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你,桦林
作者:龚巧明
七月二十五日
那幅画稿终于完成了,晚上八点离开波洛农场,回金花林场,杨老师要小王送
我,我怎么也不要,辛苦了几天,我想让他们休息一下,同时,我想一个人走夜路,
静静的,多好。
这是一个无比美妙的初夏之夜,四周静极了,太阳的亲吻给森林带来了深深的
幽思,它在沉静地梦幻着白天的恋情,白烨林在沙沙地低语,它们在诉说什么?谁
也不知道。一阵阵饱含着杉树、松油馥郁香味的微风,顽皮地从林间窜出来,抚弄
着我的衣角和头发。我象梦游一样,在那条灰白的林间公路上走着,心里漾溢着一
种恬静的欢悦。
在九道拐上,我突然发现半坡上有个人正在急急地往上走,那人个子高高的,
很魁梧。是谁?我的心咚咚狂跳,头皮发麻,腿都软了,想往回走,但这不合我的
习惯,我不愿让对方发现我的胆怯,于是硬着头皮往下走。我掂了掂手里的画箱,
有一定份量,到了不得已的时候,我就把它作为防御的武器。
突然,那人喊起来:“秦--老--师!”
是他?卢建平?说不清为什么,我的心跳得更猛了,不过毕竟松了一口气。
“是你吧? 秦老师, ”他走近了,看清是我,喘着粗气,急坏了的样子说:
“你咋这么冒险,真是太不象话了!你……”
我们不很熟,平时他对我说话很腼腆,不知道他今天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我
不说话,愣得地看着他那副生气的样子。
他突然顿住了,默默地伸出手来,要接我的画箱。
“我自己来。”
“给我。”他不由分说地拿走画箱,把我的画夹也背上了。
他让我走前头,沉默了一阵,他恢复了常态,用那种腼腆的口气说:“秦……
你生气了?”
“没有,怎么会呢?”
“杨老师打电话到场部,问你回来没有,我急坏了,怕出事,就……”
“谢谢你。”
他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好,沉默了。
下了坡,是一长截平坦的公路,他和我平行,保持一段距离,无言地走着。
鞋踩在碎石子公路上,发出“轧轧”的响声。我脑海里老盘旋着这么个问题:
“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我一到林场就注意到他了,他很健美,不是那种轻浮的外表美,而是深沉的,
任何一个画画的人,不可能不注意他,已经有两三个同学画过他了。我想为他画素
描,甚至设想,把他作为我将来一幅创作中的人物。可我发现他在我面前显得很拘
束,也不知到底是矜持还是拘束,他跟杨老师他们讲话,兴高采烈的,孩子气地笑
着;但只要我在场,他的话就少了。有时我们俩在食堂门口相遇,他总是只有一句
话:“吃饭啦?”埋下头,匆匆走了。我不敢贸然提出为他画画,怕遭到拒绝。
有一天,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我从山上写生回来,看见他和几个年轻人在打
篮球。他穿一件深篮色的背心,紧紧绷在身上,显出结实的胸肌,夕阳的金光照在
他黝黑的身上,泛着一种油亮的古铜色的光,很好看_我毫个迟疑,打开画夹,拿
出纸夹好,坐在离球场不远的一棵赤烨树下,连着画了几幅速写。他的上篮动作很
优美,我正准备再画一张,看见他用一块大白毛巾揩着汗,朝我走来。我有点慌乱,
因为这是没经过他同意的;但很快就镇定下来,把画好的几张递给他,说:“画得
不好,请你提提意见。”
他一张张仔细地看了,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笑了笑,还给我。
“怎么样?”
“我不懂,说不清楚。”
“画的是你,总得说两句吧。”
他想了想,腼腆地笑笑,说:“你的画,线条很粗犷、潇洒,我喜欢这种风格。”
停了停,又补充道:“我过去总以为,女同志的画,一定是很细腻的。”
我提出为他画一幅素描,他把手中的篮球往地下一弹,接起来,又一弹,接起
来,望着地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画吧。”
我让他坐在一个树墩上,看前侧方的一棵赤烨,开始画起来。
快画好了,我觉得嘴还有点毛病,埋头修了一下,抬起头,发现他脸转向我了,
那双又黑又深的眼睛注视着我,目光里流露出男性的温柔,还有一种孩童般的惊喜,
我们的目光恰好相遇了,我的心好象被什么挑了一下,脸不由自主地发热了。我装
作没察觉,用一种不经意的口气说:“头别动,看树,快完了。”
画完了,我们再次谈话,他已经恢复了常态。
“小卢,你是重庆人吧?”
“对头。你好象也是?”
“现在家在重庆,籍贯是江苏。”
“你是七八年进美院的?”
“嗯。”
“这以前搞啥工作?”
“在中学教美术。”
“你今年多大了?”这个问话出我意料。
“二十九。“你呢?”
“我也快满了。”他苦笑一下,抬起手剥着身旁一棵赤桦的树皮,说:“我们
太不同了。你这么有作为,我呢,这几年完全虚度了。”
“怎么能这样说呢?”我注视着他,他摇摇头,笑了笑,不说话。我看出他有
点难过,有意变了话题:“他们说桦树皮可以写信。”
“可以。还可以保存很久。”他把剥下的一小块树皮递给我。
“真好看。”我仔细看着,赞叹起来。“这种天然的深红色,还有这么精巧的
花纹,任何画笔都难以模仿出来。”
“你喜欢吗?”他低声问。
“喜欢。”
“秦老师——”
我打断他:“别这么叫,我叫秦倩。”
“秦……你唱歌很好听,是不是受过专门训练?”
“好听吗?象牛叫一样。”
他笑了,真诚地说:“我喜欢听,有时我在听收音机,一听见你唱歌,我就关
掉机子,听你唱。你总是不把一个歌唱完,唱几句,你就不唱了。”
我感到心里一阵酸痛,我想起了另一件事,早已被忘怀、被埋葬的往事。
我勉强让自己用平常的口气说:“该吃晚饭了,走。”
“秦……你看 !”
小卢的声音把我从冥想中唤醒,顺着他头转过去的方向,我看到一轮明亮的、
淡黄色的月亮静静地从黑黝黝的山背后升起来了,森林被一层银灰色的朦胧轻纱蒙
住了,白烨树圆圆的小叶片被镇上银亮亮的光,在轻柔的山风中悄悄颤动着。
月光勾出他脸宠的轮廓,那线条是清晰、刚硬的,富有一种特别的男性美。八
月七日
他常来找我。在这深山老林里,他也许寂寞,需要温暖、爱抚,但我办不到。
我开始谨慎地避开他,做得不露痕迹,不至于伤他的自尊心,我跟他讲话特别客气,
这是为了制止他接近。但我常常不自觉地想起他,脑海里常常浮现出他那双又黑又
深的眼睛。
多少年了,这还是第一次……
而且我觉得浑身早已冷却的血又沸腾起来了,我常常被一些莫名的情感激动着,
对四周的一切,又象很久以前那样,感觉特别灵敏,对金光晃眼的阳光,对欢腾流
淌的小河,对雾气缭绕的树林,对细枝上跳来跳去的小鸟,都有一种特别新鲜亲切
的感情,我把这全部热情都倾注到创作中,几年来,我的创作精力从没这样充沛,
从没画得这么顺心。
今天到桦林中写生,该吃饭了还不想回去,这时正是林中光线最好的时候,一
道道光束从树缝间泻下来,烨林里浮着一片绿莹莹的光,一棵棵烨树在我眼前都活
了,好象是一个个束白裙、披绿纱的苗条姑娘。
我听见身后树枝响动,不知什么预感告诉我,这是他来了,回头一看,果然是
他。
“你好。小卢。”我尽量用平静的口气说。
“对不起。”他局促地站在一棵桦树下,好象做错了什么事似地看着我:“我
想,看你画画。”
我沉默了片刻,说:“看吧。”可是感到手没劲,很难再画下去了,又舍不得
这光线,不想走。
他在我身后站了一阵,说:“你还没吃饭吧?”
“嗯。”
“我去给你拿。”
“不用,我马上回去。”我放下画笔,想收拾东西,可画上的油彩还没干,不
好拿,我顿时手脚无措。
“我就来。”说着他已经消失在烨林后面。
他走了,我如释重负,重新坐下画画,但这时,要费很大的气力才能集中心思
了。
过了一会儿,他来了,大概走得急,气喘吁吁的,提了一口生铁鼎锅,还有一
个塑料网袋,杂七杂八不知装了些什么。
“这么复杂,把整个厨房都搬来了。”我说。
他笑笑:“上午我们几个抓了不少鱼,给你留了一点,你一直没回来。”他放
下东西,很干练地砍了几根树枝,剔着小枝桠,说:“你画你的,别管我。”
我说:“我好意思白吃吗?”走到他脚下,解开网袋,里面有一个塑料袋,装
了几条鱼,还有姜、花椒什么的;另一个塑料袋里装了两个馒头。
他说:“我给你做鱼汤。”
我隐约记起,有一次在食堂吃饭,我说过喜欢吃鱼汤,他当时在场。
“我去剖鱼。有刀吗?”我说。
“你别弄这些!”他急忙说,“等我来。”
我说:“我就是喜欢弄这些。”
他停下手里的活儿,注意地看了看我,说:“我以为,你们这类人是不屑于干
这些的。”
“你把我划到哪类人里去了?”我抬头望着他,说:“我当过知青,比你当工
人苦多了,除了偷和抢,什么都干过。”
“艺术夸张。”
的确有点夸张,我笑起来,从他手里接过刀,把鱼拿到河边。
不一会儿,他把篝火也生好了,我把鱼丢到锅里,我们又捡了一些干柴,堆在
火旁边,忙得差不多了,坐在火堆旁边休息。他用树枝叉了一个馒头,拿在手里烤
着。这时,我们之间那种拘束的感觉无形中消失了。
柴火噼啪作响,一团团蓝幽幽的烟气在林中弥漫开来,一只小黄鹂飞到白烨枝
上,跳了两跳,叫了几声,好象受不了烟熏,拍拍翅膀飞走了;远处,一只啄木鸟
在啄树子,传来“哆、哆、哆”单调的声音。
“真安静啊!”我轻声说。
他默默地笑了,翻了一下手里的馒头,不知想起什么往事,眼里闪过一丝顽皮
的光,说:“我小时候看了一些写森林的书,很向往森林。有一次上课,我在底下
画娃娃打仗,被老师发现了,硬要把我拉出教室。我扒住桌子,就不起来,老师把
我的手膀揪得好痛啊,我觉得他是故意捏的,气毛了,站起来咬他一口,跑了。我
不晓得到哪里去才好,想起古时候那些走投无路的人跑到深山老林当王,我就决定
到森林去。我跑回家拿了一包火柴、一包盐、一把削笔刀,出发了。我想,到了森
林,我就打野兽,然后点一堆火,烧肉吃。走了很久很久,天黑了,还没找到森林,
问一个老头,才晓得,总共才走了三里路。”
我笑了,他也不好意思地笑着,埋下头,两手插进又黑又密的头发里。
“你肯定觉得我很野,是不是?”他抬起头,注视着我,眼里流露出深挚的信
任。
“野有什么不好?”我说。同时想起,我小时候也干过类似的事。
他长长出了一口气,说:“我干过一些很危险的事。当知青的时候,揍了一个
当官的,差点出人命。我跟姐姐一起,下到万县,我们那个公社离城六十多里,很
偏僻。开始我们五个人,后来那三个调走了,剩下姐姐和我,姐姐性格软弱,不象
你。”
“我怎么呢?很凶?”我说。
他深深地看着我:“不,你很善良,同时,又是一个坚强的人。我说得对不对?”
我没说话,可在内心深处,我是多么感谢他的了解啊。
“有一次,公社武装部长到我们大队检查工作,晚上住在我们家,我在队上看
守广柑园,姐姐一个人在家,那个人闯到姐姐屋里,把她……”他顿住了,咬着嘴
唇,盯着跳动的火苗,很久不说话:“后来我知道了,没告诉姐姐,带了一把匕首
到公社,找到那个武装部长,劈头给他两耳光,他气得暴跳,拖起板凳向我丢过来。
我躲过了,给了他一刀,扎在肩膀上。后来,后来,我就有家不能归了。东躲西藏,
一家人跟着担惊受怕,那个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最后爸爸下了决心,把我托给
森工局的一个远房亲戚,到林场当了临时工,户口都没有。”他苦笑一下,沉默了。
柴火“噼啪噼啪”轻轻响着,远处那只啄木鸟还在“哆、哆、哆”单调地啄着,
更显出林中那种空旷的寂静。我听得见他那沉重的呼吸声,也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我对他产生了深深的同情和怜爱,份量更重的,还有尊敬,这几种感情搅合在一起,
使我心潮难平,可我没说话,说什么好呢?那些空洞的安慰话能帮他的忙吗?能使
他摆脱现状吗?
现在,他需要爱,爱情才能抚平他心上的创伤,可我办不到啊!
“小卢!”我轻轻唤了一声。
他抬起头来,我们眼睛对着眼睛,我相信,我的眼睛可以告诉他一切,我心里
想的、那些无法说的话。
八月十一日
吃早饭的时候,调皮的小李向我挑战:“画家同志,跟我们上山放木头,敢不
敢?”
“有啥不敢?去吧。”
“去?到时候怕要哭鼻子啊!”
“去你的!你哭惯了!”
周围的工人都善意地哄笑起来,我的眼光无意中碰上了小卢的眼睛,他象被电
触了一样,立刻低下头看碗,他慢慢用筷子挑着碗里的青菜,一口也没往嘴里送。
早饭后,我扛上拗木头的鸭脚子,同大伙儿一起出发了。小李走在最前头,穿
一件大红运动衫,哼着歌,手拿一根细树条子,不安份地东抽西打。小卢跟其他工
人一样,穿一件旧工作服,打着深蓝色的绑腿,走在最后,我在他前头。
一条小路顺着圆木钉成的滑道蜿蜒通到山顶,小路是沙石的,很滑,路和滑道
两旁横七竖八地倒着伐下的原木,再远一点,是碧绿森森的参天大树。
小李象猴子似地往前窜,很快把队伍甩在后面,其他师傅走得稍微慢一点,我
完全跟得上趟。
“累吗?”身后响起小卢轻柔的声音。
“不累。不跟你说了吗,我是知青出身。”
山顶上,小李喊起来:“画——家——,哭鼻——子没有——?”
我停下,抬头上望,油绿的丛林中,露出一个鲜艳的红点,背后有一小片碧蓝
的天,金黄色的滑道从他身边一直伸到我们脚下。呀!这画面,这色调,真美极了。
我们掉队了,我连忙加快脚步往上赶。一不小心,踩滑了,跌倒在坡上。我无
法控制身体,拖着手中的鸭脚子,直往下滑。
“快把它丢了!”小卢紧张地喊了一声,过来扶我,但下滑力太大,我把他也
冲倒了,和我一起滑了一节。他敏捷地用脚蹬住一个树墩,双手扶住我,费力地坐
起来。
“伤没有?”他坐在我身边,问道:
“没有。你呢?”我说着把工作服的袖子放下来。
“还说没有,手臂磨出血了。”他拉开我的衣袖,掏出手巾给我包扎。
“别让他们知道。我还要上。”我说着,一眼看见他裤子膝盖上破了一个口子,
就说:“裤子破了,回去我给你补。”
他不出声。我抬头看他,他那黧黑刚毅的脸膛上浸出了一颗颗汗珠,胸膛深深
地起伏着。包扎完了,他把我扶起来,没有立刻放开我,那双大而有力的手握着我
的手膀,那么紧,使我隐隐有点疼,我碰到了他的胸,感觉到那铁一样坚实的肌肉,
我听到了他的呼吸,感觉到那动人心魄的青春气息。我们的目光相遇了。他那火辣
辣的眼里露出一种狂喜。他的嘴唇动了动,象要说什么,又象要靠近我。我没有动。
他眼里露出探究的神色,凝视着我。我浑身无力了。在那一瞬间,我真想永远这样
下去。
但我不能这样做。凭着毅力,我离开他,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奋力往上攀登。
泪水装满了眼睛,我不让它们流出来。
我的心在呼唤:小卢,你能听见吗?我爱你,我一刻也不愿离开你,真的,我
爱你,爱你,永远……
八月十二日
深夜,弯弯的下弦月把冰凉的清辉射进屋里。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想
着小卢,心上时时流过一股甜美的泉流,时时掠过一阵令人颤抖的狂喜,那种早已
死成灰的感情,现在又复活了。
我从没想到,这一生还能产生爱,过去我确信人只能爱一次,否则是大逆不道,
如今我内心强烈地反抗这种观念。这是应该有例外的!随着年龄增长,第二次爱可
能比第一次更成熟,更热烈。
我不愿象过去那样死去。我喜欢象今天这样活着。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哪!为
什么硬要强求自己过那种死尸一样没有情感的生活?
……那早已被忘怀、被埋葬的事,今天是那样固执而鲜明地显现在脑海里,象
几年前那样折磨着我,叫我心酸……
“倩,再给我唱支歌,我可以不吃饭,不睡觉,永远听下去。”
罗,这是你在最初的日子说的,还记得吗?后来,我爱上了你,纯真而专一。
我们隔了一个公社,不能常见面,多少个夜晚啊,我在油灯下把你的脸宠画了又画,
画本上写了上百个你的名字。我把你想象得如此完美,除了你,不曾注意过任何异
性。可是,罗,在得到我的爱情以后,你对它好象不那么珍惜了。你好象不懂得,
爱情是严肃的,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它是脆弱的,很容易被伤
害的。
有一个赶场天,我们约好为你洗被子。我出了旱工,赶了二十里路到你队上,
发现你的被单已经洗好了,晾在门前的竹杆上。猛然间,从小茅屋里飞出一个女孩
子清脆而略为放荡的笑骂声:“死懒鬼!咯咯……”还有你戏谑的声音:“你咋还
是这么淘气啊!”
我愣住了,站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心头一阵尖利的刺痛,绝望到了极点,
所有我认为美好的一切,在一刹那间象雪崩一样稀里哗啦倒塌了。
跟我好,就不能对别人笑笑吗?我真不开化,真土,真痴,真傻!但要知道,
我那时年轻,而且我们正在初恋中啊!我要求爱情的忠实和完美,我对爱情的理解
是崇高纯洁的,容不得杂质。
巴尔扎克说过:“凡是心心相印,极其美好的感情,一受伤害就无可挽回。流
氓恶棍动过刀子,依旧能讲和;情人之间为了一个眼风,一句话,可以终生反目。”
如果我不值得你全心全意地爱,就该有这个志气,立刻离开你,可现实生活往往比
人们想的复杂得多,我们没有终生反目,而成了终生夫妇。我算个坚强的人,但在
这个问题上,竟如此软弱,我拗不过你的苦苦哀求。
罗,你到现在还不知道吧?初恋的时候,我很容易嫉妒,我常常为这责备自己,
可还是克服不了。后来,不知怎么的,心理发生了变化,不再嫉妒了,很麻木,对
什么都无所谓。我才发现,这是因为我心中已经没有爱了。这个过程是渐渐的,是
一次又一次失望造成的。
你说你爱我,到底爱什么?我到现在还看不出来。我热衷于绘画,你无意中说
了一句:“女人是画不出来的。”你决不是有意伤我,可你狠狠伤了我的自尊心,
为了这句话,我生了十年气,就这样,偏要画出来。人们说,完美的爱情应该是相
互深刻理解的,为什么你对我的兴趣、志向竟是这样的不理解呢?小卢的文化比你
低多了,可他是那样懂得我的画,关心我的事业。
有一次,我给你念一篇苏联卫国战争时期的小说。一个母亲在战争中失去了女
儿,她来到女儿墓前,在红军战士庄严的队列前,她在对牺牲的女儿讲话。那段独
白多感人哪!我沉浸在一种高尚的英雄主义情感中,同时希望这种情绪能感染你,
达到心灵的吻合。我希望你能了解,我崇尚和向往的是什么。
“别念了,睡觉吧。”你抽掉我手中的书,迫不及待地关了灯。
我的心猛然间变得冷冰,接着是一阵剧烈的绞痛。我感到一种美好的感情被亵
渎了。黑暗中,我毫不反抗地忍受着你的粗暴,忍受着你的欲望的冲动。从那时起,
我对这种冲动抱有一种生理的反感。失去了爱情,只剩下欲望,那是毫无欢悦的。
我痛切地感到,你爱我,仅仅因为我是个女人,当我想到这一点,感到说不出的屈
辱。我是人,不仅有动物的本能,还有人的感情和理想,而且把后者看得重要得多。
“只有人,才能够感觉到加在他肉体上的这种折磨的全部羞耻和恐怖。”这是托尔
斯泰说的,他大概有过这种体会。
罗,所有这一切现在都过去了。我早已失去了当年的激动和痛苦。年纪大了,
冷静一点,客观一点,我明白了,造成这个错误婚姻不能全怪你。我有责任,我不
应该嫁给一个已经不爱的人。我痛苦,你难道会幸福吗?如今你大了几岁,比过去
懂事,能体贴我了,为了报答你,多少次,我想重新燃起对你的爱,然而无能为力,
我的心热不起来,我只有能力维持着一个和平、模范的家庭。爱的死去如同爱的产
生一样,是人的力量所不能抗拒的。
现在怎么办?抛开你?到小卢身边,走向一种新的生活?
到小卢身边……心不会欺骗我,我和他在一起,一定会获得幸福的。
可是,这样做道德吗?
怎么不道德?真正的爱情永远是道德的,没有爱情的夫妻生活才是虚伪的,是
真正不道德的!
不过。这样行吗?这意味着要破坏一个完整的家庭。如果我给罗造成不幸,特
别是如果我使小女儿不能顺利成长,只顾自己幸福,不顾别人痛苦,我们能真正幸
福吗?
是啊,这又关系到社会道德问题。从小家庭和学校就给了我足够的正规教育,
我习惯于遵守一切道德法纪,道德的锁链把我拴得紧紧的。即使牺牲自己,也不能
损害他人,为此,熄灭爱的天性吧。
可是小卢怎么办?这样做,不意味着要伤害他吗?我眼前浮现出他那双满怀希
望的眼睛,它们象星星一样,在静夜里燃烧……
八月十四日
在小街百货店看到一个会唱歌的不倒翁娃娃,小玩具做得很可爱,一双大眼睛
活泼泼的,一张小嘴在甜笑,手一碰她,就叮叮当当地唱歌摇晃。我给小翎翎买了
一个,放在寝室桌上。
傍晚,我正在屋里洗衣服,小卢来了。
“可以进来吗?”他微笑着站在门口。
“请进。”我感到脸刷地发烧了,连忙站起来,背转身,在门边的手巾上揩干
手,到桌边拿杯子泡了一杯茶。
“坐,喝茶。”我显得有点手忙脚乱。
他坐在床沿,看见了桌上的小娃娃,随手碰她一下,她叮叮当当唱着歌,摇晃
一阵,立定了。他笑起来,笑得那么天真。
“才买的?”
“嗯。”
“这么大了,还玩这个。”他用一种亲昵的语气说,只有对特别亲密的人才会
使用这样的语气的。
我抬眼望他,他笑着,显得很幸福。我心里一阵痛楚。我实在不愿意让他失望
和难过,但这事必须告诉他了。
“不,是给我女儿买的。”
他脸上还有笑容,可是已经笑得很勉强。看到这个样子,我的心痛苦地收紧了,
感到自己太残忍。
他下意识地按了一下娃娃,她叮当摇晃起来,他好象不愿意再听,把她拿起来,
目不转睛地端详着。沉默半晌,他说:“你有女儿了,一点也看不出来呢。”
停了停,又问:“乖吗?象谁?”
我要照实说象她爸爸,话到嘴边,变了,说:“象我。”
“一定很可爱。”他抬头看着我。
一股甜酸的电流穿过我全身,我懂得他的意思,不知说什么好,我无法安慰他。
为了转移他的思想,我拿出今天画的几幅素描给他看,他一点也没显得心不在
焉,看得很专心,还提出中肯的意见,为这个,我更觉得他好,我从心的深处感谢
他。
晚上失眠了。
八月十五日
黎明前的晓风在卷动天上的重重黑幕,幕拉开了,粉红色的云朵象火花似的向
四方奔放。我长长地凝望着东边的天空,一种犷放的忧思充满了我的胸怀。
我慢慢走到桦林中,我们曾在这里谈过话,他的声音,他的身影无所不在,在
水边,在天上,在林中,在我受伤的心里。
我要和烨林告别,和幸福告别了。我复活过,可现在又向死靠拢;我享受过光
明,可现在要走进黑暗里去了。
小卢,小卢,我的心在呼唤你,你能听见吗?
转一个弯,撩开横在面前的树枝,在我们一起吃过饭的地方,一棵赤桦树旁,
我看见了他。他正在用小刀剥桦树皮。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浑身一惊,但马上
镇定下来。
我们互相客气地点头微笑。
他说:“早上好。”
我说:“这么早就起来了?”这时我心里想:中国人真会克制,真会演戏啊!
我们就不克制,行吗?我们表演自己的天性,行吗?
不行。
“你要不要?”他把一叠划得整整齐齐的树皮递给我。
“谢谢你。”我接过来,想了想,说:“回去以后,我一定给你写信。”
“不要写。”他很果断地摇摇头,避开我的目光,用小刀用力在树干上划了几
道纹路,小声而有力地说:“我会生活得很好。”他长长地盯着那几道纹路,抑制
住感情,用平静的语气说:“我也会经常看到你的,在画展上,画册里,看到你的
画,我就会看到你。”
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想告诉他:我同样会经常看到你,就在我心里,在我
心里……
但我没说。我微微侧过身子,不让他看到我的眼睛,往肚里吞着眼泪,用轻松
的口气说:“那我更要好好画了。”
八月二十日
昨天接到罗的电报,说女儿病了。我知道,不一定是女儿生病,可还是决定走。
多不想离开这里啊!但是,走了好些。
碰巧今天林场有车到县城,我搭车走。早饭后,老师同学和林场工人都来送我,
两个月来我跟他们相处很好,要走了,挺舍不得的。
小卢说过一定来送我,可人群中一直看不见他,我不好东张西望地找他,也不
好问别人,他在哪里。我笑着,跟一个个送行的人握手,可心里苦极了,压了一块
大石头。
汽车开动了,我跟人们挥手告别,这时我流泪了。在林场,我是第一次让眼泪
流出来,是为了小卢,为了再也无法看见他了。
汽车穿过桦林,葱翠的白桦,俊秀的赤烨,一棵棵一排排从眼前闪过。
桦林,亲爱的烨林,在你神秘的胸怀里,埋藏了我最美好的日子,你知道吗?
可现在我要离你而去,再也不会回来了,永别了,我的烨林。
我抬起悲苦的泪眼向前望去,汽车上了一个坡,猛然间,我看见小卢了!他站
在下面林边一株烨树下,正向我们的汽车张望。平常他总是穿工作服,今天他换上
了一件雪白的衬衫,半卷袖子,露出结实有力的手臂,穿一条浅灰的新裤子。“小
卢——!”我探出头去,向他挥手喊道。
他听见喊声,便向前跑了几步,但马上又煞住脚,一动不动地站在坡上,那双
又黑又深的眼里,流露出说不尽的遗憾和哀怨。初升的太阳把金灿灿的光撒在他身
上,深绿的背景,衬出他那洁白的一点,远了,越来越远,看不见了。
一声汽车喇叭响,惊动了一群栖息在树上的红背小鸟,它们叽叽喳喳叫着,张
开宝蓝色的小翅膀,卟卟地向四处飞去……
79.9----9.18
(原载《四川文学》1980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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