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双休日到来的时候,人们都在传说,事发的当天晚上,教育局的小白就被公安
分局梁局长带走了。机关里的人对“出事”向来敏感,机关休息了,但电话热线不
休息。机关干部们在电话往来中,总要后赘一句:听说了吧,教育局有个人被抓了,
说是要杀路区长,还真有胆子!
然而礼拜一,白岭却和往常一样,骑着自行车来上班了。人们大为怪异,也大
为扫兴。他们闹不明白,公安分局怎么会简简单单就放了杀人犯。
个中原委,知道的人还真不多;于新算是例外。
公安分局梁局长的确把白岭带走了。不过,想给本案定性却不太容易。白岭的
行为属于杀人未遂,还是犯罪中止?或是根本就不构成犯罪?公安分局内部对这一
问题就已经出现了意见分歧。即便不出现分歧意见,梁局长也不敢轻易定夺,他是
一定要向方书记请示的。方书记说:“我学过一段时间刑法,但不是很懂,是否构
成犯罪我吃不透,不过要说杀人未遂,那肯定是很牵强的;他想把老路推下来还不
容易?只要他想既遂,就不可能出现什么未遂。”梁局长斟酌再三,说:“那就大
事化小,小事化了?”方书记笑了,说:“我倒不是担心把事情掀起来;我是想,
我们也该将人心比自心,站在人家的角度上,实实在在地想一想,一想,你就知道
了,这不合理,确实不合理。”
白岭就出来了。
白岭其实没有被限制人身自由;进去谈了一次话,梁局长对他挺客气。
于新是因为方书记接下来的一个会议,才知道上述情况的。因了方书记的这个
会议,随后,他又列席参加了一个会议。这个会议便是,区委常委召开一次特别的
民主生活会,只解决一个问题,就是,你现在占有多少房子?如果多占了,怎么退?
于新工作二十多年了,还是头一回经历这么一种会议呢!与会者表情复杂,发
言者期期艾艾……。于新只好低下头去,尽量不看他的顶头上司们。昔日熟悉的会
议室,这一天蓦然就变得陌生了,因了常委们那一张张尴尬的脸面而陌生,因了吞
吞吐吐的发言而陌生。……不过,在会议结束后,于新匆匆离开会议室的时候,他
想,这样的民主生活会,应该说开得还是相当成功的。他记得方书记在讲了开会的
要旨之后,大家很有一阵子冷场,没人发言。方书记只好率先讲话。他说:“平时
开会,在家都抢着讲话,今天却没人出来打第一炮了。那我就先谈谈吧,也算是抛
砖引玉。……我有三套房子,都是大套,一套在城里,两套在这边。城里那套,是
税务局购买干部宿舍的时候送给我的;这里的两套,一套是区里分的,还有一套也
算是区里分的,童主任对我说,带有照顾性质。三套房子,我和我爱人还有岳父岳
母住一套,女儿女婿住一套,城里那套,儿子媳妇住。我打算吧,目前先退一套,
把城里的房子退出来,儿子媳妇搬到女儿女婿的这一套来住;女儿女婿,我叫他们
滚蛋,自己先找房子过渡去。……按理来说,我是应该退两套的;没办法,儿子不
争气,媳妇又不省事,闹矛盾闹了几年了,我就算是……暂时借一套先住着吧。”
他话不多,讲得也比较实在,没有大道理。讲完了,就等别人接着说。但会议
室里鸦雀无声,沉寂得如同死水。方书记没辙了,只好说:“都不讲,那我就点兵
点将了,按座位顺序点吧。”
接下来,于新就经历了一个异常尴尬难堪的场面。
除了钱副书记只有一套房子,其余的人,占下的房子都在三套以上。老钱的情
况比较特殊,夫妻两个人,没有子女;区里的两个局盖房子,也考虑过给他房子,
都被他谢绝了。于新低头暗忖,这姓钱的不错,起码算是一个不贪的人,难得。叫
于新吃惊的仍旧是路区长。本来,他以为对路之明的情况已经掌握了一二,不会再
像听别人讲话那样,有什么新鲜和刺激感受的;却不料,路之明一套一套地摊排自
己的房子,就像铺展收藏品一样,居然摊排出了城里三套、郊区四套!七套!一共
排出了七套!——于新不由得一阵骇然。
常委民主生活会召开以后,退房工作很快便有条件地扩大,正式在区中层以上
干部中全面铺开。于新是局长,自然也在登记、退交之列。整个工作大致分为四步
:一是开会动员,二是填表登记,三是检查核实,四是腾房退交。区里为此还专门
成立了一个领导小组,负责对登记的房子审查核实。于新是列席了那个上层会议的,
所以他发觉,工作一旦落实到下面,就变了味道;常委们真刀真枪的那股残酷劲,
到了下面,已经荡然不存,取而代之的,是逢场作戏,应付,走过场。就拿区政府
办公室的童主任来说吧,明明有三套房子,偏偏只登记了两套,而且在“备注”一
栏里,填了八条目前存在的困难,填得密密麻麻,连针都插不进去!审查小组在审
核时,似乎也无意于跟他过不去,在“审核意见”一栏里,像练狂草一样画下“经
审查情况属实”的字样,也就过关了。
于新在听人传播这些趣闻时,心里一阵酸楚。他想,任何事情的出台,决策者
们总是煞费苦心惨淡经营的;可一到具体落实的时候,就面目全非,只能看到一点
骨头架子了。所谓犹抱琵琶半遮面,你想认真,也认真不起来。
但于新还不至于去钻牛角尖。他知道,搞不彻底是正常的,搞一搞,总比不搞
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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