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荒
作者:司马中原
古吉坐在圆环中间的喷水池边看风景,背后的喷泉哭得非常伤心。古吉爱听这
种哭声,卅出头了还打光棍,夜晚来时怀里缺少一个女人。对面有座高楼,所有广
告上全是女人:
抽烟的女人,打伞的女人,躺在海滩饮汽水的女人。有一块肥皂厂的广告,白
磁浴盆里躺着一个看来是全裸的女人,斜睨的眼睛逗弄得街那边的黄昏也动了欲火,
整条街全被烧得通红。画师存心不良,把浴盆的水画得太满,皂沫又画得过分夸张:
那女人朝天翘起的大腿躲进皂沫,使水下面顶重要的那一部分变成使人无可奈何但
又心有不甘的联想。
街廊下,穿红的女人和穿绿的女人一群一群地浮游着,像玻璃缸里的热带鱼,
被透明的霞光和早亮的灯火点燃了,红衫的大火烧着绿衫的森林。古吉觉得精神很
饥渴,便用眼睛吃她们,剥去她们身上被缝合的美丽,一如剥开三色冰棒的腊纸。
法律不禁止眼睛犯罪,倒是满合人道的事情,这样可以避免人类焚烧自己!
转门在长廊的柱影中旋动,恰似一架吃角子老虎,把一些女人的背影吃进去,
又把另一些女人的面影吐出来!道德是转门上的玻璃,它冰冷地存在于空间,却挡
不住什么,永远挡不住!古吉在消化黄昏果盘里的食品,一些面孔,一些臀部,一
些浑圆的小腿,白嫩的胳膊,腰和乳房。越是如此,越觉得激动空虚,必须要抓点
儿真实来填补填补——生命的意义似乎就紧留于那点儿真实上,至少现在如此。
如果把一群女人和一个自命为道德家的男人放在一个无人的荒岛上,该是天底
下最有意义的事情了!整个人类的希望或许就在“食色性也”四个字中变成了泡沫
了。但现在,从四面八方来的透明的阻挡围着古吉,使他把真实的感觉褶在肉体里
面。虚伪也许是道德的来源。古吉想——人人嘴上标榜天堂,诅咒魔鬼,人人心里
都爱着他自己的魔鬼——这就是世界。
游进世界里去罢,口哨的声音也吐着火。电影街的周末,被珍曼丝菲和珍娜露
露瓜分了,许多人用发号员的眼睛,监视着珍娜露露胸脯上两只预备起跑的乳房,
另一些西装壳子们,心安理得的,从珍曼丝菲间昂首出出入入。古吉用眼睛把裸
露和凸出部分拥抱一番,觉得不够过瘾,便在难分难舍的心情下,选择了露露脚下
的那条长龙。
冷气里带着女人鬓边的那种香味,露露跟尤光头配戏演的非常夏天。——她简
直没关心身上有多少衣裳。露露走路的神情最令人心痒,两肩微晃,细腰款扭,浑
身还带点儿妙不可言的耸劲儿。古吉正读得入神,邻座一个女人的小臂擦了他的胳
膊。嗯,一点儿真实。那小臂又热又润,黑里看不清那女人的年纪,单凭感觉,她
决不会超过卅。传奇作品教会了古吉!许多姻缘全是在影院里开场的。此时此地,
城市如同一只豪华的赌台,女人们就是一堆堆红红绿绿的筹码,赌徒睁大两眼,看
运气好的赢进来,运气坏的输出去,各写各的悲喜剧。
那女人头上插着茉莉,香得使古吉有些心猿意马。轮盘旋转了,押上!押上呀!
古吉只是咽了一口吐沫。我该找个机会跟她搭讪搭讪。那女人的小臂又有意无意地
擦了他一下。
“哎!好热!”女人的声音圆到能滚的程度。
“真的好——热。”
露露朝古吉眼,仍然在银幕上跳舞,她扮演所罗门王的情妇沙巴。她身体
扭动得像一条喷火妖蛇,胸部颤索着,摇波的裙裾下响起碎碎的铃响。邻座的女人
理开她尼龙的小折扇,摇起一点软风送上古吉的脸,古吉正想找一句话说,银幕上
的露露及时朝他伸开双臂,慵慵地闭上了眼,闪光的红唇微张着,上面写着两个看
不见的字:吻我吻我!古吉一分神,该杀的尤光头却用脊背把露露挡住了,古吉只
能看见露露环绕在尤光头脖子上的手臂和她高高起踮的脚尖。
“哼!”邻座的女人用鼻音说,“美国片子老是这一套!”
“真是!”古吉说,“老是这一套!”
女人白他一眼,和一个穿白香港衫的胖子换了座儿了!岂有此理!谁对她有什
么意思!只不过自己需要那一点儿真实。
眼睛回到银幕,尤光头用舌头堵住露露的嘴,进行一种惊心怵目的感情谋杀,
这还不知足,竟把她抱进山洞里“且听下回分解”去了!岂有此理!早知如此,该
去看珍曼丝菲。露露再出来,古吉终觉不太对劲——有一种酸溜溜的赌输了的感觉。
剧终铃一响,一切都随银幕上的“完”字飘走了,露露在意大利的床上和她的
医生丈夫养他们自己的儿子去了!头插茉莉的女人的膀子吊在别人的手臂之间,回
他们的家,开他们的门,进了他们的房去了!音乐的瀑布把人头滚泻出来,一街全
是灯光。到哪儿消磨呢?
床在一条狭巷里房东的楼梯肚子底下,帐顶的梯背上糊了一张白纸,五个女性
图片贴成一朵梅花。有时望梅止渴地自我真实一番,跟她们举行阿拉伯式的婚礼。
古吉对那五个精神之妻已经兴味索然了——她们光知被爱,却没有一个肯下来为自
己处理床褥,而且她们笑得有些讽刺,而且……两个真实的女人撑着花伞超过古吉,
他这才发觉天在落雨,衣194小说B司马中原:洪荒服已经湿了。黄伞下面的一个膀
子肥嫩,其它部分可想而知。
赫本式的发型使她有一截可吻的脖子。绿伞下的一个身材如葫芦瓶,臀部特别
浑圆,弹簧腰在上面加工,兜得那浑圆摇摆有致,颇具相得益彰的那么一种意味。
古吉吐了一口气,跟着那摇摆浑圆进入苍茫,顺便把她意剥一番,当作晚餐。
时间随着浑圆摇摆,意义只是引人接近或者是走入真实,一切的真实。绿伞旋转一
下,弯进一条热闹的街中间的一座住宅,一个男人接了她的伞,碰的一声,灯光被
挤死在门缝里,丢下古吉的影子去映它主人的影子。古吉摇摇头,他听见拉动窗帘
的声音。窗帘是淡绿的,恍惚在窗间也映着一个大大的“完”字。古吉觉得颈子仿
佛夹断在门缝里,有痛苦的感觉。但不太久,一个素衣素裙的小二八脚下的风又扫
走了古吉的痛苦。小二八很像一个大学的学生,废话!她只是另一种比较遥远的真
实。她的短发略朝里弯,形成一个自然的波浪,波浪上走着七八年前在影院里会过
的珍彼得丝。她膀子略感瘦些,大体上还保有三分丰实的韵味。她走得落地无声,
像一只可摸的白猫。——处女的风韵可当作一客清凉的尾食。跟着她,每一步几乎
全踩在拖在她身后的影子上。一簇不规则的灯球在远处闪耀,只觉得自己是一只飞
蛾。
结婚的鼓乐在结彩的轿车上奔逃过去,衔尾而追的是收音机里艳尸案新闻。素
衣素裙的小二八飘过长廊。书报上所有的封面女郎全嚷着怕热。“别跟我诉苦!”
古吉白了她们一眼,“为什么要留住你们身上的三点?”事实上,那点儿东西已经
挡不住构图的摹想了。画报上一张穿紫衫的长头发仅留住古吉一秒钟,小二八已飘
到别人眼里供作意剥构图去了。古吉停在一家时装店面前。
两个金发的模特儿煞有介事地朝下微笑,交射的灯光嬉弄在她们单薄的纱衫上,
隐约刻出她们全裸的曲线。她们从来不喜欢穿什么裤子。所有的模特儿都不喜欢穿
什么裤子。两个狼虎之年跨进店门。一个穿得像开屏的孔雀,另一个笑得像生了蛋
的母鸡。
“呀!我先生最爱这种花式。”
女店员当街掠夺了模特儿的衣裳,模特儿便毫无抗议地裸立着。古吉打了一个
寒噤。她可能患上流行感冒!另一个店员把一袭结婚礼服为那裸像穿上,使她成为
没穿裤子的新娘,这倒是一新发现。不成话,古吉想。
“嗳,先生。”女店员在古吉的瞳孔里笑着,”您一定喜欢为您的新娘租这样
一套华贵大方、款式时新的礼服罢?”
古吉怔了一怔,指着那木然的新娘:“只要她肯走出橱门,我马上请你喝杯喜
酒!”
女店员醉红着脸低下头,古吉趁机读了她满生着细小白色汗毛的脸和初隆的结
实的乳房。并非有意,但很无聊,不忍抗拒那种无聊由于亚当夏娃偷尝过伊甸园中
的禁果,所以……走罢。
假如,我有一个女人。古吉忽而觉得好笑:世界上竟会有庄严一类的字眼!—
—作为一个赌徒,谁都希望赢尽赌台上所有的红绿筹码,赢尽心目中的财富和欲望,
正经话,全是荒唐。
素衣素裙的小二八又出现在街道对面,百货公司的转门旋动一下,每扇玻璃上
全闪晃着她的影子。古吉跟进去。小二八偏偏又从那边转了出来。两个人隔着玻璃
对望了一眼。小二八的眼里有一种厌恶的神情。她走了,躲避什么似的,在玻璃的
那边。
古吉若有所失地呆在那里,望着她的背影在迷蒙的夜雨中远去,消失于一簇簇
圆型的灯球中。小二八的确很令人心动,在她那种年纪,一分一寸的岁月全流淌着
黄金。她需要配合落地长窗和席梦思的床。有一天,她将在那里体验真实的陷落,
一种冷冷的合乎人类逻辑的陷落,一种在逻辑之上的肉体的疯狂。她有权利选择她
那种道德。
雨很迷濛,很美。古吉悠悠晃晃地撞进城市中心的公园去,在石凳上坐着,抽
完一支烟,小二八被放在烟蒂中扔进水池淹死了。
石凳上沾着残雨,黝黯的灯光从远处来,带来一种温寂的哀感。许多碎叶子挤
在树上,夜风偶尔拂过,它们便捉对儿谈起上下左右全很空虚的恋爱来。许多朦胧、
热烈、但没有什么意义的恋爱。有一对燃烧着了的情侣,正倚在叶阴下偷吻。叶子
落在她和他的发上,无始无终,但充满哀感。古吉没有心情去推敲别人的悲剧或者
喜剧。第二支烟里出现了弹簧腰,打转的浑圆部分,女店员洁白修长的手指。一切
所谓纯洁,所谓爱情全都消失,真实展开,香在流动,热在流动,肉体在流动,流
动,火与火,与火狂烧着饥渴的部分。文明人应该懂得人类的生命开始于一种谎话,
生命从口中吐谎,却在心中偷偷地贩卖真实。
古吉仰起脸,望望漆黑那边的空虚,地在滚动。希望有一阵风,使他再听一听
叶子们的恋语,那样、热烈、但没有什么意义的恋语。风没有来。第三支烟里
出现了红灯区绿灯区。第一次印象很深刻但很恶劣,那女人浑身骨头也许成为她死
也不肯松开乳罩的理由,总而言之是一个咀嚼起来很乏味的熟到霉烂程度的苍白,
有狐臭而且喜欢大声唱歌。后来记忆就比较模糊,有一次,胃里装了两瓶高粱,一
个高颧骨的找他,他把胃里所有的汁水全吐在她胸脯上。她骂起来,她在月光照亮
的天井中奔跑着,大喊大叫地诅咒:“该死的酒鬼!”——她没穿裤子,像玻璃橱
里的模特儿一样。
在那种陌生的气氛里,一阵偶尔的风中,干上下左右全很空虚的那种真实,干
两片叶子的游戏,需要但没有什么意义。汗里的狐臭味,月光中的白屁股等等,给
人一种哭笑交织之感。但在今夜,而且也没有什么别的地方好去。也许或者,因此
可能……一些新的记忆。
搭上一班很正经的拥挤的街车。站在靠车门的把手边,一条一条逃窜的灯光映
亮车掌的脸。我就要这样仔细地选择一番才好。一个朋友的太太也干过车掌。她的
大腿有着令人冲动的美。并非存心想看,开始只是当她坐着洗衣时,眼睛走过,并
且略作休息而已。后来——
眼前的车掌很年轻,白衬衣的领口开得很低,使人眼光掉到不该看的地方去了。
除非闭上眼。古吉忽然对自己笑起来——该由领口负责。
消防车响着紧急的铃声疾驶过去,正经的街车把低领口带走了。那边是雨夜的
红绿灯区。很久之前读过库普林的《深渊》,在那里,他提出过娼妓问题。库普林
死了,而红绿灯区依然无恙。古吉承认没有什么意义,但是需要。第一家绿灯下有
七只彩蛾,一只樱桃红朝古吉招手。樱桃红的领口很低,正配合了街车上留下的印
象。一阵偶尔的风中的两片叶子。一种明知没有什么意义但也不需要什么意义的本
能。一种被允许的商业的逻辑。“就是你好了!”
她笑得很有精神:“我们有缘,今晚你是……”她勒住话,伸出她的纤手。古
吉挽着她,飞过一条缀满彩色灯泡的窄长的甬道。她停在一间榻榻米的笼中,用熟
练的手法扒开两肩上的带子。樱桃红的衫子一直萎在她的足踝上,她一脚踢开她自
己的颜色,进一步处理其他。现在,她只是一个无以名之的真实的原始。
“你十几了?”“忘记了!”“来多久了?”“算啦罢——给我一支烟。”女
人吐烟圈的本领很高明,涂唇膏的小嘴一呵,一圈白白的圆:“你好久不来了!你
是偷人心的贼!”吐烟圈的嘴说。眼睛望着飘走的烟圈。“我从没来过。”古吉说。
女人唱起来:“我不贪恋你的金银。只贪恋你眼里的深情……”忽然停住,另一个
烟圈喷上古吉的脸:“你很老练,别让旁人等着——周末人挤。”
古吉觉得乏味,并不懊悔。横竖两张纸几分钟就是那回事。道德在外面伸着头,
他心安理得地和她真实了一番。女人仍若无其事地喷着烟圈,用她哑哑的嗓子,很
开心地唱着那两句歌。歌声使古吉飘飘然,坠落在暗街的雨中。她夹着半枝残烟回
到灯下,倚在门柱上迎接另一片叶子,另一阵风。
无始无终。但这种短暂的逻辑很能适合目前的存在,而不需改变生活方式。不
需婴儿车、奶瓶、房租或者吵闹,那种同等逻辑的事非得已的延长。一根恍惚的游
丝牵引着古吉在空间飘荡,四周全不着边际。天空漆黑,雨只是一种无声的寒冷。
一片飘落的叶子!呵,我为什么竟想起一片飘落的叶子!
那边是长廊,热腾腾的白雾里住一盏方灯。古吉停下来:
“来一杯福寿。”摆摊子的把一脸皱纹全聚在鼻尖上:“好!一杯福寿!”酒
很劣,毫无意义地流进古吉的身体,但他需要它,因它属于酒类。世界上有许多相
同的事情,毫无意义,摹想起两分钟前那个女人的脸只是一团污秽的白。如此这般,
因她是个女人,“再来杯福寿!”或许变换一种方式比如结婚,在一张床上说梦、
吵架、生儿子、洗床单等等,周而复始,叹生命如尿布上褪色的花纹。
现在到哪儿去呢?歌场中高音的小喇叭把古吉吸了进去。
黯角上有一张台子,一支圆柱上吊有一株不开花的热带兰,只有三根叶子。闭
起左眼看见右边,闭起右眼看见左边,总离不开那根柱子和热带兰,三支兰叶横着
像三把刀,将麦克风前的歌女分切成三段,每一段各自扭动。在这样的夜晚,许多
全裸的心在昏暗的灯光和沉沉的烟雾中跳舞,圆形的彩色灯环罩住歌女的身体,透
过舞衣留给人一丝不挂的印象。天很低,地很狭,鼓和钹和丝弦的声音并肩叠股地
宜淫,歌女的喉管中爬出尖叫,鼓舞人归向一个点,一个点,一个真实。
忽然疯狂地扭动起来,毫无意义,但是需要。吹色斯风的站起来晃动身子。歌
女萎落又升起,如印度蛇。鼓手咬着牙嘣…嚓…嘣…嚓…南北极的冰床在破裂,海
在翻腾,烟雾如故,地壳在沉陷,在沉陷,在沉陷。
一朵未沉的茉莉旋转在杯沿,古吉逃出来,冷风兜醒了他刹间的幻觉。街灯照
亮他的孤独,他听见自己脚步击打着地壳的声音,一种令人安心的玩强而坚实的声
音。或许撞上一颗意外的流星。或许。但今夜很安全,没有一颗流星会从雨中落下。
走着,烟雾、乐声、歌女扭动的躯体,疲倦、烦躁又升上来,孕育出一种新的缓慢
的情欲。
“姑娘要不?”一个中年的肥妇拉住他。
古吉摇摇头:“我要睡觉了!”
肥妇眼:“来罢。这个数。我让你尝尝原封没动的青果。”
古吉摇荡一下。周围的空气柔软起来,黑而神秘。泛滥着一种朦胧的甜蜜。结
婚罢。一颗青果。洞房。不需要婴儿车房租和尿布的婚礼。仅仅乎一个夜晚的全新
的记忆,就当现在。是的现在。既非春天又非秋天,只是生命当中无数夜晚里的一
个夜晚。它很温柔。许多绕灯的蛾虫纷纷葬身在雨里,按摩的笛声拖着长尾,构成
那一种情调,那一种赤裸、哀感、单寒微颤的凄凉。这个数。一颗青果。肥妇带着
他穿过一条污秽曲折的小弄,去叩击一扇黑门。道德的风在心中高高远远地吹着,
古吉觉得无动于衷。色斯风圆孔里逃出来的乐声如哗哗的瀑布,流动的肉体,酒和
烟雾使人软、使人困、使人需要在黑夜中舒解。
“那边那扇门。对啦,先生。”
现在,灯下的门里关着一个全属于自己的完整的世界,欲知未,这不能被认定
是一种暴力,假如换成别人,肥妇眼中的影子软化时,人心便装进了原始。如此这
般。随着古吉关门的声音,那个原封没动的青果站起来,退至床头。一盏小小黄黄
的灯照亮她的脸。她捏着拳,双手交叉在乳间,半斜着身子,两眼一瞬不瞬地瞪着
古吉,如一只被追至危崖无路可遁的猎物。
时间并不匆忙,窗外的雨声也并不匆忙,。古吉背靠着门,缓缓地欣赏着她。
女人缩在那里,她的脸色在她自己影子里面显得格外苍白,没有一丝诱人的颜色。
她手肘靠着墙角的圆桌,一束黯淡的落满灰尘的纸花在瓶颈上颤抖。假如换成别人!
但她眼神并没有这种推想。古吉微笑起来,一和一千没有什么不同,逻辑是一张大
网,凡落在里面的命运总是一样。
“来呀!”他说,“不会咬烂我肩膀罢!”
咬肩膀也好,只是别咬断舌头。古吉把身体掷在床沿解他的鞋带。在肩膀疼时
我会记得她。衣裳摔落时女人背过脸去把头埋在褪色的纸花上微微抖动她的双肩。
她的臀部同样浑圆,抽噎时绷紧的花裙间隐约显露出股瓣的凹线,一股热焰猛腾上
来。古吉说:“我让你习惯习惯,来罢。”女人不听,竟嘤咛有声地啜泣起来。泣
声配搭着檐雨,别有新鲜的淫荡之感。古吉裸扑过去,搂紧她的肩膀,吻她的发和
后颈。女人伏在花瓶上,双手紧勒着瓶颈。拍的一声,花瓶在猛烈的摇晃中摔落了,
纸花散葬于遍地碎磁之间。
娼妇的门中,床是荒岛,所有的门里,全关有近乎荒岛的故事,不欲人知,偏
偏尽人皆知。古吉紧压着女人并捉住她的双手。三面的长镜中映着他和她的影子。
女人反抗得并不过分激烈,只是一种由恐惧而产生的下意识的保卫。只是喘息着用
潮湿的眼睛盯住她身上的男人。她手臂扭动,头在枕间摇摆。这很自然:女人们开
始总保卫,结尾全是陷落。樱桃红也曾如此。五分钟,一个小小圆圆的烟圈那样飘
过她被无数人吻过的嘴唇。回想当初或许只是一种可嘲弄的固执和愚昧,它反使男
人平添初夜撷取之特有情致!红湿的眼,紧闭的唇与生硬的徒欲逃脱的动作,一如
秋日风中花之零落……
“我……不是……”女人说。
“没关系。”古吉说,“假如明晚我遇上你,我说不定是你第二十个客人了,
懂罢。”
女人的眼睛灰黯了,她哭得很厉害但没有声音。胸前第一粒扣子落下,露出乳
罩的带子。古吉觉得仍有坚持的必要:
“假如今夜来的是别人,完全一样。”他摇撼着她,愤然地说:
“我讨厌眼泪!我讨厌,你懂罢。”女人点点头闭上她的眼。第二颗扣子脱落,
她的胸脯全陷入古吉的手掌。不要太匆忙。古吉警告自己。新鲜的青果重在品尝。
“松开我。”女人微弱地喘息说。古吉没有,从卸落在乳罩下他找到要找的。把真
实的感觉和遐想连在一起,露露的、黄伞和绿伞的、小二八和女店员……和车掌。
如果晚两年,它更会丰实。雨声和昏黯的灯色有一种朦胧的美感和舒放的快感。时
间并不匆忙,他放开她去找香烟。她仍会反抗如一只被抓的猫当她花裙陷落的时候。
她会用指甲、用牙齿,最后用她的身体,最后……
但女人爬起来,赤着脚站在灯下,极力忍住颤抖,傲然地朝后甩一甩她蓬乱的
头发。她双手抓住衣襟,用力分开,裂帛声尖笑之后她外衣落在地上。古吉抬起头:
“你做什么?”女人的嘴唇抖索着吐音冷而朗亮:“我会……我自己会……”她开
始撕破她的花裙,动作很稳只是有些颤硬,她眼睛干了,毫无羞怯地直视着古吉,
明亮、清澈,她那样坦然地迎接自己的命运。
“那是什么?”古吉说。
“伤!被打的伤!”她说,“明天不会再挨打了。不会了。”
她朝他走过来,裸仰着。古吉忽然觉得兴味索然。这算什么?
满以为她啼哭、哀求、娇羞、反抗,掐他手臂咬他肩膀,构成一种野蛮的快乐。
她却木然不动,她全身像一只斑马,布满伤痕。她的脸只是一无颜色的冷冷的白,
并不美丽,并不吸引,并不神秘。黑里的温柔消失了,一切幻象全沉落下去,只有
雨声敲打着一室的寂静。寂静,下沉,寂静,下沉,冰冷的感觉塞住他的呼吸。古
吉怒视着镜中的一对裸体,猛挥一拳,哗啷一声,他自己的世界碎了!他抓起他的
衣裳。
“你不能走。先生:——这些镜子!”
古吉把所有的一把钞票塞在她的手里。
“你不能走!”她穿她撕破的裙子。
他不听她,仓惶地撞出去。她跟着他一路叫着他。他穿过污秽的小弄跑到河边,
有一盏孤伶伶的路灯在波浪上游泳,闪摇着它不定的身体。他放慢步子走下河崖去。
他感觉他的脚在冰冷的水里。背后的灯光亮起来。肥胖妇人领着一群打手追过来。
“他醉了!”她说,“那流氓,他打坏了镜子!”他又听见刚才他听过的女人的声
音:“钱在这里!他丢下一大把票子。”“哎哟!”肥妇人的语调变成惊讶:“他
想自杀?”古吉朝前走了几步,他感觉非常清醒,水波在他腰际拍打着,寒冷而温
柔,一种几乎是他有生以来从未感觉过的真正的温柔。
“我只是想凉一凉!”他说。
灯光暗下去。他们走了。古吉便在澈骨的寒冷里游起水来。来罢,所有的印象,
所有的肉体,所有的女人!她们不来,他游着,向远处去,觉得很安静,很满足。
这不是由于道德,仅仅是由于寒冷的温柔使他战胜了什么?他说不出那是什么?但
他战胜了,在这个意外的并非最后的夜晚!
当然,在明天,它们还会回来,成群成群地在他心里舞蹈,在他血液里赛跑,
它们并不能成为主宰,他很明白。他觉得所有的人类也应该明白,那很简单,并非
是一种可以阐明的道理。明天,他仍然需要一个天地,需要一朵新的梅花。
五个女人贴成的一朵梅花,在他的床顶上面。一朵新的梅花代替旧的梅花,在
明晚的梦里。一顶宽沿的草帽。一袭红色的泳衣。两条披以黑色纱网的大腿。一种
舒坦在阳光下面的成熟着的青春……现在到哪去呢?现在?生命的解释就是生命,
不可能是别的——同样不是道理。现在该到哪儿去呢?现在……
(选自《中国现代文学大系》,巨人出版社1974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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