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滨江大道的草坪坐一坐
丁丽英
吴波睡得很不踏实,一觉醒来,发觉从来没睡过似的。而余芳一昼夜只需睡五
小时,她多半躺在黑暗中翻来覆去,却不愿起来。和一个只需五小时睡眠的人生活
在一起,最大的害处就是,即便在深夜、万籁寂静时,也听得见她的唠叨和小声嘀
咕声。而十岁的儿子吴小真躺在另一边的小床上,无声无息,连同被褥,麦子似的
一小卷儿,显得既珍贵又寂寞,沉浸于月色中,似乎早已被他们遗忘了。
“那草坪还是绿的呢。”在黑暗中呆久了,余芳的声音好像也是黑的,“她另
外看见黄浦江的水从自己脚下流过。她总是这么会玩,又有情调。”
“这种天气,草还是绿的?莫非是人造足球场?”吴波不解地张开嘴,同时侧转
身,将脸贴近妻子的长发,用力吸了一口。那头长发冰冷而光滑,在他的耳畔跳了
跳,却始终粘贴不上。
“是呵,这种天气,草竟然是绿的。我也不怎么相信,可她说,那是进口的草
籽,不怕冷。她还说那儿光有几块草坪,其它什么也没有。”
那个她,不定又是她的哪个女同学了——涂着酱红色嘴唇,脸蛋刷得雪白。说
不好她还将头发染成金黄色了呢!几年前她们或许会穿踏脚裤,一律是长南瓜似的腿
肚;头发用定型水在前额处胶出一只公鸡尾或蝙蝠的翅膀。后来她们又大都剪了短
发,扮成女学生模样;现在恐怕又觉得太过朴素了,就纷纷戴上了假头套,或者干
脆全部欧化,染头发,泛黄的脸色,弄不好使她们个个看上去像白毛女。当然,四
十岁的年纪,谁也保不住一缕白发会在新长出的黑发丛中,突如其来地抽芽。
余芳收拢头发,将它们拖进被窝。她不忍心让头发受冻。然后她补充道,
“那儿收五块钱门票。”
“多么贵。”
“是很贵,那些有意思的地方都很贵。”
“真不可思议。”他想,人们大老远跑到那里,光为了在那块绿色的草坪上坐
一坐?这时,他已闻不到任何香波气味了。他只得再吸一下鼻子,然后叹口气,咕哝
着,“真不可思议。”
“现在的季节,你说还能到哪里去呢?”
他们的被褥山丘似地耸起,光秃秃的,厚棉絮将被套绷得实紧。“这样的季节,
你还能到哪里去?”余芳总说得出一大串理由。吴波把这句话想了一遍,嘴巴却不想
再张开。他俩都闭着眼睛呢。
睡了一觉,就像还没睡过一样。吴波不仅感到吃亏,而且感到疲乏不堪。他打
算继续自己的睡眠,不管怎样,有一个只睡五小时的老婆,总是一种压力。有时候
他想,睡眠是不是一种会转移的物质:当他们结婚睡同一张床,盖同一床被褥以后,
余芳就把她的瞌睡转移给了他。于是他感到越来越困乏,老是觉得睡不够,并且老
是感到力不从心。也许瞌睡真的全转移到他身上来了。
他不知道那会儿是什么时候。一点或两点?反正都无关紧要。张得开嘴,就说几
句,虽然都像在说梦话,不过倒让他想起年轻的时候,一支歌唱过一遍后,手风琴
就拉响它喑哑而疲惫的过门。每当皮制风箱完全拉长时,你就会听到那种接不上气
来的、恼人的喘息声。
上星期,余芳在崇明度过了两个休息日。她们二十年前的技校女同学在两个崇
明同学家里搞了一次大聚会。一个分配在无锡工作的,也特地赶了过去。她们兴奋
异常,很早就开始打电话联络。她们买了不少礼物,因为要在那儿过一夜;她们还
穿上厚厚的大衣,用来对付乘船时可能遇到的海风。
那个白天十来个人玩遍了一座森林公园,在杉树林发红的枝干间走来走去,彼
此掸去掉落到衣服上的塑料似的针叶。她们掉头招呼落后的同学,往槭树树干上呼
白气。指望看见上面的字迹“某某某到此一游”。不过什么也没有。树干挺干净,
这说明很少有人上那儿去,要么那儿的树实在太多,人们还来不及往每棵树上刻字。
况且谁也不认识那些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还是上海的森林公园好玩。”有人这么说,“那里的草坪就像电影中的英国
庄园。要知道,英国庄园也不过如此。”可是没人接茬,她们中没有几个人去过那
个公园。有些高尔夫球场或许就设在你的家门口,你也可能永远不会去。
而她们坐了船赶到那里,在椴树和橡木的枝干下,有说有笑,回忆着往事。她
们算是找对了地方。她们扒下外套,彼此调换着穿,对价钱议论纷纷,有些人为了
这次聚会特意买了新外套;她们还搬起大腿,用虎口掐着比大小;互相拍打屁股,
想法找出一个比较瘦的来。那个人恐怕就是余芳吧,但谁也不敢肯定。她们还比了
比身高,好像都处在发育期,二十年来该有多大的变化?
“我生完孩子时,确实发现高了几公分。”不知谁在那儿高谈阔论。她说她原
来够不着晾竿,生了孩子后就够着了,还能把它们取下来。这时所有人都开始注意
听她讲。她们都生过孩子。“可是,没过多久,”那人继续说,“一切又都恢复了
原样。全缩回去了!真见鬼,你们碰到这种事过吗?全缩回去了。”她们哈哈大笑起
来。也许有人愿意谈谈骨骼变化的知识,谈谈卵巢、子宫肌瘤,谈谈企业日渐降低
的效益,待岗或下岗的可能性什么的。前些时候,不是有个男同学得病死了,某个
认识的人居然死了,这一切难道不让人恐慌?她们还可以这样开头,“你们懂的呀……
你们知道吗?”但谁也没说。这么好的天气谁乐意谈那些烦恼的事、倒楣的事?这么
好的树林,这么柔软的草地,虽然有些泛黄,却柔软异常。这种时候她们想到的可
净是轻松愉快的事情。
后来她们还在一块空地上拍了集体照,又摄了像。这时候鸟雀相对少了,偶尔
会飞来一两只啄一下地,又慌张地逃离。可她们却叽叽喳喳,活像一群无家可归的
麻雀。连摄进底片的人影好像也会晃动起来。在另外一个什么角落,有人正在她们
头顶攀登人工的岩壁。她们又仰起脖子,议论了一番。余芳说,假若她再年轻一些,
不是这么胖的话,也想试试这种刺激人的游戏。当然,谁都知道,没有这种时候了。
晚上,主人们盛情招待,给她们吃了许多当地产的“烂泥螃蟹”和野山鸡。两
个女主人把结婚时的被子都拿出来,归于一处。两人的丈夫一个负责烧菜,一个开
车,全派上了用场。于是这帮人通宵打牌,在那栋三上三下的楼房里,窜来窜去,
大呼小叫。“从来没有玩得这么开心过!”余芳说她们包了一个船舱的单间,来去途
中都在不停地嗑瓜子,吃零食,打牌。“没有老公和孩子在身边的日子可真逍遥。”
“一群玩疯了的婆娘。” 吴波总结道,但他明白,她们中没有一个人会去注意
那儿特有的清新空气,与大城市完全不同的安逸和舒适的氛围。
星期天傍晚余芳回到家,把聚会的事说了一遍,还跨着大步在房间里比划她同
学家房子的大小。不管往哪个方向走,她总是很快碰到墙壁。
“他们三个人就有三三得九个房间!”她说。
“可我们只需要三间。”吴波轻声说。
那是上星期天,他们说了这些话后就不再言语,彼此的脸孔变得有点像墙壁。
也许他们还讨论了一下是否要封阳台的事。阳台一封,好像就多出来一间了,儿子
可以在里面做做功课。嗨,有什么好说的呢?他们可买不起她同学那样的房子。吴波
甚至还想到打扫那九个房间的苦处,却不敢说出来。
现在,他又翻了个身,陡然触到被子后面一大块撩开的冷洞,风正不停地从那
儿往里灌。他把腿往上缩了缩。如今,天气越来越冷,他们却各睡各的被子,自己
负责自己的温暖。他想,尽管他们还会在两场正式的睡眠之间说话,却不会同时暖
和起来了。
窗外,有辆汽车发出低微的引擎声,为什么吴波会觉出那响声,就像什么地方
正在刮的大风,“呜—呜—”,还夹带着沙沙作响的雪子?接着,他就听见一个呆板
的女孩的声音——“倒车请注意!倒车请注意!”
压力越来越大。不过吴波没法确定它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更不知道,自己该
怎样作出准确的反应。他想到半年没有发过的奖金,经理细长的身影越发像个吊死
鬼了,在那些卖不出去的货物堆中飘来飘去,让人心里直打毛,好不自在……幸运
的是,没多久他就睡着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早晨,小真忙着张罗上课外兴趣班。他背了一只绿色的画夹,
还带上一打铅笔和特制的素描橡皮。
“爸爸,再见!”他说,什么时候才能不画这些没颜色的“素描”?他说他确实
热爱画画,只要不画这些毫无趣味的石膏,画什么都成。
他提高了嗓门,“妈妈,再见!”
藏在画夹后面的小脑袋竟一点也看不出来了。
可是你有什么办法呢?画画,你总得先画枯燥乏味的素描,要不然你怎么能确定,
画在纸上的是一只杯子呢,还是一只苹果?
送走孩子,吴波叹了一口气,关上门。他把吉利剃须泡沫摇了又摇,才在掌心
挤出一小团。而余芳那会儿正在叠被子。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去那个地方还真远呢!”他说,同时把嘴歪到一边,
绷紧。
“我们先坐车到五角场。”余芳说。
“然后呢?”
吴波把嘴歪到了另一边。
“在五角场改乘那种双层巴士。”
“我知道。它慢得像乌龟爬。”
这会儿他抬起了下巴,嘴唇做出像似在哭的模样,他在刮下颏上的胡子。
“我们一直坐到延安路,就摆渡。”
“然后呢?”
“那儿就是陆家嘴,你知道的。我们就看见滨江大道了。我们得买票。”
余芳叠完被子走出来,看着他小心地用大拇指试试剃须刀刀刃,把脸上其它地
方的泡沫匀一点到那个地方。
“嗯,三个人十五块。然后呢?”
“我们找那些草坪。”
“干什么呢?然后我们干什么?”这时,吴波已将白色泡沫刮尽,脸颊微微地发
红。于是他把这张微微发红的脸转过来,对着余芳,勉强拉出一丝笑容,“你倒说
说看?”
余芳朝他瞪了一眼,低下头,没有吱声。她似乎有点难为情。是啊,去干什么
呢?过了好一会儿吴波才听见她的声音——
“找到绿草坪,坐下去。”
还是那句话,他们跑那么远,就光为了在那些还是绿色的草坪上坐一坐?星期六
沉闷地过去了。晚饭时吴波突然急中生智,讲开了笑话。
“有一个疯子想出院,就对医生说,我全好了。”吴波提醒吴小真别把咀嚼的
嘴停下,“于是医生想来个小测试,看他是不是真的痊愈了。医生总是不放心,怕
有什么闪失。”
吴波一想到那个结果,就有点忍不住了。他的喉咙开始发痒。余芳说,算了算
了,忘了就别说,省得人家听了一半,牵肠挂肚的。
吴波说,“怎么会忘记呢?”于是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医生就问病人,说说
看,你出去后打算干什么?病人一本正经地说,‘我打算把这里该死的窗玻璃都砸破!’
医生说,‘看来你可没有好,过一段再说吧。’治疗了一阵,病人又来问医生,他
可不可以出院。医生还是老问题,出去后干什么。病人想了一下就说,‘第一桩事
情,找一份工作。’医生想,嗯,这回可没有错,‘然后呢?’他问。病人就说,挣
很多的钱,像所有人那样生活。医生又问,然后呢?要知道他得对病人负责,所以他
要问很多问题。病人高兴起来,回答道,‘把自己打扮得体体面面的,买一条裤子
穿上。’医生想,这回可能该放他出院了,不过他仍然问,‘然后呢?’谁让他是医
生呢?病人就说,把裤子上的背带拆下来。医生有点不明白。想干什么呢?他继续问。
你知道他想干什么吗?”吴波把眼睛瞄准儿子,“‘做成弹弓,’病人说,‘我要把
这儿所有的、该死的窗玻璃都砸破!’”
吴波等在那里,想他们笑起来后,好把自己的笑声混进去。可没人笑。余芳斜
视着他,正暗中琢磨他讲这个笑话的用意;而吴小真不能确定,这个笑话是不是算
完了。实在是吴波自己忍不住了,他又重复了一遍,“他说他还要回去,把那儿所
有的、该死的窗玻璃都砸破!”
他孤单地笑起来,间或夹杂进吴小真疑惑而轻微的笑声。这样,星期天他们闲
着没事,就到滨江大道去玩了。
一路上,余芳不停地给他讲她那些发迹的女同学的事情。有人的丈夫开了画廊,
有人的丈夫承包杂货铺,也有人的弟弟做商标生意发了财,她沾了一些好处……小
真不时要从衣服里面拉扯那根老是滑上去的“英姿带”,那回给妈妈试过之后,它
就明显变松了。“不过妈妈看样子也需要一根。”儿子说,因为做丈夫的,不得不
伺准时机,往余芳那稍有点驼的背上来那么一拳。他会嚷:“挺直!”
余芳穿一件米色全毛短大衣,后背中间有一条精致的缝路,不过那是条歪斜的
缝路。而吴波穿棕黄的皮夹克。他想把傻瓜相机塞进口袋,却没法做到。有时在电
车上,小真抢到一个座位,就双腿并拢、小心翼翼地坐下去。他生怕“英姿带”又
滑上去给他惹麻烦。
五十五路车站上,排着长长的队,可两块钱的空调车却很少有人坐。吴波说,
没人坐,我们坐。他们还赶在一艘轮渡起程之即,跳上了那晃得厉害的甲板。江面
上飘着脏东西:压扁的罐头、白菜帮子、便当饭盒。江水拧着泛黄又泛白的波浪被
单。来往的驳船发出一声像低音号似的、短促的测试音。小真对东方明珠电视塔仍
然情有独钟,因为他只认识这个。可他还在继续问“为什么叫它浦东、浦西,而不
是浦南、浦北?”吴波懒得回答。小真不肯罢休,又问,“为什么我们不上南浦大桥、
杨浦大桥?”吴波不耐烦起来,“那还用问吗?!”果然小真不敢再问。
不管怎么说,现在他们终于到了黄浦江的另一面。他们买了票,走上滨江大道。
吴波有点不敢踏下自己的脚,因为到处贴着你在卫生间里贴的那种精美的地砖。这
儿空无一人,靠江的一面却不时传来人声笑语。不管怎么说,现在他们已经来到这
里。余芳说的那些绿草坪正展现在他们脚下呢,说得准确一点,那些奇异的绿色草
坪就在他们的鼻子底下,只要一伸手,你就能从上面捋下几滴露水来。
“它可真的是碧绿的呵!”这回吴波吃惊不小。余芳得意地抬了抬下巴,意思说,
那还会有假。他们朝草地看了一会儿,但谁也没有提出要上那儿走走,更别说像原
先想好的那样,坐到上面去了。
“草地上可是有露水的。”余芳说道。她的话一下子切中了要害。于是,一家
三口只能楞楞地站在廊桥上,进退两难,好像一张照片中突然闯入的陌生人:全歪
着身,东张西望,眼睛仿佛故意在回避,看向别的地方。
“她家已有一栋房子,打算再买一栋。”余芳说,“另一个同学家刚买了一辆
汽车。不是奥托,好像是奥迪,反正不是奥托,也不是夏利。”
她应该和她同事聊这些事去,吴波想。不过,这儿的草地居然是绿的,这无论
如何让他惊讶。他也忘了掏香烟出来抽,或者朝妻子总要驼下去的背来上一拳。他
的眼睛仿佛被洗了一遍,变得清新多了。在他看来,星期天的太阳似乎也好得有些
异样。它就像献殷情的男人,眯缝着眼,满脸堆笑;而天空却有点呆板,平得如同
手术台。几络消毒棉球似的云并排挂在上面,一动不动,可还是看上去会随时掉下
来。那些草坪,几何边缘缀着黄杨叶、修剪过的冬青树,似乎让你故意地迷惑(是啊,
你能区分什么是黄杨,什么是冬青?);中间插着蜡烛似的矮小的水杉,巧妙而精致。
因为空无一人,从稍高一点的廊桥上看过去,这些草坪简直就像一个放大了的建筑
模型,给人以不真实的感觉。
“这就是你要的绿草坪。”吴波对余芳说,但此时余芳的视线却被近处几幢造
型奇特的建筑所吸引,移了开去。多么奇怪呵,吴波想,她原先还想在那里坐一坐
呢,现在,甚至不拿正眼对它瞧。
“可那儿没有一个人。”小真说。好像草坪上没有一个人,反而损坏了它的形
象和优越品质。
“为什么要有人呢?”吴波兴奋起来。不过马上又意识到,会不会不允许游客入
内?很多公园养草之际,总是限制游人在草坪上散步。他们会竖一块牌子,还用铁栏
杆围住四周——但那儿并没有铁栏杆,也没有游人不准入内的招牌。他近乎叫喊着
说,他们来对了!
阳光非常迷人,把剩下的云也贴到天空上去。他在原地转了两个圈,想尽快把
周围令人费解的事物看进眼里。
那古怪的金字塔似的小屋屋顶;那闪闪发亮的喷泉口,深深地躲在大理石地面
下。当他们走近时,他还特意用脚在上面试了试。瞧,他并没踩上厚玻璃下的灯泡。
他还发现整个水池没有边沿,水会不会从里面溢出来?“你们看,他们把它设计成中
间低,四周高。”他说,“多么妙!”
这时余芳却说,“这种地方最容易发生抢劫案了。”
嗨,先是露水,这会儿又是抢劫案,说不定观看黄浦江水,也得站得远远的,
生怕掉下去。吴波一扭头,走到了前面,把他俩甩在了身后。
接着他们就看见了岸边的人群,确切地说是“星期天合唱队”和少量观众。两
排藏青色的男人,两排浅粉红的女人,他们的脸全小得像黄豆。
“他们在唱什么?”
“阿拉木罕的葡萄,不,好像又不是。”
波浪声打着节拍。有人扛着“火箭筒”在演唱者面前“瞄准”;有人将双手在
自己面前乱舞一气,好像溺了水似地正痛苦地求救。这时,小真不情愿地嚷道,他
要上厕所。
“等你上了厕所再来吧,他们可不会飞走。”做父亲的说。
“我要和他们拍一张照片,站在前面,好像我也在唱歌。”
“好吧,等你解放了自己再说。”
“小真,你分得清哪个是你该进的门?”做母亲的问。
“当然。”
只见小真飞快的跑了进去。两个大人想了一会儿也尾随其后。他们全去了装潢
考究的小房子。那儿不收钱,也没人发草纸。
不一会儿,他们又从里面出来。他们惦记着合唱队呢。一帮人站在阳光下一本
正经地唱歌,说什么也是很滑稽的。尤其是这样的冬天,在厚衣服外罩上演出服,
一面听任江水在背后有节奏地拍打堤岸。偶尔会有一艘轮船像一面墙壁似地移过来,
你完全可以把它当作布景看待,或把它当作剧院里的包厢看台。是的,一切都显得
愉快,并且让人微微地诧异。
可当他们再去寻找那些合唱者时,却大大地吃了一惊。原来,队伍刚刚解散。
那些人都在脱藏青色或粉红色的演出服,换上日常便服——演出已经结束了。刚才
他们听见的,恐怕是最后一个音符。
“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合唱队”。吴波失望地想,根本没有出现过合唱队,这
么想才说得通。因为等那些显得灰暗的演唱者走开后,路面重又变得空空荡荡的了,
并闪着光,好像有人刚在那儿洒了水;好像那只不过是黄浦江一部分延伸出来的水
面,怎么看也看不出有人曾经站在上面唱歌来着。
所以——根本没有什么合唱队。他们只能这样沮丧地想。这些人只不过是几只
大胆的麻雀,乘着风小,降下来觅食。
他们继续往前走。
“早知道这样,我就不上厕所了!”小真似乎要哭出来。还好他又忍住了。他们
全忍住了。
吴波把照相机的绳子绕上手腕。你怎样才能理解一些事:本来好好的在那儿,
一旦你眨一下眼睛,它们就会老母鸡变鸭,消失、不见?它们竟然如此迅速,好像故
意要和你作对,要让你将它们错过,无可挽回地错过?
对这个问题,他还能怎么想呢?
“拍个照吧?”余芳说。
当他们在滨江大道上闲逛时,人渐渐多了起来,分散到路边的椅子上,坐着喝
可口可乐;一些人把椅子移近铁索栏杆,翘着二郎腿。
“你以为她们都在干什么?”余芳说。做丈夫的当然知道她指的是谁。
“在干什么呢?”吴波把傻瓜相机贴近鼻子,对小真说,“往左!”
小真往左移了移。
“再往右一点。”吴波说。
镜头中,他看见小真又往右靠过去。
“停!就这样。”他说。“我拍喽,别把嘴噘着。”
于是,小真眼睛一眯,嘴一咧,露出一脸假笑。“别这样……”
不过已经来不及了。
“你以为她们都在忙什么?”余芳继续自己的话题,“她早就辞职了,和家里人
开了一家服装店。”
“就是到我们家来过的那个?”
“不是,是另一个。她辞了职,开服装店。她可是个聪明人。”
“何以见得?”
“她能抓住机会。我是说,她清楚生活迟早就是这么回事儿:赚钱。钱是最最
实在的东西。不过她很有魄力。”
“你也来一张。”吴波打断她。
余芳拍了照。镜头中她站得笔直,太阳光射得她睁不大眼睛,于是她的表情是
尴尬的,羞愧的,甚至微微有点屈辱。
吴波想,先是露水,接着是抢劫案,接下去,看着吧,每拍一张照片就要化妆
一番。他等着余芳面对小镜,又往脸上扑了点粉。梳妆完毕,她又转身对小真叫嚷
起来,“呵,别去碰地上的烂泥!”
他们在一艘白色的大游轮开近时,叫人抢拍了一张全家合影。
所有事情都变得让人气馁,吴波想。如果说,一些东西真的会转移,那么,它
该是余芳的女同学们那些糟糕透顶的观念。她们将它转移到了余芳身上。但他的观
念呢,那些无用、幼稚的想法,会不会转移到小真身上去呢?比方这会儿,他看到的
所有东西,都有那么一点可笑,可连他自己都说不好,这种“可笑”是怎么产生的。
它是突然产生的?也许那也是一件让人气馁的事情?瞬间消逝的事情?同样的东西,在
他看来,竟会有完全不同的样子,难道就因为他是一个只有五小时睡眠女人的丈夫?
瞧,白色路灯不是像汽球一样扎紧着,从细杆子上吹出来了吗?在照片中看,效
果说不定就像是从他们的脑袋、肩膀上长出来一样。而游轮因为靠得太近,尺寸就
显得很大,只能摄进它的一只角:在它侧面,有个水手模样的男人正站在二楼的舷
板上;底层舱墙上挂着一个救生圈,远看仿佛一粒“娃哈哈”。于是你可以想像—
—那个男人正踩在一粒“娃哈哈”上。他又寻思了一下,多么有意思呵,一个男人
竟然站在一粒“娃哈哈”上面,这可比制造假商标要来得有趣。所有东西都失去了
比例。也许哪一天,有人把一片真正的绿草地裱在生日蛋糕上,那又会怎么样呢?
他们拍了一会儿照片,觉得暖和起来。但他们仍然没敢坐到绿草坪上去。
“她半夜里也会出去吃东西。”吴波知道,她这回说的,一定又是另一个人。
他们沿着长长的堤岸走,让阳光随意地打到脸上、脖子上。风跟着轻轻地擤了
擤鼻涕,抽触了几下。又能畅快地呼吸了。
“她竟然半夜里出去吃东西。”余芳说,“她丈夫到土耳其去了。她成了留守
女士。”
“哪一个,我见过吗?”
“你见过的,长得矮矮小小,脸上全是雀斑的那个。我们结婚时他们夫妇俩都
来的。记得吗?对了,当时她脸上可是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长。她说她认识好几个
留守女士,经常约好上什么地方吃饭。你相信吗?”
余芳将脸对着耀眼的水面,吴波看见她脸上的光影轻轻地抖动着,十分迷人。
他想说,她的脸上好像正织着幻象,一种难以预料的海市蜃楼。接着,它们又恢复
了平静。
她接下去说,“她们跑到一个饭店,挑剔一番,掉头又上其它的饭店。只要看
见一个不顺眼的地方,她们就出来,或者给《新民晚报》打电话。你简直不敢相信,
《新民晚报》就像是她们的老公,这些人的皮夹子里全是那样的电话号码。”
吴波笑起来。不过他知道,他在为余芳脸上的惊愕表情发笑。“海市蜃楼”很
快消失了。余芳的脸转到了背阴处。
吴波说,“我们来拍一张逆光照。”
余芳继续说,“她说,这是消费者的权利。如果你起先不行使你的权利,等帐
单来了,你就没有说话的份了。她还说,她们花钱就是为了得到一流的服务……”
“是啊,她们一定都有钱得很。”他们以为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但他没有
把后半句话说出来。
他们继续逛着。就在往回走时,他们看见几个民工在花圃那儿种什么东西。他
们停下来,站在一边看。吴波问,“这是什么?”一个民工便凶巴巴地回答“不知道”。
不知道你们还种?
民工照样挖着土。可想而知,在这些球根没长大、开出明显的花朵以前,是不
会有人告诉他们这是什么的。于是,他们装得不屑一顾的样子,走开了。没人告诉
他们,那些外观像水仙似的根球,是园艺系毕业的大学生总监从英特网上订购来的
荷兰郁金香。这些郁金香到明年三、四月份,就会开出粉红、黄色、甚至黑色的花
朵。当然,他们也无法想象,往常看见的郁金香花,是从这些慈菇模样的身体里长
出来的。他们有关植物的知识贫乏得很,即使是一株最常见的月季,你也不会知道
它的种子是什么样子的。何况人呢?你怎么知道他们的过去未来,有些人究竟做了什
么,变得那么有钱,而所有人都想变得有钱,在心里盘算着,准备大干一场。他们
总是匆匆地忙着自己的事,又有谁在意过这些奇特的、异域的秧苗?
他们走来走去,看见一座巨大的轮船状大建筑,在还没搞清那是什么东西以前,
就拿它做背景,拍了几张照片。小真说,它远看就像一顶拿破仑戴的帽子。他们还
看见一个外国老头正坐在长凳上看书,身边放着望远镜。
一家大小游兴渐浓,却突然感到肚子饿了。他们什么也没带。不,公园里的东
西又太贵:一只小小的炸鸡腿就要五块钱,一截拇指般粗的香肠也要三块。另外,
六块钱一杯的汽水,还是冷的……他们早已忘了那些草地,那些精巧得像似糕点的
草地。如果那个钱夹不出现的话,他们在这个公园里说不定也呆不了多久。但是,
那个钱夹却被小真拿在手里,炫耀地蹦出矮灌木。
一只普通的男式钱夹。吴波想,它跟自己的那只倒很像,不过里面除了几张名
片、几块零钱之外什么也没有。
“它一定是哪个小偷偷了、拿走钱后扔在这里的。”余芳惊慌地说道,“你最
好别拿在手上,要不你的指纹就留下了。”吴波连忙将钱夹扔回了矮树丛。
余芳又胸有成竹地说,“等着瞧吧,马上会有人找过来。我们得赶快离开,要
不太麻烦了。”
如果没有这只钱夹,他们说不定也支持不了多久的。吴波想着,他的脑袋开始
麻木起来。
他们往出口方向走去。
另一种可能性是不存在的。另一种可能性只有在他的脑袋深处存在——
太阳越来越殷勤,露水早已吓跑。如果此时坐到草地上,余芳就不会抱怨自己
的全毛大衣会弄脏,也用不着担心小真坐在草地上会得关节炎。现在,她可没什么
好抱怨的。然后,他们就大模大样在草地上坐稳,吃带来的茶叶蛋,黄岩蜜桔,或
者其它什么东西。他们总应该想到带一些东西好在这儿吃。他们还喝装在绿色塑料
瓶里的“雪碧”。把大吃大嚼的样子拍下来。过些年,就可以拿出来给人看,呶,
那就是冬天还发绿的草坪,那是余芳,那是吴波,那是吴小真。
然后,没多久,食物吃光了,人也觉得有些倦,他们就会心满意足地躺下来。
要知道,那些草可不会在你的身子底下嚎叫起来;它们也不会就此枯萎。想想,多
么大的草坪!你的脚不会伸到外面,再怎么睡,也不会掉下去。多么柔软的细草!蹭
在耳朵边缘简直像羊毛围巾的流苏。再想想脸上的天空(它似乎就在你的脸上了),
还有比这更让你吃惊的吗——
香格里拉大酒店正从你的一个肩膀上升起来,它给你造成无形的压力,不过这
也不错;东方明珠塔,这么胖,你只能看到它的两条粗腿,正叉开着站在你的胸脯
上。当然,费点劲你还可以看见它顶部的洋红色小球,仿佛一粒用锡纸包裹的白脱
奶糖,正闪闪发光。你猜得着里面的人正在干什么吗?人们花一百块钱,往上爬,喘
着粗气,掰动望远镜,观察着。除了被污染的、模糊的天空,螺丝一般渺小、螺丝
一般可怜的高楼大厦,他们又指望看见什么呢?可在草坪上,你却不会有这种慌恐。
你躺在土地上,就像他插队那会儿,秋收时候,躺在晒谷场上。身边是摸得着的稻
谷,身下是柔软的稻草。你这样躺着,全身松弛开来,眼睛随意地看着。你一定会
看见,那座金茂大厦说话间,就像一根刚剥过的竹笋,从你的脚尖冒出来了。你见
过一幢全国最高的建筑会从你的鞋尖破土而出吗?
躺着,自然有躺着的好处。他可以捕获一种最难得的视角。还有,躺在草坪上,
难道和躺在香格里拉大酒店那豪华的房间里,有什么区别?那儿可闻不到青草的香味,
也感觉不到自然的空气在你的肌肤表面流动。此时,如果一个人从香格里拉大洒店
某个高得难以置信、又密闭不透风的窗户探身往下望,他又会看到什么呢?
变得像蚂蚁一样小的三个人:一个大蚂蚁四脚分开地躺着,另一个,头枕着他
的小腹,她的长发使她脑袋看上去黑乎乎的。还有一只小蚂蚁在周围勤奋地爬着,
大声喊叫。过了一会儿,他们轮流拿绿色的汽水瓶,罩在眼睛上看天空。别人或许
会鄙夷地说,“一帮乡巴佬。”吴波确实做过乡巴佬,不过是在农场那阵子。他记
得那时候,一个搞植保的同学,顶着风喷农药,结果昏了过去。那些白色的水珠活
像一面展开的大扇子,显得多么美丽又恐怖呵!如今那个同学又在哪里?在干什么?谁
能告诉他,二十年后,自己竟会躺在一片陌生的草地上,对此浮想联翩,而对现实
的一切又感到多么无能为力呵?
他们用雪碧瓶看着看着,渐渐睡着了。他们是在一片绿色的天空,像海底世界
一样美丽的绿色天空下睡着的,那些汽水泡沫甚至浮进了他们短暂的瞌睡。
他们不动了。或许这次余芳也睡着了。她破天荒在第六个小时里睡着,闭上了
嘴。而太阳越来越高,越来越直,仿佛要从人们的头顶径直跨过去……
他们回到大门口。那个收门票的妇女,打着哈欠,朝他们看了一眼。多么无聊
的一家子!另一种可能性存在吗?吴波反复想着,脑袋中最后出现这样一幅场景:
他们全睡够了,精神饱满地从草地上站起来,打算乘热撤退。他们拍拍手,拍
拍裤腿,从头发上扯掉几根草穗,扒好鞋。小真将汽水瓶认真地捡进垃圾箱。好了
吗?吴波问。他点齐人数。大家回答,好了。于是这一家子高高兴兴、步调一致地走
出了公园大门。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