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晃儿,就是七八年的光景。七八年的时间里,丁人众历经磨难,已经成了显
赫的企业家了,他把啤酒厂经营成了一个固定资产过亿元,年产三万多吨的啤酒总
公司,他的专车换了好几辆,现在他的车,是县委书记陈文佐都不敢坐的大奔。什
么公开的小秘,暗藏的娇妾,别的大款有的,丁人众都有,只是没有豪宅别墅之类
不动产。
啤酒有限总公司毕竟是无虑县的县属企业,丁人众不敢露富,无论妻妾还是换
来换去的小秘,他只给她们一个挥霍公款的感觉,决不让她们知晓,他的一笔笔巨
额财富,都藏在他的前妻乔素贞那里。乔素贞是他的根据地,尽管人们都骂他是个
抛妻弃子,连亲爹老子都不孝的坏蛋,那仅仅是表面现象而已。
丁人众从不返乡探亲,他与乡下的联系都是由大荒秘密进行。大荒的嘴比上了
锁还牢,无论丁人众让他送什么东西,他从不偷看。没人知道大荒与丁人众这层特
殊关系,在所有人的印象中,乔素贞总是一副苦难的样子,像秦香莲。
虽然,丁人众现在还需要陈文佐的支持,却不再是当初那样唯命是从了,很多
时候,是他支撑着陈文佐,没有他的经济支柱,陈文佐的天怕就要塌下来一块。尽
管何玉莲对他拥有外室极为不满,也拿他无可奈何,她姐夫陈文佐无可奈何地劝她,
想开一点儿,老板没小姘,办事儿没人信,这个世界变了。
和每天一样,丁人众回家之前,总是到他的别室坐一坐,那里住着他念念不忘
的情人水红。水红当过歌舞团的演员,不仅姿色出众,那身段缠在男人身上,让人
心荡神驰。卧室里飘荡着淡淡的香味儿,丁人众总是觉得,那香味来自于水红青春
的肉体,他从来没有怀疑过,水红在身上洒过了香水,更不知道水红在使用香水上
费尽了心机,那是昂贵的法国香水。丁人众忙的都是大事,哪会留意小细节,他觉
得自己累了的时候,就想到了水红,想到必须挤出时间,到她那里享受生命。
水红扑了过来,轻柔得像一团棉花,又像是一汪温水,渐渐地融化到丁人众的
身体里,很快地令丁人众痴迷了起来。丁人众仰倒在阔大的沙发上,水红由头到脚
地给丁人众按摩,按得丁人众腾云驾雾般舒坦,忘记了人间的烦恼与喧嚣,快活得
像神仙。水红真是个好女人,水红的一双巧手揉得他心酥神驰,给他带来了无比的
安宁与舒畅。
同每次一样,丁人众承受不了水红永不褪色的温柔,便款款而入了,感受起了
水红用青春赋予他的旺盛精力,以及所向无敌的信心。丁人众伏在水红洋溢着花香
的怀里,感受着水红腹部温暖而又生动的起伏。
天黑的时候,丁人众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水红。大奔停在自己家的楼门外,丁人
众按响了门铃,对讲喇叭传出何玉莲不耐烦的声音:“事先打个电话,没预约瞎按
啥门铃。”
丁人众说:“是我。”
何玉莲的语气缓和下来,她说:“你又不是没有钥匙,自己开门。”
丁人众期盼的是何玉莲打开房门,亲切地拥他进去,然后帮他摘下外套,换上
拖鞋。可这一切,何玉莲偏偏不愿做。税务局分成国地两个局后,何玉莲顺利地成
了地税局的一把手,也把官的脾气带到了家中,根本不屑于鸡毛蒜皮的小事。丁人
众与何玉莲同床共眠的时候,想得更多的是水红的温情。
第二天一早,丁人众与何玉莲各忙各的洗漱,又各奔东西了。大荒早已提前在
楼下等他,丁人众在车里一坐稳,大荒便及时地将车开走,赶在七点前将丁人众送
进总公司。丁人众每天的重大布署都抢在八点前完成,剩余的时间,他要应付各种
扯皮。
前一阵子,市里调整班子,老书记陈文佐本想争任市人大或政协的副职干干,
县里的一把手干久了弄个副市级的闲职已成惯例,陈文佐也在做这方面的努力,弄
个副市级,享受到一座小别墅,在里面颐养天年。然而,这顺理成章的事情,到了
陈文佐突然来了个急刹车。
市委拿出市财政局长与他做人大副主任的差额,财政局长早就拿财政的钱甩出
了人缘,陈文佐势力明显处于劣势,可市委还是怕陈文佐老谋深算地夺过去选票,
市长在工作报告中,居然点了句无虑县的经济大幅度滑坡,虽然点的仅仅一句,却
是画龙点睛的一点,一切一切都在告诉代表们,陈文佐是来做差的。陈文佐无奈地
冷笑着,就像自己当初搞尹为群,市委居然也拿这种方法耍他。
不过陈文佐可不是尹为群,他会权衡利弊,他会知难而退,保全自己。陈文佐
主动找市委组织部长谈话,他说他年龄大了,身体不好,应该让给年轻一些的干部
干,他会做代表们的工作,把财政局长选上来。
组织部长频频点点头,说还是老领导有全局观念,懂得顾全大局。接下来,陈
文佐又谈起了他对无虑的担心,谈起了县长的无能,把县里的经济搞得一团糟,希
望市里派个年轻的县长,让无虑重现生机。
话是这么说,陈文佐的潜台词是,既然你们看我不行,给我选个行的县长来,
无虑就是个农业县,农产品价格不行了,无虑的经济也就不行了,看你新派来的县
长有啥高招儿。
市委考虑了陈文佐的建议,人代会后,市委调走了原任县长,调来了驻京办事
处主任李子强。陈文佐基本上同意了这个人选,李子强是北京人,市里在北京成立
办事处的时候,为了工作的方便,在北京招考了几名工作人员,李子强以第一名的
成绩入选,没过几年,就干成了正县级的办事处主任。
北京人,对无虑的事情肯定是两眼一抹黑,什么也不知道。
给无虑配班子的的时候,市委附加给了无虑县一项新任务,那就是在无虑县搞
“双改”试点,彻底改变财政入不敷出的窘境。陈文佐在无虑苦心经营这么多年,
已经形成了用人办事的体系,搞机构改革、企业改制,那是刀刀见血的事儿,无虑
县的干部,哪一个不是他亲手提拔的,动谁都是拿刀剜自己的肉。
陈文佐虽然满口应承下来,回到无虑安排一番,便直入省城,一头扎进他的一
家关系医院,抱病不出,干脆不管无虑的事了,真的无忧无虑地养起了身板,甚至
把县里配给他的手机也彻底地关了。还口口声声地对送他来省城的人说是革命工作
累的,把一大堆扶不上墙的烂摊子事都扔给了李子强。
白天结束时,李子强的工作还没结束,初来乍到,他必须了解到各种真实的情
况。直到天完全黑下来,他才坐车出了县政府大院。从到任的第一天起,李子强养
成一个别人无法理喻的习惯,无论多么晚,回宿舍之前,他必须到城郊的水泡子看
一看。实际上,现在的水泡子已经不是三十年前那样水色清清,树木与芦苇共同繁
茂了,早就被县城的垃圾掩埋得臭气冲天污水横流。
李子强忍受着刺鼻的臭气,站在垃圾旁,眺望着夜空,思绪飞得更加遥远。谁
也不知道,这座县城就是他的降生地呀,他对这片土地充满无限的热爱与憎恨。这
里曾慷慨地养育了他人生的最初十年,包括挨饿的三年,也没有委屈他,直到“文
革”,父亲出了麻烦,母亲才将他送出,寄养到别人家里。养父也姓于,抗美援朝
时负了伤,一直在北京的一个荣军所休养,既不从军也不务政,“文革”期间没人
想起斗争他。更名为李子强的小于军顺利地成长了起来。从此后,李子强父母的名
字便从他有据可查的档案中彻底消失了。
李子强的亲生父亲就是无虑最有作为的老县长李法权。
无虑这个地方,不知让李子强思虑了多少年。他至今弄不明白,父亲为无虑做
了那么多好事,为什么非要弄死他而后快呢?李子强的目光探向黑夜,他似乎是在
寻找一棵榆树。1968年,父亲吊死在这片水泡子里的一棵榆树上,至今也弄不明是
他杀还是自杀。总之,死后的罪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无虑县的中年人老年人仍然记得当初流行的歌谣:五七五八,无虑不夸;六一
六二,地瓜当饭;六七六八,无虑败家。
深沉的夜色里,李子强仿佛看见了他的父亲,父亲没有苍老,父亲去世时,和
他现在是同一年龄,父亲满眼怜爱地看着儿子成了无虑的新县长。李子强非常想让
父亲告诉他,是谁害死了父亲,他完全有能力为父亲报仇。可是父亲只是微笑着看
他。父亲说,孩子,人早晚是一死,死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爹满怀壮志地让无
虑县人民真正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可爹的身旁是一群投机取巧的小人,你要学会
和他们斗争的策略,现在爹就看你了。
李子强面对着黑暗的苍穹,面对着父亲灵魂上天的地方,内心呼唤着:爹,哪
怕是粉身碎骨,我也和你一样微笑着面对一切。
没过几天,李子强派秘书把丁人众唤来。进李子强办公室的时候,丁人众看到
一个局长刚刚灰溜溜地挤出门。李子强的脸很快变得平和了,好像刚才没训过人,
官场也和戏台子一样,脸面说变就变,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丁人众坐稳后,
李子强吩咐秘书关严办公室的门,亲自给丁人众沏了杯龙井茶。
这是个好的征兆,起码县长没有给他下马威。双方就这么不咸不淡地对视着,
丁人众偶尔低头喝口茶,回避着对方的锋芒。李子强始终直视着丁人众的眼睛。眼
光有时也是权力的象征,有多大的权力就能有多犀利的目光。
丁人众自然不敢和县长较量目光。
良久,李子强说话了,他说:“丁总,你说句真话,‘无虑’啤酒能有多少年
的好光景?”
丁人众一时摸不准李子强问话的目的,支吾着说:“这个嘛,市场变化莫测,
一切事情都不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无虑’啤酒能维持多久,这很难说。”
李子强一笑,说:“丁总不能推托,任何企业都有兴衰,就像人的生老病死,
规律是不可抗拒的。”
丁人众清了清嗓,他不想给新县长留下心中无数的印象,思虑了片刻,他伸出
了巴掌,说:“五年,咱们的企业不搞技术改造,不更新设备,还按老套子走,五
年之后,就没有竞争优势了。日本整个国家才有四个啤酒企业,我们几乎每个县都
有啤酒企业,每一家都有自己的招法争夺市场,无虑山泉不是包治百病的神水,迟
早有一天人们会厌烦矿泉啤酒这块金字招牌。”
李子强说:“这就是说,五年之后,无虑县将会有一千多人失业,四千万元的
财政收入消失?”
丁人众说:“是这样,大的啤酒集团已经实现了电脑化,我们人多技术低设备
差,被淘汰是难免的。”
李子强问:“我想让‘无虑’啤酒延长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长的生产年限,你
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丁人众摇了摇头。
李子强追问一句:“真的没有办法?”
丁人众说:“有是有,得大动干戈,大幅裁员,或者是上年生产二十万吨现代
化生产线,也成为大型啤酒集团,挤垮中小型啤酒企业。”
李子强说:“无虑县没有这个财力了,我需要的是比这两样更有效更简单的办
法。”
丁人众一口咬定地说:“没有。”
李子强问:“真的没有。”
丁人众说:“没有。”
李子强不再问了,屋里的气氛再一次沉闷下来。丁人众一口一口地喝着水,努
力地滋润着屋里的气氛。李子强加重了语气,他说:“办法你是有,你是不肯说。”
丁人众说:“真的没啥好办法。”李子强笑了一声,脸色突然一沉,话锋一转,他
说:“有人告你的状,说你口出狂言,摆脱‘无虑’啤酒的困境,惟一办法就是私
有化,是吗?”
丁人众没想到县长会直截了当地说出这么敏感的问题,他摸不准李子强这话到
底是什么意图,便不置可否地说:“中央抓大放小不是这个意思吗?您常在北京,
不可能不知道中央的意图,如果我理解错了的话,请县长赐教。”
一个球踢了回来,李子强暗自一笑,真是个老滑头。他坦率说:“不要不敢承
认,我很欣赏你的见解,我想把全县最大的县属企业变成最大的私营企业,你认为
可行不?”
全县最大的企业当属无虑啤酒股份有限总公司了。面对着李子强不依不饶的目
光,丁人众忽然觉得自己目前的处境有些不妙了,“无虑”啤酒是他的一切,也是
他的命根子,就像当初陈书记剥夺老厂长尹为群的权力那样,李子强会不会以产权
制度改革为借口剥夺他的位子呢?
丁人众可不像尹为群那么犟,更不会拎着县委书记的脖领子,说领导只会瞎指
挥,我党大跃进开展得那么顺利就是因为你们这样的领导太多了。他察看着李子强
的眼色,不愠不火地说:“这么大的事儿,哪有我说话的资格。”
李子强不喜欢绕太多的弯子,也不习惯丁人众那种把自己藏起来的虚伪,他开
始摊牌了,他说:“无虑没有大型企业,产权制度改革不搞得那么复杂,我已经决
定了,就是简单的一个字:卖。今天找你来,让你有个准备。”
丁人众的心怦然一动,他没想到李子强胆子这么大,一上任还没坐稳屁股,就
把最大企业私有化了,还让有个准备,准备什么,莫非他已经找到了“无虑”的买
主?你李子强真敢把“无虑”卖给别人,那就让你有个好瞧了,咱这是社会主义国
家,能随你的便儿?
李子强本想一气呵成说完,鼓励丁人众把改制后的“无虑”啤酒搞起来,当看
到丁人众眼里划过了一道狡黠的目光时,他心里不由自主地打个激灵,停下了要说
的话题。
来无虑之前,李子强经过多方调查,对丁人众已经有所了解。多年来,丁人众
将这个企业玩于股掌之间,上下打点,左右逢源,他本人成为无虑县公认的首富,
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只不过他把财务玩得太娴熟了,各方的关系处理得又很得体,
揪不住他的尾巴罢了。
李子强不止一次地听人反映,丁人众已经习惯地把本来属于企业的事情,说成
“我”。既然他把企业看成是自己的了,政府何苦当绊脚的婆婆。与其让他暗渡陈
仓地挖企业的资金,还不如把一切都摆在桌面,一步到位卖给他个人经营,把企业
的利益和他个人的利益捆在一起,既能克服掉管理上的弊端,更能名正言顺地让丁
人众把吞下去的钱再吐出来,更长远的意义是给无虑县保留一个长期而又稳定的的
税源。
这是李子强的本意,他不想管从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他想轻装上阵,让丁人众
自己的梦自己圆,以后除了向丁人众拿税,政府什么也不管,让他放心大胆地把企
业搞活,那怕是富可敌“县”,政府也要鼓掌祝贺。
然而,李子强从丁人众刚才的眼神里抓出了另一种担心,转制之后,丁人众就
不能再骗政府了?万一经营不善,一走了之,烂摊子不还得甩给政府。李子强的主
意在那一瞬间发生了变化,他原来的打算是协议购买,只要丁人众承认欠下政府的
债务,就可以将企业移交给他个人经营,让丁人众有个更为良好的资金环境。现在
看来,这个少年时敢拿尿盆耍他爹的人,中年以后就不能耍县政府?
李子强的脸色也变得格外庄严了,一字一板地说:“产权制度改革原则上优先
法人代表,不过也不能让国有资产流失,你准备四千万元抵押金,参加无虑啤酒股
份有限公司的竞买吧。”
丁人众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他不知道李子强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说:
“现在的总公司问题成堆,人满为患,很多违背经济规律的事,都是政府行为造成
的,如果政府把下岗分流和银行贷款问题背过去,我就干。”
李子强冷笑一声,他说:“你真会算帐,政府背得动这么多包袱,就不搞产权
体制改革了,改革的目的就是让政府和企业轻装上阵,只要按章纳税,政府什么也
不管。”
丁人众站了起来,他说:“总公司早就资不抵债了,哪里值四千万。”
李子强也站了起来,他拿出了一摞子报表,阴着脸,用力地扔在桌子上。丁人
众认得,那是总公司历年来的企业固定资产及税收利润等一揽表。李子强提高了嗓
门,言语间释放出了一些火药味儿,他说:“有人替你算过帐,你们的企业,净资
产已经增长到了八千万。四千万,我要多了吗?”
丁人众说:“那些数字都是县里规定报的,不是真实情况。”
李子强说:“对你有利就是真的,对你没利就是假的,这么多年的荣誉和奖金
你都是这么骗来的?”
丁人众无言了。
李子强说:“你不总是抱怨政府管得太多吗,改制后,县政府就不是你的婆婆
了,你可以放开胆子地释放自己的能量。”
丁人众露出了一副苦脸,他说:“我的县长,这些年我也是靠工资吃饭的,哪
来这么多钱。”
李子强冷笑一声,他说:“我赞赏你的廉洁,既然如此,我是爱莫能助了,只
好另选他人。”
丁人众沉不住气了,他说:“能不能给我一段时间,我找几个商界朋友,看一
看能不能运作来资金。”
李子强说:“可以,我相信你的本事。”
别看丁人众曾经主张过,私有化是解救“无虑”啤酒的灵丹妙药,然而一旦有
人将他积累这么多年的资金挤到产权制度改革上,他还是十二分地不愿意。这有悖
于丁人众的经营原则,那就是拿别人的钱做买卖。可他不敢跟县长玩这个猫抓老鼠
的游戏,弄不好会鸡飞蛋打的。
一向自负的丁人众,一时没有了主见。他现在想不出更好的策略,来对付李子
强的突然袭击。但有一点丁人众很清楚,李子强是来者不善,刀刀都是在削陈文佐
的势力,建立自己的体系。
出了县长的办公室,李子强的容貌总是印在丁人众的脑海里,他觉得和李子强
似曾相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坐进大荒开的车里,丁人众指示大荒开向扩印社。前不久,丁人众在北京结交
上了一位部长,回来后,他让扩印社把他与部长的合影扩成巨幅。现在,他要把那
幅合影取回来,摆在办公室里,让人们见识见识,丁人众是艘谁也弄不沉的航空母
舰。
车停在扩印社门前,大荒进去取照片。丁人众的眼睛望着扩印社的橱窗,那里
摆放的照片都很出色,其中居然还有一张黑白的,照片上有行字,写着摄于一九七
七年,显然扩印社的老板证明自己在二十年前就精于摄影了。
这行字却唤醒了丁人众,他猛然想起,几年前去北京找一个神通广大的老太太
把无虑啤酒打入国宴的餐桌上。在那个老太太的家里,他瞥见的那张老太太和儿子
的一张合影。丁人众相信自己的记忆,依在老太太身旁的儿子和李子强一模一样。
难道说,李子强就是那个老县长李法权的儿子?看样子,李子强是大有来头啊,
丁人众的心犹豫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和陈文佐并肩战斗。
取出了照片,丁人众才想起手机没有打开,与县长谈话,手机乱响是极不礼貌
的。刚刚打开电源,手机“哇哇”地响了。第一个电话是妻子何玉莲打来的,何玉
莲的语气急得不容商量,催他快快回家,有要命的大事和他商量。没等丁人众喘过
一口气,第二个电话打了进来,这是水红打进来的,娇怩怩地唤丁人众,说她的心
已经像水床一样潮湿了。
丁人众哄着水红,说他忙得就差向孙悟空借毫毛了,他让水红耐心等待两个小
时,能分出身子,马上就回他们的金屋。坐上车,丁人众暂时把水红放在了一边,
让大荒一直开向江山小区,很久没与何玉莲沟通了,没有大事何玉莲不可能这么急
切地找他。
上楼梯的时候,丁人众把手机关了,他不希望在何玉莲的身旁,接到水红的电
话。刚进家门,丁人众见何玉莲的税务制服甩满了客厅,那只大檐帽倒扣在地上,
国徽散落在一旁。何玉莲披头散发地倒在沙发上,喘着粗气对丁人众说:“陪我去
沈阳,找咱姐夫去,这个小‘鱼子酱’,黄毛丫子没褪净,一到无虑就立棍,让咱
姐夫给他邮出去。”
丁人众问:“怎么了。”
何玉莲说:“跟你谈完话后,李子强又把我找去了,给我增加了一千万元的税
收任务,我说完不成,他问我,你能干不能干,想当地税局长的人太多了,不能干
让贤。我问问咱姐夫,无虑到底是谁的天下,他想免谁就免谁?”
说这话的时候,何玉莲的眼睛始终盯着丁人众。何玉莲是无虑县叱咤风云的人
物,从没因工作上的事情和丁人众商量,那种咄咄逼人的目光分明在暗示,你丁总
领导的总公司是欠税大户呢,既然咱们是夫妻,你就该帮我。丁人众躲过何玉莲的
目光,笑了下,说:“人家敢碰你,就没在乎谁是你姐夫,官场上有个成熟的经验,
棘手的事情拖一拖,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何玉莲冷笑一声:“你真成熟啊,‘鱼子酱’把我搞得焦头烂额了,你还有心
笑,既然姐夫帮不上我,你就不能慷慨一把,把那四百万陈欠的税款缴上来?”
丁人众岔开话题,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到年底,完不成,他能怎样,无虑
的税源就这么多,他有本事,开拓个一千万的税源来呀。”
何玉莲说:“咱姐夫不在无虑,我抗不住,我帮了你七八年了,报恩你也该帮
我这一回吧,你把税款补上,让我度过眼前的难关。”
丁人众说:“这不是钱的事儿,是政治斗争的需要,抗不住也要抗,李子强要
的是政绩,没有钱,他什么事也办不成,非栽在无虑不可。”
何玉莲说:“你真有本事,跟自己的老婆也耍心眼儿,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
道吗。”
丁人众说:“你呀你,你要是抗不住,咱姐夫的苦心经营可就白废了,咱们就
会全面崩溃。”
何玉莲捶着头说:“这个道理用不着你给我讲,他干好了,咱姐夫就不好办了,
问题是这个该死的‘鱼子酱’太精了,把地税局的情况摸得清清楚楚,他一笔一笔
地和我算税源,我唬不住他,打不了马虎眼。”
丁人众说:“李子强是让咱俩互相残杀呢,你若逼我纳税,就是上了他的当,
明年税收任务非得拿今年的做基数,继续往上长,你若妥协了,明年比今年更难。”
何玉莲说:“明年再说明年的,我需要的是你现在帮我。”
丁人众又是一笑,说:“没办法,我现在的资金太紧了。”
何玉莲回敬给丁人众一个冷笑:“我算看透你了,除了你自己你谁也不顾,看
样子,你非要逼我离开无虑了,我最后再帮你一次,以后我永远也不帮你了。”
丁人众说:“谢谢你不追缴我的税款了。”
何玉莲说:“想的美,我找银行贷款四百万顶税款,记在你的头上,我走也要
带着政绩走。市妇联缺一个副主席,我要去市里头,妇联虽然没啥权,好歹也弄上
个副县。”
丁人众一愣,说:“你呀,你是自毁江山,你不在无虑顶着,你坑的不仅仅是
我,坑得最深的是你姐夫。我要带你去沈阳,让姐夫拿个主意,商量个对策。”
何玉莲说:“商量什么?我的主意不用你拿,也不用他拿。我改主意了,我不
去沈阳找姐夫,你也不许去。这么多年,我沾了他多少光,这回,你自己的梦自己
圆吧。”
话不投机,丁人众不说了,他转身离开了家,去找水红。
现在,水红正和往日一样,坐在化妆镜前装饰自己,耐心地等候着。丁人众已
经好多天没和水红亲近了,那张极为舒适的水床,至今还没承受过他俩共同的快乐
呢。
丁人众进来的时候显得很疲惫,水红却精神抖擞得跳了起来。她十分兴奋地接
纳着丁人众,热情洋溢地帮丁人众冲澡,还让他趴在水床上充满柔情地给他按摩,
总之,她调动着自己的一切激情,培养着丁人众的冲动。可丁人众的眼睛却总是若
有所思地望向别处,身子人体标本似的任人摆布,就连男人的生动之处也萎靡得毫
无起色。
水红说:“你那儿咋没有反应啊。”
丁人众捂住了水红的嘴,他狠狠地说:“我就今天阳萎了,明天你去北京广播
学院进修三个月,把你满嘴的辽西话吐干净了再回来陪我,我讨厌你的声音。”
水红不言语了,她很自卑地搂着丁人众。
这一夜,水红难舍难分地缠绵着,丁人众的雨露仅仅从他打鼾的嘴角流出那么
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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