养乐乐。我会利用寒、暑假、周末长
假日等等一切可能的时间和她在一起。我希望她能好好成长,长大后谋一个好生涯,
找一个好丈夫,也算是我们美国梦的延续。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我无法改变你,你也无法改变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
法。你的要求也许一点不过分,你设计我的计划也很现实:去学电脑、工商、或法
律等等。只是我对这些毫无兴趣。四十岁的人了,如果我再不守着我曾经喜爱过并
能干的事,而去做一份为活着而活着的职业,我真不相信自己会有什么后戏可唱。
世上可能会多了一个无能、忧闷的小职员而少了一个快乐、自信的男子汉。
如果我继续在家做家庭主夫,虽然我们一家天天在一起,但我们很少会有平常
家庭中男主外、女主内的愉快、坦然气氛。俗人的你、我都在感觉着无形的压力
(外界或是自己臆想的)。我们很难快活、融洽起来。一京,如果你另有打算,你
还是去找个合适的吧,不要为我守“活寡”。我们都读到了博士,也该学会文明地
好聚好散。结不结婚对于我后半辈子的生活无关紧要。四十多岁的人也应该“不惑”,
活着不仅仅是为了活着,拿份三万多美元年薪的工作至少让我感到了自食其力的男
人感觉。
请原谅我带走乐乐,我丝毫没有“绑架”她的意思。一周后,我的妈妈会到我
那儿去,妈妈平时可以帮我料理一下家务。乐乐三岁了,我打算送她去幼儿园,那
里她可以在行为、教育上更为规范一些。如果乐乐每星期去五天不适应,我让母亲
半天在家看着她,强化她中文也好。如果你打算让乐乐呆在你那里上幼儿园,在家
请一个保姆半日制料理家务也可。总之,我们可以和平协商一切。
真的要在这里做好文学教授会很难,很累。很多中国女人在此做了文科教授后,
嫁给美国人老公来为她们文字语言上助威、润色。我要靠自己努力向上。但是工作
着是美丽、自尊的,你就让我静静地在这深山“修炼”吗。
心宁
一京的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厨房的地板上。这么一向处处要强的一京此
时显出了可怜、可爱的女人样来。一京一反往日的气急、愤怒,对心宁这次不辞而
别的勇气倒生出一股敬意来:他是一个英俊男人,但他毕竟不是一个只知从一个女
人床上爬到另一个女人床上的风流无赖;他不是一个没有责任感的男人;他不是张
程序员、王程序员,他是白心宁,一个死挣着自己文人面子的最后理想主义者;一
个不随波逐流,不人云亦云的批评家;他就是这个独一无二、与众不同、特别的白
心宁,这个曾经让她气急败坏的家庭主夫!今天的白心宁不是上海人眼中的瘪三丈
夫,更像一个她眼里的北方汉子!
这个时候,她觉得自己和白心宁因为空间距离上的隔开而产生了这两三年来几
乎消失的一种心心相印的吸引力和新鲜感。
她想为了这个白心宁,即使他挣三万,她多挣他一倍,她也值得为他守“活寡”
几年。再说,当人类进入比现代商业社会更进一步的文明层次时,挣六万多的她价
值一定比挣三万的他高吗?毕竟时不再来,机不可失,与其两人在一起“厮守”,
从过去的“新”娘、“新”郎成为今天的“老”婆、“老”公,让厌倦消耗彼此的
元气,还不如心宁这一招。夫妻间的有缘无缘,时间会迟早作出证明。从一个助理
教授转为一个正教授需五六年时间,自那以后教职调动才具有更大的可能。她想最
坏的打算大不了就像她父母过去两地分居十年,这个家不也维持下来了?中国人和
美国人的分居观念毕竟是不同的。人若有情岂在朝朝暮暮?中国人的忍耐不也是可
以遗传的吗?
眼不见心不烦,人走了,夫妻反而彼此会缠绵了。那一晚,一京倒真的梦见乐
乐唱着那首爱歌“我爱你,你爱我,我们是幸福的一家……”搭着她和心宁的肩,
全家欢乐地笑在一起呢。这在以前她是不可能梦到如此一幕的。
心宁家的旧唱机再也不重复“我在世界之巅遥望”的歌词,唱针换掉了,心宁
也不再重复家庭主夫的节奏了。但那歌词似乎依然在回荡,让我们想起一个最后的
理想主义者,“在世界之巅遥望”,守着这世上的最后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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